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志平
面对寒气扑来的湖面,几乎赤裸着身子的老刘头,不免打起寒战。他举起手中紧握的酒壶,猛灌几口,随手将酒壶放到小木船上,小木船中间,正放着一架炭火熊熊的火盆。
老刘头先用粗糙的大手从湖里舀水往身上浇,水一碰到身体,就化作无数细针,开始往毛孔里钻。老刘头又搓了搓干瘪的胸膛,猛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往湖中心走去。
女儿小桨极力阻止他下湖,可他太倔,一意孤行,小桨只好待在岸上,看着头发花白的父亲一步步向冰水中走去。
这是湖汊的一角,水不深,但水底有坑凹石隙,那是鱼儿最爱群集的地方。藏在这种地方的鱼,特别刁钻,渔网一撒下去,它们就藏在石隙间,或钻到淤泥里一动不动。
可是,一想到病得面黄肌瘦的小战士,老刘头心就抽了一下——他还是孩子啊,就扛着枪打仗了,小战士所在的大部队,可是一支人民的军队啊!
老刘头正想着,忽然脚边一动,有一条鱼隐隐向他靠近,老刘头正是靠着体温吸引鱼儿。他躬下身子,张开双手,逐渐向目标靠拢,再猛地一合掌,一条足有两斤重的鳜鱼被他紧紧攥住,啪嗒一下,鳜鱼被扔在小渔船上。突然,老刘头感觉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他的脚趾像铁爪一样,死死钩住。一吸气,老刘头潜入水中,熟练地扣住鱼鳃,一条肥胖的鲤鱼,哗啦一声被提出水面。
“爹,时间不短了,快上船烤会儿火!”小桨在岸上喊道。老刘头浑身僵硬地爬上船,就着火盆哆嗦着。“这里是鱼窝,得多摸几条鱼再回去,多做些鱼汤给小战士喝。”老刘头想起小战士稚气又瘦弱的脸庞,又滑入水中。半个小时,老刘头反复了好几次。
“唉,真是老了,不服不行啊!”看着小船上十来条大大小小的鱼,老刘头不由得感叹着。
回到岸上,裹上厚棉袄,老刘头又猛灌两口酒,看着东边刚刚露脸的太阳,乐呵呵地说:“小桨,赶紧把这些鱼给小战士他们送去,让他们补补身子!”
这段时间,小战士所在的工作组,为了做好渡江的准备工作,马不停蹄,日夜奔波,个个瘦得不成人形。村民们知道后,纷纷送去米、油、鸡蛋。前两天,老刘头去送米,得知小战士病倒了。这个小战士年龄最小,个儿高,长得俊,爱说爱笑的,乡亲们可喜欢他了,都逗他说,要给他在桐城定一房俏媳妇,羞得小战士满脸通红。工作组的队长告诉乡亲们,小战士是部队在前进途中收留的孤儿。乡亲们不免唏嘘一番。
当小桨提着一罐炖得奶白的鱼汤和一篓鲜鱼走到工作组门口的时候,正碰上小战士在院子里晒太阳。
“鱼汤,给你喝的。”小桨红着脸,站在阳光里。
小战士有些惊讶,一时没缓过神来。
“我爹看你病了,特地去湖里摸的鱼,让我给你炖了鱼汤。”
小战士如梦初醒般,一边道谢,一边赶紧去接鱼汤。
“趁热喝下去!”小桨揭开盖子,浓浓的鱼香味弥漫开来。
“什么这么香啊?”工作组的队长耸着鼻子走过来,“哟,是小桨姑娘啊,快坐!”
“队长,我爹让我把鱼送过来,给你们补补身子。”
“这么冷的天,怎么捕到这么多鱼的啊?”队长看着鱼篓里的鱼,颇为惊讶。
“我爹年轻时是鱼摸子,昨晚又下了湖。”
队长听说过鱼摸子摸鱼的方式,内心很是感动,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就往小桨手里塞:“这么冷的天,刘叔还下湖摸鱼送给我们,这点钱是我们的心意,一定得收下!”
小桨赶紧推让:“不行不行,我爹说了,你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渔民送点鱼也是应该的!何况,小战士还病着呢!”
队长一愣,笑着问:“小桨姑娘怎么知道小战士生病了?”
“听我爹说的。”小桨的脸在暖暖的阳光下好像有些发热。
“这鱼汤也是你爹炖的?”队长又笑道。
“不,是我炖的。”小桨说着,又害羞地看向小战士。
“鱼汤好喝不?”队长一脸笑意地看向小战士。
“嗯嗯,好喝好喝!”小战士不明白平时严肃的队长怎么会有这种表情,便捧起罐子,又喝了两口,却呛得咳了起来。
“怎么了,不是卡鱼刺了吧?”小桨吓得一下子跳到小战士身后,用手拍打他的后背。
“没有没有,喝呛了……”小战士的脸不知怎么也红了起来。
队长偷笑着,弯腰拎起鱼篓往厨房走去。洒满阳光的小院里,格外温暖。喝完鱼汤的小战士,脸色好了许多。
“鱼汤好喝吗?”
“好喝,香!”
“真的啊?我用小火慢炖了一个多小时呢,你要是喜欢喝,我明天还炖。”小桨很是高兴。小战士捧着罐子,忙说“不用不用”。
“你们……真的要渡江?”小槳看向天空,转动着辫梢。
“是的!”小战士也看向天空,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小桨觉得,这时的小战士格外好看。
小战士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锃亮的弹壳,递给小桨,低声说:“这是我做的弹壳口哨,送给你。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桐城了。”说完,小战士沉默不语。
小桨也没有说话,接过口哨,两人呆坐了一会儿。小桨低头摩挲着弹壳,这是一枚做得十分精致的弹壳口哨,她慢慢将口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哨声便响起来,悠扬而动听。
很多年过去了,满头银发的小桨经常忘这忘那,她常坐在门前,看着一望无际的嬉子湖,手心里一直攥着的,是一枚磨得发光的弹壳口哨。
选自《天池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