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松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自来水,吃水要到二里地外的寨上去挑。清早担水是家家首要的事。一口井,半个村子用,到了井上要排队。有人来得晚,又赶上有事,看见长长的桶队心里就急,两眼在熟识的人中来回扫,看见瓦罐,眉头开了,说,瓦罐哥,家里等着水做饭呢,孩子上学要迟到了,让我先打水吧。
瓦罐好说话,村里人都知道这一点,求他的话落不到地上。
瓦罐笑笑,把前面的桶往后挪挪,给他腾出一点空隙来。
一次,排到后面的人不愿意了,说,我家里也很忙啊,瓦罐哥,你要让他,你挪到后面去。瓦罐真的不吭声拎着桶到后面去。插队的就有些不好意思,提意见的脸上也挂不住,说,看看看……你这个人,我只是说说……
后来多年,瓦罐成了村里担水最早的人。大家刚刚推开门,他已挑着第三担水回来了。
伏天里,玉米地里锄草,一进去就是一身汗。中间休息,男人们坐在地头柿树下歇,一袋烟再也抽不完。反正记工分,干多干少一个样。老七想解手,转到另一边地头,听见有响声。一看,是瓦罐独自在干活。他不急不躁地锄着,锄头还特意搂一搂,草根朝着天,像是在自留地里一样认真。老七后来对别人说,嘿,看见我,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真怪。
那时家家养猪,一年花钱都指望它呢,下工了,都会薅一篮猪草带回来。有人精明,草下面往往藏着嫩玉米、新红薯、绿豆荚什么的,但瓦罐从不做这样的事。有次他挎篮子回来,说,今天捡了宝贝了。媳妇以为他开窍了,高兴地接过篮子,翻到底部,却全是野苋菜。宝贝呢?他答,多好的苋菜啊。一大片,嫩着呢。媳妇狠狠瞪他一眼,把篮子往地上一蹾。擀好红薯面条,往儿子们碗里一捞,没他的了。他笑笑,把苋菜焯了水,用蒜盐水一调,端到一边吃去了。最后媳妇又擀了面条,让儿子给他端去,他笑眯眯地说,这苋菜好吃着呢。
瓦罐是跟村里人不一样。听人说,以前日子穷,瓦罐爹带着他要饭,走到洛河北,见白马寺在舍粥,就在白马寺附近留下来。看看瘦成火柴头的儿子,瓦罐爹狠狠心,把八九岁的小瓦罐留在了寺庙里。“土改”后,分了地,分了牛,有了飯吃,想起可怜的儿子,瓦罐爹就去接瓦罐回家,那时瓦罐已长成小伙子了,跪在师父面前,舍不得走。师父却摸摸他的头,说,出家是修行,在家也是修行,跟你爹回去吧。
后来瓦罐娶了媳妇,生了三个儿子。当过和尚似乎成了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别的小孩与瓦罐家儿子发生了小纠纷,就“和尚儿子”“和尚儿子”地叫。
瓦罐脾气那么好,万事不争,却被推到前面当了多年的生产队干部。生产队的保管先后换了几个人,年底总是对不上账。大家意见都挺大,有人提议选瓦罐,赢得了一片赞同。
人心就是这么怪,明知道占便宜不好,自己却想占;哪怕自己想占,也看不上好占便宜的人。
也有人不放心:瓦罐情面那么软,怎么能看住门?
没想到瓦罐却同意了,只是提出两个条件:取放物品,必记账签名;粮油仓库挂上三把锁,队长、会计、保管各管一把锁的钥匙,三人到场才能开门。
每次队长与会计来找他取粮油,他都会把签名的纸条郑重地放入一个钵盂样的胖黑瓦罐中,再一同开锁,取物,锁门。
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三个儿子正长个,一到家就喊肚子饿。媳妇明说暗说他,仓库里原来的东西咋对不上号?就你精,就你能,就你知道挂三把锁!其实就你憨!
年底,抱出瓦罐。一算账,与仓库里剩余的粮油分毫不差。于是,“瓦罐保管”的外号就叫开了。
每年贴春联时,他都会给胖黑瓦罐盖子上贴一张黄纸,写上“戒痴戒贪”。黄纸黑字,有点像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上的咒语。队长笑他,说,这戒贪好懂。这戒痴,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也觉得自己有点傻?
后来,包产到户了,三个儿子也长大了。盖房、娶媳妇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媳妇愁眉不展,说瓦罐,别人都能外出挣个钱,你准备看着儿子们打光棍呢?
瓦罐背着被子卷儿也出去了。半年后,汇款就回来了。以后每月都会汇回一笔钱。眼看着盖起了新房子,娶进了仨儿媳妇。瓦罐媳妇眉开眼笑。没想到瓦罐竟挣到稳定的大钱了。到底他打的啥工?村里人都猜测,可他家里人也说不知道。
一年秋天,村里做生意的老海,在浙江一个有名的寺庙里,遇到了一个和尚,穿着僧袍布鞋,不急不躁地扫庭院里的银杏叶。起初,他没太在意,扫了一眼,忽然发觉像一个人,再一细看,那不是……瓦罐吗?他走近,试探地叫了一声瓦罐叔。和尚停下扫帚,看看他,面容平静,单手竖在胸前,道,阿弥陀佛。
消息很快传到了村里。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那表情与语气的含义是丰富而复杂的。
有一次,村主任竟然收到一大笔汇款,是瓦罐寄的,注明用于给村里安水管。当时村里筹备建水塔,通水管,正愁钱不够呢,这笔汇款真是远水解了近渴。
瓦罐的所有经历细节又被人们翻出来一一晾晒。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每到月底,庙里的和尚们发工资,不是数好的票子,而是排着队去功德箱里抓钱,一人抓三大把,都是大票子。男人们直啧嘴,说,要不,也找瓦罐叔说一说,当和尚去?当然,大多数也只是过过嘴瘾而已,家里地里,媳妇孩子,都放不下、离不开啊。
瓦罐自从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家来。儿子们娶媳妇没有回来,老伴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回来,只有一张汇款单。附言中写着: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载。世间债已了,从此无挂碍。儿子们看得懵懵懂懂,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汇款却不再来了,赶紧去那个寺庙寻找,得到的答复是:有这么个出家人,法号戒痴,外出云游去了。再问,答曰,云深不知处。
从此,村里再也没有人见到过瓦罐叔,不,戒痴和尚。
选自《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