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琳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1)
1920 年华北直、鲁、豫、陕、晋五省暴发旱灾。该年夏秋,“东起海岱,西达关陇,南至洛阳,北抵京畿,禾苗枯槁,赤地千里;加之虫雹为患,饥民多达数十万”。[1]为救济灾民,各种筹赈活动层出不穷,其中包括开展街头慈善募捐。此类活动多组织劝捐员在相应区域以流动、定点形式沿街劝募,并赠予捐款者纪念章,是提升捐款普及性的大众慈善形式。以往研究对此情况有所关注,但多在论述部分社会筹赈活动时稍带涉及。[2-3]尚未将街头慈善募捐归为一类功能独特的筹赈形式。
鉴于目前尚无对近代街头慈善募捐活动的专文研究,华北五省旱灾期间街头慈善募捐活动空前活跃,其中北京活动影响力最大。本文以此典型案例为研究对象,初步探讨近代街头募捐慈善活动的运作及成效,以期丰富考察近代救灾社会化历程的视角。
华北五省旱灾时期,北京街头慈善募捐活动先后举办两次,分别为1920 年12 月18 日旱灾纪念日期间;1921 年2 月25 日至27 日全国急募赈款大会期间。两次活动形式上有街头流动募捐、定点募捐的差异,均营造街头慈善氛围相辅助,整体收效良好。
华北五省旱灾时期,北京街头慈善募捐活动形式分为流动募捐、定点募捐。1920 年旱灾纪念日开展流动募捐,劝捐员主要为北京25 所中高等学校的三千余名学生。[4]各校负责不同城区,如清华学校、高等师范附属中学等负责南城;外交部俄文法政专门学校、税务专门学校等负责东城;高等工业学校、萃文中学等负责西北城;交通部邮电学校、燕京大学等负责西城;崇实中学负责北城;潞河中学负责通州。[5]学生结成小组,佩义勇员徽章、携扑满和捐款纪念章沿街游行劝捐。募捐结束后,各校统一打破扑满,捐款送至花旗银行,并列表记录扑满号数和学生姓名,以防疏漏。[6]
1921 年全国急募赈款大会期间采取街头定点募捐。北京设52 处木制方形集赈柜,有23 所中高等学校约571 名学生定点劝捐,赠予捐款者纪念章。设柜地包括正阳门、崇文门、西安门、地安门等皇城、内外城间交通枢纽;王府井大街、瓷器口、大栅栏口、天桥等繁盛商业地段;青云阁、新世界、广和楼、第一舞台等商场、戏园热门娱乐消费场所;三殿、天坛、中央公园、城南公园等殿宇园林游览胜地。各校负责不同地点,如北京大学负责前门、地安门、天和园,燕京大学负责东西车站、大栅栏口、华乐园。每日每处学生分成三组交接,最后一组等候学界委员会会计股人员收取捐款。[7]
两次街头募捐形式设计均考虑秩序、效率兼顾。例如,都赠予捐款者纪念章,既是表彰善举,也作“免他组再捐标识”。[8]提高募捐效率、避免阻人行路。此外,均重视募捐地点规划。旱灾纪念日各校就近负责不同城区,防止人员聚集的同时扩张街头募捐覆盖面。
该时期北京举办街头慈善募捐活动的过程中,以散发广告传单、悬挂旗帜标语、组织游行等辅助措施,充分营造城市街头公共空间慈善氛围。在宣传材料应用方面,旱灾纪念日在正阳桥搭建彩色电灯牌楼。[9]很多大道、银行或大商店的柜台上都贴着女学生画的彩色广告。募捐各校备有传单广告等宣传材料,使市民了解灾区苦况。[10]全国急募赈款大会中,正阳门上贴五彩纸花所制“全国急募赈款大会”八字,正阳桥悬挂“救济灾民人各有责”等语。[11]街头集赈柜处悬挂广告、旗帜,旗帜上有“救人、救命、救灾、同情、慈悲等足以刺激人类神经之语”[12],以激发市民善念。
在组织街头游行方面。旱灾纪念日有汽车游行,平安、燕京、中央等车行的二十多辆义务汽车,先后载着海军部的军乐队表演、育英中学童子军散发传单[13],颇引起市民注意。全国急募赈款大会中,“有佛教赈灾会暨灾民小儿收容所六百余人,自彰仪门出发至东城各大街列队游行,并有灾民摄影令众观看”。[14]起到唤起市民乐捐之心的作用。
开展游览大会与街头慈善募捐密切结合。1921 年2月25至27日,三殿、午门历史博物馆、中央公园、天坛、先农坛均向市民开放游览。中央公园、天坛、先农坛有音乐表演、武术表演、飞机巡游、足球比赛等义演义赛活动,又召集各商陈设古玩字画展览义卖。[15]午门历史博物馆陈列碑鼎、李国桢盔甲、清世宗上谕以供参观。各游览场之外设集赈柜,有学生劝募,游人进门前须略略解囊。[16]游览会的开展带动游人街头往来流动,辅以景点门外劝募,增加临时收入的款项。
参与街头慈善募捐服务的学生多态度热情,市民反响踊跃。旱灾纪念日中学生表现勇敢。遇到坐洋车、坐马车的,就招手请停;遇到坐汽车的,就持旗“在路心站着,向他们招展”。遇到不肯捐款的就多问几声,“激发那被问者的天良,就多好些捐款”。[17]至全国急募赈款大会期间,学生服务情形较前次更踊跃。[18]均各尽所能,服务社会。
街头募捐中劳苦大众慷慨解囊的情形,成为捐款普及性的缩影。有学生称自己在街上向坐车的富人劝捐,对方两眼一翻,不理不睬,反倒是“那骡车夫还自愿赶过来,捐了两个铜元”。向大商家劝捐,只收得一两个铜元,而“卖报底童子,还出四个铜子,学徒的也捐了一个银元”。[19]
旱灾纪念日当日所收捐款共计八千五百零一元一角一分,其中有七千多元是街头募捐所得。送到花旗银行的捐款里有大量铜元,致使十名职员苦点三日,“可见中下阶级的少数捐款很多”。[20]全国急募赈款大会中,仅北京一地,便得捐款八十余万。[21]虽暂未发现对街头募捐所得的具体统计,但就“天桥各处踊跃如街前,来往如织,胸前各佩纪念章”[22]的情形,可知街头募捐作用颇大,实现了引起社会大众注意旱灾、调动广泛捐助的目的。
华北五省旱灾赈灾活动中,由于北京政府财政困难、备荒体制废弛、中央政府无力调动地方资源等问题,“官方的资源调动常捉襟见肘,只能更多依赖体制外力量来投入救灾”。[23]自1920 年9 月全国性救灾活动逐步开展,各类义赈团体纷纷成立,部分于10 月合组为北京国际统一救灾总会以协调各方、补助官赈。在官义合作探索社会资源动员途径的过程中,街头募捐活动被用以面向民众宣传救灾、提升捐款普及性。
1920 年北京旱灾纪念日街头募捐活动在义赈力量主导下促成。该年冬季,北京青年会提出举办旱灾纪念日街头募捐活动,改变捐款者“偏于有钱阶级和知识阶级”的情况,使捐款活动能覆盖社会各界。活动交由北京基督教学校事业联合会承办,并与北京国际统一救灾总会合作,以其名义行事,赈款交其散放。北京基督教学校事业联合会干事吴耀宗任活动委办长,总事务所设在青年会,参与街头募捐各校自设事务分所。[24]政府尚未主导街头募捐活动主要环节。
1921 年全国急募赈款大会期间,北京街头募捐活动受政府与义赈团体联合支持的特点更突出。全国急募赈款大会是北京国际统一救灾总会发起的春赈筹款活动。国务院通知各部处,“通令京内所属各人员协助”。[25]35-36北京于2 月4 日成立全国急募赈款大会学界委员会,教育总长范源濂、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任正副委员长,事务所设在教育部。[26]组织北京街头慈善募捐活动为其筹赈措施之一。学界委员会曾召集劝捐员至教育部开会,谈论街头募捐具体事项。[27]教育部主导街头慈善募捐活动筹划,可见政府对此较重视。
华北五省旱灾暴发于五四运动次年,此时北京有受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影响较深的青年学生群体。他们有较强的国民身份意识、社会责任感,对救灾活动参与积极,构成街头募捐的核心力量。
在部分北京学生看来,华北旱灾同此前五四运动中备受重视的山东问题一样,是关乎中国存亡的大事。[28]参与救灾也是承担救亡责任。学生要拿出“五四”“六三”的精神,来做社会服务事业救济灾民。北京学生联合会已于9月组织旱灾调查团奔赴灾区。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附属中学等校师生也已经组建赈灾委员会、筹备会等团体。除校内募捐外,以筹办学艺会、演剧活动等方式面向社会筹赈。街头劝捐形式简单、任务不繁重,易于吸引更多学生参与。
除去热心救灾的态度,学生的社会活动参与能力是担任劝捐员的基础。五四运动以来,北京屡见学生游行、演说、散发传单,参与街头政治活动。例如,旱灾纪念日筹办期恰逢日本借口“珲春事件”侵略东北,大量学生在北京街头为此奔走呼吁。北京高师学生于前门大街演讲,千余名东三省学生组织游行大会散放传单。参与街头政治重在唤起民众关注国事,这也是目前救灾活动切实所需,二者经验相通。
街头慈善募捐活动与城市发展相伴而生。近代以来,北京从封建都城逐渐转变为满足市民生活所需的都市。尤其在民国成立后,北洋政府对于北京城进行了一系列市政建设,拆除部分城墙,打破城市交通的阻隔;修缮道路,方便市民出行等。基础设施的完善为街头慈善募捐奠定物质条件基础,且在城市经济发展促进街头市民生活、经济活动繁荣的情况下,以人流带动经济效应,为街头慈善募捐的成效和影响力提供保障。
北京警政伴随城市发展日益完善。京师警察厅维持街头公共空间秩序,行使治安、市政职能,规范街头慈善募捐活动。京师警察厅影响募捐方案制定,1920 年旱灾纪念日正值寒冬,该年北京周边受直皖战事、旱灾袭扰,冬季有溃兵、游民滋扰的风险。[29]由于政府警惕于“五四”以来激进的学生运动,此类措施的制定有收紧学生课余活动管理之意,但客观上也降低了募捐活动滋生事端的隐患。
此时北京街头慈善募捐活动尚有欠缺。问题之一为管理措施亟待完善。首先,对于规范条例执行不严格,如旱灾纪念日中警察厅为维持秩序,规定学生不能入铺户,但实际不乏入铺户劝捐记述。[30]其次,对突发事件反应迟缓。全国急募赈款大会有学生劝捐时被护兵殴伤,事发现场秩序大乱。[31]巡警应对迟缓,待护兵离开,才尾随上报。[32]由于活动监管存在疏漏,甚至发生借赈灾名义行骗之事。有小团体筹钱换得大量纪念章,借口募捐在京畿行骗。[33]街头募捐活动形式简单、易于操作,但因监管有不及之处,反倒成为不法分子便于模仿的对象。
另一问题在于,街头募捐活动形式本身不可控因素较多,影响捐款预期。一方面,活动多处露天室外,易受外部环境影响。华北平原春冬沙尘暴多发,旱灾纪念日午后,“黄风蔽天,尘沙满目”[34],全国急募款大会也有一日“大风忽起,尘沙满空”,街上行人骤减,影响募捐效果。[35]另一方面,募捐对象随机性较大,不能保证捐款意愿,影响募捐效率。学生记述中也可见到处奔波却收效微薄的情形,如沿街住户以“不是老爷上衙门,就是太太睡觉”的理由推脱,去到的店铺又称掌柜出门或生意不好,态度不积极。[36]
华北五省旱灾时期,北京街头募捐活动是效仿西方新颖慈善形式的可贵尝试。
街头募捐日起源于美国,伴随着20 世纪美国大众慈善业的发展而繁盛。作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学生海外志愿传教运动”中建立的青年布道团体,北京青年会注重服务社会以传播宗教福音,较关注慈善公益活动,又与西方社会联系密切。因此,能提议开展北京旱灾纪念日,把新颖慈善活动引入中国。全国急募赈款大会期间的北京街头募捐活动,美国报刊也以街头募捐日之称相报道。[37]可见具有经验上的承续性。二者既吸收西方慈善活动经验,又基于国内实情灵活变通,成为各地效仿的典范。
北京旱灾纪念日结束后,北京青年会向多地传授此类活动组织经验。全国急募赈款大会期间,学界委员会致电各省倡议学界参与社会募捐,北京街头募捐活动成为多地参考方案。开封、太原、苏州、汉口、杭州、福州等处,“见有无数学生在通衢大道中,拦截行人,强迫捐款,给以小徽章作急募纪念”。[25]36街头募捐活动不仅联合群力补助华北赈款,也在日后社会募捐活动中得以沿用,具有丰富大众慈善活动形式的意义。
华北五省旱灾时期北京街头慈善募捐活动,实际上也是具有教育意义的社会实践活动。社会服务过程中,学生增进了对善举的理解,体会到当本着人与人互助相爱的原则,排除名誉心、自利心行善。[38]有人发觉政府职能缺位、部分官僚富户麻木不仁,意识到灾民之苦也是人祸使然,为此学生要“积极的方面建设”。[39]对社会问题和自身责任进行了深刻反思。街头慈善募捐活动锻炼了学生社会服务能力,向社会展示了学生群体身体力行、艰苦耐劳的一面,获得了“开社会服务与慈善之新纪元”的高度评价。[40]
由于北京街头慈善募捐活动为学界主要负责,出于新知识群体启迪民智的热情,活动目的超出筹款救灾本身,意在普及捐款的同时,“使知互助的重要,助长同情心和慈善心”。[41]“使出捐者发生国人休戚相关之同情。”[42]面向大众进行道德教育、公民教育。
街头募捐活动将捐款救灾与践行同胞互助、承担国民责任相连。例如,旱灾纪念日捐款纪念章印有一人肩负五色旗前行的剪影[43],暗示助赈是承担国民责任。全国急募赈款大会学生携带的旗帜上,有劝说捐钱救人、博施济众,贴合一般民众心理的朴素标语。如“施钱的比受钱的更为有福”,以传统福报观念相鼓励。[44]在“虽人力车夫亦捐铜圆数枚换取小徽章以为荣”[25]36的浓厚慈善氛围中,完成引导市民参与公共事务的成功实践。
综上所述,华北五省旱灾时期北京街头募捐活动内涵丰富,有慈善活动、学生社会服务活动、国民教育活动等多重性质。原因在于,近代救灾社会化趋势与新兴社会力量的成长相伴而生。“作为一种社会性的集体身份,中国近代学生身份的构建从一开始就打上了民族救亡的烙印”[45],重大灾情威胁华北社会的危急关头,青年学生作为一支连结精英与大众的社会力量,凭借自身深入群众的意识和宣传呼吁的能力,进一步动员社会大众为公共事务出力。并基于新知识群体“开民智”的热情,使该活动超出慈善目的本身,展现出国民教育的色彩。
而这一切依托街头空间进行,则主要由于“新兴的近代慈善事业实际上是近代城市慈善事业,是以近代城市的兴起为依托、为载体的”。[46]街道是近代城市的动脉,市民日常生活、经济活动中最重要的公共空间,“任何事件发生在街头都会造成比其他地方更为轰动的效应”。[47]因此,街头不仅能作为近代社会改良、政治宣传的理想区域,也可开展面向广泛社会群体的慈善宣传,达到联合群力、集腋成裘的效果。华北五省旱灾时期北京街头慈善募捐活动,不仅证明伴随近代城市的发展,城市公共空间能够容纳日益丰富的社会活动所需,也是近代救灾社会化过程中丰富慈善形式、汇聚大众力量的创举,促使本次救灾活动呈现出“平民慈善运动”的样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