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风月宝鉴:翻译与镜子

2024-05-06 11:14:54范圣宇
书城 2024年5期
关键词:宝鉴霍译石头记

范圣宇

《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里曾经提到跛足道人前来为相思所苦而病入膏肓的贾瑞送了一面“风月宝鉴”,说是警幻仙姑在太虚幻境空灵殿所制,并且“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只是“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贾瑞最终还是没能治好他的冤孽之症,风月宝鉴也被跛足道人抢回,飘然去了。《红楼梦》这部绝大部分写实的小说,偶尔也插入一些玄妙之笔,这固然是作者故弄玄虚、狡猾之至,也说明作者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条原则是贯穿其创作的始终的。“风月宝鉴”与《红楼梦》的关系,这里不能多谈,笔者只想借镜子这个意象,来讨论一下霍克思《红楼梦》(英译本名为The Story of the Stone)英译的成就。

作家创作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前人早已用镜子多次说明过了。法国作家司汤达在《红与黑》第一卷第十三章开头引用了历史学家神父圣雷阿尔的话“小说,这是一路上拿在手里的一面镜子”(但其实圣雷阿尔的著作里找不到这句话),而在第三卷第十九章干脆自己写了一段:“啊,先生,一部小说是在大路上拿在手里的一面镜子。有时候它反映到您的眼睛里的是蔚蓝的天空,有时候是路上泥潭里的污泥。而背篓里带镜子的人将被您指责为不道德!他的镜子找出了污泥,而您却指责镜子!”其实司汤达的这番先捏造引用后创作的方法就很像曹公“假做真时真亦假”的手段。

原作与译作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可以借用镜子来说明。《红楼梦》与霍译《石头记》,可以说是“译者的风月宝鉴”的两面。如果我们假设《红楼梦》是正面,那霍译《石头记》就是其背面,反之亦然。《红楼梦》当然是向壁虚构的小说,不管各路专家怎么推理论证、追本溯源,现实生活中是找不到荣宁二府或大观园的所在的。随园也好,恭王府也罢,都有可能是大观园的样本或模板,但一定都不是大观园,也不必是大观园。霍译《石头记》则更是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世上有谁见过说英语的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和刘姥姥吗?所以跛足道人谆谆告诫“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我们自然不能当真,因为风月宝鉴的两面都是虚的,即所谓“水中月、镜中花”,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所谓“空空”。要想深入地读懂并理解霍克思的译文,译者的风月宝鉴之正反两面,都需要我们仔细探寻、深入研究,而且非如此不能探得个中三昧。正如刘勰所说:“常道曰经,述经曰传。”如果说《红楼梦》是经(清人曾说红学是经学少三曲),那么英译《石头记》就是《红楼梦》的传,或者俏皮一点说,是“外传”,因为它是用外语写的传。

镜子这个意象是理解《红楼梦》的关键。读者别忘了甲戌本第一回脂批曾说:“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者,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同样地,镜子也是了解并读懂霍克思译文的关键,因为我们可以说译作是原作折射出来的镜像,而且更关键的是,译文与原文是相辅相成、互相解释的。古人用的铜镜需要不时磨一磨,我们如果想在曹公《红楼梦》与霍氏《石头记》当中体悟精深、学习奥妙,译者的风月宝鉴也不能缺少这个时常打磨的功夫。曹公的创作过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霍克思翻译前八十回,也整整用了十年的工夫。法国批评家泰纳曾说:“为了对艺术品做出解释,批评应该使用艺术家创造这些艺术品的办法。”如果我们用打磨镜子来比喻霍克思翻译《红楼梦》的过程,那么,为了对霍译《石头记》做出解释,批评也应该使用翻译家创造《石头记》的办法。笔者在《译者的风月宝鉴》中提出的观点是,翻译是原文与译文的对话,也是译者与他自己的对话;翻译是译者学习的过程,也是译文读者学习的过程。如果说霍克思的译文教给我们的是如何从一个新的视角来阅读《红楼梦》,那么我们也应该尝试用一个新的视角来阅读霍克思的译文。这个新的视角,就是所谓的“双语对读”。需要说明的是,“双语对读”并不是“双语阅读”,它指的是从中文到英文的对照阅读,再从英文回到中文这样一个过程,努力去探求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这就需要我们仔细品味,反复琢磨。

拙著取名“译者的风月宝鉴”,不单单因为“风月宝鉴”是《红楼梦》的题目之一(作者自云“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也因为“鉴”这个字有多重含义:鉴别、品鉴、鉴赏、前车之鉴,等等。所谓鉴往方能知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新注资治通鉴序》)。同时,鉴者镜也,鉴或镜都有考察、甄别、参考、借镜的意思。章学诚说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甚至刘永济在《文心雕龙征引文录·小引》中说“聊用省学者翻检之劳,且以资研习刘书者考镜云尔”,都是这个意思和用法。余嘉锡曾说:“即此‘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二语,亦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不能道”,可见要真正做到甄别借鉴,是非需要下苦功不可的。我们读霍克思译的《石头记》,目的不是要替曹雪芹出头,批驳霍克思误译漏译的地方,而应当是努力追随霍克思的脚步,探寻他的译文在哪里处理得好,为什么好,可资借镜的有哪些地方。也就是说,我们应当尽可能做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明代学者王龙溪曾云:“诸儒所得,不无浅深,初学不可轻议,且从他得力处效法修习,以求其所未至。……若大言无忌,恣口指摘,若执权衡以较轻重,不惟长傲,亦且损德。”王氏所说的“且从他得力处效法修习”,值得我们特别注意。大作家、大翻译家的小错误,当然值得注意,但却不值得我们过多地去深究,因为真正值得我们修习效法的,无疑是他们的长处与优点。给现成的译本挑毛病谁都会,但学到真本领却很难,我们很容易犯的错,正是章学诚所谓“工诃古人而拙于自用”。钱穆也说过:“任何书不会都使人全体满意。我们做学问读书,要能采其长,不是要索其瑕疵,来批评它的缺点。今天我们则反其道而行之,不懂得一书长处,而喜欢来找它短处。或许所找出的也并不是它短处。”霍氏的母语是英文,他如果对中文的理解有错误,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假设他没有一点错,反而奇怪了。正所谓瑕不掩瑜,他的译文可资师法的,恰恰是他的高妙之处,而不在于他的失误之处,尽管他失误的地方确实也不少。

黄宝生曾谈起他翻译印度史诗的感想:“《摩诃婆罗多》是一部警世之作。它凝聚着沉重的历史经验,饱含印度古代有识之士们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刻洞察。……人类自进入文明社会以来,历经种种社会形态,生存方式并无根本改变……人类面对的社会难题和人生困惑依旧。所以,《摩诃婆罗多》作为一面历史古镜,并没有完全被绿锈覆盖,依然具有鉴古知今的作用。我通过这次翻译工作,对《摩诃婆罗多》这部史诗由衷地生出一份敬畏之心。”在校勘了《红楼梦》双语对照版并撰写了《译者的风月宝鉴》之后,我对《红楼梦》与霍译《石头记》的敬畏之心只增不减。我们不妨也把霍克思译的《石头记》当作是《红楼梦》这面历史古镜的另一面,通过它来鉴古知今。当然,曹雪芹也好,霍克思也罢,都已成为古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与他们相遇。不过,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千载心在。”(观察像日月,文辞富山海。形影百年后虽然逝去,思想精神千年后还会存在。)只要我们用心去擦拭风月宝鉴的两面,细读曹公的《红楼梦》与霍克思的《石头记》,就有可能让这面古镜重放光明,所谓“不见古人之面,而见古人之心”。冯其庸先生曾说“大哉红楼梦,再论一千年”,将来的某个时刻也许会有比霍克思更好的英译文出现,但霍氏已经取得的不凡成绩,必定可以供后来者参考、模仿和借鉴,同时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真正地超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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