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建
怀古诗的常见结构思路是“临古迹——观风景——想古人——忆其事——抒己怀”。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是怀古诗词中的名篇,本文尝试遵循怀古诗的一般结构思路解读《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词意。
一、借大江东流、遗迹犹存,悲叹江山千古,再无英雄
一般怀古诗都是诗人身临古迹,观看古迹的今天风景,触景生情,感慨今昔。从《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词句看,似乎与此不尽相同。
当代多数研究家认为,《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元丰五年七月,苏轼泛舟游览赤壁后,与《赤壁赋》同期先后而作,却又并无确凿的具体证据。元丰三年二月一日苏轼抵达黄州,起先寓居城东南之定惠院,同年四月移居城南之临皋亭,元丰五年十月后迁居年初自筑的东坡雪堂。临皋亭本来是一处水上驿站,位于黄州城南长江边,长江在此从原来的由北向南流,转向东流。苏轼在《与司马温公》的信中写道:“寓居去江干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1]黄州赤壁在黄州城西,长江东岸。苏轼在《记赤壁》中说:“黄州守居之数百步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2]早在元丰三年中秋节后,苏轼就曾与儿子苏迈从临皋亭出发,荡小舟游赤壁。对此,苏轼在《秦太虚题名记》一文中写道:“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3]今人饶学刚先生考证,苏轼被贬在黄州游赤壁有案可稽者就有十次。其实,苏轼寓居黄州城南临皋亭,抬头即可看见黄州城西江边的赤鼻矶。从词中“大江东去”和“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两句,即可看出苏轼写作《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视点在临皋亭中:身边长江奔流东去,滚滚涛声昼夜不息,抬眼可见西北方向的赤鼻矶,当地传说中这是汉末赤壁大战旧迹。苏轼遭遇乌台诗案这个无妄之灾,贬居黄州,一直处于自警自省、忧谗畏讥的诚惶诚恐之中,不大可能仅仅因为与同好携酒泛游赤壁下,就能创作出《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样人所公认的大气磅礴、情感炽烈的豪放词。再说,《赤壁赋》叹息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感慨世事无常与功业虚幻;而《念奴娇·赤壁怀古》却在夸赞周瑜风流倜傥、年少有为,向往建功立业。同一次泛游何能接连萌生两种取向截然不同的情怀?可以认定《念奴娇·赤壁怀古》不是元丰五年七月苏轼赤壁泛舟游览之后,与《赤壁赋》同期先后而作,而可能是苏轼遭遇了有重大影响的事件刺激,情不能自已,喷薄而出。
据史载,当时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关乎国运的大事——北宋伐夏灵州溃败。熙宁年间宋神宗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法后,政府财力出现积余,冗官冗军裁撤显效,国力提振,神宗剿灭西夏的雄心也日渐勃发。于是乘西夏国统治集团内部帝后争权,矛盾激化,出现内乱之机,在知庆州俞充上疏声言“梁氏夺秉常政而幽之,宜兴师问罪,此千载一时也”[4]的怂恿下,不顾朝廷重臣的反对,元丰四年七月,宋神宗诏令“煕河经制李宪等会陕西、河东五路之师,大举伐夏”[5]。被贬在黄州的苏轼,始终非常关注这场战事,反对朝廷大举伐夏。苏轼曾以好友滕达道的名义作《代滕甫论西夏书》上奏朝廷,提出“灭国,大事也。不可以速”“愿陛下之取西夏,如曹操之取袁氏也”“如汉封呼韩邪通西域故事”等主张,请求宋神宗“断之于中,深虑而远计之”[6]。战争进行中苏轼致信滕达道,询问“西事得其详乎?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7]当年十月,宋师取得“无定川大捷”。消息传来,苏轼写下《闻捷》《闻洮西捷报》两首诗,表达欣喜之情。但形势迅速逆转,宋师缺乏统一指挥各自为战,后勤补给不继,行动处处被动,陷入西夏坚壁清野、抄绝粮道的反击策略中。宋将高遵裕所部围攻灵州城十八日不克。元丰四年十一月,西夏军决黄河水灌宋军营,宋军全线溃败,西夏军追杀,天寒地冻,将士民夫死伤三十多万。“灵州溃败”震惊北宋朝野。我们可以猜想,身为逐臣蜗居斗室之中,对西北战事满怀期望和忧虑的苏轼,骤然间得到西北前线溃败的战报,会处于怎样的极度悲愤之中:临皋亭中,望着眼前奔流东去的长江,苏轼仿佛能看到灵州前线,二十万宋军将士在黄河水中漂浮冰冻的惨状,只能哀叹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博学如苏轼,明明知道眼前西边不远处的黄州赤壁,非彼周瑜当年大败曹操几十万大军,放火焚烧的赤壁,仍然禁不住豪情奔涌,移花接木,借景发挥,采用向以声调高亢著称、用入声韵,悲切之中又有阳刚之气的“念奴娇”词牌,一气呵成写下《赤壁怀古》,表达愤激不平之情。正如清人朱日浚《赤壁怀古》所说:“赤壁何须问出处,东坡本是借山川。”雄奇险峻的江山依旧,弥漫英雄风流余韵的遗迹犹在,而千古奔流的滚滚长江水,却早已淘尽了周瑜这样“谈笑间”就能令敌人“灰飞烟灭”的英雄人物。苏轼以史为镜,尖锐讽刺了北宋五路伐夏前线的李宪、种谔等主将的无能误国。
二、面对赤壁,回避曹操与孙权,夸赞周瑜,别有怀抱
汉末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赤壁大战主要交战双方的统帅曹操、孙权,东吴的前线主帅周瑜,以及刘备、诸葛亮等都是一代豪杰。苏轼之所以没有像后来辛弃疾登临镇江府北固山,写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那样,将从古城京口起家,成功击败北来强敌的古来帝王孙权、刘裕父子一一评点,而是单单选了周瑜来抒写自己的怀抱,有其不敢明说的隐衷。
先说曹操。当年曹操统率十多万大军南征,既不占天时地利也不占人和,在战略上犯了大错:第一,孙权继承父兄余烈,割据江东,已历三世,国险民附,贤能为之用,已成江东一霸。第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驱赶久经战阵已成强弩之末势的十五六万中原步卒,舍鞍马,仗舟楫,远涉江湖,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在江湖沼泽之地与孙刘对抗。第三,当时正值隆冬严寒,马无藁草,并且中原步卒不服水土,疫病流行。对此,周瑜和诸葛亮等人看得非常清楚,但曹操骄狂轻敌,冒险出战,轻信黄盖诈降,败局早已注定。
宋神宗五路伐夏,与当年曹操南征一样也犯了战略错误,注定了战败的结局。第一,盲目轻敌,冒险出击。西夏王国从唐朝末年的藩镇割据势力发展起来,到宋太宗时代就已成为祸害北宋西北的边患,宋太宗曾派五路大军伐夏,皆败北。此后西夏与辽、北宋时战时和,呈鼎足之势,一直严重威胁北宋的西北安全。宋神宗妄图毕其功于一役,铲除边患一雪国耻,未免自不量力。北宋边关守将俞充的敌情奏报和种谔的“入对”,所报告的西夏内部政局动态严重失真,神宗在内心冲动的驱使下,依据错误的情报做出错误的决策。第二,宋军没有统一的作战指挥,各自为战,统兵的五位主帅,其中李宪、王中正是皇帝的家奴宦官,高遵裕是皇亲国戚。对此,大臣孙固与吕公著以及宋神宗的母亲高太后,在战前就曾明确提出反对意见,可是宋神宗不听。第三,北宋部队深入西夏腹地,战线拉长,后勤补给不继,尤其是围攻灵州缺乏攻城器械,久攻不克,暴露出北宋战前准备严重不足。特别是宋军粮草不继,需要因粮于敌,从而陷入对方坚壁清野、断其粮道的围剿计策中。
再说孙权。赤壁大战东吴一方的实际统帅是孙权。面对曹操大兵压境,孙权不是直接亮出应对之策,而是一方面放手让手下文臣武将分析形势,就战与和展开充分争论;另一方面私下积极准备,早有决策,展示出一位成熟青年政治家的高超谋略和驾驭大局的高明手腕。一旦做出决策,孙权亲自保障前线充足供给,并交代周瑜“卿能办之者诚决,邂逅不如意,便还就孤,孤当与孟德决之”,[8]放权让周瑜在前线机断行事,独立指挥,实现了《孙子兵法》所说的“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反观宋神宗,他盲目轻敌,急躁冒进,刚愎自用,任用亲信宦官和皇亲国戚做领兵主帅,不仅拒绝正确意见,而且人在深宫却遥控千里之外的战场指挥,不给战场上统兵的将军机断行事权,以致贻误战机。
鉴于以上所述,在宋军灵州溃败之际,苏轼借黄州赤壁怀古抒怀,如果直说曹操或孙权,势必被指为借古讽今,且矛头直指当朝帝王,这是苏轼断然不敢做的。尽管苏轼心知肚明,北宋五路军伐夏战败的根源在于神宗决策失误,因为苏轼深陷乌台诗案,御史中丞李定捏造诬陷的罪名就是“轼所著文字,讪上惑众”[9]。因此他只能避重就轻,明说想起周瑜,夸赞周瑜风流倜傥、年轻有为,反讽当世没有周瑜这样的卫国干臣。
苏轼在此想起周瑜,称他为“周郎”“公瑾”表达钦敬之情外,还提起了小乔。赤壁大战之时,小乔嫁给周瑜已经十年。研究家一般认为词中“小乔初嫁了”一句,是苏轼故意歪曲史实,借美女衬托英雄,甚至有人认为这是苏轼暗说自己婚姻坎坷。对此,笔者不敢苟同。周瑜与孙策本是同年好友,当年“孙坚兴义兵讨董卓,徙家于舒”[10],周瑜让出了自家临近大道的一所大宅院安置孙策一家大小,并且“升堂拜母”,生活上“有无通共”。孙策回江东,周瑜又自带粮草兵马资助孙策打开局面。汉末建安三年,周瑜离开袁术东归,孙策亲自迎接周瑜,任命周瑜为建威中郎将,并给了周瑜两千兵、五十匹马,从此周瑜正式加盟孙吴集团。《三国志》注引《江表传》云:策令曰:“周公瑾英隽异才,与孤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论功酬德,此未足以报者也。”同年,周瑜随孙策攻取皖城,得桥公两女,“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10]此后,周瑜一路紧随孙策,横扫江东,奠定东吴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基业。孙策死后,孙权继位,孙权母亲曾经叮嘱孙权说:“公瑾与伯符同年,小一月耳,我视之如子也,汝其兄事之。”[10]孙权任用周瑜与张昭一同掌管军政大事。赤壁大战前夕,曹操派遣周瑜旧时同窗蒋干渡江游说周瑜,周瑜执蒋干之手明确表示:“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叟复出,犹抚其背而折其词,岂足下幼生所能移乎?”[10]足见其同气连枝君臣一心。因此,词中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其实是回顾当年自从娶了小乔以后,周瑜与孙策之间从原来的同盟兄弟关系,进一步加强成为姻亲连襟关系。并且,周瑜从此“雄姿英发”,人生事业进入开挂模式,直到赤壁大战周瑜被孙权任命为前敌统帅,在“谈笑间”把曹操打得“灰飞烟灭”,到达人生辉煌时刻。周瑜能够在赤壁创建彪炳千秋的不世功业,固然是周瑜天纵奇才的展示,也正是孙权与周瑜君臣际会,孙权对周瑜绝对信任与放权的结果。苏轼不惜笔墨在词中塑造周瑜这个英雄形象,一方面是借古讽今,这在词作开篇就已经明说了,千古风流人物早已被东去的大江浪涛淘刷尽净,今天已经没有像周瑜这样“谈笑间”就能令敵人“灰飞烟灭”的英雄人物了,借以讽刺北宋五路伐夏前线的李宪、高遵裕等主将无能误国;另一方面,有意拿周瑜与自己进行对比,以周瑜幸遇明主和年少有为,反衬自己命蹇时乖,贬斥江湖,虚活半百,早生华发。想当年周瑜“威声远著,故曹公、刘备咸欲疑谮之”[10],但孙权不为所动。周瑜死后,孙权流泪说:“公瑾有王佐之资,今忽短命,孤何赖哉?”甚至多年后孙权称帝仍感念周瑜,谓公卿曰“孤非周公瑾,不帝矣”[10]。反观自己,空怀满腔报国豪情却不能赢得君王起码的信任,这正是苏轼遭遇“乌台诗案”摧折,他内心最为痛彻骨髓的,所以《赤壁赋》中他才会双泪奔流、高声凄厉地吟唱:“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苏轼时刻警醒自己的处境,他笑自己“故国神游”,追慕周瑜的不世功业是自作多情,回首过去几十年执念“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仿佛是一场幻梦。临皋亭外,江声滔滔,月光倒映在江面上。“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一轮江月见证了一代代的无数英雄豪杰消逝在滚滚历史长河里,自然也曾亲见曹操赤壁大战前夕横槊赋诗豪情万丈,亲见周瑜指挥东吴大军,在先驱黄盖带领下火烧赤壁,大败曹操,今晚又亲见苏轼惊闻伐夏溃败,一腔愤懑无处诉说而幽怨长叹。苏轼斟起一杯水酒,缓步亭外,面对着江月躬身洒祭,自言自语:明月明白我的心!
从上文的梳理中可以看出,贬居黄州的苏轼,在获悉北宋五路伐夏大军灵州溃败的战报后,将满腔愤懑移花接木,化作一声幽怨长叹。苏轼不敢称述曹操、孙权,借古讽今,指斥神宗皇帝战略失策,只能借追慕周瑜风流倜傥、年少有为,谈笑间火烧赤壁大败曹操,感慨长江浪涛淘尽千古英雄,一方面讽刺北宋五路伐夏的主将李宪等无能误国,另一方面悲叹自己空怀一腔报国热情却不被信任,被贬江湖,早生华发,人生理想恍若梦幻。
【参考文献】
[1][2][3][6][7]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3:1442,2255,398,1053-1054, 1481.
[4][5](明)陈邦瞻撰.宋史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1977.5:389,389.
[8][10][11]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12:1262,1259,1260, 1261,1265,1265,1265.
[9]孔凡礼撰.苏轼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8.2:461
(作者单位:江苏省镇江市丹徒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