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无门(上)

2024-05-07 07:18竞天泽
科幻世界 2024年1期

竞天泽

1

在媒体同行的所有类型之中,我总是难以对从事赛事报道的体育记者报以理解。当然,我不是说只有我这种专门找人麻烦的调查记者才是正经货色,我没那么自大。即便在如今这个号称“宇宙开发新纪元”的时代,相比太阳系各处移民地没完没了的刑事案件、帮派犯罪、恐怖袭击和局地冲突,谁能赢得一场从头到脚都裹满商业元素的职业赛事,同样也是人们关心的话题。至于那些身价惊人的体育明星们又惹出了什么丑闻,就连完全不关心赛事的人也颇有兴趣——新闻这玩意儿虽说不全是商业,但总归有强烈的商业属性,既然有人消费,就会有人努力提供可供消费的材料,我对此完全没意见。

我所谓的不理解,主要是我无论如何都搞不清楚,体育记者们为什么要常年忍受那些永无休止的狂热。于我而言,赛场上惊人的加油呐喊声,两支队伍支持者们的针锋相对,即便在赛后也要延续下去的讨论、谩骂乃至肢体冲突,全都是我不能接受的狂热。听说体育竞赛是没有硝烟和血腥的战争,所以狂热是必然的,而在我看来,狂热往往会造成人为的灾难。我知道,这是我的极端偏见,调查记者除了有一堆牢骚话之外,还有类似数不清的偏见。虽然总是对外标榜所谓客观公正,实际上最做不到这一点的恰恰就是调查记者,真可谓悲哀。

因为一个盗垒失误,球迷们突然爆发了骇人的怒吼,这再度提升了我的焦躁感。我只能努力说服自己,就算我再怎么喜欢一片死寂的安宁,也得对这种场面报以宽容,毕竟他们已经压抑太久了。自从十五年前的东京都市圈爆碎事件摧毁了近三分之一的旧日本之后,职业棒球赛事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恢复,直到现在土卫六新东京都市圈基本建设完成,好几个十万人级的巨蛋赛场投入使用,比赛才重新走上正轨,球迷们分外激动也是必然。更何况,为了看场比赛,新东京的移民球迷们不仅要支付昂贵的票价,还要在这座巨蛋赛场中忍受大多数人早已彻底陌生的地球重力,他们心里憋着多少火气可想而知。

没办法,“重力公平”是体育竞技界早就定下来的规则,旨在实现太阳系各处移民地的体育比赛能在统一标准下举办。由于日本已经在物理意义上分成了两个部分,而土卫六的重力又差不多是月球的水平,若不對赛场的重力做调整,尚在地球的旧日本球队就得集体抗议了。因此,这座像是斗兽场和斗笠杂交产物的巨蛋赛场,除了被塞入标配的全息场景演播系统之外,还拥有目前太阳系最先进的大型人工重力生成装置。要不是该装置的超导冷却系统利用了新东京穹顶之外土卫六的天然低温,巨蛋赛场的票价恐怕还要翻几番。我向来认为搞这些花活儿纯粹是浪费,但听说很多时候浪费才是进步的必要条件,反正新东京当局肯定是这么想的,不然就不会为赛场顶部设计可开合结构了。讲道理,打开那个由五块花瓣状合金板组成的蛋壳又能如何?脑袋顶上还不是用于隔绝浓厚大气的人造穹顶?难道还能期望在这种地方见到天然光不成?这一代的移民到死都不会见到土卫六彻底宜居化改造完成,也许下一代、下下一代也不行,但他们偏偏要浪费。

算了,爱咋样咋样,关我屁事。强行稳定情绪后,我启动义眼对着远处正前方的贵宾室扫描,同时耐心等着约我在球场见面的同行吉田玉纪现身。可是距离约定的时间都过去半个钟头了,我连她的影子都没见到。所以说我们这行里都是骗子,大多数承诺都不值得相信。我打了几通电话,忙音无人接听。她要么是出啥意外了,要么是通宵赶稿还没醒来,两者的可能性一半一半。

眼瞅着比赛局数过半,我正寻思着是不是干脆单独行动的时候,有个扣着大盖帽穿蓝绿色制服的球场保安一边道歉、一边挤过愤怒的球迷,靠近我后努力盖过呼啸的加油声号叫道:“这位先生,打扰您看比赛了,十分抱歉,但是您得跟我去一趟保全室,有几件小事得和您确认一下!”

我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大堆可能性,这些可能性都不怎么美妙,我甚至考虑是不是要直接跑路,但瞧保安努力保持礼貌的模样,我又觉得没必要。算了,若是非得跑路,什么时候都能跑,虽说我没啥大能耐,这点儿自信总归是有的。我点点头起身,收获了保安欣慰的笑容以及周围球迷们慷慨激昂的抱怨。不得不说,这些球迷还挺可爱的,至少比嘴上全是敬语但实际阴阳怪气更让我舒服。

保安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态,不停地做手势为我引路,殷勤且谦卑。其实不用他操心这些,在入场之前,我已经仔细研究过这座大型设施的全部设计图了,再加上重力的束缚其实对我而言根本无所谓,只要球迷们别试图伸腿绊倒我,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但没谁会对一个在比赛途中起身离开座位的人客气。保安熟练运用着他的“对不起”大法,总算是领着我摸到了七层出口附近藏在一家便当店后面的保全室。我不知道保全室为啥要如此精心隐藏起来。可能是运营方“不想直接冒犯任何客人”的奇妙执念在作怪?我的这个猜测大体准确,因为保全室里西装革履的安保部经理一见到我就立刻起身微微鞠躬,仿佛我不是被保安带来的麻烦人物,而是他根本不敢得罪的冤家债主。

“您好,敝姓西村,负责这里的安全工作,打扰您观赛实在是不好意思。”他抬头道,“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就算尚未完全站直,但这家伙也高得惊人,很像是青春期之前就生活在低重力环境中导致的,但我肯定他不是,年龄不符合,这身材应该是刻意改造的结果——个子高得有威慑力,同时又恰如其分瘦出某种亲和感。如果有必要,隐藏在合身西服之下的肱二头肌会瞬间膨胀数倍,不仅有事实上的爆发力,就算不动手,视觉上也够吓人了,而这在很多地方是违法的。看来他在巨蛋赛场负责安保实在是太屈才了,他应该混黑道还差不多。

“林刚。”我答,“找我什么事?”

西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又露齿笑道:“是这样,林先生,请您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事情,主要是我们在例行检查中发现您似乎有使用超规格义体的迹象。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我们想知道您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好吧,他们竟然有监控义体使用情况的设备,而我看过的设计图里完全没提这事儿。唉,为啥我总是这么缺心眼儿?究竟要吃几次亏才会真的学乖?

“相信您也知道,这次的比赛十分重要,我们不得不谨慎一些。”西村用相当谨慎的语气补充道,“如果有人使用具备高阶扫描功能的义眼观察球场,将数据提供给地下博彩集团,一旦引发什么意外,影响会非常不好。”

赌球并非我关注的领域,也就知道个大概。通常情况下,任何发行了合法彩票的赛事都会在开场前三十分钟停止下注,但地下博彩则完全不同,在比赛途中继续开盘下注是稀松平常的事。为了保证利益,庄家们的手段极多。买通运动员或者裁判不过是小儿科,用人工智能配合精算师预测比分也相当普遍,如今的庄家还要雇佣做了超额改造的人作为观察员混入观众席,监控每一个运动员的心跳、血压、肌肉状态以及微表情,为精准预测提供数据支持。很明显,由于我之前启动义眼四处乱看,这位西村先生把我当成地下博彩集团的观察员了。

“你是说我的左眼吗?”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问道。

“啊,我们确实掌握了一些相关情况,不过……”他小心翼翼道,“如果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只要现在能解释清楚就好。”

“没问题。但在我解释之前,我想知道你们的‘例行检查真有合法授权吗?”

“引起您的不快,我代表安保部全体工作人员向您诚挚道歉。”尽管嘴上说道歉,但他的语气比之前自信多了,“关于监控观众的义体使用情况一事,我们有来自新东京警视厅的完整授权,相关文件您可以随时查看。”

“那就是说,你们是在配合警方行动了?”

“为了维护重启不易的职棒大赛,即便会有客人不满,我们也必须这么做,还请您谅解。”

“谅解谅解,必须谅解。”我笑了笑,“话说回来,我只是开启义眼扫描了几秒钟就让你们给发现了,你们的手段相当先进啊!”

“整套检测系统我们花了九千多万日元。虽然花费不菲,但我们认为这很值得,而且它的功能不仅仅是这些。”

“其他的功能以后再说。我现在好奇的是,在比赛期间,这套系统会一直工作并且检测所有席位吗?”

“当然是这样……等等,”在下意识回答了这个问题后,西村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林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你们引以为傲的系统在比赛期间会检测所有席位,为什么我座位对面贵宾室里的人一直在扫描球场,你们却没有发现呢?”

西村有些愣神,我顺势掏出证件给他看。就算《寰宇瞭望》杂志首席记者的头衔不够响亮,“新闻真实性与调查记者权益保障联盟”的名号也够他呛一壶了。哪怕这几年影响力不比从前,大多数人也不会轻视广宙域合作组织旗下的机构,更不会小看联盟这种以找人麻烦为乐的组织。西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需要联系公关部才能回答您的问题。”

“可以啊。反正我的高阶功能义眼不属于超额改造,身为联盟成员,我有合法使用权,而且我也没有扫描任何球员和普通观众。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现在报警都行。”

就在此时,我一直在等待的吉田玉纪粗暴地推开了保全室的门,时代剧里传统武士才钟情的半扎马尾在她脑后乱晃,那股冲劲儿再加上平光镜后面一双似乎永远都带着静谧怒火的黑瞳,仿佛暗示她的出现会有血光之灾。我问过她为什么非要戴眼镜,她说那玩意儿防弹,基于经验,她认为很有必要。我没探究下去,反正联盟的同行都有属于自己的执着。

“林老师,你在搞什么?”吉田语气凌厉地说道,“不在座位上就罢了,手机也打不通,非得我用定位才找到你。怎么,捉迷藏很好玩儿吗?”

“没办法啊,是这位西村先生非要请我来一趟的。这间屋子有信号管制,除了联盟的通信器之外,所有设备都不好使,我哪能料到这种情况。”我解释道。

“我才不信。”吉田语气夸张,低头检查自己的手机信号,“哦哦,还真是啊……有点儿厉害了,看來授权信号管制的是个大人物了。”

“也可能是个法外狂徒。”我笑了笑,“顺便一提,这位西村先生似乎认为我参与了你正在调查的那个赌球案,但奇怪的是,他对贵宾室里那几位扫描球场的超额改造者视而不见,不知道是大意了还是故意的,或者是故意大意的?”

“不!不是这样的!”西村早就起身迎接我这位老朋友了,显然是对她相当熟悉,只是他一直插不上话,“可能是我们的新系统出现了故障,一切都是误会……”

“这算是代表运营方做的正式回应吗?”吉田立刻问道。

“不……这……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我需要向公司汇报。”西村哀求道。

“不急,也许不是你的责任。”吉田摆摆手,“贵宾室的那几个人是指定暴力团①仁星会的干部,他们有什么手段你很难估计……不过嘛,如果你也是他们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所以你是吗?”

2

整件事情其实非常简单。

赌球的幕后操盘者之一就是仁星会,而球场里必然有人配合他们行动,那位外强中干的安保部经理西村就是其中之一。奇妙的是,西村的主要工作其实只是努力完成本职工作罢了,他负责抓出观众席中其他组织或是赌客派过来的观察员,以保证仁星会在赌局中立于不败之地。这也解释了为啥他对我客客气气的,因为他也吃不准我背后有没有什么张牙舞爪的大庄家。老实说,我觉得这纯粹多余,因为我只听说过被执法机构查抄或者毁于内斗的庄家,从来没听说过因为亏钱而消亡的地下博彩集团。

西村对此事的反应也稀松平常,先是求饶,然后是诉苦,强调说他还有老婆小孩一大家子,如果仁星会知道是他掉链子了,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家人,而报警是没什么用处的,甚至会加速整个进程。如果我是个刚入行的新人,大概会为此纠结半天,但如今我早就麻木了,吉田差不多也是同样,所以我们既没有痛心疾首斥责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也没有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算了,而是做出了有限的承诺:只要他肯合作,我们至少能保住他的小命。这么说吧,尽管调查记者的承诺从来都不值得信任,但我们确实会保护自己的线人,这属于行业铁则。

西村一直在犹豫,我们逼问几次,他也没供出其他参与赌局的内部人员。其实这种人必然存在,反正我认为巨蛋赛场的环境控制室里肯定有仁星会内线,他们只要在精算预测的提示下稍微调整球场温度、湿度、风速之类,就有可能悄然影响比赛结果,事后也难以查证。不过西村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他的犹豫不决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一个犹豫不决的伥鬼,短时间内是不会和吃人的老虎站在一边了,至少不会坏了正事。

离开保全室,吉田溜达到便当店买了一个添加了修复型植入物和大坨蛋黄酱的饭团,又给了我一个“擅自单独行动就没饭吃”的眼神。我只好解释说之前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并不是自作主张。“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她一边吞咽一边评价,“当我头一天认识你吗?仗着自己跑得快,成天到晚吃独食。”

“天地良心。不是我的地盘,不是我的线索,更不是我的领域,我为啥要瞒着你单干?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少来这一套。知道《邮报》的弗兰克怎么评价你吗?他说,全联盟上下,就你抢活最积极,找死第一名。”她吮了吮粘在食指上的蛋黄酱,顺势点着我说道,“要我说,如果再补上一句‘总是走霉运但总能逃之夭夭,那就真的准确无误了。”

“这是那个戴夫·弗兰克能说出来的话吗?”我顿时哭笑不得,“他在中美洲采访的时候天天和军事承包商拧着干,论主动找死,他才是真正的专家。”

“爱信不信,我还不信你来这儿的目的是真的呢。”她针锋相对道,“什么叫你们社执行总编的傻儿子卷进仁星会搞的诈骗案里了,你不得不出面捞人……哄小孩啊?你要真在乎这种事情,也不至于人脉差到朋友只有个位数了。”

我再次哭笑不得,“骗你不是人,这里头有个基本的人情问题。你想,我在《寰宇瞭望》算是挂职,但我一年到头都不露面,日常工作全不管,就这样,社里也没咋亏待我,给了首席的头衔不说,还保证了一部分报销,主要是执行总编老汤比较够意思。现在他碰上麻烦,请我帮忙铲事儿很正常啊。”

“那也不至于找你吧。你们社的能量也不算小了,随便谁不是都能处理吗?反正只是房地产诈骗罢了,就算仁星会再怎么麻烦,也不是不知道轻重。”

“话不能这么说。老汤的傻儿子一没失联,二没受伤害,三没被限制自由,他就是一口咬定不是上当受骗了,反而把劝他回家的老汤骂了个狗血淋头。要是老汤因为这种小破事就找大使馆或者别的什么人帮忙,他的老脸还往哪儿搁?也就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愿意忍受十几个小时的空间门旅行来捞人,还不会满世界宣扬……我觉得你也不会四处乱说吧?”

她笑,“难说,得看你的表现再做决定。”

“怎么个表现法?”

“看我眼色,听我指挥。”

“这没问题,但扣住老汤傻儿子的不是這帮赌球的人啊……”

“你听我的就行了。”吉田有些不耐烦,“跟我后面,让你说话再张嘴。”

她干脆利落地把垃圾塞进随身采访包,气势十足地朝着贵宾室前进,我保持着谦逊充当跟班。据我所知,在她以自由撰稿人加入之前,她供职的《周刊NEWS》只不过是个三流杂志,如今却是新旧两个日本各种紧要机构记者俱乐部的座上宾。在十五年前的大灾难之后,吉田的地位更加不可撼动,因为灾难导致的秩序缺失让原本早就衰落的各种暴力团重新崛起,而她深耕帮派问题多年,连道上各方组织的高层都买她面子。我虽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绝不会在这种场合不听她的安排。

贵宾室门口当然有两个傻缺在站岗,他们没带武器,但改造度太高了,比那个西村还夸张几倍,可以说他们本身就是武器。一般情况下,除非有明确的医疗诉求或者合法的职业需要,不然也没多少人愿意为了所谓的身体性能而做超额改造,健康风险姑且不说,就连法律风险都很高。但当年为了满足新东京都市圈的建设需求,改造管理曾经相当宽松——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人这种生物太会适应环境了,只要加以改造,比机器什么的成本低得多——如今当局想解决历史遗留问题谈何容易,所以在这儿碰上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帮派分子很正常。只见他们抬手阻拦,吉田上前交涉,说了几句我听不太懂的暗语,其中一人转身钻进了房间,几分钟后再现身时就换了更恭敬的态度,请我们跟他进去,连我预想中的搜身环节都没有。

好吧,看来新东京确实是走上正轨了,至少维持了法治社会表面上的尊严。

贵宾室里堆着八个人,居中的是个叫冈泽晃平的壮硕中年男人,他正是仁星会直系冈泽组的头头,据说以前混过那种不设改造度限制的地下搏击,而且成绩斐然,但现在如同一座肉山的冈泽看起来更像个商人,或者说是个冷静的斯文败类。之前我在扫描他的时候,他就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沉着表情,心跳也无甚起伏,仿佛那场资金量惊人的赌局跟他毫无关系。现在他的脸上虽然多了一抹演技充分的笑意,但总体上还是心静如水。

我敢说,冈泽之所以如此从容,大概是因为他有一百种方法甩脱责任,就算甩不脱,一定会有一百零一个手下跳出来主动背锅,更别提还有站在他身后的得力干将、冈泽组若头①广濑刚负责收拾残局了。忠诚在暴力团之中其实是个稀罕货,而关于这位脑袋光秃锃亮的二把手为什么对冈泽忠心耿耿,道上一般有两种说法:主流的说法是,当年广濑是地下搏击的不败王者,但在赌命一战中输给了冈泽,从此心服口服,成了对冈泽绝无二心的跟班;另一种说法称,那时候广濑欠下巨额债务,正是冈泽暗中运作找他打了一场假赛,赚的钱全部为他还债,所以换来了他的绝对忠诚。

我对此事的真相毫无兴趣。说到底,无论那些必然经过美化的故事听起来有多么“浪漫”,他们也不过是以利益交换为目的,用人情、面子和暴力组成的关系罢了,一向非常扯淡,扯淡到我想不问是非直接把他们干掉算了。我承认,我这种观点多半也是有病,但我总是忍不住这么想,而在这方面吉田一向与我意见相左。为人悲悯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认为问题的根源从来都不在这种人身上,这也是她在各大组织中很有面子的原因之一。

“吉田老师,久疏问候了。”冈泽的态度像个刚跑业务的小白领,并不纯熟的客气、肌肉拉扯出来的笑,“要是早知道您没有买到合适的位置,我就拜托西村为您留票了。虽说这场比赛的席位很紧俏,但这点事情他还是愿意为我这个老同学帮忙的。”

看来冈泽已经预料到吉田会查到西村身上,而他准备充分,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吉田对此毫无反应,只是说:“纪念日马上就到了,我建议你多考虑考虑,差不多就行了,越界就不好了。”

所谓纪念日,指的是东京都市圈爆碎事件纪念日,自从大灾难之后,无论是新东京还是废墟一片的旧日本,都会定期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随着新东京的建设基本完成,今年的纪念活动规模更大,整个太阳系都有各方人士出席,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如果暴力团搞出什么事端,确实影响极大。

冈泽叹气道:“虽然我不知道吉田老师说的‘越界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您的建议,我肯定会慎重考虑的,只不过……唉,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啊。”

“给你面子的人不是我,而是这位朋友。”吉田抬起大拇指,点了点跟在她身后的我,“他叫林刚,《寰宇瞭望》的首席,第二次美洲战争之前就加入联盟了,比我资格都老。”

“那我能为这位林老师做点儿什么?”冈泽问。

“老林有个熟人,不知道为什么跟你们仁星会的早川组混在一起了,好像是因为什么房地产生意上的事情……我没记错吧?”

“没错没错。”我赶忙搭腔,“那小子在一个叫修普斯长租公寓的项目上投了一大笔钱,说是还要追加投资,搞得家里一团乱。”

“他是你什么人来着?亲戚?”吉田又问。

“算是干侄子吧,我要是不把他接回家,事情还挺麻烦的。”我苦笑,“如果冈泽先生觉得不好办,也不必勉强,我自己动手就是了。”

“林老师多虑了。”冈泽竟然立刻绽放了真诚到有些莫名其妙的笑容,又转头道,“广濑,这件事你负责处理一下,没问题吧?”

“当然。”广濑立刻朗声答应,“公寓那边有几个熟人,也就是跑一趟的事情罢了。”

“好,那就说定了。”吉田点点头,“反正就这么点儿事情,我们就不打扰了,你慢慢欣赏比赛吧。”

“稍等一下!”冈泽略微提高音量,似乎马上意识到有些失礼,立刻低头微微欠身道,“是这样,我认为我们仁星会的生意造成了恶劣影响,这是我们的重大失误,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所以我想请两位明天晚上去广恩寺一趟,那里比较清静,也方便我们探讨一下最近的一系列变故。等谈完了事,我们再到那附近的千华亭吃个饭,不知两位有没有时间呢?”

我虽然知道吉田会用一些转弯抹角的手段帮我的忙,但冈泽的态度和他的提议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历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但吉田同样绽放了真诚到有些莫名其妙的笑容说道:“没问题,我也有一阵子没和大久保会长好好聊聊了,是得多掌握一些情况才好。记得别弄鸡蛋类的料理啊,我过敏。”

“这件事我一直铭记在心。”冈泽维持着笑意,“林老师呢?有什么忌口吗?”

“只要人还给我,吃什么我无所谓。”我耸耸肩。

冈泽没有回答,只是扭头看着广濑。那颗光头露齿笑道:“最迟明天早上办好,也请两位不要失约。”

3

我很累,想随便找个小馆子对付晚饭,然后回酒店倒头就睡,但吉田执意请客,带我去了赛场附近一家据说刚开业就上了很多榜单的料理亭。我等待着她必然别有用心的特殊安排,结果她跟我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在宇宙移民地如何搞来新鲜深海鱼的全新路子。“知道你不好这一口,但我强烈推荐你试试看,可以说是空间门货运技术革命性的突破,绝对不会让你后悔。”讲了十几分钟后她总结道。

“我已经在后悔了……”我苦笑,“不带这么蒙人的吧,吉田老师。”

“你说鸡蛋过敏啊?”她眯起眼睛看我,“这就是个小骗术罢了,主动暴露虚假的弱点嘛。你不也是这样?一直戴着婚戒,钱包里还装着用自己的脸做出来的小孩照片,你不会连冒牌家人的户口资料都准备好了吧?”

“谁跟你说这个了,蛋黄酱爱好者。”我摇摇头,“今天你迟到了,肯定有原因。为了解决小麻烦,你兜圈子了。冈泽要请客,你答应了。这都不正常。”

“是,都不正常。我这不是请你吃饭补偿嘛。”

“还不是要走报销,算是‘采访活动的必要支出。”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对,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所以你就占我便宜?”

“事先声明,虽然我也有一定的预期,但冈泽反应那么热烈,我也没想到。话说回来,广恩寺的风景很不错,千华亭还在旧日本开店的时候就盛名在外,再加上冈泽还要主动提供情报,我好像没必要拒绝吧?”

“你到底在查什么啊?”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不信你只是为了人情债才大老远从地球跑来土卫六。”

“都说了我没骗你,咋就是不信呢……”

“这值得你好好反思哦。”

“没那个闲工夫,你也别吊着我了,仁星会总不至于在新东京搞大规模暴力活动吧?”

她陷入沉默,抬手托着脑袋很认真地看着我,搞得我顿时傻眼。

“不会吧……”

“反正我有这方面的担心。”她叹气,“你对现在的仁星会了解多少?”

“这不是我熟悉的领域,只是知道他们的基本组织结构罢了。除了之前在球场见到的冈泽组以及热衷于房地产诈骗的早川组之外,还有个在金融业钻营的岩波组,这三个派系的组长冈泽晃平、早川雄太、岩波和夫被并称为‘仁星三巨头——这扯淡的名号简直令我浑身难受——理论上说,他们三个都唯会长大久保智明马首是瞻。

“在大灾难之前,仁星会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组织,只不过是如今最庞大的指定暴力团六角组的旗下一员罢了。讽刺的是,正是因为仁星会当年没啥太大的作为,属于比较听话好管理的类型,反而代替本家六角组得到了参與新东京都市圈建设工作的机会,从此在土卫六上扎了根。这种事情历来如此,秩序的混乱是帮派活动滋生的最佳养料,而疲于奔命的当局总是需要他们这种人填充社会管理上的真空。”

“行了,不用谦虚,了解这些足够了。”吉田笑了笑,转而严肃道,“反正现在的仁星会早就鸟枪换炮了,实力在新东京的帮派中能排得进前五,连他们那个没能混到新东京的本家六角组,在这儿办点事都得看大久保会长的脸色。整个组织里也就冈泽晃平勉强算个生意人,否则我也不会找他交涉。另外两个组长更难对付,尤其是那个早川雄太,道上都说他是疯狗,就算哪天他因为心情不好朝着人造穹顶丢手雷,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呃……所以你的重点是一条疯狗?”

“不是。”她摇头,“重点是,不知道为什么,仁星会三个直系组织最近的内斗很激烈。你看,我一说早川组捅了娄子,惹了你这号大人物,一向冷静的冈泽就立刻激动了。只要有机会,他绝对乐于见到早川下不来台。”

“别捧杀,我算哪门子大人物……”我摆摆手,“不是,我没闹明白,你说的这种情况有啥可关心的?这帮人为了利益相互攻伐不是很正常吗?”

“当然很正常。仁星三巨头一直相互看不惯,这也是大久保会长的驭人之术嘛,要是下头团结一致,他这个会长也该完蛋了。问题是,现在不对劲的苗头也太多了,我放心不下。”

“苗头……是指冈泽在纪念日即将来临的关键时期还对职棒比赛动歪脑筋吗?”

“还有早川组设计粗糙的房地产骗局。”吉田肯定道,“什么长租公寓的造富神话,这都哪个年代的骗术啊?而且操盘人只顾着发财,连被骗对象的背景都没查清楚,这根本就不是早川组作风。所以我认为,早川雄太和冈泽晃平一样,都在挖空心思赚快钱。”

“岩波组也是如此?”

“这就是我迟到的原因。”她擦擦嘴起身,“吃饱了吧?我带你亲眼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我就知道一准没好事,这世上比帮派分子的宴会更容易噎死人的,大约就是调查记者请的客了。吉田带着我离开,料理亭门口早就有一艘蓝绿色涂装的新东京电力公司小型货船在等着了。这是她向某位熟人借的。由于智能限速的缘故,这东西在穹顶之内飞得比最便宜的家用空艇还要慢,但在穹顶之外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它能提供完整的防护,就算外头风暴肆虐,舱内人员不做任何强化改造只穿着裤衩背心,也能硬扛八个小时左右。很明显,吉田是打算用它悄悄送什么人离开新东京,否则也不会搞来一艘无人搭理的电力公司货船了。

吉田打算送走的人是个姓关口的甲烷工厂高级工程师,住在新大田区的模块化住宅区。在一众和积木房子相比没什么差别的建筑之中,关口的住宅算是佼佼者,不仅有能塞下小型货船的仓库,还有居然比巴掌大了两圈的草坪做装饰。看来关口的收入不算差,他本人也是一副自以为是的精英模样,为了适应低重力环境做过基础改造,但花在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一表人才上的精力更多。一个冷知识,任何圈子都不可能避免以貌取人,他们这种人更是如此。可惜他长着茂盛头发的脑袋可能多少有点儿问题,所以才落入了岩波组并不高明的陷阱之中。简单说,那是个大约从侏罗纪时期就广为流传的骗术,关键词依次是急于释放的欲望,热情洋溢的拉客,冷艳动人的美女,价格离谱的酒水,锈迹斑斑的冰锥,以及极不合理的借款合同。

还有一件事能证明关口的脑子确实有问题。明明吉田已经安排妥当,但他还是不顾警告,竟在三个小时前让他老婆乔装打扮一番,跑去他的办公室取某个能卖大价钱的设备原型机。现在倒好,关口夫人出门没多久就失联了,要不是他坚持说他老婆不回来他就不走,不然我真的怀疑他这是故意的。

“我以为换个脸就没事了,没想到……”关口急得原地打转,“吉田老师,这怎么办?”

“不管怎么样,请不要再轻举妄动了,可以吗?”听得出来,吉田在努力压抑语气中的毛刺。

十几分钟后,某个躲在冰面作业车里的男人用关口夫人的手机打来了视频电话。画面中,关口夫人穿着一套上世代破旧空间工作服,半蹲着在漫无边际的坚冰上缓慢挪动,工作服维生系统发出的警报声尖锐刺耳,信号灯也在不断闪烁。

“关口老兄,你说你没办法搞到钱了,让我们再等等,可这是什么东西?”男人兴致勃勃地转过镜头,展示了一只手提箱,“你太没诚信,我们只好请尊夫人来兜兜风。”

关口又要龇牙咧嘴说什么,吉田赶忙抬手阻拦,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轻轻摇头。我知道,接下来是她的舞台,而事态已然失控,有些话即便有过命的交情也不方便听,又或者说,正是有过命的交情才不方便听。

我站在关口宅的小草坪上耐心等着吉田搞定一切,突然觉得之前根本没吃饱。可惜我没时间找饭吃了,因为一辆挂着物流公司牌照的货车冲了过来,车厢蹦出了五个统一穿运动服的年轻男人。为首一人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应该是刚刚在别处干过什么勾当。他昂着脖子嚷嚷道:“喂,这是我们的买卖,没人教你规矩吗?看来冈泽组也是越来越落魄了啊!”

另外四人緊接着混蛋长混蛋短地叫骂不止,不断摧残着我的理性。今天这是第二次了,神经过敏的西村误以为我是帮派分子也就罢了,没想到连真正的帮派分子也会搞错,这叫什么事儿?看来我得提醒一下冈泽晃平,告诉他巨蛋赛场附近一直有岩波组的人在盯梢,但更重要的或许是我该找个专业人士修改一下我从来都凶相毕露的脸,又或者需要彻底舍弃身上这件冲锋衣。卡其色是很低调没错,但内行人都看得出来,这件衣服的抗冲击性有些好过头了,正常人根本用不上。

“冈泽组和我毫无关系。”我耐着性子解释,“如果你们乱来,我就报警了。”

我当然知道报警大概不会有用,只是场面话该说还是得说。事情就是这么巧,我刚说完,两个踩着滑板车的巡逻警慢悠悠地路过,看也没看就离开了。除非他们是瞎子,否则就是岩波组在行动之前就打过招呼了。说到底,旧日本时代的暴力团就和政治献金密不可分,有时候指望警方还不如指望聊天人工智能,至少那种东西只会拣好听的说,从来不会故意恶心人。一直以来都有传言说,在新东京开发初期因难民安置和劳工待遇问题而引发的各类抗议活动,有不少都是仁星会暗中出手平复的,几个示威者领袖的人间蒸发也和他们密切相关,而这背后正有警方的默许和掩护。

唉,啥叫涛声依旧?这就叫涛声依旧。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明确了,三柄短刀、一只电击器,还有一把绝不会轻易开火的智能手枪,作为一个善于逃命的调查记者,跟这些玩意儿周旋起来其实没有太大的难度。我敢说,我比他们更善于利用土卫六的微妙重力,因为他们只有街头斗殴经验,我却要经常面对全太阳系的各路牛鬼蛇神。然而,在闪转腾挪经过那辆货车的时候,车厢里的场面还是打乱了我的动作节奏。那里头有个满脸血污的男人,嘴里没剩几颗牙齿了,此时没人看管的情况下也没有逃,他都经历了什么可想而知。

所以我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性瞬间崩塌,俯身闪避之后,又向上推了一掌,那个冲过来挥刀的混混大概断了下巴,向后摔倒在地。我知道,贸然反抗会给吉田带来一堆麻烦,可是人情总是要还的,憋出内伤就不好办了。也许我可以挑唆他们忍不住开枪,这样就算是打过招呼,警方也不会明目张胆地视而不见了。

我的小算盘被一通电话打断,为首的那人挂断电话后,动作比出现的时候还要快,拉起伤者带着手下跳上车一溜烟跑路。看来吉田已经交涉成功,我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代价,从她一脸疲惫来看,可能代价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4

欠下岩波组巨额债务的关口先生终究没有走成,但他老婆平安回来了,他也保住了一口好牙。吉田再次要求他放弃那个卖掉原型机雇佣其他黑道摆平事情的愚蠢主意。说真的,大概腔肠动物都不会这么天真。关口眨眨眼没说话,他老婆大哭着扇了他一耳光,但愿这能起到作用吧。

“眼下就这么个情况,你有兴趣掺一脚吗?”送我回酒店的路上,吉田有气无力地说道,“反正你来都来了,促成他们和解的难度又太大,你得帮帮我。”

我犹豫片刻,最终老实地说道:“如果是和谈的话,其实兴趣不是很大。”

“不像你的作风啊,抢活儿专业户。”

“能别提这茬儿了吗?”我赶紧恳求,老戳人软肋这谁受得了,“之所以抢活儿干,是因为我线索太少没活儿干,但我也不是什么活儿都干啊……像这种一眼就知道原因是什么以及结果会如何的事情,我觉得没啥意思。”

“你都知道?那我怎么不知道呢?”

“少来这一套,你比谁都清楚。你自己都说很久没和大久保智明聊过了,那大概是那位会长大人出啥问题了,比如身体突然不行了之类的。他之前痴迷权术,接班人的位置一直虚悬,下头那些实力差不多又有野心的人如今必然想法不少,这就是内斗激化以及他们着急赚快钱的原因。”

“那你认为会有结果?”

“肯定会乱一阵子,之后警方就会强势介入平息事态,扶持一个更容易合作的人上位,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过舒坦日子。要我说,警方就是在打这个如意算盘,所以才会对种种迹象无动于衷。”

“等警方出手,那就要等到下个世纪了。如果不能尽快促成仁星三巨头和谈,谁知道闹下去会有多少伤亡?别告诉我你不在乎这些。”

“在乎谁?是关口那种管不住下半身惹来一身骚的大聪明,还是头目一声令下就热衷于给人拔牙的底层混混?你想要皆大欢喜地和谈,问题是我没有这个情怀。”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跟小孩子似的,不是简单归因,就是搞非黑即白那一套。”她摇头叹气,“我要的也不是一时的和平,因为只有进一步深入他们的组织,才有可能查明新东京建设初期那些传闻中的悬案。退一万步说,我都帮你忙了,你就这态度吗?”

“我觉得我的态度已经够好了。”我同样摇头叹气,“这样吧,冈泽的饭局我陪你去,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全力以赴帮你,但吃完饭我就撤,我真的不想做和事佬。”

“就这?”

“就这,而且我建議你也撤。你倒是好心,但我不觉得他们会理解你,你也不可能借着这件事就能捞到当年那些案子的证据。现在没人希望你平息事态,特别是警方,他们甚至有可能对你下黑手。”

“如果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呢?”她微笑问。

“你有证据?”

“那当然没有。但众所周知,联盟之中你的运气是数一数二的差,只要有你在,不出意外才是意外,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这种体质呢。”

我真是交友不慎,这家伙又戳我软肋,“那我话撂这儿了,要是和我的推测不同,我就跟他们死磕。但如果和我说的一样,你立马跟我一起走。我听自来水集团的朋友说,上个月火星移民地的运冰船事故不是因为机械故障,而是和人工智能型生体机失控有关,背后牵扯着好几个大型商业实体,我觉得这更值得我们关注。”

“开什么玩笑,你能有几个朋友?一听就是现编的。不过我答应你,咱们走着瞧。”

事实证明,倒霉蛋也有走运的时候,整个情况差不多让我给猜对了。但我最终没有一走了之,关键恰恰在于那个“差不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说的就是这回事。

事情一开始顺利得不可思议。次日一早我刚醒没多久,前台就像算好时间一样打来内线电话,说是有两个访客在大厅等我,搞得我怀疑自己竟然在这家以安全性闻名的酒店中被监控了,只好又做了一遍反监控排查,结果一无所获。我刚刚出电梯,看护着老汤傻儿子的广濑刚就冲着我微微鞠躬,撂下一句“老爹请您务必赴约”后转身就走。他倒是很守规矩地没在着装上强调自己道上人的身份,连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冈泽组徽章都没戴,不过他的光头和休闲西服上的斑斑血迹还是足够引人侧目。

好吧,就冲着他这番“我其实也很辛苦”的拙劣表演,这顿饭是必须得去吃了。

我总算没忘了老汤的傻儿子叫汤麒,否则以他精神萎靡的状态,估计也没心思跟我做什么自我介绍。他跟着我进了电梯才松了一口气,哆哆嗦嗦道:“林老师,我真没想到他们是混黑道的……看着完全不像呀,他们一直在请我吃吃喝喝到处玩,而且这还是我的留学生校友介绍的项目呢!”

这都什么古早诈骗路数,简直太经典了。“那说明你的校友也陷进去了,不把你这趁钱的冤大头弄过来,他也没办法脱身。”

“那我能找他们索赔吗?”

“他们没退你钱?”

“带我来的那个人还我本钱了,但我是说他们得赔偿精神损失费啊……我都快吓死了。”

要不是见多识广,我差点儿气得笑出声。我估计,在他知道这一切是早川组的把戏之前,不仅没有受一丝一毫的惊吓,反而觉得自己是全太阳系最聪明的投资者,马上就要坐拥新东京最有升值前景的房地产,几乎所有诈骗案里都有这种人。我拼命忍住爆笑和脏话,板起脸说道:“先别说什么精神损失费了,你的麻烦还没完全摆平,今天晚上我得和他们继续交涉,在我回来之前,你一步也不能离开房间,否则我没办法保证你能活着回家。还有,你最好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遗漏,也不要添醋加油一惊一乍,懂吗?”

汤麒差点儿腿软得站不住,我搀着他才回了房间。有时候,我真希望所有人都能被这种糟糕的谎言吓呆,这样我的工作会轻松很多,可惜大多数和我打交道的人不是精明到家,就是不知道恐惧是何物。如果我不是个无神论者,一定会怀疑自己上辈子作恶多端,否则无法解释为啥此生一直在吃这种莫名其妙的苦头。

按汤麒的说法,早川组的骗术确实没啥稀奇之处,无非是通过一系列信息操作,制造了新东京边缘的几处公寓未来一定会升值的前景,同时模糊了“长期租赁”和“拥有产权”这两个概念罢了。或许那些房产在短时间之内确实有一定的收益,但卷帙浩繁的合同与法律文书陷阱极多,只要略施手段,任凭你投了多少钱进去,早川组也能收回产权。这种粗糙的骗术历史悠久,只要投资者稍有提防就不会中招,但上当受骗的汤麒坚称自己真的检查过合同,“那些东西我全都让投资顾问审核过了呀,要是发现了问题,我根本就不会来!”

“投资顾问……你是说你手机里的那个金融人工智能应用吗?”我问。

他点头承认,“对呀,我用好几年了,一直都很稳当,就没出过任何问题。赚钱是其次,主要是帮我避过不少坑呢。”

“避什么坑,它自己就是个坑,你没发现这玩意儿根本就不是你用的原始版本吗?”我检查过后无奈道,“它被篡改少说也有四个月了,既然你都用好几年了,这么明显的漏洞都看不出来吗?对话界面都改了好吧!”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突然一拍大腿道:“对了,就是四个月前的事情!那个校友跟我聊项目的时候借过我的手机,他还跟我做过触感连接!”

虽然我对汤麒的智商从来没有任何期待,但他总能展现超越我想象极限的愚蠢。不要随便把自己的随身设备和义体接口交给外人,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常识,不过汤麒就是这么地“不甘平凡”。难怪早川组把他当祖爷爷供,要是我碰见这么个宁愿全盘相信人工智能也懒得用自己脑子和眼睛的憨憨,我也不会轻易放过。

汤麒提供的情报用处不大,也就“四个月前”的时间点值得关注。结合先前的推论,大久保应该是在四个月之前就出啥问题了。据我所知,那个老东西已经做过两轮年轻化治疗了,再先进的手段也不可能让人彻底违背自然规律,更别提这种人遭遇意外的概率极高。我请吉田做核实,她很快回复我说,一家为失能老人提供高端医疗服务的机构已经不接新单小半年了,虽然有严格的保密措施,但种种迹象表明,医护们很可能是在倾尽全力伺候大久保。

“连这种消息都能很快搞到手,吉田老师果然厉害。”我笑道,“那我们还有必要跟冈泽见面吗?我现在改签船票还来得及。”

“都和你的推测对上了,很得意是吧?”她不满道。

“应该说是和你自己的推测也一致,只是你不愿意放手罢了。”

“除非到现场确认过,不然一切都不算数,老司机可别犯新手错。”

“那啥时候来接我啊,老司机?我可不想一个人闯到他们烧香拜佛的地方,我觉得他们非要复制一个臭烘烘的东京湾可不是为了景色优美。”

“唉,你这都是哪个年代的都市传说啊……”她叹气道,“半小时以后下楼,我们先做点儿准备工作。”

所谓的准备工作,除了又跑了几个疑似发生过仁星会内斗冲突的现场之外,也包括探访那家可能为大久保提供服务的医疗结构。虽然确实如吉田所说,时代早就变了,确实没人会被灌了水泥沉到人造海里,但有些事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比如,只要尚未彻底越界,人们总是能恰如其分地与帮派冲突保持距离,所以知情者是不存在的,就算理论上一定存在,他们也不会说三道四,通常来说还能因为沉默而小赚一笔。

那家医疗机构的沉默一样理直气壮。当然,就算没有牵扯到帮派的烂事之中,他们也不会对记者多么客气,医院的做法一贯如此。有个主任医师还阴阳怪气地说:“不好意思,我太孤陋寡闻了。我还以为现在的新闻都是人工智能做出来的,没想到记者这个职业还存在啊?”

“专门解决麻烦的职业都是很难被彻底取代的,医生不也都存在吗?”吉田保持着礼貌的笑意说道,“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帮忙。”

“谢谢您的关心,但我们医院什么麻烦都没有。”医师摇摇头,“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还好,大部分时候,当调查记者找不到任何知情人的时候,一样能得到有价值的信息。以现在为例,事情被仁星会处理到这个地步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一切都很完美地处于可控范围之内,要么就是事态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稍有不慎就要惹出大乱子。目前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更关键的是,虽然样本量有限,不过内斗冲突的比例分配也显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性。单纯从财物损失上说,三个仁星会的直系组织受损程度都差不多,这说明大久保会长是个一碗水端平的专家,仁星三巨头是世所罕见的实力相近,一旦这种微妙的平衡打破,必然会迎来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冲突。

冲突比我们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激烈。

入夜,我跟着吉田爬上通往广恩寺的漫长阶梯,走不到一半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们加快脚步冲上山顶,但根本来不及阻止什么。昨天还在球场贵宾席门口见过的那两个“人形兵器”倒在了山门口,中弹的眼窝还在冒血。门内院落同样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武装到牙齿的冈泽组成员,而他们本应拼死保护的老大冈泽晃平,以爬行的姿势倒在了通往本堂的路上,身下的石板早已被血染红。

这种场面,无论是我还是吉田都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说有所预期。但我和她都没想到,在这一片血腥之中,竟有一名身披袈裟的老者紧闭眼睛双手合十,直愣愣站立在冈泽的尸体旁边,似乎正在为他超度。

此时此刻,人造穹顶的模拟月光柔和皎洁,屡次被科技媒体吹上天的新东京空气循环系统送来阵阵微风,广恩寺周围的高大乔木沙沙作响,为那名本就架势十足的袈裟老者多添了一抹似有似無的佛性,但我可以肯定,它不是个出家人。或者这么说,它连个人都不是,而是一台人工智能型生体机。

许久之后,生体机禅师终于睁开双目,卸了架势缓缓说道:“初次见面,拙僧法号忠弘,两位应该就是冈泽先生想在这里约见的人吧?请随拙僧入内详谈。”

5

要说整个太阳系之中什么群体对生体机怀有极端的兴趣,帮派分子绝对是其中之一,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种主要由生物材料构成的人造物实在是太像人了。

虽然“机器人要与人类外形相似”在很多时候属于一种迷思,但在宇宙移民地的大开发阶段,“以似人的外观做出似人动作的机器人”曾经也有过现实意义。因为空间环境太过复杂,辐射与微重力带来的困难极多,在某些不具备重复性和标准化的建设场景中,尽量让机械做出接近人类的精细化动作很有必要,而似人的结构又降低了远程操作的难度,这就是遥控型生体机诞生的时代背景。随着宇宙移民地建设经验的积累,人工智能型生体机也几乎同步出现,大多数时候,不断扩张的移民地建设现场总能看见改造者和两种类型的生体机共同协作的场面。

大开发阶段结束后,生体机本来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但现实恰恰相反,这种技术不仅在医疗领域有一定规模的应用,还朝着更为下沉的民用领域大步狂奔,原因异常简单:消费者就喜欢高度似人的机械。假如用户需要某种机械提供日常生活服务,比如炒个菜什么的,他更愿意厨房里站着一个外表看来与真人无异的厨师生体机,而不是一只效率极高但光秃秃的机械臂。虽然听着很可笑,但颜值从来都是人们永恒不变的追求。

至于帮派分子们十分热衷于生体机的理由嘛……怎么说呢,就算他们不用相貌与身体极端精致的生体机去经营帮派赖以生存的“特殊服务业”,也不靠出售任何超出法定配置和似人程度的非法产品赚钱,单纯用这玩意儿充当帮派火并的战力以及规避风险的替身,也是个很合理的选择。事实上,把生体机当成替身这种破事,就连某些合法行业的人也乐此不疲,因为这东西确实很方便。理论上说,一个业务遍及太阳系的企业主,可以操控十几个顶着自己相貌的遥控型生体机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虽然这比视角狭窄、行动受限、缺乏社交反馈价值的远程会议也就好用一点点,但主要是更能彰显一个人的资金充足且身份不凡。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真正太平的时候,人们越是拥有财富,越是怕死于非命,替身这种东西向来都有市场。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见识过的生体机种类繁多,大多数是非法的,不是武装到牙齿,就是严重侵犯了他人的生物信息所有权,但这种得道高僧模样的生体机我还是头一次见。虽说无恶不作之人总有求神拜佛寻安宁的心理需求,仁星会也搞这一套并不算奇怪,但现在冈泽的死居然和一台生体机禅师扯在了一起,这就多少有点儿离谱了,难道他们找不到一个愿意给他们这种黑道讲禅语的大活人吗?

忠弘禅师很快用行动回答了我的疑问。它沉默地迈着小碎步,带着我和吉田绕过本堂的庄严佛像,又用烦琐的多重信息验证打开了一扇隐藏在封闭走廊上的门,幽深密室之中,曾经叱咤江湖的仁星会会长大久保智明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透过围绕在床边的透明防弹屏障,我们甚至能看见他嘴角流出的口水干了大半。如果撤掉那些连接在他身上的医疗设备,不过五分钟他就会一命呜呼。

尽管对这种情况同样早有预期,不过亲眼见到大久保是这副衰样……我不知道和他来往颇多的吉田怎么想,反正我心情不差,如果不是环境所限,我大概是要嘲笑一番再吐口唾沫的。看来,广恩寺对大久保来说并非单纯的心灵归宿,更是他用来保命的手段,而理论上绝不会背叛所有者的人工智能型生体机就是最后的守门人。非要搞成得道高僧的模样虽说过于别出心裁,不过确实是一种很好的伪装。

“广恩寺是大久保会长一手缔造的,寺内五十五名僧众也是如此。”忠弘禅师仿若活人,眼含悲悯地看着屏障之后的大久保解释道,“拙僧与会长相交最久,已有足足十二年。自他突发脑疾一病不起之后便来此地休养,距今已经有半年左右了。虽然医生尽了全力,只可惜一直没有转机。”

“刚刚发生了什么?”吉田问道。

“阿弥陀佛,容拙僧从头讲起吧。”禅师像模像样地摇头哀叹,“昨晚,冈泽先生派人知会拙僧,说他要在此地与两位来自联盟的贵客商谈要事,还希望拙僧能做个见证。考虑到会长与吉田老师相识多年,感情深厚,确实也该知道实情,拙僧就答应了。今天下午,冈泽先生看望过会长之后,拙僧便陪他在本堂坐禅,谁知入夜没多久,山门外传来厮杀声,冈泽先生让拙僧守在本堂,他出去查看情况,结果一去不复返。等杀声渐息,拙僧去寻冈泽先生,只是一切皆有因果,拙僧也只能为他送上一程而已。”

“那就是说,你没有看到是谁行凶?”吉田继续问道。

“很遗憾,没有。”

“我们可以看一下监控吗?”

禅师又是一声叹息,“敝寺之中没有任何監控,对会长而言,五十五名僧众便是他的耳目。只不过,众人所见之物只有会长能看,对拙僧而言也是如此。更何况,事发时敝寺早已闭门谢客,大多数人都在本堂陪冈泽先生坐禅,而事情又起于山门附近,就算会长吉人天相能清醒过来,僧众能提供的帮助也很有限。”

好吧,用人工智能型生体机当监控,大久保还真是个人才。照此来说,所谓的“只有会长能看”,大概指的是只有大久保能用他的生物信息开启生体机的后台权限,这些生物信息包括但不限于指纹、声纹、虹膜以及步态行为等等,如此一来,虽然泄密的可能性不高,但只要大久保还是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状态,我们就很难直接获得有价值的线索。极端一点考虑,说不定一旦大久保彻底咽气,所有资料也会随之自动删除。

当然,如果警方当真愿意介入调查,用强制手段破解也不是不行,但姑且不说破解这种帮派头头专门定制的生体机难度有多高,光是跑完合法手续就得好几天,现在哪有这个空闲?以目前情势来看,不管是谁出手杀人,早川和岩波总也难逃干系,失去了老大的冈泽组怎么可能坐得住?

事实证明,他们确实坐不住。我们早就报警了,但几十号冈泽组成员还是赶在警察到达之前上了山,惊人的哭号声甚至穿过本堂直达密室。忠弘禅师摇摇头,微微躬身请我和吉田跟他出去。只见为首的那人正是二把手广濑,这家伙红着眼,全然没有早上见面时的沉着,但他还是很守规矩地没有踏入本堂半步,只是快速对禅师鞠躬后起身问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禅师并未像之前对我和吉田那样详细解释来龙去脉,只是双手合十道:“都是因果,自业自得,广濑先生,切莫……”

“狗屁因果!”廣濑立刻打断,“肯定是早川那个王八蛋干的!”

此言一出,一群人顿时群情激奋。吉田赶忙上前一步道:“等等!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先不要冲动!”

广濑昂起脖子,那颗光头在月光下甚至显得有些刺眼,“证据是吧?带他过来!”

很快,一个早就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被押送上前。广濑二话不说飞踹一脚,大喝道:“久野,当着忠弘大师和吉田老师的面,把你干的混蛋事都说出来!”

那个叫久野的男人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是我干的,是我把冈泽老爹要在这里和吉田老师见面的事情告诉早川组长的,老爹的行动时间和护卫情况也是我泄露的……”

“都听到了吧。”广濑的嗓门小了一些,语气更冷了一些,“上个月我们就察觉组里有早川那混蛋的眼线,可是一直没查出来是谁。现在老爹一出事,久野就收拾东西要跑路,这才让我们给揪了出来。现在证据确凿,吉田老师,就算老爹一直很尊重你的意见,但你也别想阻拦我们。”

吉田正要说什么,一群人立刻围了过来。我赶忙上前插到她和广濑中间,但吉田拨开我,瞪着广濑大声道:“如果你们想稀里糊涂地开战,我不拦着。可这件事真是早川组长做的吗?你难道觉得,他会特意在我和冈泽组长见面的场合杀人吗?”

“谁不知道他是一条疯狗,做这种事情很奇怪吗?”广濑冷冷反驳,又指着我说,“再说了,他们组的生意得罪了这位林先生,惹上了天大的麻烦,早川当然会害怕老爹给林先生提供什么可以干掉他的证据,所以他有足够的动机下手!”

他居然还会分析动机,脑子还挺好使的。只是这顶高帽子我可接不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得罪我会有多麻烦,难道会比暗杀一个直系组组长引起帮派战争更麻烦吗?我清清嗓子,再度插到广濑和吉田中间说道:“既然提到我了,那我只好插一句嘴了。我的问题是,如果这是岩波组的手笔,你们怎么办?”

“什么?林先生,你有证据?”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而且仁星会也有外敌吧?现在会长一病不起,三个直系组虽然有争斗但还没彻底撕破脸,如果这时候引发巨变,只会让外人得利罢了。”虽然我完全不在乎他们之间相互捅刀子,但照现在的过激场面,如果真的开战,绝不会只有“内部伤亡”那么简单,我也只能当个和事佬了。

“不错,老林说到关键了。”吉田总结道,“如果你们信得过,就由我出面和早川组长交涉,先稳住局势,趁着这个时间,由老林查明到底谁是凶手,给大家一个交代。要是能证明确实是早川组长所为,不用你们动手,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广濑尚在犹疑,许久没有出声的生体机禅师突然开口道:“阿弥陀佛,有两位贵客出手相助,若是能化解这场灾劫,必是功德无量。广濑先生,现在冈泽先生已逝,这么多人的性命交到了你的手上,任何乱局都是会长不愿意见到的。”

广濑思考了一阵,最终咬牙道:“最多三天,如果期限一过还没结果,我们就会对早川开战。冈泽组的规矩就是这样,还请谅解。”

人们总会放各种各样的狗屁,比如这种所谓规矩。我相信广濑不是个傻子,他也很清楚早川未必是凶手,但这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老大翘辫子了,如果他这个号称忠心耿耿的二把手一直无动于衷,那么必然会有人找机会取他而代之,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规矩,而是弱智到家但效果拔群的权术罢了。

人就是这么一种生物,一旦沾染权力,必然无药可救。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橙 子】

①依据日本都道府县公安委员会在1992年3月1日所实施的《暴力团对策法》,视暴力团的规模、犯罪经历的暴力团员所占比率、对社会的危害程度等,在符合《暴力团对策法》第3条的必要条件下,将该暴力团给予“指定”,以便加强对该暴力团的管制及监控作业。

①日本黑社会的职位,是黑社会山口组织的高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