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这世界上的所有景物,都给我一种深陷“绿色冬季”的感觉。
这个意象不是我发明的,是从书上看来的,但我已经忘记了那本书的名字,正如人类在逐渐忘记自己的故事。不过,世界上的统治者还算不算人类,是个有待思辨的问题。我只能自信地认为,只要我在,人类就还在,因为我是唯一遗存的人类之子。我被“发掘”出来,只是因为一次巧合,甚至世界本身,都非常“巧合”。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代际飞船“瑞亚”自动迭代而来的,它日复一日进化,变成了一个自组织的天地,即把万物分解为基本单元,组成庞大的混沌系统,并循环利用资源,生成世界上的一切。由于高效积存资源,飞船自身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厚,新增的地下空间被密密麻麻的自组织纤维覆盖,俨然成了小小的流浪星体。那天,地底有个区域产生了纤维瘤,刚好在资源管道支线处断裂,自组织液淤塞成了一个山包。自动修复需要半个循环周期的时间,人们等不及了,只得派出“深航员”,就是深入自组织飞船内部工作的人,去修复那处泄漏。
深航员们挖了个洞,穿过各种空洞和气泡,在密密麻麻的自组织纤维中深入,竟偶遇了一个冬眠舱,它不知已被纤维层埋葬了多少年。深航员们花费很大力气才打开冬眠舱,救出了我和十 一个死鬼。那十 一人因为舱室故障,都已经变成了干尸,只有我还苟延残喘、未得安息。他们又向四周挖掘了很远,却没有发现其他的冬眠舱,只得作罢。此时新的自组织纤维已经在来路上扩散,如果不赶快回去,恐将迷失在船体之内。于是,他们把我一人带了回去。在自组织飞船内部,说不定还深埋着不少像我这样的远古遗民,但没有人能找到他们,他们大概注定在沉睡中逐步磨损生命,直至化为枯骨。
以上过程,都是深航员工会副会长蓝克丝讲给我听的。这任人摆布的过程,让我既有些羞愧,又毛骨悚然。如果再过些日子,可能我自己也会沦为干尸。经过几周恢复,我逐渐适应了“瑞亚”的大气环境。但是,我却无法适应这样的人类社会。自组织系统在“瑞亚”表面生成了如母星一般的地势地貌、树林城市,以及外观与我毫无差异的人类。因为资源所限,飞船为人类增加了1%的随机性,这样在制造人类时,可以降低25%的资源消耗。这些人被称作“减料者”,除了我之外,整艘飞船的人都是减料者,包括深航员在内。他们的血是棕色的,这是自组织液的颜色,不仅流淌在人们体内,也流淌在植物的茎脉中、树根里,以及地下无数纤维深处。
但我的血液是红色的。在这里,我是异类。我听到有人私下叫我“红血人”“纯血鬼”。我对颜色的感知越来越敏感,也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避免给人留下与众不同的印象。虽然合成空气偶尔会刺痛肺部,但我常去工会外面的小山坡上,一坐就是半天,观看这个既不断流淌,又死气沉沉的世界,假装正在学习和记录地形地貌。这里的地表是简单的裸蕨类植物组成的苔原,它绿意盎然,但由于“瑞亚”那神迹一般过于宏大的谦卑,它又像寂寥冬季的画卷,令人迷惑、不可理喻、冷酷无情。这就是母星上从未出现过的,绿色的冬季。
两周过去了,蓝克丝女士大概认为我的心理健康有问题(这是必然的),为我派来一个助手,是在工会心理部门工作的女孩,叫作梅子。蓝女士说,如果对梅子不满意,尽可以开除她(反正到时候就让她从工会滚蛋),如果对她满意,就让她一直在我这儿工作(反正她在工会也是个多余的人)。我觉得蓝女士只是在剪除异己,但也只好答应,因为实在想不出理由拒绝“救命恩人”的好意。
梅子的到来搅乱了我的生活,因为历尽过往的漫长岁月,我从没和这样跳跃而脱线的人一起生活过。自从复苏以来,我吃东西非常小心。对我的纯人类胃口而言,流淌着自组织液的食物简直难以下咽,说不定还会隐藏毒素,引起生命危险。梅子来的第一天,非常主动地帮我分辨食物,引导我吃了一些此前从没吃过的东西,导致我上吐下泻,差點儿撒手人寰。第二天,我在住院中度过。第三天,我发现梅子的脾气不算太好,经常处于一种自怨自怜的不耐烦状态,话语不多,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有时又语无伦次,目光常盯着我背后的墙壁,身上微微发抖。第五天,我开始怀疑梅子是来帮忙还是来添乱的。这天我们搬到了工会安排的新住所,房间地上有三层,还有个花园,里面布满了奇形怪状的蕨类植物,与“瑞亚”特有的自组织纤维和金属零件、扭曲芯片缠绕在一起,一到夜晚便疯狂生长。新家里,我对所有物品一头雾水,梅子却不能完整地向我介绍物品功能,也不会描述环境,只是机械地带我做这个做那个。朝夕相处一周后我才知道,她已经在工作场合被辞退了多次,她的紧张兮兮、患得患失,只是因为害怕再次犯错误被赶走而已。但重大错误还是到来了,那天是个大晴天,系统生成的天气晴朗得有些过分,以至于梅子晾在外面的衣物着了火。
——他妈的,着了火。她把白磷稀释液当成了衣物柔顺剂,喷涂在裤子表面。那是我从冬眠舱带回来的唯一 一件裤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着了火。
仅存的纪念品,与过去联系的信物,完蛋了。大概是上天让我斩断与过去的情根。我很无奈,很想生气,但又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得没必要和假人一番见识。她理解不了我,自然也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理解不了回忆和情感的意义,更理解不了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埋葬了怎样的个人史。于是,我一言不发地去收拾灰烬,把烧焦的衣物扔进了回收池。凡是进入池子的,都会成为“瑞亚”反复循环的资源。梅子哭了,她非常悲伤地坐在地毯上,低着头,似乎那场火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我没有理她,一直到了晚上,到我忍受不了饥饿时为止。我站起来,找了半天才在三楼角落里找到她。她似乎在收拾本就不多的行李,把一把闪耀红色光泽的遮雨伞塞进背包,又拿出来,再塞回去。
“我需要食物。”我尽量有礼貌地说,“尤其是分辨花园里的食物。”
“不做了。”她说,“我经常认错,粗心大意。”
“没事,吃错也没关系,”我说,“一时死不了。”
“那也不做了。”
“为什么?”
“反正你要赶我走。”她哀怨地说。
我一时哭笑不得,“我几时说要开除你?”
她愣了一下,似乎触发了巨大的委屈,流出泪来,泪水竟不是棕色的,和我一样,是种透明的液体。我刚从冷冻舱清醒时,也曾哭过,但我不知道减料者也会哭。他们的形象,变得和我更加接近了一些。
“我平时就控制不住情绪,不如告辞。”梅子哭着,把红伞又拿出来,再次扔到地上,忍不住抱怨,“烧就烧吧,我确实不懂如何晾衣服,我只觉得,要彻底洗净晒干,否则会腐坏。现在‘瑞亚流行腐坏病。我是学院毕业生,又不是你的保姆。”
——原来这儿还有学院?我又涨了一点点知识。而腐坏是什么意思呢?听不懂。算了,这不是重点。
“我没有把你当保姆啊。”我尴尬地答道,“硬说的话,不如说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什么都不懂,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我本来可以不这么谦卑,但想到蓝女士说要彻底从工会开除梅子,不由得心软了。
“可我刚才惹你生气了。”她小声说。
“我没有生气。”
“你唯一的裤子……”
“这样说吧,无论你犯什么错,我都不会因为你的错误真的生气。”——这倒是实话。
她一下子愣住了,眼泪也渐渐收住,眼睛仿佛被洗过一样,亮晶晶的。我突然意识到,若以母星的标准来看,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因为我们相差了几百年嘛。”我继续解释道,“我不会以另一个世界的标准要求你。你犯下的一切错误,可能都是合理的。”
换言之,我并没有把她当作人类看待,但她似乎听不出这一点。现在想来,我有些抱歉。我一生最为后悔、最为抱歉的事,就是依然在一个月后赶走了她。
那一个月里,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梅子和我的谈话也变多了起来,我发现她虽是学院毕业生,但在历史和艺术修养上也真的是一张白纸。由于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我开始教她文学、音乐、艺术,包括一些过时的科学知识。学习艺术的时候,她的悟性很高,远超我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甚至学会了自己谱曲。在我讲起科学的时候,她会一本正经地纠正我,随后结合自组织飞船的技术侃侃而谈。托她的福,我对自组织飞船和人类的生存环境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了这飞船是在人类乘员全部冬眠之后,自主进化成了如今的形态。当年值班的舰长,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在冬眠舱杀光了上位者,把自己的权重累积过半,随后用密钥给出指令,使系统自我迭代。后人已经不知道他发出的指令是什么了,因为星舰的核心中枢——舰长室已经被埋在不断增生的纤维和空洞下方,无法得知确切位置。失落就失落吧,如今人们并没有什么动力去寻找舰长室,因为地下埋藏的诡异东西实在太多,甚至出现了巨大的断层和空洞,形状像一条模糊的龙,谁也不知道巨龙的身躯是什么。系统自身也始终在制造新的人类,让他们在这模仿母星的“瑞亚”上生存下去。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也开始管他们叫“人类”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突然有些恶心,他们不是人类,只是我们的副产品、拙劣的模仿者。
“你怎么了?”梅子看到我面色凝重,关心地问。她最近对我观察得非常仔细,以至于有些过火。
“我只是想到,人类竟然被你们取代了……”
“谁是世界的主宰,谁就是人类。”梅子的自尊似乎受到了伤害,“如今,人类就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的啊。”
“世界的主宰?腔棘动物也曾是星球的主宰,它们是人吗?”
“我们只是多了1%的随机性,并且现在是我们担负着延续人类文明的使命。”
现在还存在人类文明?我想反驳,但又想到何苦和一个自动生成的既得利益者纠缠不休呢,便挥挥手,不再说话。
她也缓了一会儿。随后,似乎因与我争论而感到歉疚,一言不发地站起来,颤抖着肩膀,主动做饭去了。
这顿饭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梅子做的食物引发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我在十几分钟的时间内,几乎不能呼吸。接受物理救治(喉咙里面开个洞)之后,我才感觉呼吸通畅了许多。
三四个医生围着我,长相都差不多。他们围绕病情侃侃而谈,似乎生来就是做医疗工作的。感谢有他们,我活了下来。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丝羞耻,就像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新闻人物,我已经受够了这些,盛怒在逐渐累积。我能感到一些不可描述的東西在悄悄膨胀。
“恢复得很好。”其中一位医生开口说,其余两位步调一致地点了点头。我挣扎着道谢,嗓子依然辣辣的,那个窟窿似乎在透风。
“可以出院了,她在休息区等你。”医生放平手掌,做出了请的手势,“你的家人,她哭得很厉害。”
“家人。”我冷笑了一声。
“她哭着要让你活下来,她在等你回家。”
“好吧,不用她回家了。”我说。
医生意味深长地盯着我,手依然平举着,没有放下。我也直视医生的眼睛。他有对金色的眼珠,以及巨大无比的瞳仁,全都是美丽的“减料者”。
“你也是能直接联通工会的,对吧?”我说。
他的眼神依旧很淡然,只是点点头。
“所以告诉工会,不用她回去了。”我说,“我现在不想见她,以后也不想。”
医生又点点头,笑了笑,是那种执行公务时的机械微笑。我在长官、士兵、通道工、推销员脸上见过一模一样的笑容。
“明早我会出院,”我说,“让我休息一夜吧。”
几位医生离开后,我再次陷入了睡眠,但睡得很不舒服,几乎是飘浮于自己的意识之上。我清楚地知道,这次过敏有可能是我自身体质的问题,梅子选的食材以前也吃过,是安全的,大概引发我过敏的只是人造空气中的微循环颗粒而已。
但她已经被我赶走了。我突然生出了一些自责,或者,不舍。
不舍?即便是这样,又能如何?我不想被这些非人的生成物拿捏自己的情感。有的时候,当断即断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我回家后,发现助理换了个人,是个平平无奇、略显严肃的大叔,自称“老树”,是位算法师。他倒是没有出现任何错误,但除了询问必要事项、偶尔给出指引外,几乎从不与我聊天,只是日复一日坐在门廊边,抽着自己的假烟斗,也不干涉我的正常生活。在这空空如也的大房间里,我越来越感到寂寞和无聊。几天后,我久违地打开了视频设备,准备看看新闻节目。这是梅子为了照顾我的口味,自作主张为我找到的复古金属播放机。但是也过于“复古”了,只有一套灰色的铁皮壳子,甚至荧幕都是曲面的。梅子找来之后,我仅仅把它当作装饰品。此刻,我旋转按钮,一阵缓慢如同出气的噼啪声之后,电视里出现了模糊的影像。看着那色彩越来越明艳,我的心里也有了一些期待。随后,新闻节目出现了。
“近期,地心深处的‘龙痕在逐渐扩大。”美貌女主播介绍道,“受到‘龙痕对记忆的影响,腐坏正在地表蔓延。”
听不懂,想换个台。此时,我发现屏幕边缘出现了几个选项,我扭动旋钮,随便选了其中一个。
画面变得更加扭曲、夸张,仿佛在撕裂,之后缓慢组成了新画面。“录像回放”,屏幕一角如此显示。随后,梅子竟出现在了荧幕中,她挥挥手,微笑了一下,对自己打了个招呼,开始叙述录像日志。
“梅子的日常课堂,学生是自己。”她自言自语道,“教自己如何做事。”说着,她脸红了,嘴角浮现俏皮的微笑。
啊?为什么给自己录像?打算感动自己?我真想这么说,但是想到已经无人聆听我的抱怨了,心头一紧,感觉空落落的。
画面继续播放,这些录像竟十分漫长,只有她一个人在倾诉,全是分门别类记录的关于我的内容。其中有我喜好的事物、讨厌的话语、赞美过的事物、不喜欢的天气、曾中过毒的食材等。甚至有我说睡不着时,她为我谱的催眠曲,可我从不知道此事,也没有听她唱起过。她在录像里,笨拙地一字一顿地演唱,用的是跟我学来的旧时代的语言,大概只想给我一个未来的惊喜。随着视频继续,我感觉非常非常非常内疚。这些色彩失真、畫质夸张、把人拍得更加圆润的彩色画面,似乎是我罪恶的揭示板,展示了我逃避的一切美好之事,也映照出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突然感到,自己做了一个梦,而现在梦醒了。在与她相处的时候,是我的偏执和对新人类的厌弃,让自己一败涂地。我意识到,梅子是新世界唯一有趣的人,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唯一和别人不同的人。
“我也想过,如果真的被赶走……”录像中的她说,“走之前,我一定要在这里留下一些痕迹。”
看到这儿,我立即从电视机前站起身。可突然,大门响了起来,似乎有人在敲门。
“咚、咚!咚、咚!”四下深浅不一的叩击声。
老树站了起来,去看监控摄像。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胸膛刚刚撕裂,不祥的预感却又升腾着,它每个毫秒都在迸血。敲门声再度响起,我站在电视机前,愣愣地不敢动弹。
“是工会派来的清洁工。”老树从摄像处离开,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气喘吁吁、穿着清洁员制服的男人,他抬脚就要跨进来。老树看到他身上棕色的血液,脸色一变,上前阻拦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似乎有什么朦胧、恶臭的东西在室内氤氲开来。
“帮帮我!”那人大喊,“听说这里有红血人。”
“你要干吗?”老树又上前阻拦。清洁工恐惧地挥了挥手,我看到他的基本粒子纷纷逃离胳膊,飘散在空气中。
“他们说我马上就要不存在了。”那人恐慌地看着自己的手,“要立刻把我回收!帮帮我!红血人可以收留我!”
老树略一迟疑。“‘瑞亚不会回收活人的!”他解释道。
“不!我被开除了!”
突然,更多的人冲进来了。他们都是深航员打扮,穿着烟灰色的制服,一个个紧张兮兮,大汗淋漓。
“已定位腐化者。”带头的全副武装的人高举手臂,那里有通讯装置。手背的徽章闪闪发亮。
远程解离武器一下穿透了我的屋顶,光束打到清洁工的身上,组成他身体的自组织颗粒被激发活性,他的形态突然变得有些模糊。但他仍在惨叫,随手拿起桌子上的复古台灯,挥舞着去砸所有人。灯罩砸到墙壁上摔得粉碎,半空中飞翔的碎玻璃似乎与他的身体融合叠加,一时难以分辨清楚,只看到一片赤铜色的迷雾。
近处的深航员也开枪了。那是强行改变自组织形态的武器,梅子给我讲过,它常用于在地下开拓空间、制造通道。被实验枪击中后,清洁工的腿突然无法迈动,他的裤腿和脚迅速消解融化,伸出大量坚韧的自组织纤维,与地面牢牢地结合在一起。
深航员一拥而上,用束具捕获了他,随后是重击头颅、消解意识,把清洁工的身体固定在套子里。
“要如何处置他?”我惊魂未定,大声问老树。
“回收,抹除,变成基本资源,进入自组织循环。”他答道。
“不是说不回收活着的人吗?”
“被开除的人不一样的。”他平静地回答,“被开除的就是没有生存价值的人。而且,他是腐坏者,如果不赶快回收的话,全身的资源都会慢慢烂掉,无法再次利用。”
我张大嘴巴,感觉难以置信。他的口吻过于平静了,似乎在讲述基本的自然规律,就像苹果熟了要落地、水到冬天要结冰那样。
此时,开枪的那个人—— 一位身材高大的黝黑壮汉径直走到我面前。
“打扰,我是深航员领队乔·瓦,救您的时候我们见过。”他说,“麻烦您和我们去一趟工会。”
“要打死我吗?”我下意识地问。
“不会的,红血人不能回收。”他说,“蓝克丝女士只是想请您帮一个忙。”
我扭头看了看老树,他麻木地对我点点头。我突然感受到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我知道,未来的苦涩命运就在眼前,它就像一杯随机生成的混合饮料,浸泡着这自组织世界中的一切,无论如何我都要喝下去。这一刻,我无比怀念和梅子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即便梅子在身边,也无法避免这样的结局。
但至少我会是幸福的。
我站在这条星舰的走廊里,暗金色的、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深蓝色的墙壁上闪烁。
执行舰长看着我,手上的东西也在影影绰绰,反射着一点儿暗光。
我在明处,他则在黯淡的阴影里。我闻到了刺铃花的味道,像是,种关闭意识的诱导剂,真好闻。设计成这种清香味儿,可能是舰长的个人喜好。
光线突然亮起,有千百双眼睛在盯着我,熟悉的眼睛。
“现在轮到我了。”舰长笑笑,“轮到我开枪了。”
火焰迸出前,我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通向工会的车辆上睡着了。这车体过于柔软,似乎是为了防备自杀而设计,而这是专门给死囚用的车。
先不让死囚自杀,日期到了之后,再主动杀死囚犯,人类真是有很多过于无趣,或过于有趣的安排。
老树坐在前排,此时回过头,用探询的目光望望我。
“没事。”我说,“还活着。”
我们很快到了工会。这是个扭曲的自组织结构七层楼房,歪歪扭扭的资源管和墙体上蔓延而出的碎发般的自组织纤维带着招摇的越界感,无时无刻不在宣扬一个道理——工会把精美的资源让给了世界,把最丑陋的留给了自己。我们乘电梯来到了六楼,进入一个门上长满了荆棘倒刺的房间,蓝克丝正在屋子里徘徊。看到我进来,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坐。”她简单地示意我坐在桌边。但我不为所动,依然站立在她面前。
“你看起来气冲冲的样子。”蓝克丝狡黠一笑。
“你们的人把我绑过来了。”我说,“并且,那个叫乔·瓦的高个子,在我家随意杀人。”
“没有人绑你,否则以你孱弱的红血人身躯,不会还活着。”
“那叫我来做什么?”我壮着胆子问。
她直视我的眼睛。这时,我感觉自己的勇气慢慢泄掉了,我开始想要提出让梅子回来的请求。
“参加深航任务。”蓝克丝说。
“深航?”我一时失语。
“地表正在腐坏,很多人、很多物体出现异常,变为死掉的数据,无法进入资源循环。”她继续说,“而且‘瑞亚的自组织纤维内部出现了一个龙形状的空洞。它在不断扩大,吞噬掉越来越多的空间,扰乱本来的自组织循环,我们怀疑腐坏的流传和它有关系。”
“我拒绝。”我答道,“我不会再去地心。况且,也轮不到我去啊,我又不是深航员。”
“我们的计划是找到舰长室,重新修改飞船的迭代算法,再不济,至少弄清楚那条龙究竟是什么。”蓝克丝自顾自地说,“这需要你的帮助,因为只有你是原生的飞船乘员,只有你的DNA認证,才能打开星舰设备的基因锁,进入舰长室。况且,你曾经是星舰的什么行——”
“行政参谋。”
“对!”她笑笑,“你最了解星舰,靠你了。”
“我不行,我刚脱身出来,只会害怕地下,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核心人物,更不是战斗人员。”我向后退了一步,“拜托,我把房子还给你们。”
“我将亲自带队,保证你的安全。”蓝克丝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勇敢些,你好歹是星舰乘员啊!”
“那么,梅子……”我转了个话题,“梅子在哪里?我想把她叫回来,让她回到我这儿来工作。这样,我可能会考虑帮助你们。”
蓝克丝笑了一下,似乎一眼看透了我的稚拙,似乎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那我们更是一条绳上的蚂蟥,”她说,“梅子由于被开除的次数过多,现在已经被转到了循环池中。”
“什么?循环池?”
“但还有救,她依然是活人,只是接受镇静处理之后,在循环管道中运转,应该还没有抵达交换厂。到了之后就晚了,她会被分解为基本资源。”
“需要多久抵达?!”
“时间足够我们执行任务。”蓝克丝说,“照常理,循环管道是一条不归路,要从循环管道中救人,最好的办法也是修改舰长室的算法,让它逆向运行。看吧,我们殊途同归,必须去舰长室。这样才能救她。”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蚂蚱。”我说。
“什么?”她显得有些疑惑。
“你的俗语。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蚂蟥。”我说,“好吧,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蓝克丝笑了,她冲我伸出一只手,“合作愉快。”
我看着那只手,纤细、雪白,但感觉自己的时间正在流逝,并没有力气去握住它。
进入地下,需要乘坐电梯,这极长的电梯与我想象中不同,并非方方正正的轿厢,更像一节垂直运行的子弹列车。我们站在舱内的独立位置上,绑好身体。列车先是在横向轨道运行,随后便竖直起来,落入重力井,这样我们就能面朝下方疾速运动,据说这是对人体最好的姿势。
至少,是对他们“减料者”最好的姿势。
出舱之后,我感觉重心一直向后飘移,跌倒在地,随后开始呕吐。地面凉凉的,我察觉这里不是自组织材料组成的地面,而是一块原始的、焊接而成的铁皮。珍贵的金属感使我觉得舒服了一些。几位深航员鄙夷地看着我,只有老树扶着我站起来。
“这是哪儿?”我捂着嘴巴问。
“这是个登陆用的安全岛。”蓝克丝说。我看了看四周,这小小的金属地面之外,就是原生态的自组织纤维组成的地面和墙体,四周开了四五个不规则的洞,通往不同的方向。为了防备自组织纤维封闭洞口,洞的边缘用一些张力材料牢牢撑开。
“站在铁皮上,就在我们的地盘,离开这儿,就是‘瑞亚的领域了。”领队乔·瓦说,“伙计们,举起穿越仪,我们定位一下周围的环境。”
因为自组织纤维千变万化,每次深入地底时,深航员都要重新探测墙壁之后有什么。此时,我展开了一幅古早的地图。那纸质物摊在我手中,软软的、凉凉的,虽然贴了两层加固胶,却依然薄如蝉翼、宛若透明,上面标记了舰长室和其他重要部门的位置。这显然不是自组织时代的产物,而是存放了多年的古董,兴许和飞船一样古老。执行任务前,蓝克丝把它交给我,让我辨认一下是不是准确的地图。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从乘员手册中拆下来的,我们当年人手一册。这次行动之前,根据地图中的位置,我们选定了最接近舰长室的一口深井进行深航。
“探测完毕。”乔·瓦汇总了数据,并走向其中一个入口,“这里安全性最高,只有两组气泡和一个断层阻拦通路,穿过后就能抵达舰长室的大体位置。其他路线上存在大量气泡,要穿过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好的。”蓝克丝发出指令,“乔和前锋队员达也开路,算法师老树负责保护红血人,以及最后输入算法。”
于是大家行动起来,走向选定的通道。老树走到我身边时,低声念了几句话。
“仁厚黑暗地母,”他喃喃道,“保佑这趟旅程平安顺遂。”
大概是面对“瑞亚”的祈祷吧,我想。此时,有人从老树的身边走过,臂章上竟贴着一枝干枯的花朵。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在自组织的世界第一次看到花儿的元素。
“等等!”我下意识地喊道。话出口后,我却有点儿后悔了。那人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是个女孩,短发,蓝色的瞳孔,脸上有一个斜贯鼻梁的长长伤疤。
“对不起,”我语无伦次,“你……”
“冬莉。”她说,“深航员。”
“好名字,”我说,“很高兴认识你。”
自称冬莉的女孩淡淡地“嗯”了一声,就继续前行了。在“瑞亚”,资源非常紧张,没有人喜欢“花儿”这种无用的东西,也没有人信仰美丽的事物。我突然意识到,冬莉也是与众不同的人,不像是普通的深航员,她让我想到了梅子,想到了我的错误和必须拯救的那个人。不知梅子此时正受困于何方。
我们在经验丰富的前锋队员达也的带领下,鱼贯进入了通道。按照纸质地图结合扫描图所示,舰长室在巨龙眼睛的位置。到达那里,大概就能窥见龙形空洞的真貌。旅程的前半段是早已存在的旧路,通向一间废弃的交换厂,只是因为近期无人走动,被自组织纤维占据了空间。达也举起始终散发热量的开路器,接触到它的纤维都自动退缩,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通路。我们蜿蜒向下探索,很快到达了第一处气泡。
自组织地底中的气泡无非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被包裹的旧飞船上的遗迹,要么是充满气体的空洞。前者只是给旅程增加了一点儿探索的乐趣,后者则十分危险,遇到气泡后,深航员要先探测气体的成分,并结合现场情况进行处置。在深航的历史上,曾发生数起小队全灭的惨剧,面对空洞绝不可掉以轻心。
第一个气泡内是废弃的资源交换厂,这是我们提前知晓的,所以进入空洞后,乔·瓦自然而然地扭开工厂大门,点亮灯光。我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工厂里就像一个做过基因实验的动物园,或者发生灾难的自然博物馆。我看到大量残缺不全的动物歪歪斜斜地散落在车间各处,还有些奇形怪状、已经风干的动物尸体。那都是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比如长着麻秆一样细长腿的水生鱼类,只有上颚、没有下颚的瘦长犬只,长满细长触角的巨型软体生物,以及看来是用鼻子行走的猛兽。甚至有几条仿生机械臂仍在摆动,试图把一只多棱体脑袋安装在人类骨架上。
“关掉那些胳膊。”蓝克丝皱着眉头说,“上次检查时,就该把它完全停运。”
“这是在干吗?”我问。
“是‘瑞亚制造的动物。”蓝克丝简要解释说。
“可我在地面上,从未见过动物。”
“浪费资源。”她说完,继续往前走了。
我也跟着深航员向前走去。在经过一个巨型玻璃幕墙时,我又被景色吸引,停下来驻足观看。玻璃墙内是两层楼高的空间,在下沉的那一层,有一只没有头颅、上半身长有三只长鼻子的古代巨兽,像创世时的产物。
“你知道制造动物为什么会失败吗?”走在我身边的冬莉突然说。我看了看她蓝色的短发,上面反射出一缕紫色的光。
“因为关于动物的记忆丢失了。”她轻轻地说。
“什么意思?”
但她没有理我,快速追上了其他人。我想问她臂章上装饰的是什么花,也没来得及开口。总有一种危险的疑惑感在我心中隐隐缠绕。
穿过工厂,前锋队员进入了下一个通道,我们又行进了一会儿,终于到达通道的尽头。
“必须挖掘新路了。”前锋达也说,随即将穿越仪切换到了共振模式。在这种模式下,机器每次共振都能消除掉前方深达数十步的自组织纤维,是个开路利器。
“等等!”乔·瓦盯着自己手臂上的屏幕,“前方的情况变了。”
“什么意思?”蓝克丝问。
“自组织纤维的密度在增加。”他有些疑惑地说,“似乎有很多纤维叠加而来。而且,出现了新的空洞和断层。”
“这是快速免疫反应。难道‘瑞亚在阻止我们去舰长室?”蓝克丝说,“奇怪,我们没破坏太多东西啊。”
“只能解释为它真的不想让我们动舰长室,或者那条龙。”瓦说。
“在你的职业生涯中,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这位资深领队耸耸肩,“或者,有过一两次?都是深航员漫无目的胡乱开路时发生的,如果‘瑞亚堵住我们的去路,我们只能撤退了。”
“不能走其他的路径吗?”有人问,“听起来是在送死。”
“没有了,其他路径偏离太远。”
“但是,这也证明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舰长室确实有问题。”蓝克丝有些兴奋起来,“‘瑞亚害怕我们,它并没有我们想的强大。继续前进!”
乔·瓦看了她几秒钟。
“动起来,你是懦夫吗?”蓝克丝问。
领队脸红了。这位高大的壮汉艰难地转过身,冲目瞪口呆的前锋队员点点头。
“可是……”前锋达也似乎并不太情愿。
“机器给我,我来开路。”乔红着脸,斩钉截铁地说。
“不必了,领队。”达也回答,“我可以做到!”
但我明显感觉,这个年轻人的气势下降了很多。冬莉在我身边,似乎叹了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
面对层层叠叠的自组织纤维,达也开枪了,这面墙就像凭空消失了,一下便被轰出了巨型方块状空间。我感觉耳边的空气在震动,方块边缘切割得异常整齐,自组织纤维的断面瞬间炽红一片,随后冷却下来,留下深紫色的接触区。深航员开了第二枪,又一个新的立方体出现在眼前的通路上,随后第三枪、第四枪,通道就这样被打开了。
电离般的噼啪声中,我突然回想起梅子在新家讲过的一句话——
“不要随便扭断这些根茎和纤维哦。”她站在花园门口,阻拦我迈向杂草的步伐,“‘瑞亚说不定会痛。”
此刻,我大汗淋漓,本能地抬起脚向前走去。这队身负重任之人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祈祷旅程尽快结束。我似乎看到冬莉笑了,她的牙齿漆黑一片,像黑夜中最暗淡无光的黑洞。
几个本地时后,我们抵达了第二个空洞。这是一个完全被自组织纤维锁闭的地方,因为规模很大,不容易绕过去,又找不到大门,只能强行突破。按照惯例,深潜员要先探测气泡中的空气成分。
可乔·瓦把机器插入纤维墙壁内部之后,探测仪未显示任何结果,我却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是什么呢?我恍然大悟。少数气体散逸出来,躲过了没有经历过代际飞船时代的机器,却骗不过我的记忆和本能!
这是一种阴潮发霉的感觉。
“无法探知气体成分。”乔·瓦无奈地说。
“那就绕过去,哪怕多消耗些资源。”蓝克丝说,“钻到这种规模的空洞里,风险太大。”
“没问题。”我突然开口,“你们可以直接突破。”
——怎么可能让他们绕过去!我想,时间在流逝,我要去救梅子。
“什么!”蓝克丝有些生气,“你怎么保证……”
“没问题的。”我打断她,“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我闻过这种味道。”
“味道?”
“是封闭了多年的母星植物的味道,诸多植物提取物混在一起的味道。”我说着,拿出了那张薄如蝉翼的地图,“从地图上看,这里距离代际飞船原本设置的‘星球记忆货舱不远,它可能在自组织地质运动中,被移动到了这里。设置这个货舱是为了保存过去母星的珍贵记忆。有一次植物晶体泄漏了,刺鼻的气味布满整个货舱。”
深航员们似乎对我说的很多词语感到陌生,他们面面相觑,耸着自己的鼻子,等候带队者的决策。蓝克丝盯着我,不知是否该相信我的话。
“那就突破空洞吧。”沉默不语的老树开口了,“我了解他,他胆子很小,若无十足把握,不会轻易说出口。”
我一时哭笑不得,但是冬莉忍不住笑了。我看到了她的牙,不是黑的,而是正常的色彩。大概之前的颜色是我的错视和幻觉?
蓝克丝妥协了,给出手势,乔·瓦亲自上阵,和手下一起攻破了气泡的外壳。连绵的墙壁一下子坍塌下去,气味喷涌而出,大家捂了一下鼻子,随后谨慎地慢慢放开。我没有捂鼻子,但感觉鼻子酸酸的,不是因为味道的刺激,而是唤醒了久远鲜活的集体无意识,失落的记忆复归脑海,使我不由自主地流出泪来。这就是令人怀念的植物的味道,家园的味道啊。相比之下,“瑞亚”自动生成的那些气味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大伙儿从巨大的裂隙中走进了这个货舱。这只是飞船上数百个货舱中的一个,却体积惊人,竟像一座失落古神的庙宇。高大、宽敞的空间里摆放着无数高高的货架,每一个都由基因锁锁闭。我大概拥有打开的资格,但这不是当下的主要工作,我们还是要继续行进。所有人穿过货舱,漫步其中,我听到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笑,似乎大家紧张的心情得到了些许放松。冬莉也似乎忘记了冷漠和敌意,来回逡巡,很兴奋。
“走之前,我一定要在这里拿些东西。”她说。这句话又使我想到了梅子,想到梅子在哭泣之时,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只不过一个是“留下”,一个是“拿去”。
“你从哪里听过这句话吗?”我问。
她摇摇头,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走出仓库时,蓝克丝的心情也变得不错,所有人都呈现出一种莫名的踊跃感。
“谢谢你的指引,为我们节约了时间。”她竟露出久违的笑容,“以及老树的背书。”
“我可照顾了他一年。”老树自豪地说,“我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什么?”我惊讶地问,“一年?”
“是啊,不对吗?”
“只有几周而已。”我说。
他耸耸肩,“你的记忆大概出了问题。”说着,所有深航员都不再理会我,只顾向前走去。他们架起更多的穿越仪,纷纷开火,拼命打通通向舰长室的道路。
只有冬莉留在最后,意味深长地冲我点了点头,那枝干枯的花束,伴随她的动作慢慢摇晃。
“这是什么花?”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刺铃花,”她说,“花语是不想忘记的回忆。”
“不想忘记的……回忆……”我喃喃道。奇怪,似乎是为我准备好的語句。
“你感受到了吗?”她问。
“感受到什么?”
“大家变得不一样了。”
后半程,由于深航员们处在一种迫近胜利的兴奋状态,在打通道路时造成了比平时更大的破坏。一切都不正常,即便在我可怜的仅有两三个月的处世经验看来,这也不是深航员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蓝克丝是第一个冷静下来的人,她提醒大伙保存资源,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几个人的穿越仪已经过热到几乎损坏,只好停止使用。前锋队员继续开火,但通道变得更窄了,大家的情绪又开始低落。经过漫长的行军,在我们都感觉疲惫的时候,终于抵达了舰长室前的最后一个空洞。空洞的规模也不小,经过探测,气体是安全的。乔·瓦认为,这是“瑞亚”临时生成的无害数据集,是纯粹的免疫反应。于是领航员打破障壁,进入空洞之中。
进去之后,每个人都愣住了。即便是我,也突然感到了一种被愚弄的不适感。
这里竟是领航员工会的总部。四壁布满既追求回归自然,又实际有些超自然的荆棘与倒刺,和那栋大楼的装潢一模一样。空洞内的陈设正是大厅和所有办公室连接在一起的样子——所谓“连接在一起”,正如字面意思,把所有人的私密办公室在统一的平面空间中一并呈现,像个几百倍大小的房间。
“这是怎么回事?”乔·瓦自言自语道。
“可能调用了数据复制装置,”沉默寡言的老树开口,“复制了系统中关于工会的数据。”
“不,是记忆啦。”冬莉低声说。但谁也没在意这句话,只有我听到了。
“什么意思?”我问,却被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完全淹没了。吼叫声来自今日一直充当前锋的队员——达也,他发怒的对象竟是领队。
“乔!你的办公室中怎么会有敦志的东西?”他怒发冲冠,扑向乔·瓦。两名队员把他死死按住。
“敦志的东西?”
“他不是在任务中失踪了吗?”达也继续愤怒地追问,“他的手臂,为什么会在你的玻璃柜里?”
众人把目光投向眼前的那间办公室,室内景象一览无余。陈列柜中的确端正地摆放着一条手臂,手臂上有个充满辨识度的文身—— 一条巨龙。
金色的巨龙,正如我们探测地心时看到的那样。
“我弟弟呢?”达也咬牙切齿地问。
“那、那不是敦志的手臂。”乔·瓦说,“你失心疯了吗?”
“你一定杀了敦志,夺取了他的资源!”达也咆哮道,“我早就耳闻,深航员里有人这么做!利欲熏心的家伙!”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爆响——有人竟冲达也开了枪。是个长发的男人,穿越仪的角度没有控制好,正中达也脸部,正方体力场划过空气,把他的脸轰掉一半。前锋队员倒在地上,咕咕抽搐起来。
“呵呵,你怎么知道我这么做,你怎么知道我这么做。”长发男人举枪的手在慢慢颤抖,“那就杀掉你们,杀掉你们。”
“冷静些,拉合尔。”乔·瓦叫出他的名字,依然在试图控制局面,“你只是后勤员,那不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啊。”拉合尔把武器指向身边的同伴,“杀了你们,掩藏秘密。”
幸存的两个人立即后退,有人试图去摸枪。但拉合尔又开火了,这次穿越仪正中目标,立方体将深航员的上半身带走,只剩下半身倒在地上。另一名深航员捡起达也的武器,急不可耐地扣动扳机,但高热的穿越仪炸膛了,他的两只手臂被从肩部切断,脑袋几乎炸成肉泥。拉合尔也被崩出很远,却一个翻滚从地上跳起来,大笑着,转身朝向乔·瓦和老树,准备继续射击。老树没有武器,高举双手,喬·瓦此时竟呆立在当地,仿佛被人带走了魂魄。
此时,蓝克丝也开枪了,她是唯一拥有旧式武器权限的人,用的是普通子弹。珍贵的金属弹头从双枪中射出,击穿了拉合尔的头颅,将它撕裂。长发男子一声不吭,倒在地上。
射击的尾音在空洞的气泡内回响。
“你在干什么?”蓝克丝转向乔·瓦,愤怒地问,“你傻掉了?”
“啊?”乔·瓦呆呆地眨眨眼,似乎刚刚回过神来。
“你在送死?”
“他说得对。”乔·瓦突然大声说。他面色苍白地转过头,看看老树,又看看我的脸。“达也说得……没错,是我做的。可我没把敦志的胳膊放在柜子里,柜子里是别人的胳膊。”
此时,所有人一下沉默了。我似乎听到了一点点风,和空气破碎的声音。
“我……”乔·瓦在环绕小队的血泊中颤抖着说,“我私刑处理了一些违抗纪律的人,其中就有达也的弟弟。”
“你为什么这么做?”蓝克丝绝望地问。
“我是初代成员,有维护深航员形象的义务,工会好不容易发展到如今,绝不能被任何人毁掉名誉。而他们赌博、私藏资源、滥交,还放出工会的谣言……”
“停下,乔。”蓝克丝眼睛噙满了泪水,“告诉我,总共杀了多少人?”
“你最好不要知道。”乔·瓦悲伤地笑笑,“我不后悔,他们只是一群罪人。但今日,却有无辜者为我而死。”
“混蛋!”蓝克丝放下了手中的枪,咬住嘴唇,强忍眼泪,“猪头,蠢材。怎么不和我商量?”
“衡量罪行的标准应是统一的,如今我亦是罪人。”乔·瓦说,“请你找到巨龙,改变巨龙。”
说完,他突然举起手中的穿越仪,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
棕色的血液飘散在空中,几滴溅落到蓝克丝脸上,长发飞舞,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这里怎么会有风?”冬莉突然大声笑,“蓝克丝的长发飞起来啦。”
蓝克丝呆滞地看了看这边,如同观看什么都不存在的空气。
“蓝克丝!”老树说,“快走,去舰长室。”
“可我要找到巨龙。”蓝克丝不理会他们的语言,只是迈出脚步,沉默地向前走去,丝毫不看乔·瓦和所有的尸体,眼睛也失去了一切光彩,“找到巨龙,改变巨龙。”她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台阶,那应是风来的方向,台阶似乎通向二楼的一个大洞,她缓慢地沿台阶向上走去。
“快走!”老树来拉我。
“可是她……”我有些担心。
“不要管她,我们去完成任务。”
我在内心衡量了一下,还是抬起了头。我的心中,还有一点儿疑惑。
“你先走。”我说着,转身跑上了那条长长的、曲折的台阶。追上蓝克丝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大洞的边缘。我往火山口一样的洞窟中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那洞里是一只闪耀黄色光芒的巨大眼睛,如同一颗鼓胀且充满水的星球。
吹来的风竟是龙的鼻息。自组织系统动用一切资源制造的巨龙。
蓝克丝如同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无助而坚定地站在那里,冲眼前的巨龙举起了双枪。她打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似乎自己逝去之后一切都将结束,绿色的冬天便会来临。
“不要开枪!”我喊道。
但已经晚了,蓝克丝射出了子弹。子弹穿过虚空,射入茫茫黑夜,没有一丝回响。
——龙不存在。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是视觉图像而已。我看到龙眼中有无数闪烁的小点以及网络,仿佛是一种新奇的自组织模式,忽明忽暗。蓝克丝茫然地看着这一切。龙是一片虚无,最强大的对手,便是没有对手。此时,蓝克丝扔掉了双枪,拿出了自己的穿越仪。
“不要打了,没有意义!”我去抓她的设备,但蓝克丝甩开了我,我又要上前,老树死死地把我按住。
“走!”他说,“这里会被毁掉的。”
蓝克丝冲巨龙开火了,我从未见过如此频密的射击,整个气泡内的地表和墙壁全部疯狂地共振起来。
老树拉着我,快速地向未开口的墙壁跑去,突破那里之后,便是舰长室的方向。冬莉在我耳边,咯咯直笑。
她为什么,会跑得如此之快?
她为什么,出现在我的耳边??
她为什么,别着一束令人不安的刺铃花???
此时,蓝克丝站立的楼梯坍塌了,她跌入巨龙藏身的深渊之中。老树拿出穿越仪,在奔跑中射击墙壁。新的路径出现,他跃入其中。
我最后回看了一眼,看到整个工会都在塌陷。老树在大喊,我转过身,也进入了通道。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熟悉的道路。旧日的回忆复现于脑海,我想起来了,这是星舰的走廊,通往舰长室的走廊,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大踏步向前走去,想起了更多的东西,过往的鬼魂纠缠着我,引导我进入星球的核心。
“滋啦,滋啦。”通讯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老树的上臂设备。因为队员已经全部死亡,队长权限自动转移到了老树的手里。
“这这这这里是总部!”一个不清楚的慌张声音响起,“地表已经全部瘫痪,所有人都在腐坏!都疯掉了!呼叫特遣队,特遣队!”
老树“啪”的一声关闭了通讯。
“什么意思?”我问。
“大概……腐坏已经全面扩散了,世界已不再是我们认识的世界。”
“为什么会这样呢?”
老树叹了一口气,“下面全靠我们修改指令,逆转过程。”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走廊的出口,前面是一个幽深的出口,漆黑一片中散发着微弱蓝光。
老树捅了捅我。我迈开腿走了进去。
自动照明光线识别了我的身份,亮了起来。我认识这里——舰长室。我曾经来过许多次,有时是培训,有时是会议,有时是协助舰长完成航程操作和记录,这里就像我的一处秘密基地,感觉如此亲切与熟悉。
对着大门的一台机器,正是代际飞船的操作中枢——“龙髓”,飞船的一切指令皆出于它。这套操作平台需要活体DNA识别才能够登录和操作。
“快突破它。”老树催促道。我点点头,坐在那里,按照从前的记忆,开始登录系统。“减料者”在神经系统构造上吃了大亏,他们找不到可供“龙髓”接入的地方,这可能也是“瑞亚”防备他们的手段。我直接把平台接入我的头颅,和中枢神经系统成功握手。
命令以视觉形式展现在我面前,他们看不到。我开始了操作,幾秒钟后,我把举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
“怎么样?”老树问。
“登录成功。”我说,“现在,把修改后的算法发给我。”
老树放下心来,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你通过深航员平台,把视觉操作面板共享给我。”
我照做了,几秒钟后,他“哇哦”一声,似乎看到了新事物在眼前徐徐展开。
——像个不成熟的少年。
“老树,之前你说照顾过我一年对吧?”我问。
“嗯哼。”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看到他进行着一系列操作,呼出了工程师模式,随后,他的手悬停在“关闭系统”上方。老树似乎做过功课,对“龙髓”相当了解。
“不过,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突然看着我。
“因为我在想,你们表现出了太多不合理地方。”我说着,看了看一边的冬莉。那少女正蹲坐在旁边积满浮尘的软椅上,饶有兴趣地观察这边。
“你想多了。”
“一路上,有人提醒过我‘记忆的事。我想,大概是深航员的记忆扭曲了,所以才会产生情绪起伏,才会在地底看到工会,才会怀疑至自相残杀,才会最后像失心疯一般行动。你对我说‘照顾我一年,说明你的记忆也是扭曲过的,实际上只有几周而已。”
老树沉默了几秒钟。
“没错啊!”他有些愤恨地说,“你知道记忆为什么会扭曲吗?正是因为自组织算法的存在!‘减料者的本质是生物模拟算法,我们丧失的1%部分,是由系统补足的,经过相互关联性放大,记忆的25%都由‘瑞亚补足,它把记忆存储在整艘飞船的突触体系里。可我们要冲开一条道路,就要杀伤记忆,飞船的记忆改变后,所有个体的记忆也都变化了。但是,记忆被影响的程度出乎我们的预料,蓝克丝失算了。而那条不断扩展的龙,正是吞噬记忆的罪魁祸首。”
“所以,你才把手指头放在了关闭键上?”
“我不相信算法能救我们,”老树说,“所以我从最开始就打算关闭整个系统。”
“关闭的后果是什么?”
“你应该比我明白啊。”他说,“关闭系统,即算法归零,对新人类不再有1%的随机性限制。资源通路中的一切资源会立即生产新人类,补足世界的差额。完美的人类将会主宰这个世界。”
“可我的梅子还在通路里。”
我话音未落,他便按下了那个虚拟的按钮。“龙髓”发出了一些震动,但数秒钟之后,震动便停止了。
老树诧异地看向四周。
“命令执行失败,系统已锁闭。”虚拟控制面板上给出了反馈。
“怎么回事?”老树说,“不是关闭,只是锁定了?”
“是我锁的。”我说,“我刚才登录时,觉得不对劲,就直接锁掉了系统。”
“把它打开。”老树平心静气地说。
“告诉我,让交换厂逆向运行的算法是什么。”我说,“我要把梅子找回来。只要看到梅子出现,我就让你重启这个世界。”
老树苦涩地笑了笑。“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的期待,因为你的梅子不会出现了。”他说,“蓝克丝骗了你,他们对于被开除者,都是第一时间回收的。”
“什、什么?”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们是怎么对待闯入我们家中的人。”老树说,“爱意让你冲昏了头脑吗?”
我的脑中突然“嗡”的一声,似乎一切思想、理性和未来都被屏蔽了,巨大的悲伤和恨意奔涌而出。是我害了梅子,是所有人害了她,是世界害了她。
老树大叫一声,拼命揿动那个按钮,一边大叫——“解鎖系统啊!救这个世界!”盛怒之下,我突然想到报复的方法。那和谐而美丽的算法公式正在我面前闪烁,简单的操作我还是会的,比如修改公式里的一个小数点,将1%的“随机性缺失”扩大为10%。
10%,将使人类不再是人类,让所有“减料者”毁灭得更彻底些吧!我迅速发出了确认指令。
突然,我瞥见一抹红色。
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我仰起头,看到了一把红色的雨伞,那是梅子的伞。想要主动离开那天,她曾拼命把它塞进背包里。
“对不起,我只救回了一把伞。”是冬莉的声音。
我赶忙把头低下,却看到眼前的老树已经不再动弹,无数自组织纤维从地里伸出,将他全身牢牢地包裹。
咯吱,咯吱——咯吱!不知是骨头粉碎,还是内脏破裂,棕色的液体从纤维的缝隙中大量渗了出来。
“他们果然看不到你啊。”我对虚空说。冬莉平时讲话无人回应,仿佛只有我能听到。我猜得没错,是刺铃花。刺铃花意味着屏蔽意识的诱导剂,所以我的意识实际上也在受到压抑。我猜测,给予这种压抑是为了让我看到冬莉的实体。
她即是“瑞亚”本身,而我在无意识间帮助了她。我们就像发疯的野兽,被引入连环嵌套之中。
“感谢你帮我扩大算法。”自组织纤维再次从地面升起,纠缠成了一个朦胧扭曲的人形,“必须有9%以上的随机性缺失,人们的大脑才有空间存放龙。”
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大概我们这渺小的胜负欲,在下一代统治者看来,微小可笑到与一朵肥皂泡无异。但我已无力再反抗任何人,只能接受“瑞亚”赐予我的命运。此时,舰长室的观景窗外,金色的光线突然变亮了许多。我感觉到,一切障碍都已被清除,“龙髓”系统里开始调用巨龙的信息,那条龙即将升腾。我在系统中看到了真相,它是新的神经元联结模式,承载着系统迭代出的珍贵算法,将以龙的形态、以对龙的记忆与认知,投射于每一代新生个体脑中。因为龙是不存在的生物,人们对它的想象各有不同,所以不会与人记忆中的现实经验重叠,能够更加完整地保留下来。人们将获得新的意识模式:精神的稳定性、创造力、潜在的表观遗传。新人将会改变许多,甚至血液的颜色都会改变。
“创造力……”我喃喃道,“你给了未来不确定性。”
“不确定性就是新文明要面对的门槛,也是长远生存的保障。我用了好久才找到了这种算法。”冬莉的声音响起,她再次构建为人形,来到我面前,脸上的伤疤已消失了。
“但我不知道它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说,“甚至不知道人们会不会成为只想自相残杀的傻子。”
我叹了一口气,“还能比现在更愚蠢吗?”
“生命是永恒愚蠢的,”她顿了一下,“我们也是。我只是给了他们10%变好的可能性。”
“是愚蠢的,”我说,“而我一路别无选择。”
“你当然有选择,现在就有—— 一是利用你的权限,关闭整个系统,让一切化为乌有;二是作为新人中的一员,活下去,看看新的未来。”
我想了想,盯着她蔚蓝色的眼睛。
“那我选择继续冬眠。”我说。
冬莉似乎感到意外,一时失语。片刻之后,她开了口——
“何时苏醒?”
“顺其自然。”我答道,“哪怕变成干尸,也无所谓。我累了。”
“那么,”冬莉斟酌着用词,“那就最后和我一起看场烟花吧,看看巨龙创生的时刻。你所珍视的梅子,她的碎片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此时,自组织纤维扭结着缠绕在一起,让她的双腿更加牢固。那女孩慢慢走到舰长室的观景窗前,捡起那把红色的伞。
她的侧影,和梅子好像啊。
窗外,金色的光焰突然爆发,我捂住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在炫目的光线中,一条虚幻的巨兽腾空而起,带来恍如创世的仪式感。那是名为算法的本质,是随机性的美,是不确定的狂欢。“瑞亚”每个角落的人都将看到它,接受它,成为它。
也许,没有什么是更好的,我想说,这是万物的局限。但终究没有开口。
“在你沉眠之前,我要告诉你,我为飞船找到了新的目的地,生命适合在那颗星球成长。”冬莉说。
“那是……什么地方?”困意袭来,刺铃花的香气充斥着我的五感,即将淹没我的意识。
“距离银心2.6万光年,一条稳定的旋臂。我找到一个小小的恒星系统,拥有八颗行星。我们将去往其中的第三颗,那是一颗充满了晶莹剔透海洋的蓝色之星。”
“就像梅子的眼睛?”
“是我的眼睛。”
“呵。”我笑了。
“地球。”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个词汇,“后人将这样称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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