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水饺
阮梅今晚吃得很饱,还喝了点红酒。昨晚加班处理了点稿子,睡到中午才起,一磨蹭,早饭、午饭就跟晚饭三合一了。今晚要努努力,把稿子交上。虽然一拖再拖成了习惯,但阮梅决定今晚背水一战。饭桌先不收拾了,今天的盘子也不洗了,反正好几天前的盘子还在桌子上堆着呢。盘子这种东西,只要用的时候有就行了,大不了跟小白兔拔萝卜似的,现场拔一个洗洗再用。很多人把太多的时间用在了洗碗、扫地、拖地这些重复性劳作上,尤其是叠被子这种没有意义的活动,好像不知道被子叠了还要再铺开似的。阮梅大学时代为了应付宿舍检查叠被子,专门额外买了一床被子,叠好后四年没动,所以不是所有的被子都要承担天天叠天天铺的重担的。人生苦短,时间要用在刀刃上。今晚就是刀刃,没人能从阮梅手上夺走这个刀光闪闪的夜晚。她洗洗手,踌躇满志地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右手精准地握住鼠标。阮梅的鼠标很像一只小老鼠,粉色的,是她特意在网上挑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小老鼠是清醒的,陪伴着她捕捉灵感。
今晚状态很好,阮梅预感到两点前就可以结束战斗。刚敲下一行字,就听到有人啪啪地敲门。阮梅没动,今晚没有约什么人,几个要好的朋友她都打过招呼了,说今晚加班,暂时不联系,并把手机调到了静音。啪啪啪的声音更响了,传达出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自由意志。阮梅还是没有动,希望给门外的人营造家里没人的假象。这时她听到对门邻居开门了,很不满的声音:“别敲了!影响别人休息。你不会给她打电话?”阮梅想到晚饭前出门拿快递的时候碰到邻居下楼扔垃圾,看来装不在家是不行的。一个中年女声解释道:“打电话了,一直打不通呢,没办法才敲门的,抱歉啊。”邻居把门咣地关上,嘴里嘟囔着:“讨厌!”阮梅只好起身,边走边不耐烦地问:“谁啊?!”
“是我啊,阮梅!”
“你是谁?”
“我是颜红啊,来给你送水饺了!”
“我没点什么水饺,你送错了!”
“没错没错,我专门来给你送水饺的!你快开开门!”
“你为什么来给我送水饺?”阮梅想了想,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哎呀阮梅,你先把门开开,我快拿不动了!”门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着急。邻居的门又开了:“吵什么?真讨厌!”
“哎呀不好意思啊,吵到您了,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阮梅她正在开门呢,您稍等一下啊!她马上就来开门了!”
阮梅只好打开里面的木门。隔着外面的花铁门,她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热切地望着她:“哎呀阮梅,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我一直打不通,就只好来敲门了。快快,我拿不动了,你快开开门,让我进去!”
阮梅疑惑地看着这个自称颜红的女人,她实在没什么印象,这几天她也没约任何人上门。“你肯定送错了,我不认识你。”
颜红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阮梅,我没送错,我就是来送给你的。今天冬至,家家都吃水饺。我知道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肯定也不会包水饺吃。再说了,你天天忙着写作,哪有那么多工夫。外卖水饺也不好吃,关键是油不干净。前年咱们在一起吃过一次饭,在你上一本书的发布会上,你知道,我一直是你的忠实粉丝。那时听你说起一个人的生活老是凑合,我一直很难过,老想着再陪你吃个饭。前一阵子你又出新书了,我看了很喜欢,还想着让你送我一本呢。正好今天冬至,我自己调了好几种饺子馅,可鲜美了,用的进口橄榄油,中午我陪家里人吃了,特意给你留出了馅儿和皮儿,来给你现包现吃!你看,我连擀面杖都带来了,我知道你家里肯定没有擀面杖!是吧?哎呀,天真冷,你快开开门,让我进去!你这个人不但不会照顾自己,还不会照顾别人……”
阮梅刚想拒绝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女邻居把头探出来:“你们有完没完?!”女邻居对阮梅一直有敌意,基于一个婚内女人对一个单身女人天然的敌意。如果今天送水饺的是一个男人,女邻居一定要运用含沙射影等文学技巧骂人了。阮梅为了息事宁人,只好把铁门打开。颜红提着大包小包挤进来,还不忘回头跟邻居说抱歉:“对不起对不起,你看都是阮梅太磨蹭了,让您费心了,要不您也来吃饺子吧……”女邻居把头缩回去,骂骂咧咧:“神经病!”
这个叫颜红的女人如鱼得水地进了门,在沙发上扒拉了个地方把东西放下,立刻咋呼起来:“啊呀阮梅,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我的天!你看看,到处都是垃圾,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哎吆,差点绊倒我!不行不行,包水饺都没地方,我得先给你打扫打扫!阮梅啊,你忙你的就行,我知道你写作不容易,灵感转瞬即逝,马虎不得!我今天就是来照顾你的,你不用管我,你去写你的书就行!一切交给我了!”颜红边说边找扫帚,“扫帚呢?扫帚呢?我的天,全是垃圾!我可怜的阮梅,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哟!”她终于在一堆纸箱子下面找到了扫帚,掀起一阵尘土,撸了撸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咳咳!停!”阮梅大喝一声。颜红皱了皱眉头:“你干什么呀阮梅,吓我一跳。不收拾收拾怎么包水饺呀,你真是一点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看来我以后得经常来给你收拾收拾,你放心,我一分钱都不要,我纯粹就是心疼你,天天写作,那么累,没人照顾怎么行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你看你……”她看着阮梅越来越阴沉的脸,声音不自觉变小了。“你马上带着你的东西走!我不需要你的水饺和照顾!我自己完全能照顾好自己,不用你操心!你来就是打扰我的生活和写作!”阮梅气红了脸,什么乱七八糟的!
颜红受伤地站在那里,似乎眼里有了泪。“阮梅,我知道我今天来得有些仓促,可是我给你打了无数遍电话,你一直不接,我担心你出了事,没人知道怎么办?我们小区最近有个单身女人,好几天没出门,还是送快递的发现她出事了。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上门敲门也没人应,后来喊来门卫把门撬开,看见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幸亏送到医院不算太晚,抢救了两天终于醒过来。你不知道,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我立刻就联想到那个女人,刚才敲门你也不开,我更害怕了……”阮梅没出声,脸色却有些缓和。颜红一看她不那么生气了,连忙说:“你放心,以后我不经过你许可,绝对不上门打扰你。这次我都来了,你就別赶我了好吗?你忙你的去吧,我打扫完后自己很快就包好水饺,一点不用你帮忙,我很快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家人多,经常包水饺,都是我一个人弄……”阮梅脸色又不好了,“停停停!我不想听你们家那摊事!你越快越好!”说完就回里屋了。
阮梅把门关上,坐在书桌前,已经写好的那行字变得如天边星遥远又陌生,鼠标则傻乎乎地趴在那儿没了灵气。其他本来准备好要写出来的那些美妙的想法也都退潮了,只剩下了几块乱石歪在那里。她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却又没有合理的名目发泄。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在门厅收拾垃圾,或者说收拾由她来界定的垃圾;一会儿她还要在这里包几种馅的水饺给她吃,问题是她已经吃饭了,而且吃得很饱了。整个事件变得很诡异。这个女人是谁?像个女巫,骑着一根擀面杖,夹带着一堆饺子馅和饺子皮,凭空落在她的家里,一会儿还要端上来一盘带着巫术的水饺,吃下去会让她升天还是原地爆炸?!为什么要吃?不吃她还不走?!对了,这女人说是来关心她的,担心她像另一个单身女人倒地昏迷无人知晓?阮梅打了个冷颤,最近孤寡老人独自倒在家中的不少,她好像看到自己倒在门厅的垃圾堆里,一个空纸箱子扣在脸上,让她呼吸愈发艰难……门厅里的纸箱子的确太多了,去上厕所的时候被绊了好几次,或许也该收拾收拾了……
阮梅坐在电脑桌前,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长时间。忽然,一阵欢快的声音响起:“阮梅啊,来吃水饺啦!饿坏了吧,快来快来!”阮梅猛地被惊醒,还没等她起身,一个女人就推开门进来,亲亲热热地拉着她,“你看,你写得都入神了,我叫你好几遍都没听见。你这种人啊,可得有个人悉心照顾……”阮梅吓了一跳,这间写作的密室很少有人进来,除了几个密友。她连忙站起来,呵斥那女人:“出去,你快出去!谁让你进来的?”那女人不以为意,边拉她边四下瞅着,“哎呀阮梅,你这间屋子也乱得很,一会儿吃完水饺我帮你收拾收拾!我平时在家收拾惯了,见不得这么乱的房间。你看你,被子也不叠,书到处扔,这怎么行……”阮梅火了:“你快出去,不准动我的东西!”女人又露出受伤的样子,“阮梅,我只是想帮你……”“我不需要!你快出去!”阮梅往外推她,“好好好,我出去,你来吃水饺……”那女人依旧拉扯着。
阮梅为了让她离开房间,只好跟着出去。门厅里完全变了个样子,垃圾不见了,沙发上的东西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规规矩矩地排着队,饭桌上的脏盘子也不见了,三大盘热气腾腾的水饺像下凡的仙人果摆在那儿,旁边还配着一盘白斩鸡。筷子也摆好了,甚至饺子醋都在小碟里就位了。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女人年龄太大形象不佳,阮梅都以为是田螺姑娘来了。颜红看着她发呆的样子笑了:“怎么样?我很能干吧?你尝尝,喜欢吃的话,我天天来给你包都行!”阮梅醒悟过来,赶紧说:“拉倒吧,你以后千万别来!”颜红越发笑了:“你不用客气,我喜欢你的作品,心甘情愿来照顾你,你如果过意不去,每次出新书送我一本就行,别忘了签名哟!”阮梅心里很烦,箭在弦上,看来不吃这个女人是不会罢休的,她摆摆手,“行了,吃完你赶紧走,再也不要来了!”
颜红坐在阮梅对面,热心地用自己的筷子给她夹鸡肉:“这个白斩鸡可好吃了,我排了好长队买的,你尝尝这块鸡胸肉!”阮梅平时最讨厌吃鸡胸肉,没滋没味的,可是今天为了让这个女人赶紧走,她只好吃了一块。“水饺你每种馅都尝尝!先喝口水饺汤,吃饺子讲究原汤化原食。这是韭菜鸡蛋的,这是虾仁的,这是三鲜的,都很好吃,下次我再调其他的馅儿,你想吃什么馅儿我就给你包什么馅儿……”阮梅每一种吃了一个,味同嚼蜡,然后把筷子放下,“行了,我吃完了,你走吧!”女人吃惊地看着阮梅,“吃完了?这么好的饺子,你怎么不多吃点?我骑着小木兰跑了好远的路带着馅儿和皮儿来的,怕煮好了路上吹凉了吃了不舒服,所以来这现包的,幸亏还带了擀面杖,你家里果然没有擀面杖……你再吃点吧,你看你瘦的,风一吹都能倒,跟我们小区那个女人差不多……”阮梅眼前闪过那个女人倒在地上的场景,她咬著牙又每种吃了一个,实在吃不下了,把筷子一扔,“好了,你快走,快走!”
颜红这才不情愿地起身,“你一会儿要是饿了,再吃几个。”她在阮梅面前麻利地收拾碗筷,擦拭桌子,又去厨房倒饬了好一阵子。等她出来的时候,门大开着,阮梅把她的东西都提到门口了,擀面杖滚在地上。她喊阮梅,阮梅在里屋喊了一句,“不送!把门关上!再也别来了!”颜红轻轻哼了一声,“不识好歹。”等她下了楼才发现,忘了跟阮梅要签名的新书了!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她连忙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本想再上楼一次,转念一想,阮梅不一定给开门了,不过这正好得了个下次再来的充足理由呢。吃人嘴短,阮梅这次吃了她上门送的水饺,下次怎么也得开门送她一本正儿八经签名的新书呀,回去发一下朋友圈,让大家着实羡慕一番。作家嘛,难免都有点小脾气,一回生两回就熟了。再说了,今天帮她免费打扫了卫生,她一定很感激的,嘴上说不让她再去,心里不定多欢迎呢。
那个晚上,阮梅头疼欲裂,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她肚子撑得鼓鼓的难受,刷了好几遍牙,始终都是韭菜鸡蛋的味儿。她把自己骂了八百遍,也没整明白那个奇怪的女人到底施了什么魔法,堂而皇之地进了她的家门,打扫了自以为是的卫生,包好了三种馅的水饺,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吃下去,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吃了素来讨厌的鸡胸肉,最后得意洋洋皮毛无损地离开了她的家,留下节节败退的她躺在一堆莫名其妙的灰烬里。第二天还要火中抽柴般挣扎着起来跟编辑解释,像个欠债不还的无耻老赖。她一定是疯了。
饮食男女
就冲梁平离不开他老婆卫芳做的饭菜这一点来说,梁平跟他老婆之间的婚姻总体上是牢固的。梁平从小吃的所有菜都是一个味儿,原因是他母亲做所有菜都是水煮,家里孩子多,一个大锅烧上水,把菜扔进去,挤上几滴油,汤菜都有了。大学时期,食堂大锅菜的味道也差不多都是这个味儿。工作后,他自己做了一段时间的菜,还是水煮。同事帮忙给介绍了卫芳,双方年龄都不小了,彼此条件差不多,一个是中学老师,一个是事业单位人员,就领证结婚了。婚后卫芳第一次做饭时间很长,长到梁平以为至少要吃上四菜一汤,但最终卫芳只端上来一个菜。梁平本来有些不满,不过吃了一口就停不下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的菜不都是煮的,还可以炒,还可以这么香!虽然菜炒得有些糊,可是梁平都吃了,他一下子爱上了这种干爽的味道,也深深地爱上了卫芳,下决心这辈子一定要跟定她,他再也不想吃烂歪歪的水煮菜了。
梁平不但爱卫芳,还深怕卫芳抛弃他,那样他只能又去吃水煮菜了。为此,他甘愿承担起所有家务,包括带孩子。只要卫芳下班回来肯炒菜,他就觉得一切都值了。结婚之后,同事们明显觉得梁平精神状态好多了。“梁老师,小日子过得挺舒适吧?瞧你整天满面红光的。”教研室的小刘有些羡慕,他还没谈对象呢。“那是!”梁平点点头,亲热地拍拍小刘,“你快点找个对象结婚吧,胃舒服了,浑身才会舒服!一个人吃不好喝不好,日子就没滋没味。还得有个伴儿啊,对此我是深有体会!”
卫芳却跟梁平有不同看法,事实上,她对梁平越来越不满。她自小讨厌做饭,一闻到厨房的油烟就反胃,加上做事慢,不得不待在厨房的时间更长。她姊妹三个,姐姐毛毛躁躁的,但做事利落,从洗菜到炒熟,几个转身就端上了桌。小弟靠着性别优势,可以远离厨房及各种家务。父母工作忙,对效率要求比较高,所以喜欢姐姐不喜欢她,嫌她几棍子打不出个响屁。她后来发现了一个生活诀窍,就是把分配给她的事儿能拖则拖,拖着拖着,等别人失去了耐性,就把她推一边,亲自上阵了,这样无形中可以少干很多活儿。大学毕业后,她找了个处理文字的秘书工作,倒是挺适合她的性格。只要听领导的指示,慢功出细活儿就行。形势变化快,领导的指示常常多变,那些手快的秘书经常返工,还出力不讨好;她活儿慢,等领导想法变完了,尘埃落定了,她修修补补,加上几个夜班,终于交了稿,倒显得工作细致认真,且成了经常加班的工作劳模,年终先进工作个人的证书领了一大摞。领导当众表扬她:“大家要向小卫学习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不眼高手低,这样的人才非常稀缺,是真正的人才!”同事们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她经常加班这件事是事实。
虽然工作让卫芳很如意,家庭却让她感到厌烦,特别是梁平每天等着她回家炒菜,她想想就冒火。她曾故意拖延回家时间,以为梁平会失去耐性,没想到反而激发了他等吃炒菜的热情,晚饭吃不上炒菜他简直就过不去这一天,所以这一关她是逃不掉的。“老婆,你炒的菜太好吃了!我今天在学校给学生批改作业,鼻子竟然闻到了你炒菜的香味,太神奇了!所以我一下班就回来等你了。每天你这么辛苦,还要给我炒菜,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带孩子做家务,减轻你的負担。”看着梁平胖胖的幸福嘴脸,卫芳甚至有了离婚的念头,只不过孩子还小,她有些不忍心,心想等孩子上了大学,她一定要甩掉梁平这个累赘,每天安心在单位加班。
去年女儿去外地读大学,卫芳觉得时机到了。她跟梁平摊牌:“这些年我受够了,不想再干每天炒菜做饭这件烂事了,咱们离了吧。”梁平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号啕大哭。他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日子明明过得好好的,怎么就没法继续了呢?他深刻反思自己的行为,最终的结论是他毫无瑕疵:这些年他知足常乐,身体健康,工作认真,尊敬领导,团结同事,爱护学生,没有出现任何教学事故,还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每天回到家里,照顾孩子生活,辅导孩子作业,收拾家务也是井井有条,怎么老婆突然就不要自己了呢?他转念一想,一定是老婆有外遇了,有王八蛋挖他墙角了!但是卫芳一听他的猜测,便更不耐烦,“碰上你一个男人我都嫌麻烦,哪有什么其他男人?!我就是烦了,每天炒菜做饭,不胜其烦!”梁平一听很委屈:“老婆,我里里外外辛辛苦苦,就图吃个炒菜,你怎么还嫌烦呢?”卫芳感觉鸡同鸭讲,摔门去了单位,继续加班。
为了挽回卫芳,梁平决定去求助丈母娘。他瞅着某天上午没课,特意跟领导请了假。去丈母娘家的路上,他才意识到这些年对丈母娘非常怠慢,根本就没上门孝敬过,简直太大意了。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丈母娘从一开始就不待见他。想当年他跟卫芳谈对象,丈母娘不同意,嫌他家穷山恶水。所幸卫芳喜欢跟她父母对着干,从家里把户口本偷了出来。为了防止父母搞破坏,结婚时间都没跟父母说。某日梁平的老丈人路过一家酒店,吃完酒席的一个人出来看见他,一惊一乍的:“老卫啊,今天你二姑娘结婚,你们家怎么一个人都没去?看着怪寒碜的。你女婿是我们学校的,邀请我参加,我本来还打算跟你喝两杯呢。”老卫愣了一下,没说话,扬长而去。梁平结婚后本来打算去看看老丈人和丈母娘,但卫芳坚决反对,说父母不祝福自己的婚姻,没必要去看。她自己逢年过节也不回家,反倒主动请求在单位值班,博得领导和同事的一致称赞。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梁平现在需要丈母娘支援,却连丈母娘的家在哪儿都得现打听。好在城市不大,他赶在午饭前敲门了。门开了,里面的人说他敲错门了。梁平赶紧说明来意。年纪大的女士哼了一声:“那个人跟我们没关系,她的事儿我们也管不着,您请回吧。”年纪轻的女士把桌子一拍:“去去去!爱离不离!结婚我们都不知道,离婚更跟我们没关系!快走,别耽误我们吃饭!”梁平花了重金买的保健品还没等献上,就被关门外了。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闻到了浓郁的炒菜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不害臊地叫嚷起来。
回家的路上,梁平坚定了不离婚的信念。他坚信自己没做错什么,不应该受到惩罚。罪与罚是人类社会的永恒主题,公义和恩慈也应该是。他诚心诚意地付出了这么多年,理应得到好的回报。他带着礼物,直接去了卫芳的单位。中午下班的点,不断有人往外走。他跟门卫大爷聊了起来:“大爷您辛苦啊,我是卫芳的老公,今天单位下班早,顺便过来接她一块儿回家。”大爷瞅瞅他手里的高级礼品,梁平补充道:“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不,我还给她买了礼物呢。”大爷点点头,表示认可,“这年头,给老婆买礼物的不多了。你等着,我帮你喊一声!”大爷拨通内线,一会儿工夫,卫芳出来了。或许是梁平的这个临时起意给了卫芳面子,在同事羡慕的目光中,卫芳跟着梁平回家了。离婚的事儿暂时不提了,梁平又如愿吃上了炒菜。
吃完饭,梁平趁着气氛比较友好,装作不经意地跟卫芳提议:“这么多年没看过老丈人和丈母娘,有空得回去看看,老人家身体也不知道怎么样?咱们子女尽孝要及早才是。”他琢磨着这些高级保健品卫芳吃了也没啥用,不送出去有点浪费,都挺贵的。卫芳没说什么,第二天下班拿着一盒礼品回家了,没带上梁平。晚上回来后,她情绪很不好,闷着头睡了。梁平以为丈母娘把老婆训了一顿,这显然是合乎逻辑的,毕竟自己带着礼物上门哀求了,自己这些年各方面表现都很好,丈母娘主持公道也是应该的。其实他不知道,卫芳不高兴是因为回家后遇到了姐姐,姐姐把梁平大大嘲讽了一番,说就这么个歪瓜裂枣,还值得当年私奔离家?她反唇相讥,说姐姐不也找了个歪瓜裂枣吗?当年虽然没私奔,母亲也是不同意的。姐姐硬气地回击,说她早就把那歪瓜裂枣踹了,及时止损可不是她能比的!卫芳一听就蔫了,姐姐果然还是压了她一头。小时候她总是跟姐姐比这比那,总觉得母亲分东西时偏心姐姐,哼哼唧唧非要换过来,姐姐受不了她的眼泪,拗不过她,每次都妥协了。结婚时,她偷了户口本私奔,就是要证明比姐姐更勇敢地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旧传统,没想到姐姐还是先她一步二次革命了,怎么能不让她生气?况且,姐姐说她也是因为在做饭的时候跟姐夫生了嫌隙,大打出手,最后绝尘而去的。姐姐连闹革命的方式都压了她一头,而她还要继续给身边的歪瓜裂枣炒菜,气得她一晚上闷在被子里没睡着。
卫芳的姐姐卫芬是个编辑,在报社工作。她从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靠写作拿稿费,不用家里资助了,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卫芳不喜欢写作,但为了证明自己也有写作才华,毕业后从事了文秘工作,也算是文字工作者,浑身上下也充满字香。卫芬当年看上了一个作家,以文会友,最后违背母命强行结了婚,成了新时代的娜拉,同时也以亲身经历回答了鲁迅式的追问——“娜拉走后怎样?”时代不同了,在鲁迅提供的两条答案——堕落或回来之外,卫芬蹚出了第三条道路——休夫。原因众说纷纭,一言难尽。据卫芬自己跟朋友解释,她刚结婚就发现有意气用事的成分,母亲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为了反抗而反抗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布满裂痕。母亲告诫她,两个人成长道路不同,习惯不同,一开始虽然新鲜,一旦开锅开灶过日子,就难免现了原形。
果然,结婚后第一次做鱼就掀了锅。两人去市场买菜,见到一种新鲜的小鱼,可以用油炸着吃。本来意见一致,但小鱼炸完后,卫芬主张可以吃了,丈夫却说不能立刻吃,要再煮一锅面汤,把炸好的小鱼放在汤里继续炖,等炖好了连汤带鱼一起吃掉,并说这是他们家乡的特色吃法。卫芬一听就不干了,好好的炸鱼,为什么要放进黏糊糊的汤里?并说她们家乡自古的吃法就是炸好了直接吃。双方各有依据,互不相让,最后以一锅鱼打翻为止。卫芬气得回了家,吃着母亲炸的鱼,把丈夫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以后两个人经常因为做饭吵架。后来机缘巧合,丈夫跟另外一个女子一起在家炸鱼煮汤,被提前结束出差任务的卫芬发现了,借机把丈夫赶了出去,毕竟房子是卫芬单位分的。
卫芳有时跑回家,在母亲和姐姐面前怄气,说凭什么姐姐就可以逍遥自在,不用给男人炒菜做饭?仿佛母亲又偏心了。姐姐冷笑:“谁让你当年偷户口本嫁给一个要求那么低的丈夫?他竟然能把你磨磨蹭蹭炒的破菜当成宝,简直接近无欲则刚的境界了。就凭这一点,我敢肯定,你这辈子甩不掉他的。”时间一长,卫芳也想开了,凭借一个炒菜就能站稳脚跟,终究是压了姐姐一头。
(刘夏,本名刘丽霞,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业余从事文学创作,著有短篇小说集《鸡鸣村》等。)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