唐辉
闽江出了福州城后,一路向东,缓缓注入大海,在江海交接处留下最后浓墨重彩的一笔——一片湿地。2023年,“世界湿地日”中国主场宣传活动上,闽江河口湿地以其独特的风貌入选我国新指定的18个国际重要湿地名单。
沿着卧龙滩涂栈道走进湿地深处,绵延2000多米的栈道像一条长龙,浮游在浅滩之上。架空的设计不影响这里潮汐的律动,也不影响滩涂上众多生灵的休养生息。栈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可以看到一块牌子立于护栏边上,报纸般大小,文字、彩图,简单介绍了分布于此的动物、植物。
一步步走过栈道,一页页翻开关于湿地知识的基础篇章。
滩涂上分布着各种植物——芦苇、海三棱藨草、短叶江芏以及红树林等。芦苇蔓延着,声势浩大,若隐身其中,云深不知处。密密的芦苇荡遮蔽了多少觊觎的目光,是水鸟们理想的筑巢栖息场所。芦苇具有改良盐碱的作用,腐烂的苇叶是河蟹特别喜欢的食物。海三棱藨草的球茎和种子是鹤、小天鹅、雁鸭等水鸟的主要食物。短叶江芏,叶短秆高,是河口滩涂绿化的优良植物。红树林泛指生长在热带亚热带海岸潮间带的木本植物,有“海岸卫士”之称,是净化海水的“过滤器”。这些植物在海岸边筑起一道绿色的防线,是湿地生态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泥滩自成一个精彩的世界。弧边招潮蟹行为乖张,有时突然往前冲去,像有什么急事,又骤然停了下来,像陷入沉思。淤泥上分布着的密密的小孔,便是弧边招潮蟹的洞穴。雄性弧边招潮蟹拥有一只奇大无比的大螯,当它举起大螯的时候,就像一台微型的挖掘机高高地举起铁臂。红色的大螯不仅是它的防身利器,更装饰着它求偶的梦想。招潮蟹的眼睛高高地插在外壳上,仿佛两根带着火药头的小火柴棒从小火柴盒里伸出来。零零星星出现的一些蟛蜞,像被边缘化的部落,不成气候。弹涂鱼又叫跳跳鱼,它们蛰伏在泥水中,不过是小小的一个点,极易被忽略。若受到惊吓,它就会快速划动身体两侧的鳍,摆动尾巴,连跳带爬一溜烟逃遁而去。浅滩上还有许多贝类,文蛤、缢蛏、泥螺等,它们隐藏在泥土之中,自以为高枕无忧,但那些涉禽已经携着长长的喙,像探测仪一般搜寻而来。
天边不时划过飞鸟的身影,芦苇荡中鸟鸣婉转不绝。芦苇荡中常见的鸟儿除了麻雀,还有震旦鸦雀、文须雀、褐翅鸦鹃、东方大苇莺等。东方大苇莺和杜鹃鸟是一对冤家。杜鹃自己不筑巢,也不自己孵蛋,而是把蛋产在东方大苇莺的巢内,骗取东方大苇莺代其孵化。这是鸟类上演的有趣一幕。忽然,一只白鹭从密集的芦苇荡中跃起,飞向高空;再往前,又有一只鸟儿闯出,像只野鸭。是游客的脚步惊动了它们吗?鸟儿是极敏感的,你尚未靠近,它便已离去。
一些水鸟,家喻户晓,譬如大雁、天鹅、丹顶鹤、白鹭和鸬鹚。鸿雁在歌曲《鸿雁》中忧伤地飞来,伴随着马头琴颤颤的音色,哀怨、凄美。当它们飞临南方,也给南方带来草原上的乡愁。此歌我最爱蒙语版,听起来好像也有鸟语的感觉。天鹅在芭蕾舞剧《天鹅湖》中展开翅膀,高贵、典雅。四小天鹅一出场,便迎来经久不息的掌声。“鹤鸣九皋,声闻于野。”丹顶鹤多半栖息于松鹤图间,带着满满的仙气,带着美好的愿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白鹭从来就是田園的诗情画意。鹭类在繁殖期的时候,头顶及胸前会长出美丽的饰毛,俊朗、飘逸。似乎只有鸬鹚的形象与众不同,它似黑衣捕快,又像梁山上的水军头领,没事的时候它们立于船头待命,威风八面,一旦发现敌情,便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钻出来的时候,两片长喙已经紧紧夹住一条肥大的鱼,鱼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为了给众多飞鸟营造一方良好的栖息环境,在湿地公园之外开辟了一大片湿地自然保护区,不对游人开放。这里删除了人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天空湛蓝,阳光和煦,海风阵阵,是众多飞鸟、濒危物种安居的乐园。
春夏季,大批夏候鸟聚集而来,大凤头燕鸥、红嘴巨鸥、须浮鸥、白额燕鸥、白翅浮鸥等;白鹭、池鹭也是这个季节常见的鸟;还有许多鹬类,譬如尖尾滨鹬、弯嘴滨鹬等,它们携一柄长长的喙,在浅滩上疾走、觅食,继续上演鹬蚌相争的故事。
曾经一度消失在人们视野中的“神话之鸟”中华凤头燕鸥也如约而来,它们是夏季海滩最闪亮的明星。中华凤头燕鸥,鸽子一般大小,白色的羽毛带有褐色的斑点,喙先黄后黑,头戴一顶黑色的冠羽,十分气派。它们虚无缥缈,来去无踪,只有这个金色的沙滩与众不同,留住了它们。它们在此觅食、求偶、交配,在此留下它们的爱恋、缠绵、窃窃私语,青春的记忆难以忘怀。
秋冬季,闽江河口湿地又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小天鹅、鸿雁、斑嘴鸭、绿头鸭、黑腹滨鹬、白琵鹭、东方白鹳……它们离开寒冷的北方,来了,再一次和这里的留鸟、旅鸟欢聚一堂。这里,是记忆中水汽氤氲、水草丰美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好听又实在的名字——长乐。
在高飞的众鸟之中,少不了黑脸琵鹭和勺嘴鹬的身影。现在,它们和中华凤头燕鸥并称“闽江三宝”。黑脸琵鹭,全球濒危物种。它身材高大,身着白衫,体态优雅,颇有艺术家风度;黑色的长喙状如琵琶,黑眼圈有点像熊猫。黑脸琵鹭是浑水摸鱼的高手,凭借触觉出众的扁长的喙,轻而易举地就捕捉到水中的鱼儿。勺嘴鹬,呆萌可爱,麻雀一般大小,灰褐色的羽毛也像麻雀。它拥有与众不同的铲形喙,喙上布满敏感的神经,那是它觅食的利器。每年秋天,勺嘴鹬便离开西伯利亚,开始长途迁徙,飞行近一万公里,到达南方的越冬地。难以想象,它小小的身躯,何以能够飞越万水千山。
惊异于鸟类的灵异,我按捺不住,扛起相机,去追寻它们飘然的身影。
一个周末,我走过长长的堤岸,在堤岸一侧的田野里,遇见一只牛背鹭和它的大个子伙伴黄牛。这一对体型相差悬殊、类别不同的好友趣味相投,它们总是相依相伴。大部分涉禽以鱼类为食,牛背鹭例外,以昆虫为食。这只牛背鹭见到我就躲到牛的另一侧去了。起初,我以为它只是不经意地走动,等我继续往前,再看到它,它又躲开了。牛的高大身躯是它的挡箭牌。此时,我显然只是多余的“第三者”。于是,知趣地收起相机,离去。
那天,三只东方白鹳现身湿地,如同光彩耀眼的明星。东方白鹳,大型涉禽,体态优美,黑色的长喙十分坚硬,只是,它的鸣管已经退化,天生不善言辞。它们悄无声息地飞来,宽大的翅膀扇起一阵风,传遍微信中的“鸟群”。我欣然驱车前往,当来到这里,已经有许多拍鸟同好守候多时。三只东方白鹳闲立水面,夹杂在一群浮游着的斑嘴鸭之中。东方白鹳本是天生的舞者,今天却不来兴致,沒有给我们带来一段漂亮的水上芭蕾。我当然没有拍摄到一张满意的照片。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携来一颗平常心,我们在时光中,如同鸟儿在风中。
还有一次,我徘徊在湿地,猛一抬头,看见几只飞鸟排成人字形,舒缓地扇动着翅膀飞过。相机在手,我毫不迟疑,没有错过这个瞬间。它拥有扁长的喙,是白琵鹭,还是黑脸琵鹭?它们间的区别微乎其微。其实,要辨清什么鸟已经不重要。我忽然想起彝族歌手瓦其依合唱过的一首歌《像山风一样自由》,其中有这样两句:“飞吧,张开你的翅膀,从那日出到日落;飞吧,张开爱的翅膀,你就像那山风一样自由……”我把歌唱给天上的飞鸟,又像是唱给此时的自己。
更多的时候,我隐蔽在一间简陋的小棚里拍鸟,物我两忘。这间小屋搭建在保护区外退养还湿的池塘边,十几根碗口粗的圆木扎进池塘中,支撑起一个简易木制框架,框架外围蒙上一层迷彩篷布,篷布上开着一个个洞眼。我和影友们的长焦镜头就隐蔽在洞口。来这里的影友有些是专业拍鸟的,他们扛来600毫米的定焦镜头,大炮似的又沉又重,和机身锁在一起时,机身倒像是镜头的附属物。他们架起大型脚架,像狙击手一般瞄准,然后按下连拍的快门,不放过鸟的每一个动作。我使用的变焦镜头,最长只能拉到400毫米,我通常不架脚架,我有自己的玩法。池塘不时有鸟儿飞来,池鹭、大白鹭、反嘴鹬、长脚鹬等是这里的常客,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也会冒冒失失地窜来,张望几眼又匆匆离去,仿佛走错家门的孩子。相比于众鸟聚集的海滩,这里显得清静。当它们靠我比较近,觅食、悠游时,我轻轻按动了快门;当它们在池塘另一头活动,在离我较远的地方打闹、嬉戏时,我就放下相机当一个观众;当它们蜷起一只腿发呆或休息时,我也跷起二郎腿,拿出自带的食品,咬一口面包,喝上一口茶。我其实不像纯粹来拍鸟的,更像是来听鸟的歌唱,看鸟的舞蹈的。
夏秋之际,当我离开都市中嘈杂的人群,走向湿地,靠近鸟儿的时候,仿佛在这一片天地间浅浅地飞行,四周鸟儿的欢唱,高亢、嘹亮,久久回响……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