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金
见到韩蕙,是在文物修复室。她戴着塑胶手套在修一顶通体朱红的大花轿,脸如同抹了胭脂,不知道是天热还是花轿的原因。前边开着两扇门,左右辟出几爿窗,镂空描金的花鸟和古服人物图案,一下子让花轿有了精致感。顶部显然刚上过漆,红得有点辣眼。不知用的什么材料,跟周身的木质明显差别大,仿若戴了一顶不太相衬的状元帽。
马宽扬第一次知道文物修复师这个职业。他还以为韩蕙是博物馆的讲解员,成天靠一张嘴服务游客。哪知她能把台面上的剪刀、裁纸刀、镊子、棕刷、毛刷玩得呼啦啦转。几个师傅分工明确,修古籍,修瓷器,修字画,还有修活字板的。这真让马宽扬开了眼界,以为这个城市只要有虚拟影棚,便能像宙斯一样实现所有的人间愿望。
他是经过博物馆时猛然想到韩蕙的。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本来彼此还停留在陌生人的关系,她只不过坐过他的车,并没有释放任何示好的信号。但博物馆几个字在他的脑子里激灵了一下,起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化学反应,似乎不去找她,坚定的脑子便要跟他过不去。于是马宽扬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博物馆,没想到保安把他带到了底楼的修复室。
马宽扬总在琢磨那顶花轿,出自哪个朝代哪个大户人家?坐过颜值担当还是秀外慧中的女子?当这些问题在韩蕙口中得不到确证时,马宽扬甚至先入为主地把她当作了虚拟女主。一旁手握工具的同事用打量的眼光瞅马宽扬,好似眼前这个人是一件来历不明的文物。马宽扬的形迹可疑到底与修复室的氛围不对,他们修复文物,只对文物本身负责,考证从来都是文物收藏家的事。
韩蕙把他拉了出去。两个人在咖啡厅面对面坐着,各自品着杯里的拿铁,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话。有几次马宽扬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茬,噎住了,静默了好一会儿,正好在为两个人生硬的关系作了恰当的注脚,话便说得一点都不流畅。马宽扬当然是处过一些女生的,跟他年纪不相上下,90后,话接不上或想法分歧时各自埋头刷屏,在虚拟空间里不着痕迹地消解、弥合,等待再次重燃火焰。这样的会面让人小心翼翼,似乎对方就是一块易碎的玻璃。韩蕙几乎不刷屏,看着玻璃墙外的灯火,用凝神代替了卡壳,反倒透出一种沉静而超逸的美。
韩蕙说,她是河南人,两年前文物修复专业毕业后以特殊人才身份引进到这个客家城市的市级博物馆。事业单位,旱澇保收,至少干的是自己喜欢的职业。要不是回家太远,她可能不会有调离的想法。这两年,她四处找关系看能否调回河南,哪怕是一个县级博物馆也好。
马宽扬说,河南可是客家人出发的地方,你偏偏来到这工作,是预谋还是巧合?
韩蕙笑了,说,天机不可泄露!
马宽扬说,上次在机场,也太巧合了吧?
韩蕙又笑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场设计好的阴谋!
马宽扬哈哈大笑。
在选择工作地这个稍显沉重的话题面前,马宽扬轻松地打了个太极,却收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两个年轻人算是走近了一步,他邀请韩蕙去了“马记照相馆”。马宽扬提出要为她拍照,还演绎了虚拟影棚的各种场景转换,几分钟时间,便能让虚拟人物穿行北国风光、塞外高原、苍茫海域和草木江南。马宽扬说,你要想下一秒出现在美国旧金山渔人码头或法国塞纳河畔,也一样可以帮你实现。韩蕙拒绝了,说不喜欢这种虚拟,一点都没有现场感,她喜欢求证,懂吗?哪怕是艰难的求证,也比虚拟要强一百倍!
马宽扬心里想,韩蕙到这个客家城市工作,是不是也为了求证什么?他没问,有些事,是适合意会和忖度的。
从屏幕前抬起头时,发现不见了韩蕙。喊了两声,没有回应。阳光穿过门前窸窣的树影,筛子般将光影晃在店里,还传来几声脆响的鸟鸣。马宽扬想起了什么,朝里间走去,推开虚掩的门,韩蕙站在一面挂着照片的墙前。她仰起头,看着那些形态不一的鸟。暗房的光线让她的仰望显得吃力,马宽扬打开灯,啪,亮光从天花板泼洒而下,韩蕙兀地扭转头来,两眼满是讶异,好像背着主人偷看了不该看的物件。
你拍的?
我爸,常年去打鸟。
这些鸟,有意思。
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才玩得起。
认识吗?
不,这不在我的业务范围里。
呐,这只,就这只,好熟悉!
叫什么?
苍鹭!
韩蕙告诉他,这是一种水鸟,在她老家很常见。常年生活在湖泊和溪流边,捕鱼虾为食,一到秋天便往南飞,到了春天再飞回出生地。苍鹭的耐心是出了名的,不像一些鸟类四处搜寻猎物,它能在湖边一站几个小时,安静地等候鱼虾游来。我们那地方的人叫它“长脖子老等”。它还有个习惯,夏天常常用一只翅膀在湖边搭个凉棚,水面出现一片阴影,而那些鱼虾喜欢游到阴影里。它有足够的耐心,也有一些生活的小窍门……
说这番话的时候,韩蕙眼里闪过一缕光。
马宽扬说,这苍鹭来自你河南老家?
韩蕙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它肯定是外来客。
马宽扬说,一辈子都这样漂泊?
韩蕙说,这是它的命运。
两个人的认识,一想起来便觉得有点戏剧性。他们是在机场碰上的,不是候机楼,是在失物招领处。
他记得将身份证塞回皮夹时扯了扯嘴角,对着自己傻笑了一下。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丢失身份,所幸失而复得,否则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这个城市成了半个囚徒。快到停车场时,前面的女子猛转回头,拿眼瞪了一下他。马宽扬才醒悟过来,刚才一路跟着。她两手抱紧保温杯,像抱着个淘气的婴儿。马宽扬是无意的,领回失物让他异常高兴,竟忘了自己是跟前面的女子一起走出失物招领处的。
绕了一大圈,马宽扬迷了路,在无数静默的车群里穿梭。手里摁着遥控器,却没有一辆车回应。心紧了一下,又绕行一圈,某个角落终于嘀了两声,车灯幽怨地一闪一烁。马宽扬钻进车,经过待客区时,发现那个女子还怔怔地站着,可能没打到车。马宽扬摁下车窗,朝她招了招手,她却伫立不动。
马宽扬说,下雨天不好打车,捎你一程!
那女子犹豫着,欲言又止。
挂到N档,从皮夹里掏出什么。
剛领回来的,放你那,还不放心吗?
那女子心动了一下,脸上漾起笑意。
这个叫韩蕙的女子一只手抱紧刚从招领处取回的保温杯,另一只手攥着陌生男人的身份证。这多少触动了马宽扬,一手是烟火人生,一手是生活的未知。
她果真扣押了他的身份证,似乎不这样做,安全系数便无从谈起。雨刮扫着车前玻璃的雨水,城市灯火成了一幅不规则的抽象画。此种不明不暗的氛围在车厢里狼奔豕突,掐断了马宽扬想套近乎的念头。一路照着她的示意前行,也许她的住所不在GPS范围内,马宽扬惴惴地把牢方向盘,感觉正通往一处诡异的前方。车门打开,她差点忘了交还身份证,走前几步又掉转头塞给马宽扬,没有说客套话。他送她显得理所应当。
抬眼望去,“博物馆”几个字在雨夜的灯光里若隐若现。
眼前要是一栋住宅楼,他会向她讨杯茶喝。此时他噤了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博物馆大门黑灯瞎火,在夜晚无比深沉,如一座装着几千年历史的老宫殿。两只蝙蝠从车顶飞过,发出几声怪叫。马宽扬看着她走进门去,真替她捏把汗。这么晚了,她住里面,还是回去上班?
马宽扬把自己摔在床上,脑子里过着电影,一遍,两遍,三遍,机场的事怎么都觉得有点蹊跷,到底问题在哪,却又说不出来。过到第四遍时,手机蹦出一条微信,是她发的——谢谢送我回家!
他就那样躺着回复,两手高举着手机。
你住在博物馆吗?
住在博物馆附近!
你明明走了进去。
哈哈,东西忘在办公室了。
在里面上班啊,改天去找你。
参观需要预约,不能走后门。
马宽扬真想删了她,做事原则刻板,没点人情味,一点都不像年轻人的行事方式。虽是萍水相逢,至少免费捎过她,还把身份证抵押在她手里。每想到这,马宽扬便苦笑了一下。他打开“机场旅客失物招领”小程序,输入“马宽扬身份证”几个字,登记栏已显示找不到失物。他翻身坐起,从皮夹里掏出身份证,重又躺了下来,把证举在头顶,像在端详一个俯视的陌生人。他从内心感谢发达的网络,让大海捞针变成了可能。
是出机场后的路上发现身份证丢失的,马宽扬的头大了一圈。找不回来的话,得跑相馆、派出所,拍照、办证等程序走下来,没个一天半天办不成。怎么好端端的就不见了?这在马宽扬的生活史上还是头一次,他揣摩了有可能丢失的地点,不下十个,最终锁定的是机场行李转盘处。他清楚地记得掏了一下手机,八成把身份证带了出来。他担心的是落在网络诈骗犯手里,“马宽扬”可就成了有罪之人。已做好了重新办证的准备,第二天还咨询了公安的朋友,他建议打电话给机场。上网查了号码,对方叫他上小程序查询。坐过多次飞机,马宽扬第一次知道有个叫“机场旅客失物招领”的小程序。打开,天哪,平台累计登记失物190多万件,累计找回失物45万多件。列表写着失物名称和登记时间,耳机、水杯、行李箱、充电宝、职工卡、发夹、手提袋。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像他这样的马大哈?马宽扬输入自己的名字,猛拍了一下大腿,“马宽扬身份证”赫然在目。
照相馆蜷缩在临街拐角处。开得正盛的三角梅恰好遮掩了90度墙角,墙面苔藓和污渍还是盖不住岁月沧桑。那块挂在门口的绿底红漆招牌,透出20世纪80年代的陈旧设计感。三角梅到底不能抹去“马记照相馆”的年纪。
店面不大,20多平方米吧,那间暗房占去了七八平方米。这可是老马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有没有挣到钱再说,至少每个缝隙都有他的气味。老马正式将店铺交给马宽扬后,唯一的条件就是保留暗房。马宽扬的态度暗如荫翳,一点都不明朗。他能勉强读完本科,与这间暗房的功劳有直接关系。眼下哪怕已经如同掉光了牙的老头,他也不能做出昧心的事来。
老马退休后,并没有退出摄影圈,总是背着长枪短炮去打鸟。此时,刚从山里赶回的老马连茶都没顾上喝,又潜到他的暗房里去了。而马宽扬,替一个客户合成几张南疆北域的照片后,退出虚拟影棚,在手机上刷起了“科学号飞船”视频。火星殖民计划紧紧攫住了他。从2025年5艘货运星舰登陆火星开始,至2053年火星完全实现自给自足:建立太阳能发电站和火星着陆平台,搭建星链卫星通信系统,培育火星土壤和室内植物,建造火星医院、学校和核聚变发电厂,小型城镇初见规模……这简直是一部动人心魄的未来史,马宽扬兴奋得差点将手机抛了出去。
才几分钟时间,马记照相馆便贴出一张“秒速上火星,实现飞天梦”的广告,总是有一些脚步带着好奇心走进来。拍张照不贵,也就一碗腌面的钱。花小钱办大事,就当作上了一趟火星。虽只是画了个饼,却掩人耳目地站在了饼上,何况是火星这个大饼。在朋友圈炫一下,也是值得的。
马宽扬的这个点子招徕了不少客人,店里人气飙升不少。外头进来的老马卸下肩上的摄影器材,摘去迷彩圆帽,拍了拍虎皮色马褂,一股灰尘在照进店的阳光里颗粒饱满地飞扬。老马心里瞧不起这伎俩,怎么都有点蒙人的嫌疑,但嘴上没说,不想打消年轻人的创业劲。眼下多少后生仔躺平、啃老,马宽扬凭自己的一技之长吃饭,不能泄了他的气。老马一头钻进了暗房。
两小时后,老马看着墙上姿态各异的鸟们,揩着额前的汗珠,脸部皱纹在笑意里舒展开来,瞬间年轻了十几岁。
走出暗房时,在“虚拟数字影棚”软件上鼓捣的马宽扬直愣地说了句,爸,拍鸟费钱费时费劲,用虚拟影棚足不出户就做好了!
老马本来心里火热,却遭遇了半空中浇下的一盆冷水。
马宽扬又说,把鸟放到火星上,是不是很好的创意?
这话明显带着刺,老马来气了。
有本事你上火星去,万里长征是靠一步步走出来的!
爸,科技就是要大胆想象!
不到山里去,你怎么想象一只蓝仙鹟!
虚拟影棚可以变出无数奇幻的鸟来!
这怪物要是早出现30年,得饿死多少摄影家!
马宽扬琢磨着怎么回应时,微信跳出了一个群。嗯,拉人入群比喊人吃饭还简单,小手指一拨拉,你就成了某个群的新成员。马宽扬瞄了一眼,手工部落!迷糊间,老马已气咻咻地走了出去。马宽扬感觉自己真的触怒了他,无心到底还是落下了不值的罪名。
群里亮出一段话,大意是这个“手工部落”是由发自内心地热爱手工制作的社员组成的,明天安排一个植物土法染布沉浸式体验活动,希望社员们全员参与。一看,呵呵,群主是易小蓉,她用群公告发布了那段话。马宽扬正在想“二傻才去体验”时,没想到社员们一窝蜂接龙报名,生怕手慢抢不到名额。这太出乎意料了。易小蓉一个劲在群里煽情地吆喝,马宽扬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不接龙,都什么年代了,还手工部落,是要逼着大伙回到旧社会吗?易小蓉似乎早看穿了他的心思,及时私信了他。马宽扬说刚好店里忙,接了好几个单,被催命鬼似的撵着赶活。易小蓉说,我就不信你晚上整宿不合眼能发得了财,生活需要慢下来,慢工出细活,懂吗!在强势的易小蓉面前,马宽扬懒得理,为了避免糾缠,他脑子咯噔了一下,把韩蕙拉进了群。
天哪,韩蕙不仅没埋怨他,在群里接龙后还给他发来一朵红玫瑰。这真让马宽扬费解。那晚他免费拉她回家,竟然连一个生动的表情都没给。上次的付出也太廉价了,一次手工制作能把她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
韩蕙约他,是在第二天下午。准确地说,是在她参加完植物土法染布活动后。马宽扬叫她直接来店里,韩蕙用手机照片展示了手工染布全过程。能看得出来她异常兴奋,说没想到在梅州客家地区,还保留着这套完整的植物染布工序,太神奇了,用蓝草、狗爪豆、一包针作原料,单色平染、扎染、型糊染、夹缬……她想说得更详尽点,被马宽扬生生地打断了,说,火星殖民计划更神奇,人类要向往未来!韩蕙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说,未来建立在过去的基础上,时间不是割裂的!马宽扬懒得跟她理论,就像懒得跟易小蓉纠缠一样。他跟易小蓉,曾因为一次小小的不愉快,把两个人的感情推向了边缘。易小蓉有意把他拉回来,但马宽扬觉得这个女人太过主观,即使凑合到一个屋檐下,也迟早要分开的。
而韩蕙不太一样,她身上有股脱俗之气,不会强迫你臣服于她,而对生活又总是充满热忱。韩蕙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易小蓉的缺憾,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冥冥中的安排。马宽扬从凝思中拔出脚来时,发现又不见了韩蕙。这次,他没有再四处搜寻,径直走去了暗房。这个女子站在幽暗中的身影,简直吓着了马宽扬。这分明就是一个身穿古服的前朝女子,衣袂飘飘,轻盈曼妙,仿佛刚从大花轿里走了出来,仰头朝着一个有光的方向。马宽扬轻轻叫道,韩蕙!她轻轻回道,嗯!这么简洁的问答已扎实地戳在了心上。
马宽扬正要朝前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老马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暗房。摁亮灯,雪白的光把一场即将上演的美好给掐断了。
老马进退两难,韩蕙很及时地说了句,好美的苍鹭!
马宽扬及时地接过话茬,爸,这是韩蕙!
老马取下墙上的几张照片,说,喜欢苍鹭?
韩蕙说,嗯,小时候就很喜欢,叔叔哪天带我去拍现场?
这要求有点唐突,老马却答应了,说,等从鼓浪屿回来后带你去!
老马跟着一批鸟友去鼓浪屿百鸟园,回来第二天,马宽扬却与他发生了抵牾。这次不是停留在嘴皮上,而是面红耳赤差点大打出手的争执。
马宽扬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在他看来当然是合理的,但到了老马那头,简直太过分了。之前将相馆交给他时,马宽扬是答应了保留暗房的,只不过没有白纸黑字订立合同,以致这个不识好歹的反悔了。他提出把暗房改造成真正的虚拟影棚,重点主打“幸福大花轿”这个创意。意思就是把暗房拆了,定制一顶花轿,四周换成绿幕。至于花轿式样,他早已有了底,上次在博物馆文物修复室,前后左右拍了那顶大花轿的照片,手工师傅一瞅,保准能打造出一模一样的款式来。就是有点差别,也不要紧。坐着花轿的新娘可以根据本人喜好取任意一个虚拟背景,可以是辽阔的大草原,可以是惊涛拍岸的海边,也可以是古旧的牌坊街,甚至可以是充满了新奇感的火星。吸引即将变成新娘的女孩子体验“幸福大花轿”,做一回有仪式感的新时代新娘,既是对传统的致敬,也是对当下不婚主义风气蔓延的一种警醒。在马宽扬口中,这个改造成了功德无量的举动,老马要是不答应,似乎便成了阻止人类文明进步的恶人。但老马行稳站直,说要是敢打暗房的主意,立马让你小子滚出“马记照相馆”!也不看看是谁打下的江山,相馆房产证上写的是我马传翔的姓名。没有相馆,你小子能吃香的喝辣的人模人样地活着还上完了本科吗!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老马说到激愤处,扬手打翻了店里罗马柱上的石膏像,整个脑袋大卸八块。马宽扬噤了声,毕竟地面的活教材对自己是一种威吓。
“手工部落”又在组织一场沉浸式体验活动——到茶场手工采茶制茶,让舌尖近距离无死角感受茶多酚的诞生!易小蓉再次施展了她煽情的言辞本领,接龙报名者依然活跃。马宽扬在心里嗤之以鼻,坐在电脑前构思着一幅机器人采茶制茶的现代画面。他觉得这才是一个时代应该有的特征,让人类重新回到过去,并不是一件好事。恋旧情结往往害了人类自身,至少让文明发展的速度减缓几十年。易小蓉并没有来纠缠他,可能他的不配合一点都不影响活动的高效。这多少让马宽扬失落。再看群里,韩蕙居然没有动静,像在暗地里与马宽扬保持一致立场。私信问她,韩蕙说回河南老家了,办点事。
这话不知怎么长出了一把刀子,直戳戳地在心头划了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疼涌起,潮汐般泛遍了周身,让每一个细胞都触上了电。
他在键盘上敲出几个字,暗房,差点拆了!
韩蕙回道,好好的,为什么要拆?
马宽扬想撤回却来不及了。
又敲了一行前后不搭的话,留着,就为等一个人!
对方没再回复。
马宽扬本想跟她说,如果需要,他可以替她去参加手工采茶制茶活动。她也许即将开启新的生活,不再迷恋过去的某种执念。再说,等待她的还有很多烦琐的手续。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需要用很多材料去证明。
忽然觉得心里很空。马宽扬想推开暗房门,却发现外头上了一把铜挂锁。仿若一个沉重的疑问号,宣示了马宽扬与老马之间的紧张关系。于是想起了与易小蓉的那次不愉快。两个人在咖啡馆闲聊,外面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雨珠溅在玻璃墙上,像冒出的一串串珍珠。易小蓉盯着他的脸,说,哪天闲下来,给你织一件毛衣,喜欢什么颜色?马宽扬愣了一下,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织毛衣,随便哪间店都能买到,犯得着花那么多时间吗!易小蓉说,那不一样,一针一线手工打造,织进去的都是感情,买的那是商品。马宽扬撇了一下嘴,说,OUT,织的哪有买的新潮!两个年轻人就是这样翻的脸,易小蓉摔门而去,留下马宽扬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玻璃上的珍珠。没一会儿,它们连成一根线,瞬间往下流散。
很奇怪,马宽扬想起那次自己的固执,有了小小的悔意。那种天气,两个人隔着玻璃墙的争执,如今想来居然披上了些许温馨感。他很想在“手工部落”接个龙,不为别人,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马宽扬又刷起了“科学号飞船”视频,在那个虚拟世界里,有他无限向往的未来。
接到韩蕙,是在机场,大约晚上10点。韩蕙登机前给他发了信息,他多少還是有点意外,自己成了她在异乡的一个依靠。但也许很快,她要像苍鹭一样回到原生地。前些时日托关系调回河南的功夫没有白费,像她这样的特殊人才在任何地方都是紧缺的。
在接机口看到她,一脸风尘的样子,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抱着保温杯。马宽扬想起第一次认识她时,也是在机场,准确地说,是在机场失物招领处,也是这样抱着失而复得的保温杯。这一次,韩蕙顺畅地从机场走了出来,他顺畅地在停车场找到了车。她没再扣留他的身份证,而是从第一次坐他车时的后座上挪到了副驾驶座。他感觉到了与她日渐拉近的距离,但她却终将变成一只苍鹭,飞得无影无踪。
车厢里沉闷得让他透不过气来,拧开空调,冷气消解了臃肿的溽热。
暗房,暗房真的还在吧?韩蕙说。
在!马宽扬颤了一下。
能去看看吗?韩蕙用求证的态度说。
太晚了,改天吧!马宽扬找了个理由。
他眼看着韩蕙走过博物馆的大门,闪进一旁的巷子。眼前怪异地出现了一顶大花轿,扛在四个男人肩上,后面跟来一匹高头大马,一个男人胸前挂着红绸布和大红花。这种喜气却敌不过半空中刮下的凛风,瞬间冲得踪影全无。马宽扬在这冬夜里用力抱了抱身子,直至拉长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路灯光里,像一只手掏走了身上的某个器官。
拧开家门,安静得只有老马的呼噜声。时断时续的呼噜,愈发衬托出浩大的安静。他缩手缩脚推开房门,摸着黑去拉抽屉,却没有碰到那串熟悉的金属。又去翻老马可能藏纳的地方,也没有搜到蛛丝马迹。马宽扬急得额头冒出了汗珠。
老杨老杨,一只蓝仙鹟!
马宽扬吓了一跳,待发觉是老马在说梦话时,他贼一样退出了房间。
出奇地起了个大早,还做了腌面和三及第汤。在老马洗漱完走到客厅时,马宽扬把早餐端上了桌,说,爸,趁热吃!老马惯常要去打鸟的,也惯常会把面包片塞进裤兜,边开车边咀嚼,在路上把早餐解决掉。眼前这个待遇,于老马还是第一次,他发现了马宽扬不一样的表现,说,好,一起吃。
马宽扬嗫嚅地说,爸,暗房,暗房钥匙呢?
老马警觉起来,说,干吗,还想打歪主意?
马宽扬赶紧说,韩蕙,韩蕙想看看苍鹭!
老马说,不是说好一起去现场吗?
马宽扬说,就这两天行吗?
老马没回答,算是应承了下来。
马宽扬正在“虚拟数字影棚”软件上调试相片,韩蕙发了一张大花轿的写真照,还附了一句话——欲知花轿女主身世,前来博物馆一探究竟!这是始终盘桓在马宽扬心头的一个结,他以旋风般的速度赶到了修复室。
韩蕙那些同事用敏感的眼光望过来,马宽扬心里紧了紧。当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信笺时,说,馆藏真品,别碰,只能看。是博物馆收藏家去村里收购花轿时,从主人手里一起购回的,算是大花轿的收藏说明书。马宽扬凑前去,眼球定在这张几百年前的纸张上,那行毛笔书写的行书蕴藏着时间的秘密——
黄家有女,名清芙,福州人氏,祖辈以贩盐为业。因结识嘉应州举人张翰,心生敬慕,念念数载,终结连理。聘福州名匠制此轿,为清芙赴嘉应州专用。此番跋山涉水,远去经年,不知何时能晤……
马宽扬沉默良久,定定地看着一米开外的大花轿,仿佛里面正坐着那位叫黄清芙的新娘,一路星月兼程,穿关越隘,就为了早日与心爱的白马王子张翰相见。
正是这幅比虚拟力量还要强大的画面,让马宽扬见到了博物馆收藏家,他说单做主人的工作就几经周折,摆出“在博物馆可以永久展示,让文物发挥文化价值和社会价值”这个道理后,他才勉强答应下来。马宽扬央求带他们去收购花轿的村里,他和韩蕙如愿见到了曾经收藏花轿的老者。经询问,他端出族谱,说大约是清咸丰十年(1860)至十五年(1865)间的事了,张翰为其先人,考取功名后曾任知县,造福社稷,一生清廉,与黄清芙的辅佐不无关系。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叫清芙的黄氏,几个人只能凭想象去揣摩她的长相和气质。
清芙,清水出芙蓉!
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名字了。
马宽扬从未跟着老马去过打鸟现场,这次充当了护花使者的角色。凌晨5点多起床,拾掇干净,用过餐,6点多出发去山里,车冲破还在沉睡的雾霭。迷瞪着眼的马宽扬不经意瞥了瞥韩蕙,她满脸神采,还带着微醺似的笑意。
开了大约一个钟头,已有人先他们赶到。这个时间点湖边寒气重,得等阳光消散一下,去的是一片树林。老马从后备厢取出拉杆音箱,举起望远镜四下搜寻,没看到鸟影,也许还在睡梦中。拧开音箱,鸟叫声弹射到树林里,终于引来了鸟跃动的影子。打开佳能1D相机,配上定焦800镜头,咔嚓,咔嚓。是一只班姬,翘着黑色尾翎,黄褐色背部一耸一耸,正在树洞里啄食早餐。之后又意外拍到了海南蓝仙鹟、大噪鹛和凤头鹀。长脚蚊一次次发动轮番攻击,幸好老马带了驱蚊水,自个喷完后,叫两个年轻人在身上喷洒一通。但气味一减弱,长脚蚊又伺机轰炸,脚上还是起了几个包。
太阳亮出后,转移到一处水洼地。湖面飘来咸腥味,在繁盛的水草处潜伏了一个多钟头,老马差不多要失望时,此行的贵宾终于出现在镜头里。一只苍鹭踩着细长的双爪来到湖边,兜了个圈后,徐徐打开一只翅膀,搭成一个凉棚。韩蕙脸上漾起笑,伸手夸张地指了指,被老马制止了,生怕她过于张扬的动作吓跑了它。咔嚓声响起,老马得意地笑了。打开相机显示器,韩蕙嘴里嗫嚅着,高兴得像是看到了亲人。而马宽扬,却百无聊赖地在琢磨店里的生意。这段时间,生意淡了下来,看来得支个招蹭点人气。大花轿!脑子里重又蹦出这个点子时,他竭力压了下去,不敢惊动了专注的老马。
返程的车上,韩蕙跟他说了一番话。这次回河南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千丝万缕的熟人社会让她郁闷。大伙的话题都围着物质在转,只有金钱和权力,才能提起他们的兴奋点。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同学聚会成了一道道坚硬的铜墙铁壁,她发现自己融不进去了。走在熟悉的街头,寒风从头顶灌下来,银杏树突兀地伸展着掉光了叶片的枯枝,在空气里拍打得啪啪响。她平生第一次感到故乡如此陌生。回到家,发现身份证不见了,翻遍手提包和衣服口袋,她才默认了身份证丢失的事实。去派出所补办证后,第二天得赶飞机飞回单位,幸好办理了一张临时身份证,这一路,她便是靠那张证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正因为身份证在老家丢失这事,让她动摇了调回去的想法。她已经很难融入世俗的熟人社会了,远方,也许才是她人生一个新的开启。
马宽扬的心一直梗着,以为韩蕙要向他提前告别,话锋却突然拐了个方向,把马宽扬带到了另一条超出预期的小道上。
老马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那把铜挂锁,推开暗房门,顷刻从明亮中走进了一个幽暗世界。两人看着老马在工作台上一手一脚地操持。马宽扬以前当然看过老马冲洗相片,但这次,却变得如此神圣,恍若见证婴儿在圣母怀中的诞生。相纸完成曝光后,单冲洗这套程序就很讲究,颇有仪式感。将相纸完全浸入托盘里的显影液,均匀搅动。韩蕙耐着性子,想替老马打个下手,却被婉拒了,叫她老实待着。3分钟后将相纸放入停显液,之后再浸入定影液,搅动2分钟。完成定影后用溫水洗干净相纸。老马用老师傅的口吻说,化学药品残留造成污染的话,整张照片就废了。沥干相纸后进入干燥环节,可以平整地压重物或使用熨斗。这个时间最长,得几个小时,具体视暗房的温度、湿度和空气流通状况而定。
约两个小时后,一只苍鹭的各种姿态出现在满墙照片上。韩蕙猛拍了几下掌,好像看到了真实的苍鹭正朝她振羽飞来!
责任编辑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