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落在地下的那片月光最亮。我盯着这片月光,看着它照射进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从明亮的光线里,我看见几只蚂蚁在光的中间爬过。这些蚂蚁从黑暗中来,走到光的中间处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只蚂蚁迟疑了,并且停顿了下来。其它的蚂蚁仿佛接到了指令,也都停顿下来。它们在月光里互相触碰着,并分散开来,我猜想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束与众不同的光,而让它们变得兴奋不已。我趴了下来,看着光里的蚂蚁。此时它们的快乐是不是跟我现在的快乐一模一样?我真想自己立刻缩小再缩小,变成一只类似于它们的蚂蚁,参与到它们的快乐中去。
我走进厨房,从铁锅里抓起一大把米饭放在这片月光的中间。蚂蚁发现了这一大堆米饭,似乎它们的快乐再次升级,在月光里跑了起来。用触须分享着这个瞬间到来的喜讯。更多的蚂蚁也从黑暗里匆匆赶来,开始一粒一粒地拆解着这座“大山”。看着它们忙碌的样子,我不停地为它们加油。我希望它们在月光从这儿移开之前能够把这堆米饭全部拖回它们的洞穴。令我失望的是,直到月光渐渐退去,这群蚂蚁都没有把米饭搬运完。月光明天才能回来,而它们将继续在黑暗里劳作。
不幸的是,我的母亲在黑暗中一脚踩着了蚂蚁没有来得及搬运完的饭粒。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用火柴点亮了桌子上的煤油灯。当母亲发现自己踩到的是一大坨米饭的时候,开始厉声喊我的名字。从母亲急促而尖锐的声音里,我感觉到了对我极为不利的讯息。我不想挨揍。这时,我想到了祖母。她就住在另一间房间。我迅速逃进她的房间,躲到她的怀里。母亲寻进来的时候,祖母紧紧地搂住我。我从祖母的臂弯里偷窥着母亲。她脸色阴沉且不停地数落我。母亲说我不该把那么多米饭扔在地上。祖母抱着我说,孩子哪懂那么多,我叫他下次不要这样做就是了。此刻,我觉得祖母的存在是巨大的黑暗中照耀在我身上的一缕温暖的月光。
月光刚刚捅破黑暗之时,我和方生会爬到村旁草垛顶上,躺下来看月亮。月亮是从东边的林子里升起的。这时它是巨大的,但身上的光似乎很羸弱。因为我们看见月光照不透林子里那些稀疏的树枝。如果树叶再稠密一些,这片东边的林子完全可以把刚刚探出头的月亮落下的黯淡之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我和方生变得有些焦急,替这轮又大又笨重的月亮焦急。它应该快速地升起来,摆脱这片林子的遮挡。但它并不懂我们此时的心情,还是继续保持缓慢的爬升节奏。方生气得抓起一把稻草揪成两截,我则对方生说:快看,月亮变亮了!方生迅速丢下手里的稻草,出神地看着已经高出树梢的月亮。而月亮仿佛也被什么擦拭了一般,射向大地的月光已经把周围的幽暗彻底照亮。我们开始躺在草垛上,闭着眼睛享受着它洒下来的月光。我跟方生说:知道月亮上有谁吗?方生说:嫦娥和吴刚。我说:吴刚在月亮上砍伐桂树。你看,月亮里面是不是有一棵桂树。方生睁开眼睛仔细看了看说:你别说,好像还真有一棵树在里面呢。于是,我和方生就开始围绕着吴刚砍树,嫦娥和她的玉兔的话题聊上很久。我们甚至幻想做出一副很长很长的梯子,爬到高高的月亮上去看个究竟。在我们沉浸在对月亮美好的臆想的时候,母亲厉声的呼唤在草垛附近响起。我和方生便快速地滑下草垛,各自溜回了家。
我的心里便期盼有一轮异常明亮又温暖的月亮,入睡后在梦里洒满月光。只是这样的夜晚总是少数。多数的时候,我不得不面对着幽微的煤油灯胡思乱想。我想过一只神奇的手能够扯去这黑魆魆的天幕,让浑圆的月亮把大地和房舍照亮。我想过擦去这天空中的星星点点,它们尽管繁星闪烁,但我和方生觉得它们所有的光加起來也抵不过一轮月亮的光华。我喜欢透过窗棂看着外面月光的皎洁,而不是身处这豆大的灯火之中。我和方生觉得村庄的上空没有垂挂一轮明月,就不是一个完美的村庄的夜晚。哪怕这时的月亮没有那么圆满,哪怕它弯得好似一张镰刀,我们都觉得这不是遗憾。毕竟有温暖的月光点亮了黑暗中的村庄,虽然它们不是那么明亮,好在已经有了月光,我们可以冲向月光下的禾场,可以在月光的温暖里勾勒着我们无忧无虑的幸福的样子。
当我举家要搬到一座城市去的时候,方生有些落寞。他对我说:你还会回来看月亮吗?我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会回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对故乡的承诺还是我对方生的承诺。可是生活中的诸多事情,致使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去过那个村庄。时间的不允许,让我觉得亏欠故乡也亏欠方生许多。我能想象着方生一个人爬上草垛看月亮的失落。而我躺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里,月光似乎被灯光挤去了,它们逡巡在灯火之外,落不到霓虹闪烁的街道上。虽然月亮还悬在天空,可我已经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反而觉得它的光辉像冰霜,在心里铺了厚厚的一层。有时候我把它叫作“城市的月亮”,它已经不是我们“乡下的月亮”了。那又圆又大又明亮的乡下的月亮只有我跟方生看见过。我们躺在草垛上享受着月光的呵护,温暖又幸福。几年后我终于回到那个村庄之时,我急匆匆地去方生家找他。方生的祖母告诉我方生在初中毕业后就去了一个南方的城市。大概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能回来。我没有想到他也离开了村庄,和我一样也只能看到“城市的月亮”。我们都在不经意间放弃了村庄的月亮,而把自己置身于城市的灯火里。我觉得看过的最好的月亮在乡下,只是再多的明亮都与我无关了。它不会像之前那样柔柔地抚慰着我。虽然我心里依然留存着它的影子,大概也只能是照亮过我的一道月影而已。我在村庄寻找着当年的草垛,却早已没有了踪迹。当年草垛的位置已经被野草覆盖。月光落在这里已经照不到我的身上了,它们把温暖赐予了茂盛的野草。
祖母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家看看了。那个村子她都不记得长什么样了。祖母已经八十多岁,任何的擅自行动都受到了我们的约束。包括想去那个村子看看的想法均被我们暂时搁置了。为了不让行动不便的祖母失望,我便把我看见的现在的村庄描述给她听。她的脸上立刻荡漾着月光般的柔软与慈祥。这是我小时候看过的样子,是宠过我的那束月光。现在让我无比嫉妒的是祖母身上的月光已经照亮在我儿子的身上。我们对他的责备或恐吓都被一股来自祖母的强大的力量推回来。而我的儿子也会躲到她的怀里,让这束月光保护着他。我没有告诉过儿子这么做,也许是延续的基因悄悄地告诉了他。他正在享受着我享受过的月光!我的祖母活到了九十二岁。高寿的她用她慈爱的月光照亮了我,又照亮了我的儿子。在她九十二岁的这年,她身上的月光终于老得无力再照亮我们。我们把祖母送回了那个村庄,她安息的大地会有月光笼罩。但我与儿子的月光里有一缕被岁月的指尖轻轻掐灭了。
在这座城市,已经没有祖母那缕月光了。而村庄的月光依然停留在村庄,我只能想一想罢了。还有方生,他在另一座城市打拼。我突然很想和他聊一聊我心中的月亮。终于通过村庄里的熟人要到了他的电话号码,我立刻拨通了。我听到的是一个略微低沉而沧桑的声音,此刻,我很怀疑那头,是不是我要找的方生。他说他就是方生。在确凿无疑的情况下,我们谈起了月亮。仿佛我们又回到了村庄,静静地躺在草垛上。只是让我略感失落的是他的语气中没有了曾经的干净与澄澈。在我们的交谈过程中,我的脑海里会时不时地跳出一个秃顶的、油腻的中年大叔的形象,这让我的回憶似乎多了一点点苦涩。我想那头儿的方生一定也从我的言语里感知到了一些什么。最后,我们约定如果两个人都方便,明年的中秋回村庄见一面。但有时总是事与愿违,方生没有等到来年的中秋就因为突发脑溢血离开了人世。听到这个消息我愕然了,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那轮村庄上空的月亮,方生怎么就没了?当我来到他的坟前,对他说:你这个家伙怎么不等我来一起看月亮啊。你很不够意思。旁边的树上几只乌鸦哇哇地叫了几声,仿佛在替方生对我说了声抱歉。陪我一起看月亮的方生走了,我也蜗居在城市的一角,忍受着“城里的月光”静悄悄地把我与方生的月光稀释着,涂抹着,篡改着。
当我在不知不觉中几乎忘记我与方生看见的月亮的时候,沉闷的生活突然发出了一声呐喊,代言者居然是我儿子。当时我们一家在城市中心的广场散步,他居然指着天空大喊:看,多圆多大的月亮啊!我猛然在这一刻被唤醒,仰头看着天空。确实是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虽然周边灯火通明,对月亮的光芒构成极大的影响,可还是不能遮住这轮月亮璀璨的光芒。这让我不得不反思,是不是对“城市的月亮”有着极大的偏见。这让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在一个满月的夜晚,走出城市,去附近的村庄看看那轮久违的、纯粹的月亮。
我把越来越多的灯火丢在身后,月亮的光辉渐渐温暖起来,盛大的光白花花地铺满大地与河流。我走过横亘在溪流上的石桥,闪烁的月光落在碧波上轻轻地晃动着,温暖而诗意。我也看见一座朦胧的村庄慢慢走进了明亮里。虽然没有我需要的草垛,甚至连狗吠也稀疏与寥落,但它毕竟是一个落满月光的村庄!站在村庄的一片空旷处,我真想大声呼喊着:方生,方生……你回来!但月光里已经没有了方生,他到另一个地方看月亮去了,也带走了一部分月光。
母亲与之前的祖母一样大年纪了,并且祖母的好秉性好脾气似乎在她身上正逐渐显现。只是如今母亲身形佝偻,头发花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有时,我甚至幻想能够获得某种特异功能:让自己折回到先前的那片月光之中,找到那队搬运饭粒的蚂蚁,从厨房再给它们抓出一大团米饭。而母亲就会用她年轻的饱满的嗓音呵斥我,我的祖母也会把我搂进怀里,给予我月光般的温暖。这样的场景我一遍遍重温着,但已回不到那个有祖母有方生的村庄。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顿时觉得它是残缺的,它像渡走了一些人的舟楫横亘在浩瀚的天宇。因为有人已经掰走了它的光亮,月亮在我的眼里再不是成色十足的月亮,只有靠我的想象把它补圆。虽然一部分光是我虚构的,但这轮刻进心灵深处的月亮,我渴望它继续圆满、浩大、温暖……
(周启平,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刊、《散文百家》《四川文学》《诗林》等。)
编辑:张志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