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02年4月28日,独版暗箱摄影,黑白银盐相纸,129×365厘米,史国瑞。由史国瑞纽约工作室提供。
史国瑞:我的摄影创作途径大致上有三个阶段。
对摄影的兴趣,源于1984年。当时,我在家乡的一家国营企业从事外事工作,经常陪同国外专家游览国内名胜古迹,云冈石窟、故宫、长城等地都去过很多次。我拥有的第一台相机是日本生产的柯尼卡35mm相机。当时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Cartie-Bresson)的“决定性瞬间”是我学习摄影的初始目标动力。1990年,我考入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摄影专业,通过研读摄影史了解到各种摄影流派,丰富了我的许多理解与认识,进行了许多摄影实践的实验尝试。
而我接触针孔摄影也是在1980年代。当时,我发现了一套美国时代与生活出版社(Time-LifeBooks)出版的《摄影生活图书馆》(LifeLibraryofPhotography)丛书,用了半年多的工资把它搬回家。其中一册《艺术摄影》(TheArtofPhotography)中有一篇文章——《挑战传统》(ChallengingtheTraditions),收录了美国针孔摄影研究学者艾瑞克·雷纳(EricRenner)的一幅针孔摄影作品,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也促成了我着手针孔摄影的各种艺术实践。我使用各种自制针孔匣子,创作了《大同云冈石窟》《平遥》《应县木塔》等作品。
暗箱摄影的创作完全是一种命运使然。1998年12月12日夜间,我与朋友三人驾车在高速公路遭遇重大交通事故,两个朋友一死一重伤,唯獨我毫发无损,我却始终忘不掉在那个清冷之夜的寂静场景,如同虚幻。当一切喧嚣停止下来之后,大脑是一片空白。“当你无限接近死亡的时候,你才能体会生的意义。”
禅空间 金华,2010年11月1日,独版暗箱摄影,黑白银盐相纸,345x284厘米,双联,史国瑞。由史国瑞纽约工作室提供。
2000年,一个偶然机会,去一座偏僻的大山里住了8个月拍山景。当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峡谷中,逝去的时光隐匿到灵魂深处,专注聆听鸟叫,观望日月星辰,让躁动的心逐渐安静了下来。体会“放下”不难,重要的是此时的我,以什么方式来体现存在?在我看来,生命的存在是一场在漫长时间中等待光的机缘,它也许能把黑暗的世界重新点亮。小孔成像出自春秋战国时期墨子的重大发现——光线是沿着直线传播,它的典故恰好吻合我当时的心境:让时间透过光而慢慢沉淀下来,我可以真正体会到生命的存在。这让我空白的大脑获得一种救赎,激发并进一步改变了我的创作方式,从针孔摄影转变为暗箱摄影,由“身在其外”转变到“身在其内”。在创作时,暗箱(CameraObscura)就是我的宇宙,我彻底置身于暗箱之中,与时间和光共同存在,体会时间延长的意义,直到完成影像的生成。
长江,2013年 5月7-8日,独版暗箱摄影,黑白银盐相纸,216×420厘米,三联,史国瑞。由史国瑞纽约工作室提供。
史国瑞:早在1980年代,由于工作原因我曾多次登长城,非常熟悉而且也了解它的历史,这是其中一个原因。第二个重要原因,长城那耳熟能详的意义,一种千年存在,对于我们的国家、历史和人文承载了太多的内容,也是一种精神象征。所以我第一件暗箱作品的选择在当时人烟罕至的河北承德金山岭长城。
2002年4月28日,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前后数日动用了几十人,把金山岭上的一座烽火台进行封闭,改装成一个5米长,3米宽,3米多高的暗箱,我在密不透风的暗箱里进行了长达3个多小时的曝光。在暗箱内部,随着时间走过,影像从混沌到清晰逐渐体现,我与它们始终在一起,影像上有我无我已不重要,我的“存在”是体现在无中生有的过程中,体现在天成于自然的隐遁中。
史国瑞:许多人都好奇,在黑暗、密不透风,许多时候还很潮湿、憋闷的暗箱里,我如何能忍受少则几个小时,多则一整天呢?
其实,在暗箱的时光,我的状态有时像一只乌龟,在内心安静的状态下任时光漂流,节省和储备能量。而大部分时间,我更像一只猫头鹰,不仅要对光敏锐,对面前正在生成影像还做出有效的判断。另一方面,我在感受暗箱的世界。暗箱如同一个特殊的放大器,将周围一切的存在和细节,所产生的强烈程度提升了许多倍。2019年的声音装置《生生不息》就诞生于此。
从2002年开始暗箱摄影,二十多年过去,我的时间感越来越迟钝,常常会日升钻入暗箱,待日落月生时才结束走出暗箱。记得有一次,拍摄哈德逊河谷收工,走出暗箱时,看到了满天的萤火虫星星点灯一样在交汇飞舞,那光谱、频率和时间在黑暗之夜里形成了繁花般的盛景,形成了它们交流并且繁衍生命的语言,而当我了解到它们成年期的整个生命只有不到一个星期,在有限的时间里点亮黑暗世界并且完成它们的使命,我表示了尊重和理解,因为生命是一种选择和被选择。
从西九龙望向香港岛,2016年7月19-20日,独版暗箱摄影,黑白银盐相纸,280×250厘米,双联,史国瑞。由史国瑞纽约工作室提供。
从托马斯·科尔住宅看向卡茨基尔山脉,2019年8月12日,独版暗箱摄影,银盐黑白相纸,263.5×408.9厘米,三联,史国瑞。由史国瑞纽约工作室提供。
史国瑞:这个项目主题是“缺席即在场”。2018年12月我受托馬斯·科尔国家历史遗址(ThomasColeNationalHistoricalSite)邀请,正式开始此项目的研究与创作,创作时间上跨越三个季度,共完成十件作品。主题灵感是对19世纪诞生于美国的第一个重要的新艺术运动哈德逊河画派创始人托马斯·科尔(ThomasCole,HudsonRiverSchool)绘画作品的再思考而产生的创作。科尔是美国现代本土艺术的源头,在他的作品中比比皆是描绘大自然的崇高性特征,但是在其“崇高性”背后的忧患意识是鲜为人知的。除了对人生的悲情之外,对社会经济迅猛发展、对自然被破坏的担忧及他那短暂的一生,他的一些创作思考触动了我的内心,也与我早年的人生经历有关。与其说是灵感,不如说我与他作品的内核产生了一种情感共鸣。反观历史与现实,190多年以前存在过的问题在当下依然需要面对和解决。当离开自身习以为常的生活环境,物理间距可以让我产生更多的理性和降温,去思考和反观,这是一种新的经验和挑战,而身份是一种根脉上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带出来的情感是丢不掉的。
史国瑞:也许是观察角度不同吧。《缺席即在场——与科尔的当代对话》系列作品,与其说针对某个具体历史人物的创作,不如说是基于两个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下,两个跨越时代的艺术家对他们所处的在地景观的对话与思考。如果拿过去和现在的情景比照来看,放在历史长河的时间概念中,人类的欲望从未改变,它们是如此接近和相似。我希望我的暗箱是一枚放大镜,或者说是一面倒映历史的镜子,毁灭与新生无时不刻令人唏嘘,一直存在。在地景观一直是我的主体语言,景观从表面看是“风景”,实际上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下存在有很多内容的负载。
史国瑞:过去这几年,我一直在参与各种各样的展览。对一个创作者来说,不同的地理环境和文化背景,也许会有不同的思考并且产生差异化表达,带给观众新的视觉效果、体验和互动是必要的。面对未来不同的项目,不排除去尝试一些更多的实验,但会是围绕“在地景观”这一大主题下进行,毕竟形式是为主题而服务的,不能喧宾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