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三十几岁时,有一次与几位朋友聊天。谈到未来的生活理想,我说:“我希望未来自己能有一个书房,里面摆满我喜爱的书。还要摆上三张桌子,一张用于编辑工作,一张用于撰写随笔,一张用于学术研究。”
其实这样的人生理想,并不是我个人的杜撰,见贤思齐,叶圣陶有三张书桌:教书,写作,编辑。前者有他纯真的爱,中者是他的业余爱好,后者是他第一位的身份。陈原有三张书桌:出版,散文,语言学。前者是他的职业,中者是他的闲情逸致,后者是他身处困境时读书思考的一点收获。黄永玉有三张书桌:绘画,写作,木刻。前者丰富了他的生活,中者为他带来精神的快乐,后者是他的看家本领等等。人生短暂,我们需要汲取前辈的生活经验与智慧,沿著他们的道路走下去。
转眼之间,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年龄也接近奔七。书房有了,满架的书有了,好书不是很多,但很有亲近感。三张书桌也有了,每张书桌上都摆放着难忘的书,它们包含着满满的记忆。
第一张桌子,我的出版职业。我身处这个行业四十多年,编辑过很多书,如今还在努力探索。比如经典图书的出版,为它们选择上好的皮装、漆布装、脱酸纸等材料,选择上好的版本、译本、插图,让湮没无闻的绝版书获得再生,创造中外好书的升级版,为旧经典修残补缺,重新装帧等等。再如回顾百年中国出版,许多书的背后,都隐藏着丰富的故事。我们努力将它们整理出来,重新包装上市,告慰前贤,唤醒读者的热情。近期的产品,有亚东版“中国古代名著系列”,第一本《红楼梦》。我们的做法是根据文化史、书籍史知识提出选题,根据版权、版本知识策划好书。这的确是一件很难做的事情,好在此类老书的背后,站着那么多响当当的人物:胡适,蔡元培,陈独秀,汪孟邹,汪原放。他们的思想与创造,可以说是出版暨文化传播的更高境界;与那些幼稚的商业案例比较,有些是不可比,有些是专业与业余的区别。参照先辈的方法做事,我们既可以解放思想,开阔视野,发现新的图书门类,还可以节约生命成本,不搞投机,不走错路,做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在这张书桌面前端坐,除了个人喜爱与追求,还有哪些记忆呢?此时我想到几位前辈的观点:
一是什么样的人适合做出版呢?其实不必想得那么高大上,用陈原的话说:“书迷而已。”再用贺圣遂的话说:“一个好的银行家未必能当好出版公司的CEO,但如果那位银行家还爱书,还是一位读书懂书的行家,那就另当别论了。”
二是高雅与低俗的图书,哪一个更容易操作呢?沈昌文说:“当然是前者啦。高雅的书曲高和寡,似乎不易做好,其实操作起来有章可循,有机可乘。低俗的书貌似容易做,其实做起来很难。为什么?首先是门槛太低,什么人都敢上手,最终形成恶性竞争;其次是社会管理严格,操作风险极大;再次是高雅的东西有上限,低俗的东西却是没有底线的,你低他比你更低,实为一条不归路,走下去不但挣不到钱,最终还会丢尽脸面,为读者所不耻。”
三是如何对待经济效益差的好书呢?办法很多,此处再说一遍张元济的故事:张先生主持商务印书馆时,主张“多出高尚的书,略牺牲商业主义”。实操中有些书必须赚钱,有些书持平即可,有些书可以适当亏本。比如戊戌年六月光绪召见康有为、张元济,他们是六品,此前皇帝只见四品以上官员。交谈中光绪对张元济说,“外交事关重要,翻译必须讲求”。此观点深为张先生认同。后来他进入商务印书馆,格外重视译介西方著作,他为此确定译著“不必赚钱,但求不亏本”的原则,推出大批好的翻译作品,成为我国近现代“西学东渐”首屈一指的人物。
第二张桌子,随笔或曰散文写作。我喜欢此类写作,写过一些专栏,还出版过多本小书。有此爱好,除了本人的性格、家庭的影响等因素之外,还有三个原因:
一是表达方式的选择,说到个人思想的公众化,大体有两个主要途径,一个是说,一个是写。相对而言,我更喜欢后者。为什么?因为说的难度较大,风险也很大,且存留不易;还有言多语失、信口开河等观念的影响,常让人望而却步。更客观的评价,说的过程压力较大,写的过程比较平缓。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争强好胜、争名逐利的念头日渐减弱,人生有限、来日苦短的情绪不断增强,追求心态平和,追求安静独处,追求身体健康,越来越在我心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此时,言说的兴趣逐渐褪去,写作的优势逐渐显露出来。当然写也要追求自然流露,追求真情实感,不能太功利,不能说假话,不能无病呻吟,不能幻想一蹴而就。
二是出版职业的需求,回顾前辈的工作经验,他们中的优秀人物几乎没有不动笔的先例,只是动笔的方式不同。例如陈原是语言学家,又是一位出版理论家,他写随笔分两个方向:一个是写与词语研究相关的小书《在语词的密林里》《重返语词的密林》《遨游辞书奇境》等,都与他的专业背景有关,最让小编们受益;另一个是写有关出版史、书籍史的小书《书林漫步》《书和人和我》等,写此类文章,陈原始终坚持书与人的两条主线。再加上他读书多,文字优美、幽默、机智,故而成为出版界一位标志性的人物。
还有,出版界有一个传统,那就是编辑擅长写序,尤其是为自己编的书写序。有名的人物如:张元济《涉园序跋集录》,收序跋二百三十余篇;王云五《岫庐序跋集编》,收序跋二百四十余篇。沈昌文《阁楼人语》,内容是《读书》杂志的编后记,也是沈先生最好的一本著作。钟叔河《走向世界》,内容是《走向世界丛书》总序,以及丛书中每本书的序言,堪称当代出版界最有学问的序跋集了。
三是撰写文体的追求,出版人写作,有所谓高下之分,或称圈内与出圈之别。圈内限于简介、书评、演讲稿一类,有宣传、摘抄、广告之功能,称为应用文体,难入正宗文学创作的阵营。一个出版人能否兼称为作家,重要的标志是他的写作能够“身处职业中,跳出职业外”。比如《读书》杂志,它在创刊之初就声称“本刊以书为主题,但不是书评杂志”。那是什么呢?标志性的文本是《读书文丛》《书趣文丛》,它们的内容都源于《读书》,写文章的人都是写散文的高手,他们的笔法很值得我们学习。再延续下去还有《万象》杂志,主旨“文人八卦”,刊载的都是极好的文学作品。
第三张桌子,用于学术研究。说到“学术”二字,我的认识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大学毕业后,我选择投身出版行业,不久就有了钱锺书《围城》中描述的城里城外的矛盾心理,总觉得学术研究高高在上,离开大学校园,很有些不舍或走低的感觉。所以内心中时常告诫自己,不要放弃大学学过的专业知识,工作之余,还要努力研究点什么。怎样研究呢?
一是我平生喜欢独处,不愿争论,不愿入伙,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属于独狼型的性格。选择研究领域,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地广人稀的去处,静静读书,静静思考,独自玩耍。其实数学中无人区很多,但我无力涉足。最终我有了一个预设的定位:选一个五四以来倍受冷落的,主流专家们不屑的,大学未设学科的项目来研究。后来就有了《五行志》研究的选定。
二是在研究的过程中,我由数学而科普,由科普而数学史、科学史,逐渐走向读经读史、文理互融的境地。再由数而数术,由数术而自然哲学,最终陷入廿五史《五行志》领域,不能自拔,且兴趣渐增。近些年我发现,人们对学术的看法有了变化,变得不那么高尚,不那么让人崇拜了。为什么?我不想解释,只是我积几十年业余时间,埋头研究的东西,它们是否学术,是否高贵,是否有价值?此时在我的心中,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弄懂弄通了它们,重要的是我丰富了自己的思想和语言,更重要的是总有懂学术的专家,看懂了我的研究,或曰听懂了我诉说的价值,找到了我不知道、他们知道的文化定位。他们是谁呢?就是周山、江晓原等学者。江先生在《五行志随笔》序言中,称我所描述的“是古人头脑中的一个世界图像,今人未知的东西,不可轻言对错”这样的评价,使我的心海中泛起一点波澜,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选自“俞晓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