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登堂 照亮云南

2024-05-01 14:20李诗白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于坚漫游诗意

李诗白

2023年3月,《漫游:于坚诗选2011-2021》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收录了于坚近十年创作的代表性诗作,是诗人漫游在语言的荒原上的沉思、勾连、转喻、敞开和穿越,寄托了他对汉语的感激与思考。

作为一位持续写作四十余年的汉语诗人,于坚的诗“心明知昭,不惑于俗”,以语言之器穿越时间,与圣哲同行和对话,并问道于悠悠天地。在《孔子》一诗中他写道,“三千年/哲人不萎/择邻而居/家族世居曲阜/他从未/去过伯利恒/父亲的灵柩是一块无名岩石/挨着泰山/辞达而已矣”。类似的诗作还有《周颂》《但丁》《王维》等。于坚与当下多数诗人的新诗创作背道而驰,他是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诗人,以诗的方式完成诗心的救赎与正名。正如他在《转世》中写道,“唉 读者 别嘲笑 都这么次了/还自以为在花园中写诗 是的 是的/我一点也不害臊 只能在我的词语中开放/当我写下 花园 就像在秘密的转世”。在孤独的诗歌世界的某个院落,于坚在花园中写诗,就像托马斯那样要让被遮蔽的诗意归位,古老而寂寞的抵抗就此敞开。

作为一位语言文字大师,于坚是赋予万物诗意和存在感的魔法师,于日常、琐屑、平庸、渺小、细节和不美之处创造美与诗意。因为在汉语诗歌的世界里,“他有造物之心 他要播种土豆”(《高原》);他要赞美万物,为万物正名。“造物”是诗人穿越时间的手段,是心存光明的圣殿。“拒绝隐喻”既是道法自然的转喻式“造物”,也是基于时间之永的推陈出新,更是“惟陈言之务去”的随物赋形、神用象通的“重命名”。

海德格尔在《思的经验》中认为,“诗并非在表明什么的意义上通过表述来言说”。对于诗者,最大的悲并非孤独的抵抗,而是丧失语言、拘于黑暗、重复他人之言和文不如其人。由此,于堅提出,“对于人来说,自然是被黑暗无言遮蔽着的语言,诗是对这种黑暗的敞开,去敞,命名。这就是所谓文明”。他在《我已失去那种伤心》中写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已失去那种语言/那种古老的伤心/黑暗不在大地上”。当然,诗人“伤心”更多是源于传统汉语在今天被冷落,被那种功利性的背离“吾丧我”境界的写作所侵蚀。于坚认为诗是对语言的沉思,而非表述某个意思或某种情绪。于是他成了当下汉语诗歌写作中孤独的守夜人,其诗表达出与他同时代的诗人的诗作不同的意义和情绪。如《云南点名》中,“向不朽的质量致敬 苏轼说 知者创物/能者书焉 明月登堂 照亮云南 摊开了大地的/点名簿 永恒的政治 不是指鹿为马的游戏/……/月光退位 除夕夜 气象局的/天气预报又错了 寒流自北向南 云南到齐了/万籁俱静 高原白茫茫 放心 又是好年成/外祖母在青山中说”。于坚长期栖居云南,深爱云南,故能对云南的事物信手拈来,配以简实、含蓄而意味深长的蓝调式长短句,与读者共享着一种生命与感觉的敞开,再次强调了诗和日常生活的不朽。他在诗中表达了他捍卫汉语诗歌写作的观点,重申诗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用充满山歌、摇滚气质的诗句,融入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写作技巧,通过诗歌语言的重组,让被遮蔽的意义自然敞开。

在诗集《漫游:于坚诗选2011-2021》的后记中,于坚认为“世间一切皆诗,语言即世界”。而他的写作本身就是一场“漫游”,以语言之利器随物赋形,在诗歌的世界“完成着一座座无人加冕的大教堂”(《加勒比》)。“漫游”之路对于于坚而言,正如《在西部荒野中看见火车》中的诗句,“等着它走完剩下的铁轨 就像从未被运走的远古之人”。诗人用巨大的留白和坚实的叙事引领读者回归生活日常和生命存在。

新文化运动以降,中国诗歌可称诗的“垂死史”。综观百年新文学史,对新诗的确认主要流于两大谬解,一曰,“含蓄朦胧之抒情者为诗”;二曰,“游戏文字缔奇者为诗”,这让稚嫩的中国新诗诗艺的探索陷入一种危机中。于坚试图将一度“中断”的中华传统“诗脉”以新诗的方式回归古典。回归不是固执于复古运动,而是将诗歌写作放置在不确定的、永不停息的语言之中,以词语唤醒事物本身(此在)的诗意,重建“近道”的现代诗学。

这里提到的“近道”不是那些高尚的命题、恢宏的叙事和堂皇的抒情,而是一种朴素的回归,是对语言、命题、对象、故乡和日常的“在场发言为诗”的回归,是回归到古老的“诗学”传统,回到生活与生命之本真。如《赦免》中的这一段,“如果你还没有头发/风会抓住你的头顶 无论谁都可以收割/无论谁都会收获 收获粮食 收获忧伤/收获死亡 这是秋天 盛大慈悲的秋天/以德报怨 神已经赦免了贫乏”。诗人的这次“漫游”之旅在秋天,诗中强调在场的重要性;秋天的大自然也是于坚诗歌的漫游之地,更是他诗意的腹地。诗中,他对世间万物怀有仁善和慈悲,以居敬之心以德报怨,止于“赦免”。这种在场的言志是对“文德”的回归。在《漫游》中,“我是第一个野兽/唯一的野兽/最后的野兽”,则是对自然的回归;再如《农夫》中,“一锄比一锄重/土坯埋着他的脚 令他/难以自拔/他过着一种深刻的生活/他用草帽盖着脸躺在田埂上小憩的样子/像失踪的神”,这是对生活本质的回归。其他还有《朝向》《容器》《波斯大军》等诗作,皆根植于此在的日常之上,赋予日常、平淡之事物以诗的光焰,回归也成就了诗人于坚的品格与天职。

一直以来,有些评论家认为于坚是一位“先锋诗人”。尤奈斯库认为“所谓先锋,就是自由”。在我看来,于坚的“先锋”是一种通向古典的自由“返本”——在古典的生活世界与古人的思想境界中自由往返,成为一位“奉儒守中”的古典诗人。正如收录1982年至2012年创作的诗作出版时,于坚将诗集命名为《我诉说你所见》。诗集《漫游:于坚诗选2011-2021》则将一种日常的、不确定的、混沌和悠久的叙事贯穿其中,正是他想做回古典诗人,回归古人之道。在新诗集收录的众多诗篇中,他常引据古人经典之句感兴、致敬古人并与古人对话。如《理解深邃》中,“河流/湖泊和星夜/我们日复一日领会着世界之深”。在这个意义上,于坚就是一位“古典诗学”的奉行者和修复者。

面对传统“诗脉”的“中断”,于坚将汉语诗歌的古老意义重新在他的写作中激活与唤醒,使之“返本”与归位。任何事物与意象,一旦进入诗人的语境即被召回物性,赋予诗性。如《长短句:于坚行十八章》中,诗人通过十八地的行旅所见,用语言敞开原本静默无名且平常的事物,使之在漫长的遗忘中觉醒。再如《波斯大军》中,“从伊朗商人那里买回一只钵/纯银打造 世代相传的手艺/凿痕如淤泥 叮叮当当/银光闪闪 图案是一支队伍/在行进 握着戟 抬着盾牌/戴着头盔 车辚辚 马萧萧/居鲁士大帝的战士 威武/坚定不移 环绕着一钵水果/四个黄梨 三个红石榴/一串灰溜溜的马奶子葡萄”。在诗人的笔下,日常生活盛满诗性之水,日常与细节、琐屑与微茫成为诗史的素材;一件平平无奇的器物,在诗人仪式般的语言叙事中一一归位;物件被赋予神秘色彩,诗性随即释放。生活之诗,必在生活之内孕育,那些为人所忽略的细节,正是诗人构建“思无邪”诗意的密境。

于坚在创作中习惯冷静的观察与叙事。如《大象十章(组诗)》的最后,“它起床的样子就像曼德拉先生/朝霞满天的世界在倒退 弃暗投明/朝着它阴影 它从不攻击栅栏/在流沙上建设着 脏小孩/玩耍落日 让天空落下尘土/……/我们不知如何是好/黔驴技穷 游戏已经玩完 只等着洪水/像一个正在酒吧间里表演的土著/将阴影投到门背上 它转过背去/与黑暗商量如何处置我们余下的将来”。诗人无意生产或制造“意义”,无意拉开与读者的距离,只写他所见,寥寥数语,直击心魄,令人震撼。诗歌语言不可被翻译,诗歌语言亦无须解释。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娇柔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于坚的诗无须解释,朴素的叙述将人类的普遍经验一一呈献,读罢豁然大悟。

韩东提出“诗到语言为止”,是针对1980年代将诗作为工具,导致诗不及物的形而上空转出现的拘于语言技巧的问题。于坚认为“语言即存在”,是承认语言的工具性和物性,并以语言中的语言超越之。他从朴素的日常汉语中发现汉诗写作的本质,以“吹尽狂沙始到金”的方式构建回归中国古典主义之路。诗集《漫游:于坚诗选2011-2021》志于造物,成于回归,观象于天,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重拾中国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可谓别开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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