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都十五岁。
她是西院张家的远房亲戚,从遥远的省会长春来,在我们的小山村过了半个暑假。
每天大清早,好几个小伙伴都会急急爬起来,第一时间赶奔张家。我家住隔壁,有近水楼台之便,但在大门口相遇,大家还是会略微尴尬一下,然后迅速各找各的借口。有人说管张家大儿子借钢笔,有人说管张家小儿子借橡皮。
最希望的,当然是她来迎门。微熹天光下,纯白素花薄衫的大翻领,衬着她活泼灿烂的笑容;几根湿漉漉的长发,淘气地黏在她的脑门和脸颊;而她的嘴角,则堆满了如雪的牙膏泡沫。
这样的情景,会让我顿时心跳,然后发呆半晌。
她丝毫不避讳男女生之嫌,一整天,会伙同我们一帮淘小子一起爬树,一起摘灯笼果,一起采山葡萄。
我们带她去三通河对岸偷香瓜,故意让看瓜的老汉拎起棍子怒骂着追撵我们,然后,看她在两箭地开外吓得跳脚尖叫,为我们担心。
夕阳卡在西边山梁上时,小伙伴们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散坐在她周围。我一般要故意走开几步,离她稍远一些。可是,耳朵却竖得直直的,不肯放过她吐出的每一个字。
从她嘴里,我知道了,城里马路上的红灯和绿灯之间,还有黄灯。长春有一条又长又宽的斯大林大街,路两边一根电线杆也没有,因为电线全在地下走。她家住在红旗街,离长春电影制片厂不远,有一次,她亲眼见过姜黎黎拎一个小篮子去买菜。
也是她,让我们第一次知道了,长春有一道名菜,叫雪衣豆沙。
雪衣豆沙,这样的名字,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每次遇见“白衣胜雪”这个词,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雪衣豆沙,想到她。
她说,她的舅舅在长春大饭店当厨师,所以她看过怎么做雪衣豆沙。要点是,只用雞蛋清,不用鸡蛋黄。成筐的鸡蛋,流水一样的鸡蛋清,被放进大盆之后,用一种叫打蛋器的东西搅啊搅,一直搅到全部变成了泡沫,插进去一根筷子,都可以直直地立住。
在遥远长春发生的这种场景,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令我暗暗震惊。
这时候,董成国问了一句:那蛋黄哪儿去了呢?
对我们来说,家里母鸡下的蛋,是妈妈用来换盐的。只有过生日,才能吃上几枚煮鸡蛋,而蛋黄,正是煮鸡蛋最香的精华部分。所以,关心蛋黄到哪里去了,倒也是一个真问题。
可是,人家明明在讲一种美丽的感觉,你却实打实地关心起吃食来了,这也太煞风景,太不合时宜了。我恨不得一个高蹦起来,狠狠踹董成国屁股两脚。
十年后,我终于来到长春,吃到了雪衣豆沙。
据请客的朋友讲,其实在长春,想找雪衣豆沙吃,也并不容易。因为做工太费料费时费力,比如说,炸雪衣,必须用新油,二茬油就根本炸不出那种雪白来。成本高,不划算,很多饭店都不肯做。
现在要第一次把雪衣豆沙放进嘴了,我还是有点小激动的。在朋友们的鼓励注视下,我饱含深情地慢慢咬了下去。
舌头先是尝到了一点甜,那是撒在表皮上的一层砂糖。牙齿穿透一层薄膜,舌头又尝到了一点甜,那应该就是豆沙。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我几乎只是咬到了一口虚空,或者说,只是咬到了一口寂寞。
也许是我略显错愕的表情被朋友捕捉到了,他适时微笑感叹,说在大东北,难得会有这样一道华而不实的菜品。
是啊,东北的菜,不管是锅包肉,是氽白肉,还是小鸡炖蘑菇,哪个不是货真价实的硬菜?只有雪衣豆沙,完全像一个极具欺骗性的异数。
可是,我失望吗?我没失望。只能说,曾经沧海,一朝释然。
在长春,我也动过念头:找找她?但随即,我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我知道,饱尝人间情苦的纳兰容若曾经这样说过:“如果人生如初见。”传说中的大情僧仓央嘉措说得就更直白了:“相见不如怀念。”
正如,雪衣豆沙。
想念故乡的酸馇子
在东北乡下,初秋时节,新玉米落仓,不管丰收不丰收,家家户户都会做一种叫酸馇子的吃食。
按古礼想,作为收获祭品的一种,酸馇子原本是要奉献给土地神的吧。
但随着斯文凋零,祭祀仪式本身早已湮灭,只把个果腹的吃食留了下来。
东北各地的酸馇子做法会略有不同,在我老家吉林辉南,是用脱皮的玉米粒泡水六七天,直到发酸为止;有些口味重的人家,则要挺到发出臭味才罢休。
将泡好的玉米粒磨成稀粉,沉淀成坨,馇面就算准备好了。
有些地方,直接泡玉米粒,那么磨成粉后,还要多一道细纱布过滤的工序。
玉米的粘性差,不容易成条,但劳动人民自有智慧,拿一大团馇面,放到开水里烫一下,然后迅速拿出来,这样,外围薄薄的一层面就熟了。
把熟面与生面再细细地揉到一起,面团的粘性马上大增。
等一大铁锅的水烧开了,热气腾腾中,在锅沿架上馇板,就可以煮馇子了。
馇板是一块又厚又长的木板,中间挖空,嵌铁皮,铁皮上有圆形孔洞。
先把大团馇面结结实实摔到馇板中央,然后人蹲在灶台上,双手带动全身的重量给面团施压,黄澄澄的面条,就从馇板下像比赛一样跳进了翻花的开水中。
煮熟的馇子,金黄透亮,夹在筷头颤微微的,入口则无比顺滑。
关键是那种浓厚的酸味,弥漫在口中,异常鲜美,再配以鸡蛋酱或肉酱的醇香,瞬间会让少年的我变成一头贪吃的小兽。
一顿狼吞虎咽把肚皮搞得圆滚滚之后,“再吃一口,最后一口”的央求,往往要遭遇母亲迎头一记暴栗才会宣告结束。
打小,我心眼就多,脑子里想的是:这要天天能吃上馇子该多好!但问出来的却是:为什么不能天天做馇子?
记得当时母亲的解释是:费时费力。
是啊,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日子普遍艰难,人心仍然凄惶,让家长们去兴致勃勃地经营粗粮细作,基本上没有那个心绪。
实际上,我们家是村子里的非农业户,所以母亲并不会做酸馇子,但我们每年都不耽误吃,因为东西两院邻居会大碗冒尖地给送过来。
我最喜欢西院张金涛家的馇子,味道最重,最鲜,最过瘾。
可是,每到吃馇子时节,为了给不给我家送,张金涛总要和老伴拌几句嘴,他坚决不同意送。
有时候,张家大娘要把大碗藏进大褂怀里,找借口偷偷送到我家来。
张金涛为什么不同意老伴送呢,因为大家都知道,吃馇子有风险,一个弄不好就会中毒。
而且,最要命的是,多少年来,谁也搞不明白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毒性发作。
每年,十里八村总会有那么一两家吃酸馇子中毒,症状是全家人集体上吐下泻。
这时,村人就要紧急套马车,一路烟尘滚滚地往县医院里送。
据说,酸馇子是满族人的传统吃食,说起来,玉米粗糙朴实,耐旱抗风,倒真与土著东北人的气质暗暗相合。
选自“苏铁学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