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

2024-04-29 00:00:00莉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阿城

“我像玫瑰,只深情地开放一次;我像冰雪,你等着我融化的声音。”

我把母亲张晓娟的这段话手写了,装镶进小镜框,郑重摆放小卧室我父亲的书桌上。母亲和养父多臻即将成婚,立城市这所楼房是他们的小寝宫,多臻已经在立城县老家准备了带庭院的别墅婚房,还有一场隆重奢华的婚礼。

过了暑假我回北京,继续硕士学位学习。程程在国外的大学毕业,她会很快归国,他们全家正好能参加母亲的婚礼。我和程程的感情日渐深入,我希望我们的故事不要像父母,历尽艰难不舍的生死情劫。

听说“书呆子”和“小仙女”也来参加婚礼,我问他们是谁,多臻不开口,张晓娟告诉给我:“不过是遇见爱情了吗,有什么不好说的。”

父亲和母亲的日记静静躺在抽屉里。我知道了一切。

从多臻出狱开始说起吧。

每天下午三四点钟,诊室的门敞开着,不再有患者排队往里挤。走廊清凉,小助理离开座位。张晓娟站起来活动活动身躯,倒杯热水放温了喝。她白净的脸上带着冷静的温柔,一头齐颈短发,年轻时的保留发型,头帘收拢起来,露出光洁的额,脸孔显得长些,下巴有点尖削。此刻她眼神明澈,不藏心思。

手机铃声响起,陌生的号码,她接了起来。

“是我,多臻,我出来了,在你单位楼下……”

张晓娟定在那里。如果说有一道闪电划过,炸雷刚好穿过胸膛,剩下的不复完整。

咖啡厅里人不多,老歌《何日君再来》生涩地缠绕着,历尽岁月的歌曲总有些怪,把发生过的事情前后打结穿成串,让人寻味自己的忧伤在哪个点上。及膝黑色裹裙,纯白色领口镂花衬衣,挎着坤包,张晓娟走了进来。她穿过前厅,微笑致意服务员的问候。她依然苗条,两条白皙的小腿裸露着,双手纤嫩,脸孔高贵典雅,大眼睛灵秀,眼波笃定。她稳稳当当走进正厅,高跟鞋一步一步敲打地面。多臻对着张晓娟走来的方向靠里候坐,他脸孔有些浮肿,茂密的黑发变得稀疏,现出几缕青灰,永远睡不醒的细眼睛渗出泪花。多臻惊呆了的表情,他向前欠了欠身子,站起来一些,复又颓然坐下,拥抱的姿势亦收住,脸上挂满自责和歉意。

多臻略显苍老。

张晓娟安静地在多臻对面坐下,她腰身挺直,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双手自然放桌面上,面前少了一台工作电脑和一支笔而已。多臻含泪默默地看着张晓娟,张晓娟微微仰起脸,手指尖在眼角那儿压迫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打手势让多臻把桌上的纸巾筒递过来,眼泪不争气地顺着鼻管流下,止也止不住。张晓娟握着纸巾“呜呜”哭出声来。

八年了,她的痛没有人敢碰,她也不会跟别人说,亦没有人可以倾诉。

多臻从程思哲那里得知,阿城的死,张晓娟与程思哲决裂。程思哲条件好,不缺女孩子追求。张晓娟在落寞中和医院的男医生组成家庭。程思哲说:“也许家可以缓慢地安放她的无措和伤痛吧。她的爱已经在阿城那里死亡。”

张晓娟的哭声打破了多臻的拘谨,他突然恢复到从前的灵活,忙着递纸巾,忙着叫咖啡。

“给我的咖啡多加点糖。”多臻对服务员说。“我的不放糖。”张晓娟提示。

“生活对我来说太苦了,能重返人间,我一定记得给咖啡加糖。”

“生活就那样,我学会了品尝它原有的滋味。”

他们的对话如此开场。

多臻掏出阿城的小录放机,张晓娟送给的那个,掏出木本色封皮的笔记本:“这是阿城留下的,他入狱前嘱咐我出去后,把这些拿给你。”

时光好像从来没有开始,张晓娟翻开笔记本,阿城的字迹,龙飞凤舞,像他本人一样俊逸多姿。

月色恬静,满天空的星星眨眼睛,孔蓝色的天幕,深邃不可见底。校园尽头的护院树浓密疏斜、影影绰绰,夜虫的叫声针尖一样潜伏在黑暗里,细听,阿城能感受到万物的呼吸。无人的境刻,阿城把灵魂交给校园,他的分身在沙粒上起舞,草叶抚弄皮肤,风中的影子身姿矫健、伶俐跳跃。阿城指节在动,眼神流转,周身散发活力,一种敏锐的快乐神秘地闯进心扉。

“阿城……”胖子多臻的喊声从校门口传来,像吃饱的填鸭,处在变声期。

阿城打了个响指:“快点!”多臻已经略带喘息地追上来。

阿城一米八,高挑、直溜,顶着满头短寸,他一拳打向多臻肩头,多臻“噢”的一声,阿城的大手已经从肉堆里弹回来。“真够劲!”多臻以颈椎骨为轴心做了个头部回旋,正正微胖的身体。他显得比阿城壮实,但比阿城矮半头。阿城拿半张脸对着多臻,躲避多臻热烈的目光。阿城的漂亮脸孔,高鼻梁男性化十足,下巴中心有条美人窝,垂下眼睑两排长长的睫毛,心不在焉地睁开眼睛,两颗明亮的黑眸子能把人迷幻般摄住。多臻仰着花痴笑脸看阿城,他的单眼皮这辈子怕是睡不醒了。

“今晚有什么秘密武器?”多臻问,阿城不告诉他,“一会儿见。”

阿城随手把多臻浓厚的头发揉乱:“这样有型。”阿城拥着亲弟弟一样,他们有说有笑奔向教学楼亮着灯光的教室,高考已经结束,今晚他们班开毕业晚会。

同学们的课桌椅沿墙四周摆设。阿城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手指泛着灯光,很有艺术范儿地按下播放键。他鹤立挺拔,沉默地站在教室中间,黑衬衣,衬衣下摆掖进黑筒裤,脚下黑皮鞋。阿城微微颔首,双臂胸前交叉,像块磁石。“哇!”女生发出惊呼。

音乐似邈远的外太空飞船,带着魔幻以金属质穿梭,猛然划进大气层,剧烈震荡,冲撞燃烧。阿城随着激烈的鼓点,步子越走越玄妙,越精彩。男生蓦地拍打桌椅,个个情绪激昂。多臻惊得鼓圆了腮帮子,然后缩回原貌连喊带叫:“加油!加油!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阿城的大眼睛收敛光芒,平静投入到外太空遨游、攀爬。他的关节轮轴般灵活,回转、舞动、飞翔。眼前流连同学们欣喜的脸,老师赞许的微笑,阿城浑身的细胞都跳动了起来,太空步——霹雳——闪电。

毕业晚会推向高潮,所有人拥进场中,没形没状地跳跃,彩色的拉花被扯下,复又扔回半空。糖果落了一地。阿城出尽风头,眼光闪亮,洋溢着青春的色泽。

“棒极了!”多臻说着,揭山过海地挤过去,和阿城击掌和鸣。

闹到半夜,晚会尽兴而散。男生从情绪上受到感染,争着标榜豪情万丈,三两一伙儿护送女同学回家。阿城家离学校最远,只有文艺委员张晓娟同路。张晓娟平时爱说爱笑,长着一双沉静、机灵的大眼睛,她的一头短发茂密、柔顺,前额一排齐刘海儿。张晓娟有阿城嘴角那么高。阿城上课坐最后一排,张晓娟坐中排,他无数次试想过,如果他用修长的大手摩挲摩挲张晓娟茂密、柔顺的短发,会是什么效果,像小猫咪袅袅的,还是像凶巴巴的小奶狗?现在张晓娟的头挨得很近,阿城除了大谈特讲,放肆的心乖乖地收拢起来。阿城时而偷眼看去,光影在张晓娟头发上随时跳耀。月光混合了路灯光,柔和清晰地逆行,勾勒着张晓娟小巧的鼻翼和轻盈的侧影。好美的画面:青蓝色调,一个生机勃勃的女孩子,甜甜地朗笑。

阿城看呆了,语塞。张晓娟的话多起来。

“你知道方季惟吗?”张晓娟眼波清亮。

“知道,《怨苍天变了心》很凄美。”阿城带了叹息。

“你喜欢谁的歌?”语音儿脆脆的。

“齐秦——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阿城说着唱了起来,磁性的男声滑翔进夜空。

张晓娟“咯咯”地笑:“齐秦还有一首歌……”

“《外面的世界》。”两人的话语撞击到一起,火星惊讶地撞击了地球。

“你唱我听!”

“你唱我听呗!”

调皮的嘴仗没完没了。阿城感觉不错,先歇了嘴,双手插裤兜里,听张晓娟娓娓而谈。谈舞蹈,谈艺术,谈新潮流。

阿城抬头,满天空的星星,一颗颗挺可爱,像人的眼睛,撩动心情。不知不觉张晓娟已到家门口,阿城说了句“明天见”,拐进自家胡同。

阿城的小屋开着窗,过了午夜好清凉,如水的月光洒在吉他弦上,泛起一排青光。阿城随意拨弄了几下,便仰身躺在床上。窗外的星星依然闪烁,悸动着,远近疏密地撒播。阿城总觉得那星星是人的缩影,他自奉自己的星象学,每天读来,有同学、有家人、有前途和理想。也许是凉爽袭人,或是别的什么,一股莫名的怅惘油然滋生,阿城关上窗。

恍惚间,同学们姗姗而来,又姗姗而去,阿城和多臻参加了立交桥建设。大桥竣工了,成为全县著名的风景。大家一起跳舞庆贺,电视台的记者忙着找角度拍摄。冷不防从迎面高楼掉下一块东西,砸在阿城身上,阿城一机灵——醒了。多臻站在床前:“哥们,别睡了,太阳快当头了,说好了到程思哲家过周日,快起来!”

程思哲是家里的独生子,程爸爸当医生,妈妈就职文化馆,家里艺术气息浓厚。屋子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张晓娟临窗在弹奏钢琴曲《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杰出作品,描绘了维也纳郊外森林早晨的自然风光,曲目欢快、亲和。奥黛丽·赫本在电影里提着裙角跳过这曲舞,精灵、高贵。阿城和张晓娟在文艺小组学习时,合作过这曲双人舞。那时年少,两小无猜。现在听到老曲目,勾起阿城的怀旧心绪。

阿城一进来,他们都显出特别高兴,昨天晚会的激动表情重现。

张晓娟建议再来个小型舞会,多臻却说不如到郊外划船野餐一顿,一时间争执不下。多臻的双手举成丁字形喊话:“暂停!”

“我主张投选票,给我们的聚会选出王子和公主,一切活动由王子和公主决定。”多臻的提议当即被采用。王子——阿城,公主——张晓娟。所有的人一片欢腾。

阿城左手背向身后,右手伸出,彬彬有礼地略微弯腰做出姿势:“请公主指示!”

张晓娟稍稍有点害羞,转而镇定,像她平时指挥同学文艺演出时那样,镇定大方:“今天上午小型舞会,下午野外会餐,不过,明天得去打扫教室。”

程思哲家有圆舞曲磁带,阿城邀请张晓娟跳第一支舞《维也纳森林的故事》。

他们的舞步并不陌生,阿城高大帅气,张晓娟轻盈灵动,两个人翩翩旋转,时而像林中的两只小鸟,时而像水面上的两只天鹅。阿城专注地看着舞伴,正值青春芳华。张晓娟在阿城的带动下,几个原地转身,白底碎花的裙裾开成花朵,纯白色娃娃领半袖上衣似花心,两人停止在半倾之间。张晓娟灿烂的笑脸对着阿城,黑发如瀑。多臻和程思哲看呆了,程思哲抢前一步,邀请张晓娟跳第二支舞。

下午阳光明媚,他们在凤庭湖边安营扎寨。程思哲从家里带出来的吃食、啤酒足可以满足大家的需求。

阿城和张晓娟散步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席地而坐。

阿城说:“我和多臻报考的都是建筑工程学院,我梦想着山川、河流、城市被人类修整得合理且完美。”

张晓娟说:“我报考的医科大学,我喜欢冷静地治病救人。”

“能拯救灵魂吗?”阿城问。

“那得看情况,心理医生或许行。灵魂,得靠自救吧……”

阿城双手向身后撑地,拄着上半身,嘴角的草茎上下抖动,他望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幽静的湖水,满眼陷入沉思。阿城转头看一眼张晓娟,张晓娟也转头看他,两个人的目光无所畏惧地探向彼此,像清澈的湖水蕴含深意。张晓娟甜美地笑,阿城抓住一颗小石子弹跳起来,斜着身子把小石子扔了出去,击碎平静的湖面。

阿城一大早来到学校,先和多臻几个男同学“嘭嘭”地打篮球。快八点钟时,女同学五颜六色的裙子盈盈闪入校园,张晓娟还是那身素雅的白衣裙,在众多颜色里反而显得亮丽。她远远地喊阿城他们:“进班级劳动了!”旁边的多臻眨巴眨巴眼,讪讪地推了阿城一把:“喂,蛮不错的女孩,抓紧追呀,别飞了!”阿城猛地把手中的篮球砸过去,多臻咧着嘴想说什么,忍住了。

教室里保留着毕业晚会现场的凌乱状态,大家把杂物清理出去,桌椅还围在墙壁四周。空旷的教室中央,人可以随意走动,阿城画的晚会黑板画充满梦幻:身着蓝色长斗篷的少年像阿城一样英俊,仰手满天星光,星光下百花齐放,花丛间拥簇着无数个长翅膀的小天使,天使的每张脸孔代表一个同学。

大家站着看了一会儿,眼底无不露出留恋的酸涩,都抢着以黑板画为背景照相留念。

阿城、多臻、程思哲、张晓娟四人合影的时候,阿城一把拽过来多臻,张晓娟把程思哲塞到阿城另一边,程思哲比多臻高,但比阿城矮,张晓娟挨着比她高一点儿的多臻,四个人规规矩矩地站立着,表情不温不火,像每天上课的样子,相片“咔”地定格。第二张相片大家提议他们活跃点,阿城双臂搂住多臻和程思哲,三个人跳了起来,张晓娟仰头看着高处的阿城,阿城的眼神留意着张晓娟,多臻和程思哲瞅着镜头,四个人张开嘴巴开怀大笑。

最早开往省城的火车6 点多钟,阿城5 点钟起来了,他约了多臻到火车站。阿城和多臻都没有考上省城的建筑工程学院,张晓娟考上医科大学,程思哲考上政法大学。未来张晓娟和程思哲将在省城继续读书。

程思哲穿浅灰色风衣,带黑框近视镜,脸很白,显得睿智。张晓娟着黄咖色小西服上衣,黑色西裤,显得苗条、优雅,经过了暑期,她似乎成熟了些。阿城和多臻始终站在广告牌那儿默默等候,远远看着检票口,阿城并不急着过去话别。多臻忍不住走过去帮张晓娟拿行李。张晓娟空下双手赶忙跑到阿城跟前,阿城带点倦怠的烟火气息,外罩一件黑夹克衫,人显得瘦了,脸上挂着淡淡的颓废。张晓娟不放心地叮嘱他要振作起来。过检票口时,张妈妈嘱咐程思哲一路多照顾张晓娟。多臻把张晓娟的行李一股脑地推给了程思哲。

火车卷着秋风“轰隆隆”远去,剩下一地秋天的落叶。阿城追到站台滞留一阵,站台上除了乘警少有人迹。多臻劝说:“莫不如我们沿着铁路走回家去吧!”多臻的父亲时任城建局长,多臻告诉阿城,城建局要通过考试招收应届高中毕业生,他们虽然考不上建筑工程学院,可以通过地方招工,早点投入城市建设中去。阿城说:“你考吧,我改主意了,我子承父业,去我爸的汽车修配厂打工。”

阿城以前最讨厌他爸爸的修车工种,天天趴地下,这拧拧,那看看,虽然挣得多,但衣服总造得很脏,“没出息样儿”,阿城厌厌地说过。

多臻欲言又止,阿城已独自走向铁轨。

“十一”之后的第二个周六,早饭刚过,同寝室的告诉张晓娟楼下有人找她,很高很好看的男生,开车来的。张晓娟脸一红,飞快地下楼,像飞向天空的小燕子,麻利而轻快。

楼下主甬道那儿,阿城戴着墨镜,穿了件米黄色外衣,内里一身黑,倚在吉普车旁,四处瞭望呢。张晓娟恰巧穿了件绿色毛衣、深灰色萝卜裤,和阿城的行头挺登对。张晓娟笑了,飞也似的跑过去。“别急,别急,我的小公主,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几日不见,阿城学得会说话了。有家乡的苹果、板栗,还有张晓娟爱吃的栗子羹,外带一个半人高的布娃娃。“ 哈哈……”张晓娟兴奋地叫着抱起布娃娃,原地转圈,一张白净的笑脸比先前白靓,头发甩得飞起来。阿城心里暗笑,果然小女生过不了这一关,喜欢洋娃娃!

“说,你想去哪儿玩?我开车带你去。”

张晓娟仔细想了想:“我想家了,我们回家爬凤庭山吧,你别嫌远。”

“得令!公主请上车。”

天气好得出奇,秋风尚且不冷,漫山红染。谁也不知道张晓娟坐着阿城的车回到了家乡,两人找了熟悉的餐馆吃了中午饭,驱车直奔凤庭山。“上高中的时候光顾着学习了,真想登顶凤庭山!”张晓娟瞧着开车的阿城热切地说。“有我护驾,一切没问题!”阿城望着前方,语气豪迈,一脸欢笑。

上山途中,遇到陡峭,阿城伸出他有力的大手,稳稳抓住张晓娟的小嫩手,把她把持住,牵引张晓娟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险境。山上的大石头很奇怪,有的像人,有的像动物,张晓娟到了平坦的地方学作大石头的长相搞怪,阿城看小兔子似的,满眼温驯、爱慕。

张晓娟的笑声清脆,阿城兴奋地攀上一面陡坡,蹲在上面不下来。张晓娟急了:“快下来!下来!”阿城好胜地在坡顶待了一会儿,摆出各种造型,什么“向前进”“沉思者”……张晓娟笑得开心,打手势召唤阿城。阿城过足了好玩儿的瘾,才从陡坡下来。张晓娟不断地问:“你累不累?累了就歇歇。”“你别累着就行!”阿城的话语温柔。

越往高处危险的地方越多,阿城保护着张晓娟,他们顺利登顶。

“一览众山小!张晓娟、阿城到此一游!”到了山顶,张晓娟张开双臂,大声呼喊。他们大口呼吸清新的空气,并肩坐在山顶一处僻静的角落,静静地坐了很久。山风如诉,空气似水,阿城觉得他俩像山巅的两条鱼,畅快淋漓。山巅之上,虚怀若谷,语言变得多余,对新生活的驾驭能力考验着他们。绿意中涌现出太多的明黄、火红、烟紫、亚麻焦糖色,山里的小动物在他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生息,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偶尔阿城俊俏的脸朝向张晓娟,含笑看她,生怕她跑了似的。张晓娟的发丝吹拂到阿城颈项,痒痒的。

天擦黑,他们动身下山,阿城不自觉地拉着张晓娟的手,张晓娟欣然接受。半途,张晓娟的脚崴了,阿城让张晓娟坐下,阿城蹲着,他捧着张晓娟的脚踝细细地揉,张晓娟小声“哎呦”。

阿城问:“天黑了,你怕不?”

张晓娟说:“有你我不怕。”

阿城转过身背对着张晓娟蹲下:“来,我背你下山。”

张晓娟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疼。”她乖乖地趴阿城后背上。

阿城顿时感觉到张晓娟胸口的温度和心跳,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怦怦有力量,那一刻他觉得这一生都不要放下“公主”才好,“王子”要努力修车,多挣钱,弥补他们之间的文化差距,他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给“公主”撑起一片天地。

到达山脚,张晓娟不情愿地从阿城后背下来。

“舍不得了?”

“嗯,怕你累着。”

满天繁星拱月,太晚了,张晓娟提议:“不能回家去了,妈妈会不放心的,我们原路返回学校。”校门口小饭馆里灯光昏黄,笼罩着尽兴而归的人儿,气氛甜滋滋的。学校过了晚10 点关闭大门,为了不找麻烦,他俩回到车上,张晓娟坐后座上睡着了,她太累了。阿城悄悄打开后车门上车,坐在张晓娟身旁。他把自己的外衣给张晓娟盖上,他凝神看了好一会儿,嘴角浮着笑,看不够,他的唇轻轻沿着张晓娟茂密、柔顺的短发吻下去,张晓娟皮肤里渗出的奶香迷醉了他。张晓娟身子一歪,睡在阿城肩头,阿城小心地扶住她,不敢合上眼睛。

天亮了。“下个月的第二个周六我还来看你。”阿城说着亲了一下张晓娟的额头。

“不见不散!”张晓娟调皮地要求着。阿城看着张晓娟三步一回头地进了校园。

约好的时间到了,阿城兴致勃勃地开车前来赴约,张晓娟室友告诉他,张晓娟母亲昨晚病了,她回家去了。

病房里,张妈妈睁开眼睛,手术很成功。

张晓娟跪在母亲床前,看到母亲苏醒,她擦干眼泪,笑着叫了声“妈”。昨天晚上,张妈妈急性阑尾炎,已经穿孔,必须马上手术,手术存在一定难度和风险。张晓娟接到通知,吓坏了。已近深夜,张晓娟立即给程思哲打电话,程爸爸是外科主任,技术娴熟。“麻烦你给你爸打电话,救救我妈,我只有她一位亲人……”张晓娟说着哭了,程思哲劝她:“我这就给我爸打电话,我们火车站见。”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张晓娟一夜未眠,程思哲陪着她,他们天亮到家。

程爸爸昨晚加了夜班,没咋休息,下午过来查房。张妈妈嘱咐张晓娟:“一定要好好谢谢程爸爸,谢谢程同学。”程爸爸说:“你要好好休息,有医生在你就放心,你的女儿很优秀呀,医院的好苗子!”张妈妈说:“晓娟,和程同学好好交往,程同学将来前途无量!”张晓娟听话地“嗯嗯”着。阿城正好赶来,他预订了鸽子汤,买了一大束鲜花,捧在手里走到门口,从门缝儿耳闻目睹了一切。张晓娟有难事儿,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主角不是他阿城,而是程思哲,阿城的心里陷入灰暗。他没有走进病房,而是把礼物放在病房门外的椅子上,垂着头下楼去了。

多臻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跟阿城撞个正着,多臻见阿城脸色不好,反问:“张妈妈没事儿吧?”

“没事儿。”阿城有气无力地应着,独自往外走。

多臻进了病房,告诉张晓娟阿城来过,张晓娟追出门口,看到鲜花和装在瓦罐里的鸽子汤,汤水奶白奶白的。

张晓娟护理了妈妈九天,返校。情况经过多臻传话,阿城清楚。阿城责怪张晓娟遇到困难时为什么不第一个通知他,她张晓娟根本没拿他阿城当回事儿!

生气归生气,张晓娟才走一个星期,阿城就开车去省城看望张晓娟去了。

到达校门口,阿城坐在车里等学校6 点钟开大门。他猛地看见程思哲扶着张晓娟的手从外面走向学校,张晓娟身上还披着程思哲的军大衣。阿城马上下车,张晓娟看见了阿城。张晓娟很惊讶,她问阿城:“你怎么在这里?”阿城笑了笑,话说出口变成了谎言:“没什么,我等一个朋友。”

“没什么?那我可进去了!上午班级有活动。”

阿城讷讷地说:“真没什么。”

程思哲一脸迷惑,说了声:“那我也回去了!”

三个人在校门口莫名其妙地分开。

阿城不知道,张晓娟在家护理母亲时,没休息好,也没吃好,着凉了,回学校后肠胃不适,昨晚发烧,下半夜高烧39℃多,她只能就近给程思哲打电话,程思哲接她去的医院,怕她冷,给她带了军大衣。打完针,张晓娟有针眼的手被点滴液冰木了,不舒服,她在半空中伸着那只打针的手,身上没力气,程思哲轻轻搀扶她一下。

阿城流着泪开车回家。之后他又去过几次张晓娟学校门口,看见一大早,程思哲捧着个背包进校园,隔了一会儿,张晓娟送他。阿城起了疑心,从此再没来找过张晓娟。

张晓娟的肠胃炎不爱好,到医院确诊,肠易激,需要长期调养。张晓娟学校早上不卖小米粥,程思哲学校有。程思哲有心,每天早起,到食堂打了小米粥,天天给张晓娟送粥,来回要走一个多小时。张晓娟表示:“太过意不去了。”程思哲说:“没关系,正好锻炼身体,你快养好了,别让你妈知道了着急。”

张晓娟肠胃不好没敢告诉妈妈,多臻有时奉阿城的命令去看望张妈妈,没探到风声。多臻问程思哲:“你是不和张晓娟谈恋爱了?”程思哲反驳:“没有,没影的事儿。”

程思哲大学四年毕业,分配到立城市法院上班。

他央求爸妈在省城租了房子,他在省城和立城市之间跑通勤。他每天早上熬小米粥,继续给张晓娟送粥。

休息日,程思哲下厨房,请张晓娟来家里吃饭。张晓娟的肠胃渐渐康复,敢吃冰点了,敢吃辣椒了,程思哲露出开心且放心的神情。他自己弄点小酒,喝一口,对着张晓娟表白:“庆祝我们共同度过了人生中的一个个里程碑……”

过了一年,张晓娟也毕业了,她到立城市的医院上班。

程思哲和张晓娟一起回来,他们请了一些高中同学聚会,程思哲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下个月,我和张晓娟结婚,请大家来捧场!”

阿城看到张晓娟和程思哲站在一起,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当他的猜测成真,他趁别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他默默回到汽车修配厂,没有泪水,没有表情,他拿起一瓶分解螺丝铁锈的稀硫酸,仰头喝了下去,他要体会“肝肠寸断”的感觉。

阿城被及时抢救过来,他的肠胃却彻底完蛋了,吃不下饭,吃了也不消化。他暴瘦,疼痛,诸多不舒服。多臻经常来看他,他跟多臻讲他和张晓娟的过往,讲到高兴处,他痛哭流涕。多臻实在看不下去了,给张晓娟打电话。

张晓娟回来,阿城瘦得干枯,仅剩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可怜。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张晓娟小心地问。

“你根本不需要我,我以为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你颠覆了我……”说完,阿城满眼泪水,长久的积压如注而下。张晓娟温暖的身体过去紧紧抱住阿城的头。

“我是拿生命爱你的人呀!”阿城哭着说,张晓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

张晓娟和程思哲的婚期一拖再拖。“你不是不知道张晓娟那人,重情重义的,阿城那样,她不会和我再提结婚。”程思哲找多臻喝闷酒,程思哲满腹伤心事。

多臻把程思哲的话原原本本学给阿城,阿城的眼泪唰啦啦落下。“一碗小米粥,送了五年,我阿城没他有心机……不怪他,人人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怪我没考上大学,不能随时了解张晓娟的难处。张晓娟肠胃生病,她既然不肯让母亲担忧,也不会让我知道的,她怕我飞到她身边耽误工作,她太在意我了……”

张晓娟经常回来看望阿城,阿城觉得自己半个废人,躲着她,但只要见面,他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享受每一寸时光。张晓娟给阿城买了个小型录放机,阿城反反复复听齐秦的歌,有《外面的世界》《大约在冬季》《张三的歌》《花季》《玻璃心》,齐秦纯净的磁音略带颤抖、忧伤,含了男性细腻的浪漫,句句穿透阿城内心。张晓娟成为阿城活下去的支柱,阿城既不想耽误她,又离不开她,心里纠结且搏击,他一个人喝闷酒,被发现了送进医院,再次被抢救过来。

张晓娟来了,阿城淡淡地笑,承诺以后不做傻事儿。他是不敢再作死,他发现他连死亡的权利都给张晓娟收了去,他的死会令张晓娟痛不欲生。但是他真的难受,吃不下饭,不能获取营养,艰难地维持生存和意识的清明,还要无日无夜地抗击疼痛,他经常难以入眠。他终是没有把自己的感受和处境向张晓娟全盘倾吐,他怕他的真实状况带给张晓娟心灵上的不幸和伤痛,他得给“公主”留一片无忧无虑的天空,哪怕只是假象,至少让张晓娟没有太多压力和负担。

“多臻,来一下。”他哑着嗓音召唤,他在多臻面前不用伪装。多臻来了。“兄弟,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哥,请你去为我弄些‘药粉’。不许第三人知道。”张晓娟再回来,阿城的情绪和精神好转起来,张晓娟的脸上绽放笑容。阿城甚至能开着车带张晓娟去凤庭湖边坐坐。风萦绕耳边,阿城陶醉般躺在张晓娟怀里。“灵魂,得靠自救吧……”张晓娟说过的话徘徊脑海,阿城用了他最大的决心和毅力,给予张晓娟一种放松的状态。

这样的时光不到一年,阿城在张晓娟的爱里面顽强地活着。阿城觉得他对不起张晓娟,张晓娟对他的爱越真切,他的内心越沉重,越扭曲。他不能再给予“公主”更多,他恨自己是“废物和累赘”。

“多臻,晚上来我家附近楼下陪陪我。”多臻随叫随到。

夏日白天长,室外天光不会很快黑暗,小饭店在室外撑了两顶帐篷,饭桌摆在帐篷里,四下透亮,比屋内舒坦。阿城来得早,占据了一个帐篷桌,等多臻下班。多臻在城建局发展得不错,当上科长。他夹着黑色公文皮包,嘴里叼着烟卷,微胖的脸上泛油光,对比得阿城似乎没以前高大了。阿城瘦瘦的,眼光蒙着迷雾,但看上去还能觉出先前的俊朗。多臻在别人面前挺能装,见到阿城立马变小弟。他给阿城要了温水壶摆桌上,他自己要了几瓶啤酒放脚下。饭菜尽着阿城,软、清淡、有营养。鸡蛋羹和面条送阿城面前,肉菜、米饭在多臻这边。多臻不讲他工作中的乐事,他随着阿城回忆。“你说我是不是太自信!又太自尊了!我相信张晓娟的爱,就应该早点出手,把事情弄清楚,而不是在等待里自我毁灭。多臻,记着,要想拥有爱,就要放下架子……”阿城苦笑,陷入美好。

这时,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孩走过来,他有阿城那么高,比多臻壮,他见阿城和多臻就两个人:“让个地儿!进屋吃吧,我的人一会儿到。”阿城姿态沉稳,睨了他一眼:“不方便,我们还要谈事情。”多臻跟从:“说了不能让就不能让。”男孩瞬间变脸,冲着阿城出言不逊:“瞅你那没出息样儿!”这句具有侮辱性的话语放别人身上也许忍了,没人跟小屁孩计较,放阿城这儿,捅了心窝子。阿城“啪”地动手拍响桌面,劲儿挺大,震得多臻一哆嗦。男孩火气更大,哈腰操起多臻脚下的整瓶啤酒,隔着桌子砸向阿城。多臻腾地跳起来从中拦截,啤酒瓶在多臻肩膀上炸裂,酒水染了一桌子。男孩扔了啤酒瓶,还想扑过去打阿城,多臻呼地用右手也从脚下摸起一瓶啤酒往上挥,啤酒瓶碰到桌子碎裂了,啤酒洒了一地,碎裂的啤酒瓶露出桌面停留桌边,没撒手。男孩脚下失衡,一个趔趄倒下,脖子正好卡在桌边的碎裂啤酒瓶子玻璃碴口上,倒地死了。多臻怔愣。阿城立马站了起来,看到男孩伤了颈动脉,鲜血汩汩外涌。他迅速抢过多臻手里的半截破啤酒瓶,伸手放温水壶里,把瓶口多臻的手纹洗掉,然后自己右手握住破啤酒瓶子,左手把一壶水从自己头上浇了下去。旁边的客人没看清怎么回事,全吓跑了。阿城告诉多臻:“一会儿警察来了,你一定说我拿起一瓶啤酒,啤酒瓶碰桌子碎了,他自己摔倒,脖子意外卡在碎瓶子上,记住!有事儿哥顶着。”说着阿城左手从兜里掏出诊断书给多臻看,“我去立城市确诊的——胃癌晚期,最多活过秋天,我今天来就为告诉你。让哥最后保全你一次吧。听哥的,按哥说的去做……”阿城把诊断书窝了窝,送进嘴里吃了。阿城艰难地下咽,多臻已哭红了眼,阿城每咽一口纸屑,多臻身体就情不自禁地抖动。阿城和多臻的手都在流血。

警察赶到,阿城手里握着凶器,帐篷下发生的事情没有监控录像,周围没人看清楚整个过程,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死者身份特别,家里两代单传,舅舅任法院副院长,男孩从小被大人惯坏了,嚣张跋扈。阿城家和多臻家不缺钱,但死者家属不同意补偿性私了,嚷着偿命,催促结案。

阿城镇定地说:“他骂我没出息样儿,我就拍了桌子,他拿起整瓶啤酒要打我,多臻拦了一下,啤酒瓶在多臻肩膀上炸裂,我跳起来,右手拿起一瓶啤酒,啤酒瓶碰到桌子碎了,他意外摔倒,脖子正好卡在桌边的碎瓶子上,我当时蒙了,仰起水壶把自己浇了个透。”阿城的口供条理清晰,始终没变过。

多臻的口供反反复复,先是说阿城手拿的破啤酒瓶卡了男孩的脖子,过几天又哭着说是自己握着的破啤酒瓶卡了男孩脖子,越说越糊涂,前言不搭后语的。

死者家属不断地通过各种渠道施加压力,虽然存在死者挑衅在先、意外死亡的可能性,但是他们坚持阿城凶器在手,嫌疑重大,必须严惩。

张晓娟疯了似的赶回来,托了关系见到阿城。她给阿城买了上秋穿的纯白加厚棉衬衣,阿城穿上白衣服显得胖些、精神点。阿城低着头:“对不起,不能陪你了!”张晓娟急了:“我们还没上诉呢,程思哲在市法院,你等着我!”

张晓娟把阿城和多臻的上诉状递送到程思哲手里。张晓娟对卷宗已经熟烂于心,她甚至跑去法医那里,问出阿城的血衣上检测出三个人的血型,有阿城的、多臻的、死者的。张晓娟觉察出命案审判存在疑点,可是无人理睬。

程思哲回到家乡,动用手中的权力,分别秘密会见了阿城和多臻。

阿城跟程思哲道出事情的全部原委,他幽忧地说:“人总要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代价的,死者生前娇生惯养,早晚出事儿,他爸妈要承受教育不当带来的丧子之痛;我年少冲动喝了稀硫酸,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脆弱到经不住一个毛孩子的辱骂,连带了多臻跟我获罪,保全多臻是我这个当哥的职责;你比我健康,比我有前途,更能护张晓娟周全……让我去死吧,反正我也活不过冬天了,我熬着活下去挺难受的,请给我选择死亡的权利和尊严……我这样戴罪死去,张晓娟心里还好过些……多臻活着比我活着有价值,有意义,况且多臻真的没杀人,死亡纯属意外。既然死者家属势力强大,就让他们来惩罚我吧。越快结案越好,我怕我熬不住了……一定要保护多臻,别让他翻供。”

多臻向程思哲证实了阿城的话没掺假。

程思哲一个人登上凤庭山顶,迎着山风号啕大哭,他的悲哀旋即被山风吞没。

审判结果出来了,维持原判,阿城速速执行枪决。

张晓娟的脸孔比判决书的底色惨白,没说一句话,狠狠地摔门而去。判决书无声地掉落在程思哲脚边,门里门外两重天。

死刑公开执行,囚车晃晃悠悠地驶向郊外。深秋的早晨,天冷得很,阿城站在囚车上,他身体虚弱,极端消瘦,穿着张晓娟给他的棉白衬衣,这是他临死最后的心愿,他不想换上其他的厚衣服。阿城在人群里搜寻着,他应该很想看见张晓娟最后一面,又怕她来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他面如死灰。

阿城在囚车上冷得筛糠,程思哲求了关系,跳上车,贴在阿城耳边说了句话,阿城乖乖地让程思哲把军大衣给他披上。程思哲说:“这件军大衣张晓娟穿过。”阿城的双眼红了,他已经枯干到没有泪花,程思哲说着话泪水流了下来。阿城笑了,笑得比哭难看。

张晓娟远远地看到这一切,“嗷”的一声背过身去,心窝子刀扎了似的疼痛,手捂不住泪水奔流。她挤出人群,悲伤地往外走,不敢回头,她知道她的阿城一直在上面追随着她的身影,一直迷茫、不舍地看着她呢。

泪水蒙住了双眼,张晓娟闭着眼睛流泪。

阿城在最后一篇日记写道:“我感觉身体徘徊在了悬崖的边缘,随时可能……但这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留恋又不敢眷恋。判决的日子快到了,我在立城市偷偷作了诊断——胃癌晚期,我可能看不到冬天的雪花了……就让我在深秋里飘落吧……”

阿城来立城市看望张晓娟,张晓娟同寝室的女生回家探亲去了。张晓娟周一上班,阿城偷偷到医院做检查。过了三天,医生给出诊断结果,阿城默默转身离开。夏天的风啊,说凉就凉了。

天空怎么变成蓝色,或者更像绿色,阿城不坐车,他一路走回张晓娟寝室,他走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时光多么美好,所有的车嚣和行人都像在送别,他们静默,行走着人世间的泪滴,他们不曾停歇,更大的一场雨让他们不敢留在室外,他们与他无关,他只与张晓娟有关,她以后的日子该怎样延续,她的色彩和他的黑白连接不到一起,他们就要掐片断映,幻彩的视觉从虚空里迸发出来,已经不属于人间。他的半个魂魄越过他的身体飞去,他看到不一样的人间,他为爱流下的鲜血。鲜血染红了蓝和绿。

阿城乖乖地在张晓娟寝室住了一周,他哪儿也不想去,他只想用最短的时间记住张晓娟所有的美好。

阿城的日记,加上多臻的回忆,以及程思哲告诉给多臻的内容,张晓娟弄清楚了悲剧的来龙去脉。

阿城的眼泪曾经打湿日记扉页,此时,张晓娟的泪水覆上去。

平息下来,张晓娟问多臻:“你以后怎么办?”

“家里在搞房地产开发,很挣钱,我准备加入进去,将来挣了大钱,我一定要建一所养老院、一所孤儿院,把阿城留给我的命还给更多的人……”

张晓娟、程思哲、多臻相约来到阿城墓前。多臻跪着哭,张晓娟转过脸去捂住悲声,程思哲仰天长叹,泪流无声。

张晓娟按下小录放机的开关,齐秦的歌《外面的世界》,张晓娟和阿城都喜欢的歌。张晓娟任由歌声在山谷飘荡:“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张晓娟站着哭成了泪人,程思哲和多臻紧紧地拥抱过去。

张晓娟的手机铃声响起,她看了一下屏幕没接:“我家那位。”

“要不,见个面吧!”程思哲问。

“他对你好吗?”多臻不放心。

“挺好的,他和我一样,冷静、理性,我俩的世界只有手术刀、药品剂量、生或者死,没有别的,没必要见面了。”

山谷里的风扫荡哀思,把人世间的岁月猛地抛向远方,剥离梦幻,洒落空旷。墓地尽头到山脚下荒草蔓生,拥簇着亡灵,茫茫无尽。

张晓娟伸出手去,把三个人的手紧紧叠握在一起。“我们的世界,就剩下我们三个了。”三个人伫立着,如同冰冷的墓碑和荒野长风,只能相慰。

从这一天起,张晓娟开始记日记。

没有尽头的暗路,脚下是软的,不知深浅,随时可能跌倒,或坠入深渊。小婴儿在怀中不哭不闹,他怎么那么懂事,不惊扰任何人,身体暖暖的,紧贴心窝。

一阵旋风吹来,赶紧把小被子拉下,盖住婴儿睡梦中的小皱巴脸,那小嘴巴、小鼻子像谁?下巴上有条美人窝,这么小即那么美,长大了还不得倾国倾城呀?

这样想来竟然有一丝安慰,寒冷的无望里的一丝希望。旋风突然变成一条蛟龙,裹挟着、转动着要夺取孩子,巨龙鳞须是黑颜色的,在虚空里忍耐得太久,它无处释放的活力把天地搅成一片混沌,当龙的眼神遇见女人的眼神,一切安静下来,龙的眼神像一个人,倦怠而热烈,它要取走孩子。“阿仔——”女人一声长嘶。

张晓娟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猛坐起来。丈夫苏梓桐跟着迷迷糊糊醒来,他把被子给张晓娟披上,用手抹一把自己的脸,眼微睁,面对喘息未定的张晓娟。

“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口渴,想喝点水。”

张晓娟支走书呆子,她平时喜欢这样称呼丈夫苏梓桐。他挺单纯,医学硕士毕业,在医院是业务骨干。书呆子端着水回来了,一米七五的标准个头隐在暗淡里,不胖,脸孔诚信而自如,百毒不侵、五畜无害的样子。张晓娟小口呷水,书呆子坐床上和她说话。

“要不明天我们都去检查一下身体,找找原因,要个小孩儿,有事情做,你会摆脱梦魇。”

张晓娟把水亮的眼神递给他,质疑着迟疑:“还是别去了吧,同事知道了不好,不如再等等。”

书呆子沉默,他太喜欢小孩子了,上次同事家小孩儿周岁宴请,他抱着小孩童不撒手,举高高,闹猫猫,好不欢乐,临了,被浇湿一裤腿童子尿,他连称“不得了,不得了”,惊喜得念叨了好几日。

张晓娟心里凌乱,犹如刀割,她真的没想好面对一个小孩儿,作为医生,她有办法逃避怀孕。书呆子太可怜了。“哎,敷衍一回是一回吧。”这话藏在了心里。

多臻坐在咖啡色真皮老板转椅里,面前咖啡色办公桌,左手边,电脑桌和办公桌连体,可以抽拉。办公室宽阔,南窗下和北墙下摆满木质宽扶手真皮沙发,也是配套咖啡色调,西墙下两盆半高科植物,分别是“米兰”和“一帆风顺”,摆在古董状花架子上。房门在北墙尽头,双扇,大气。艾叶不敲门闯了进来,她扎着马尾松,在脑后飘呀荡的,古灵精怪的脸上,大眼睛透着俏皮。“多总,你的西装熨烫好了,我给你挂起来。”说着她已经越过办公桌走进多臻身后的休息室,多臻正通过电脑查看财务报告,他转正身体坐着,用左手掌扶住额头,半遮阳光,表情自得且严肃,脸上和身上重新胖得结实。“那个艾叶,看看两盆花是不是该浇水了?”说着他站起身,朝花盆走过去,艾叶跟出来,站在多臻身边,她高挑个儿,体态玲珑,看不出哪里还能挑出毛病,这女孩儿崇拜地看着多臻。

“你知道我为什么养这两盆花儿吗?米兰的花语是,有爱生命就会开花;一帆风顺也叫白掌,你看它白色的花苞片,比我手掌长,常年开花,像一面风帆,提醒我乘风破浪,商海搏击。今年的业绩没谁了,开门大吉呀!对了,你负责的养老院安置工作进展如何?”

“报告多总!一切尽在你的掌控之中,圆满而顺利,下周,我们就可以开业了。”

多臻在故乡立城县,成为家族投资房地产公司老总,运营两年,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建第一批楼房时,他在郊区圈了一小块儿地皮,建成花园式建筑群,里面主旨办养老院,兼做小型宾馆和餐饮服务,环境幽静雅致,住宿和餐饮收入无偿补贴养老院用度。老人们来了,视家庭经济状况象征性地收取费用,倾向收留极端困苦老人。艾叶从医护中专学校毕业,应聘时一眼被多臻相中,她专业对口,适合日常观察、看护老人;学历不高,不耍大腕儿;人很阳光、快乐,是老人们需要的,也恰恰是多臻需要的。多臻任命她负责养老院工作。养老院装修、准备器材阶段,艾叶和多臻熟络起来。多臻平时话不多,艾叶自觉地给予多臻生活照顾,多臻开始有点捏着,不习惯,艾叶说:“我这是在实习照顾老人!”多臻绷不住“扑哧”笑了,由着艾叶。于是外人看来,艾叶总是黏黏糊糊地跟在多臻身边,多臻乐得屁颠屁颠的,家里人唏嘘:这小子出来后艳福不浅呢!

第二年春天,东城征地项目批复成功,多臻拿下这块地,东城面临拆迁。阿城家住东城,多臻趁搬迁动员,特意去阿城家看看。上次来看望阿城爸妈,是刚出狱的时候,多臻扑通给二老跪下:“以后你们就是我的爸爸和妈妈!”两位老人忍不住流眼泪。这次来看,阿城妈躺在床上,阿城爸一个人忙碌,多臻心里不好受。一个10 岁左右小男孩儿放学回家,上次来没见着这么个小孩儿。多臻透过窗户看到小男孩儿进院儿,他整个人呆住了,小男孩儿长得太像小时候的阿城了!多臻马上迎出去,和男孩儿撞个满怀。多臻蹲下身体,胖胖的手掌握住男孩儿的双手,男孩儿居然没有挣脱,男孩儿抽出一只手,好奇地在多臻头发上抚弄,把多臻稀疏的头发鼓捣成鸟窝,然后他无邪地“咯咯”笑。

“你叫什么?”男孩儿先发问。

多臻眼睛里聚集了泪光:“叫多臻叔叔就好。”

“不嘛,叫臻臻,我俩的秘密!”男孩儿露出成人的约定渴望。

“好,好,叫什么都行,你叫什么,告诉叔叔。”

“我叫阿仔。”

阿仔?多臻若有所思,站起来的同时,用力地抱起来阿仔,两人在院子里旋转了好几圈。

阿仔从多臻怀里下来,围着多臻转悠。多臻进屋,阿仔方才放下书包,他趴桌子上写作业,还时不时地拿眼睛观察多臻。多臻回头看他,小家伙亮出黑眸子,莞尔一笑。

“这是谁的孩子?”多臻忍不住问阿城爸妈。阿城妈剧烈咳嗽起来,示意阿城爸去把药汤端来,阿城爸窸窸窣窣地把阿城妈搀扶坐起来,弯腰喂老伴喝药。阿城妈嘟囔:“药汤很苦。”阿城爸转身又去多加点糖。多臻上前帮忙搀扶,递纸巾,他的问话被打岔。

第二天,多臻自己开着银灰色奔驰轿车守在学校门口,见阿仔放学出来,他大踏步迎上去,他胖胖的身躯含满慈祥而敦实的气息,阿仔露出惊奇,继而幸福地扑向“臻臻”。

多臻把车开到新建成的儿童游乐园,大胖手拉着阿仔的小手腕,他们走到门前观看。

“哇,好好玩啊!”

“叔叔周日领你来玩怎么样,不过,你得周六写完所有作业,做好功课复习和预习。”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叔叔说话算话!”

大胖手和小手腕紧紧握住,多臻俯身扛起阿仔,把他安放到车上。路上,阿仔毫不掩饰地和多臻近便起来。

“你认识我爸爸吗?”

“应该认识吧!”

“我从来没见过他,他长得什么样?”

“他嘛,高高的个子,比叔叔高半头,非常好看,喏,下巴那儿有条美人窝,你也有,不是吗?”多臻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努力和小孩子保持笑容。

“喔,他怎么从来不回家看我?”

“他很忙,这不派叔叔先来看你了吗!”

“那你就是天使大叔了……”咯咯的笑声从轿车里飞出。

多臻来找阿仔玩,这次不是逛游乐园,也不是看动画电影:“去野游、爬山、搭帐篷露营怎么样?”

“耶!”阿仔抓了小书包,装上喝水瓶、洗漱用品,上了多臻的车。

“我们晚间住山上,别担心我们,有我呢,阿仔大了,得锻炼锻炼他。”多臻把出游情况跟阿城爸妈说明白了。

多臻和阿仔换上亲子套装,银灰色和天蓝色防水布拼接的运动服,他俩坐凤庭湖边钓鱼,像两朵浮云停歇水边。

多臻说:“早晨呢,鱼儿饿了,应该好上钩。”

“臻臻,看我钓上来了!两条呀!”

“噢!第一竿双棒,好运气!”多臻鼓励阿仔,“知道姜太公钓鱼的故事吗?”

“给我讲讲。”

“姜太公是一位博学有谋的老人,80 岁了,用直钩不挂鱼饵在水边钓鱼,钓了五十六年,当然一条鱼也钓不上来。砍柴人问太公,太公回答,他是为了钓到王侯。周文王知道了,亲自来请姜太公,封姜太公做大官,姜太公帮助周文王和他的儿子灭掉商朝,建立了周朝。”

“喔,什么意思呢?”阿仔问。

“臻臻要告诉阿仔,人首先要好好学习,让自己有学问,有了学问还要沉得住气,是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将来遇到机遇会成就一番事业的。”

“喔……”

“阿仔也给臻臻讲一个有人生意义的故事吧!”

“美术老师教我们画乌鸦,我们都说乌鸦丑,不爱画。老师告诉我们,老乌鸦把小乌鸦喂养大,小乌鸦会啄食回来,喂养年老的乌鸦。乌鸦虽然长得丑,但知道感恩。”

“对,我们要不断学习好的榜样,补充自己的不足。”

阿仔在天光水色的野外,很高兴,认真地听多臻讲故事。

中午,多臻领阿仔挖野菜,他教阿仔认识常见的几种野菜。他们在湖边把小鱼收拾干净了,添加野菜,做鱼汤喝。多臻叫阿仔去捡拾些小树枝,给小煤炉加把火。热馒头,多臻也让阿仔动手。下午,他们去爬凤庭山,多臻引逗阿仔摆出各种姿势,拍了很多照片。后来阿仔的鬼主意比多臻多,两人快玩疯了。

傍晚野炊结束,多臻在湖边支起帐篷,领着阿仔住进去。

天渐渐黑了,阿仔打着手电筒钻出帐篷,坐在湖边看星空。多臻跟了出来。

“那颗最亮的星星活多久了?臻臻。”

“可能比我们的地球活得久。地球四十五亿年了,而我们每个人也许活不过一百年。在我们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存活过恐龙、剑齿虎、猛犸象……”

阿仔依靠多臻席地而坐,静静地听着,感受着。

那个夜晚,无数的智慧从黑暗里如星光长出萤火虫的翅膀,闪烁不绝。

多臻给阿仔报了“跆拳道”“街舞”特长班,多臻开车来接阿仔的时候,同学们喊:“阿仔,你爸爸来接你了。”阿仔从不做解释,自豪地飞奔向多臻。

阿仔参加学校仪仗队表演淋了雨,回家后发烧不退,爷爷奶奶给药吃不见效,过了一天,手指和脚丫长出小红点和小水泡。多臻马上开车送阿仔去医院,医生说:“起水痘,护理一周,水痘千万别人为碰破了,会留疤痕。”多臻每天接送阿仔到医院打针,哄着阿仔:“千万别碰脸上的水痘。”阿仔调皮地向多臻勾勾手指头,多臻神秘地把脸凑过去,任由阿仔咬耳朵嘀咕一阵子,然后多臻假装恍然大悟:“肚子上的水痘弄破了?没关系,关键是脸上的别碰着,将来影响娶漂亮媳妇!”阿仔吐舌头做鬼脸,“咯咯”笑。打完针,多臻开车拉着阿仔去买好吃的。所到之处,总有人忍不住夸奖:“这爷俩儿,真好!”

多臻再来阿城爸妈家,门开着,老两口聚在病榻那儿,阿城妈的声音:“我们的平房拆迁了,能补偿两个楼房,就分给老二、老三吧,我这身体,我们也不方便单独居住了,以后跟着老二、老三轮流过,只是多了阿仔,不知谁家愿意收留?”阿城爸叹口气道:“是该问问二儿子、三儿子了,看谁家能收养阿仔,我们就把拆迁补偿款分给他一半。”阿城妈说:“要不要问问张晓娟?”阿城爸说:“算了……”

多臻在门外听到了,还是吃惊,他的猜测没错。

正要进屋,阿城的二弟、三弟回来了,阿仔也放学归来。阿仔看到这么些大人聚在家里,他躲到多臻身后。

阿城爸招呼阿仔:“过来,阿仔,我们要搬家了,你的户口得重新落户,你是喜欢住在你二叔家呀,还是住三叔家?”

阿仔躲在多臻身后不说话。

阿城妈接着问:“好阿仔,奶奶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奶奶以后在你二叔、三叔家轮流住,你不能总跟着我们折腾,你喜欢固定住在谁家里呀?”

“谁家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和爷爷奶奶住!”

屋子里充满火药桶行将爆炸的紧张和无奈,多臻突然冒出想法并说了出来:“阿仔以后跟我住行不行?我想收养阿仔。”

大家愣住,沉默得一片死寂。阿仔从多臻身后慢慢转出来,说:“我同意臻臻的想法。”大家更不吱声了,箱盖上放置的老座钟“咔哒咔哒”,声音突兀。

“那得问问张晓娟!”阿城妈终于挑明。

阿城获罪以后知道张晓娟已经怀有身孕,他嘱咐爸妈将来代为抚养小孩,还张晓娟自由身。阿城爸妈当然同意,毕竟“阿仔”能够弥补他们的丧子之痛。

此刻多臻找上门来,跟张晓娟讲他找到阿仔的经过。张晓娟流着泪,什么也没说,在领养证书上签字同意。多臻的单眼皮里,暗涌两口深井,他说:“放心,上天给我的机会,我的孤儿院只为阿仔开办。”

张晓娟和书呆子回老家,多臻邀请他们到养老院小聚。多臻介绍说:“这是艾叶,养老院院长,有时我叫她‘小仙女’。”艾叶马上站起来奉陪。张晓娟笑了,介绍说:“我丈夫苏梓桐,心血管疾病中心主治医师,我叫他‘书呆子’。”苏梓桐欠欠身,很谦谨和煦。艾叶紧接着爆发惊喜:“久闻大名!”小仙女伸出手跟书呆子握手,“以后请多指教!”

饭后,四个人到院中散步,艾叶和苏梓桐坐在小圆桌旁,上面撑着遮阳棚,棚下两排休闲用小圆桌,白颜色的,小仙女一直向书呆子请教心脏病人护理和急救问题。多臻和张晓娟趁机走远了。林荫道上,多臻跟张晓娟汇报抚养阿仔的具体情况。多臻突然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张晓娟说道:“我在狱中遭受了磨难,已经没有生育能力,遇见阿仔,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他是我今生唯一需要宠爱的小孩儿,让我觉得每天离阿城那么靠近,给我纯净的安心和前行的动力。”张晓娟心疼而担忧地看着多臻,这个阿城用性命保护下来的兄弟,阿城爱护他,张晓娟也爱护他,她无法想象多臻在狱中遭受到了什么,她不能多问,但她突然感觉到和阿城一样心疼他。多臻再次表示:“有阿仔,我不用开孤儿院了,阿仔即是我最大的心愿和未来。老天爷真是成全我呀!”多臻仰起头,泪花没有轻易滚落,张晓娟的声音嘶哑起来。两人沉默了许久。

他们回到小圆桌旁,小仙女和书呆子的谈话依然热烈。

张晓娟问:“说什么呢?”

“啊……”书呆子的脸孔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地转头看张晓娟,“她,她向我请教心脏病理学问题。”

小仙女异常兴奋,眼睛里掩饰不住亮光,好像有话还没表述完整,不尽兴似的。

多臻意味深长地看着小仙女笑,笑得小仙女不好意思起来。

张晓娟捋一捋耳畔的头发,抚弄到脑后,挑起明亮的眼神,遇见多臻奇怪的目光,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僵了一下:“那,我们该回家了,书呆子。”

“是的,是的。”苏梓桐连连应许,站了起来,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小仙女也站了起来,并发出满怀灿烂的笑,表示感谢。

办公室里,上午的阳光透射进来,惬意而明亮。

多臻接到一个电话,立城县法院秦副院长打来的,他自报家门,说是当年死在阿城手里男孩的舅舅,想找多臻叙叙旧。艾叶正巧进来,看见多臻的眉头挤成“川”字。“没事儿吧!多总?”“啊,我出去一下。”

多臻尽量压低着脖颈走了进来,秦副院长的办公室比他的气派,红色木质地板铮亮,“血”的颜色跳动而深含。多臻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座位,哈着腰笑眯眯地坐下,秦副院长放下手里的文件,在他的办公桌后面露出保养良好的脸,咧着嘴说笑:“多臻老弟,怎么样啊,出狱之后春风得意呀!”

“哪里,哪里,托秦院长的福,混口饭吃而已。”

“最近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有什么事情,请秦院长指示。”

“有人说,当年的阿城是冤枉的,他替他的兄弟死了……”

此话出口,多臻如鲠在喉,表情停顿。

“老弟!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你信,我可不信呀!”

“那是,那是,秦院长英明。”多臻慢慢舒展开笑容。

秦副院长从办公桌上摸索,夹出一根烟抿在嘴里,找打火机想点着。

多臻立马动身站起来,把自己的烟盒掏出,探出一根递上去:“尝尝我这个,进口的!”秦副院长替换掉嘴里那根烟,多臻靠近了,“啪”地按出打火机的火焰,青蓝色小火舌把秦副院长含在嘴里的烟头点燃,烧出红火星,秦副院长猛吸一口,烟圈吐了出来。多臻忙把自己的烟也点着,吐出烟圈和油滑的神色,眼睛眯缝得更小。多臻站在秦副院长的办公桌前,两个人像极了亲密的兄弟。

“你听说过提偶吗?”秦副院长非常近便地问。

“怎讲?”多臻满不在意地回应。

“就是发源自西安的皮影戏,用线儿吊在皮影身上,多吊几条线,人来操纵,皮影的胳膊腿就随着人的操控动弹,人再给它配上台词,想让它说啥,就安排它干啥。”

“嗯,知道,皮影听话,听人的话儿。”

两个人发出会心的呵呵笑声。

“兄弟,哥遇见点事儿,想从你那儿提点钱,先用着,可行?”

多臻一愣,但他继续放轻松:“小K 思一碟,啥时用,吱一声,多少?”

秦副院长伸出指头,不作声地比画:“万字打头!

老弟。”

多臻漫不经心地瞟了秦副院长一眼,嘴上说着“没问题”,转身走了。

“对了,死了男孩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妹妹,她离婚了,进了疯人院,所以,你这八年牢狱不冤枉。”秦副院长追加对话。

多臻听到,站住了,没有回头,他抬起脸寻找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离开阴暗。

多臻找来艾叶,把事情跟艾叶秘密说了,他默不吭声签署支票,让艾叶以养老院需要的理由,提取工程款。艾叶拿起支票脸色变差:“多总,那楼房质量怎么保证?”多臻憋着气息,勒着嗓音说:“里面不能偷工减料,外墙皮上找。”

秋末,第一批住户搬进新楼,纷纷反映外墙从窗口处往屋内漏雨水,反映的人越来越多,多臻先是用铁皮把楼外窗台包住,但是还有人反映继续漏雨水,并把多臻告上法院,要求赔偿,甚至退房。艾叶忍不住,给张晓娟打了电话。

张晓娟去拜访程思哲,他现在已经是立城市法院某部门负责人。

“哪阵风把张大美女给吹来了?”程思哲从他的办公桌后迎出来,欢迎张晓娟的到来。张晓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随即仰起脸,短发瞬间甩过耳畔,似乎有野菊花香从她的发丝和唇齿间流转,那些个从秋天启程外出念书的缱绻时日,在咫尺空气间浮现。程思哲无限留恋地看着她。“你还好吧!”张晓娟并不直接回答程思哲,她在程思哲的办公室里徜徉了一阵子,欣赏地看待这里的一切。程思哲在旁边默默陪伴着。“我给你沏茶喝,云南的苦荞茶,我刚带回来的,你尝尝,味道如何?”程思哲先打破沉默。张晓娟坐了下来,两条腿斜并,束腰黑色小西服收着小窄腰。她端起茶杯,用双手握着杯子,似乎能通过茶水汲取温暖的样子。程思哲隔着茶桌坐在她旁边。

“多臻出事儿了……”

程思哲站了起来,缓慢地踱着步,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的岳父岳母在国外开餐馆,年纪大了,想让我们过去陪伴,还能解决我女儿程程上学的问题,原计划下个月我辞职,我们一家三口移民,大概过来接替我职务的那人就是立城县法院秦副院长……”

“问题就出在这儿……”张晓娟答,她喝了一口茶,香而微微苦涩。

程思哲继续踱步,忽然之间他停下来安稳地告诉张晓娟:“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不能让坏人再次得逞,我要为阿城和多臻洗冤。”

张晓娟的手指尖变得冰凉,她怎会感觉不到这里面的凶险和生死暗斗。

正当大家都在为多臻的事情忙碌的时候,多臻打来电话,要张晓娟务必回来一次。

他没解释原因,张晓娟也没多问,她回到立城县。

多臻把张晓娟单独请进养老院餐厅,偌大的饭间关了房门,两人隔桌对面坐着,四道菜肴旋转着轮流送到张晓娟面前。多臻给张晓娟倒了一小盅白酒,他自己斟满大杯白酒。“纯粮白酒,养老院自酿的,不醉不归。”多臻这么说。

张晓娟知道一定出大事儿了。

“干杯!”

多臻一饮而尽,他把空杯子口对着张晓娟,张晓娟狠狠心,把小盅白酒一饮而尽。辣烈顿时烧遍胃肠,她差点咳嗽起来,多臻马上倒了白水,通过餐桌转盘给张晓娟送过去。

平息了一会儿,张晓娟安静地说:“你说吧!我听着。”

“小仙女怀孕了!”

“这有什么奇怪?恭喜你呀!”

“不是我的,我没有生育能力……”一片冷场。

“是书呆子的……”多臻说出来的表情似乎比张晓娟痛楚。

隔了能有十分钟。“小仙女爱上书呆子,书呆子也爱小仙女,不过如此嘛。”张晓娟居然笑了出来,她跟多臻继续邀酒喝。他们渐渐地真的喝多了。

回到家里吃晚饭,一切情绪正常。吃过饭,书呆子给张晓娟端过来一杯温水,张晓娟要求他那样去做的。书呆子端着水杯递过来,张晓娟拿手拦住拒绝了。书呆子愣住。

“多久了?告诉我,你和小仙女。”

水杯掉地上,杯子没摔碎,水洒了一地,书呆子慌忙去拿抹布吸水。

“小仙女有了你的孩子!”

书呆子不说话,张晓娟替她说出来。

书呆子蹲地上不敢站起来,他慢慢擦地上的水。

张晓娟请书呆子站起来,请他坐到沙发上,他们面对面,书呆子眼神躲闪,张晓娟柔柔地看过去:“告诉我,你对小仙女是什么感觉?”

“我,我似乎谈恋爱了……”

书呆子终于鼓起勇气。

“也好,从此书呆子会有自己的小孩儿了,你不是一直喜欢小孩儿吗?”说完张晓娟流下泪滴,“我也可以解脱了!”

书呆子没听懂,但他马上明白张晓娟谦让他了。

他复而站起来,拿走抹布,拿走地上的杯子,重新给张晓娟端过来一杯热水:“对不起,凉白开没有了,这杯只能是热水,凉了再喝。”

张晓娟依然坐在沙发上,没有理会一切。

书呆子转身又去拿来一串钥匙,问张晓娟:“这是我新买的楼房,你以后是继续住在这里,还是要新房子,一切依你。”

张晓娟接过成串的钥匙:“我要新楼,一切重新开始。”

面对空荡荡的毛坯房,张晓娟反而如释重负,她会心地笑了,很快弄来行军床,搬进来住下。到了第四天休息日,似乎有了装修灵感,她先去邻居家观摩,然后把休息时间全部交给装修材料市场,管线、开关、木门、沙石、地砖、卫浴、橱柜、家具、窗帘……哪一样,张晓娟都事必躬亲,劳累点没关系,能够精打细算节省开支,关键是可以省略掉脑海中许多事情,没时间去考虑不想考虑的问题。地砖选清白色调的,干净敞亮;门白颜色的,素雅;橱柜橘黄色,热烈温暖;窗帘嘛,等买了沙发再定,颜色要搭配协调。元旦放假,张晓娟家的装修正式开工。一个月的时间,屋子里面地砖已经铺好,木门安装到位,卫浴齐全,橱柜也做好了。张晓娟比较讲究原生态,不追求奢华,墙面处理,她仅仅采用老式刮大白,客厅顶棚镶嵌了石膏线,整个房间见白见亮。阳光照射进来,简朴的一切。

快过年了,屋子里缺家具和窗帘。多臻过来看看,问张晓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张晓娟忙得有条不紊,多臻流露出小喜悦,表情轻缓了一些。

“你的案子有结果了吧!”张晓娟边做饭边问。

“罚了100 万,没假一罚十不错了,也没进局子。”

多臻挺满足的样子。

“这次多亏了程思哲,他在你进监狱和罚款这件事情上,力主对你罚款施加教育,罚款数额尽量服众,费了一番苦心。我装着修,打听着你的案情,心里装得满满的,似乎找不到缝隙。新生活还算不错。”

多臻倚着门框问张晓娟:“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不,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

张晓娟把炖好的白菜豆腐汤盛两大碗,她和多臻一人一碗,白米饭熟了。

多臻不见外地坐下来吃饭。

“不知阿城用过的单人床和书桌还在不在,你能帮我要过来吗?”

多臻睁大眼睛看着吃饭的张晓娟,回她:“没问题。”

这顿便餐吃得很开心,比饭店的大鱼大肉吃着可口。他们的聊天也很惬意。

多臻吃好开车回家去了。

多臻买了两万元的家具购物卡,迎小年送给阿城爸妈,当然他有要求,把阿城用过的单人床和书桌要了来。阿城爸妈以为多臻喜欢老家具,把一对红松木枣红色箱子也送给了多臻。多臻雇了小货车拉了东西,他开轿车带路,直奔立城市。傍晚,张晓娟指挥多臻和工人,把旧家具全部搬进小卧室。木质单人床临窗靠墙顺着摆放,一对木箱子也临窗靠另一侧墙顺放,开门但见窗户和一对箱子,床头和门之间有空闲,正好放木质写字桌。

工人撤退,张晓娟和多臻两人站在小屋子里,全部不再说话。张晓娟神奇地置身阿城的世界,仿佛感受着阿城快乐地走进来,仰身躺到小床上,多臻过去敲敲他脑门,喊他起床。张晓娟的魂魄已经不在现实空间,她眼睛里吐露光芒,不敢承认地缓缓坐在小床上,看向眼前阿城爸妈的一对枣红色木箱,老式的白钢如意花形锁头扣,卡在底扣上。她两手拄床,两条腿前后摆动,沉浸在幻想和回忆中。

多臻悄悄转身走了。城市夜晚的斑斓能够掩盖一切忧伤和喜悦,它的庞大有时让人看不到细小的悲哀。那些被淹没的痛楚弥漫在张晓娟的小卧室里,今晚她是最伤痛和幸福的人。多臻的车子甩掉光亮,冲进黑暗的夜路,探照灯亮起来。对于张晓娟而言,他既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更是“元凶”。

当天晚上,张晓娟正沉浸在梦乡,程思哲的电话打了进来,他的声音微弱、颤抖:“我快不行了……”说完没了声音。张晓娟忽地坐起来,马上给单位120 急救中心打电话,她迅速起身穿衣,迅速下楼打车赶往程思哲家。张晓娟敲房门,程思哲打开房门瘫倒在地,张晓娟把手搭程思哲额头上,烫得跟火炭似的。张晓娟急忙趴下,把耳朵贴近程思哲嘴巴,问他:“你今天吃什么了,有什么特殊情况?”程思哲虚弱地说:“早上、中午一切正常,晚上立城县法院秦副院长请我吃饭,全是他的人,为了多臻我一直在跟他周旋,饭后回家不久感觉尿急、尿痛、身体打冷战、发烧虚脱……”张晓娟的脸唰地白了:“鸿门宴!”程思哲无力地闭上眼睛。120 人员及时赶来用担架把程思哲抬上救护车,张晓娟坐在程思哲身边展开急诊救治。张晓娟的手紧紧握住程思哲的手,告诉他:“别怕,我在,一会儿就到医院。”

“肾脏彩超和心电图已经出来,马上进透析室,洗胃同时进行,血检、尿检加急,中毒分析报告要快,晚半小时、十分钟患者都有可能没有生命,加急、加快!”张晓娟的声音在肾病科诊室坚定、有力地飘荡,深夜加班,她这位肾病副主任医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伶俐思维和冷静判断。

第二天早晨,程思哲清醒过来,张晓娟守在病床前,眼睛微红,脸色苍白。程思哲的脸色灰蒙,每一寸细胞仿佛都是空着的,想不起来前尘后事的样子。程思哲扯开被子,张晓娟及时上前给他把被子掖到脖颈处,虚弱的病人经不得一丝风寒。小护士过来,给程思哲测量体温,小护士的阳光笑脸,像春天里绽放的一朵花儿,没有经受过风霜的甜美,她的声音也是甜美的:“温度降下来了,你可是从鬼门关里逃回来的,要不是我们张主任,你昨晚说不定去见马克思了!”程思哲的眼神锁定张晓娟,安然地躺着。

“不许乱说,一会儿我会跟主任汇报,告诉科室和病房之间,不得对外说出病人病因和病情,保护病人隐私和安全。”

“是!”小护士退出。

张晓娟看着输入程思哲体内的点滴液流速,调节一下控制器。

“你就安心养病吧,我保证你过了年就可以出院,不过,出院以后会留有一定后遗症,需要严格按照我给你提供的药物和食材进行后期治疗和养护。”

“好!”程思哲拉开嘴巴说话,口里干瘪苦涩,“我跟单位请个假,就说我过年回老家去了。”

张晓娟给他喂点水。

“你不出国,空不出工作位置,秦副院长对你下黑手了,你以后要当心,除了中午饭在单位吃,早饭、晚饭我给你做。”

程思哲挣扎着动了一下,张晓娟按住他的手,温暖地说:“你为了阿城、多臻和我付出太多,该我为你做点什么了。”张晓娟的手温柔而有力量,声音和说辞句句真挚,程思哲的身体在张晓娟的手心里融化,眼睛里露出安心的神色。

过了正月十五,多臻进市里办事,天黑了,他不想趁夜回家,把车开到程思哲居住的小区,在小区楼下给程思哲打电话,要求上楼蹭饭,或者哥俩在楼下找地方小聚。程思哲说:“你上来吧!张晓娟也在。”多臻听了一愣。

张晓娟在程思哲家厨房里做饭,为了欢迎多臻的到来,还专门给多臻加了一道肉炒青椒。三个少年伙伴再次相聚。程思哲家没酒,也没饮料。除了肉炒青椒有点咸味多臻能吃,其他两道菜淡得像没放盐。“以水代酒,干杯!”张晓娟提议,程思哲欣然跟上,多臻一脸笑意跟上。多臻说了许多感谢程思哲和张晓娟的话,三个人只提去年多臻被罚款的事情,阿城的事儿谁也不提。吃过晚饭,张晓娟收拾碗筷,兄弟俩坐客厅闲聊,程思哲拜托多臻:“回家私下了解了解,立城县近年两起命案受害人家属思想状况。”

“走,多臻,送我回家。”张晓娟忙完厨房,洗手出来召唤多臻。

多臻有点蒙,乐呵呵地和程思哲告辞,开车送张晓娟回家。一路上,张晓娟都在问阿仔读书和生活的琐事,没有跟多臻解释她刚才为什么出现在程思哲家里。

多臻送张晓娟上楼,张晓娟邀请他进屋看看。客厅里添置了米黄色沙发,窗帘是海蓝色的,客厅像海滩;大卧室,带灰色靠背的布艺双人床,窗帘是果绿色的,上面结着小红苹果,像回到果园;小卧室,红木箱子上放了坐垫和靠枕,满满一屋子老岁月。衣柜和小茶几等都是淡黄木质色系,和小卧室老旧的木质家具有过渡性衔接。装修格调简单却有味道。

“服了!”多臻感叹。

张晓娟拿出啤酒,两人斟满,就着五香花生豆喝啤酒,庆祝张晓娟新家落成。

多臻下楼离开,回宾馆住。

多臻泡在宾馆浴缸里,沐浴露泡沫弄了一水池子,漂浮的泡沫掩藏了水中的身体。他浸泡在水中,面无表情。他的脑海突然回响阿城说过的话:“多臻,记着,要想拥有爱,就要放下架子……”他多臻目前还不十分了解张晓娟的内心,但他知道张晓娟是个有原则的人,他既然想保护张晓娟,就不会计较结果,最坏的结果是他永远默默做护花使者。他多臻经历过八年牢狱之灾,别的本领没学会,骆驼精神积攒下来,多吃、多喝,扛得住沙漠和饥饿,且用人的意志力随时拔除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多臻上楼进入程思哲家的短暂时间里,张晓娟和程思哲就商量好了,不要告诉他真相,免得他接受不了。

程思哲肾脏中毒,抢救过来实属不易,对方是想要他一招毙命。后续治疗和养护,涉及未来他的存活和生命质量问题。

张晓娟每天早晨4 点30 分从家里出发赶往程思哲家,给程思哲做早饭,保证白天程思哲能装作正常人上班,晚间下班,张晓娟继续赶往程思哲家,给他做晚饭,适当辅助针剂,调剂药品、药量。张晓娟每晚帮程思哲打理好家务,才回自己家。张晓娟明白,程思哲能正常活着出现在岗位上,对于秦副院长绝对是无声的打击、深重的恐惧。

这天张晓娟在上班,一位老年女性肾病患者被儿子搀扶进来。

“单老师!怎么是您?”张晓娟问。

单平老师面露喜色,像找到了救命稻草:“张晓娟!真的是你!我看到名字挂的号。”

单平老师的母亲肾病严重,别家医院已经宣判“死刑”。

“我一定要救活母亲,让母亲活着,活着,知道吗?张晓娟你帮帮我,为了母亲我已经搭上了所有积蓄,不过,不要紧,只要母亲活着!”

单平老师脸上的表情坚韧,不屈不挠,那是对亲人的负责,对生命的渴求和不肯放手。在单平老师手下学习语文的高中时光,一幕幕如电影倒带,包括张晓娟对阿城生命的渴求和不舍,铺天盖地地侵袭了张晓娟的心灵。眼泪险些滴落下来,张晓娟当机立断:“单老师!您若信任我,就和大娘住我家吧,我用我的‘张氏疗法’给予大娘家庭病房治疗,花不了多少钱。您只管住下,目前我一个人独住,不碍事。您只需管理好自己和大娘的日常饮食和起居,您看如何?”

单平老师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张晓娟安排单老师母子住大卧室,她继续住小卧室。

多臻经常来张晓娟家,带来故乡的特产,张晓娟时常不在家。他有时给程思哲送过去一份特产,张晓娟果然在程思哲家。面对张晓娟和程思哲,多臻像一名潜伏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多臻和单平老师无话不谈,成了莫逆之交。这两个男人占据着张晓娟家的餐桌,经常喝上一顿。喝着喝着,张晓娟就回来了。

多臻有些时日不来,这天来,张晓娟不在家。单平老师嬉笑他:“怎么?看到我这个老夫子,你不开心,看到张晓娟你心花怒放,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张晓娟真是的,没见过她有什么兴奋的状态,每天像一杯温水,绝对不热,也不凉,进了小卧室,捧起医书陷进去,睁开眼睛,比太阳起得早。哎,看不透!你小子看透没有?”

多臻不置可否地木讷着摇摇头。“吃菜,吃菜,来,单老师干杯!”多臻热情谦让。

“知道我后来为什么离开学校吗?一纸合同而已。我是多年的民办教师,教书育人二十多年,成绩和能力明摆着,我教过的学生,哪一届语文没有几个考高分的。新校长护着一群新的权贵势力。刚上班的有文凭、有合同,能力有没有,后来几届的语文考试成绩不理想,大家都知道。为了让我腾出地方,校长拿合同说话,让我去当门卫,说当门卫算照顾我了,否则得清退回家。这是人话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去帮老教工争取个说法,用完我想一脚踹开。有天晚上,学校仓库起火,我不慌不忙地哼着《沙家浜》外出吃饭去了,烧着了一趟平房。我想反正我编外不受重视,也就别像以前管那么多,没人记好!结果,校长受处分,我丢了工作……想起来,总算干了一场让人记得的事儿,轰轰烈烈地离开了学校!”

单老师苦笑、大笑。多臻赔着笑,眼泪快笑出来了。

单老师感慨:“人世间的不公平,有时就像荒野里的火,个体不好将它扑灭,眼睁睁扭转不了局面,只能任由它逐势燃烧,烧成灰烬。受伤的个体只能在死亡里独自毁灭,或者浴火重生。没有人给予受难者长久的哀悼和同情。伤痛需要自我舔舐,复苏的能力靠自己。”

两个男人迷离了眼波,频频举杯。

两年过去了,单老师的母亲奇迹般好转。单老师轻松起来,他经常下楼去小区附近溜达,小区门市房有两家辅导机构,单老师不要钱,只求试讲。不出半年,两家辅导机构争着和单老师签订用工合同。单老师照顾母亲的经济压力得到缓解。

单老师回去立城县,高兴地把自己多年前喜爱的摄影器材全拿过来。白天,他把张晓娟家浴室布置成暗房,自制蒸馏水,摸黑冲洗出相机里最后一卷彩色胶片。晚上,张晓娟好奇地观看胶卷,看到它的画面是阿城家附近楼下露天小饭馆和广场,她问单老师:“您最后一卷胶片是哪年拍摄的?”单老师回忆说:“记得是黄昏时分,我家楼下正对着广场,广场对面是阿城家附近临街楼房,一楼即是阿城去过的露天小饭馆,好像就是阿城出事儿那天傍晚,天空的火烧云美丽得不得了,我连续抓拍了半卷相片。那些日子,我丢了工作,媳妇和我吵架离婚,我所有的爱好和梦想都被搁置一旁,一搁十几年。”

张晓娟的手发抖,她强烈要求单老师立即把相片冲洗出来。

当最后十几张相片大白天下,张晓娟用放大镜看清帐篷底下,男孩挥动酒瓶砸向阿城,看到多臻哈腰操起酒瓶,破碎的酒瓶尚且握在多臻右手停留桌面,男孩想要扑上去打阿城,不慎跌倒,没有任何人恶意攻击他,他的脖子意外卡在桌面多臻手里的破酒瓶子上……

张晓娟按捺不住给多臻打电话,要求他马上开车过来。

早上4 点30 分,张晓娟坐着多臻的车来到程思哲家,她有程思哲家里的钥匙,打开房门,她示意多臻在客厅静静等候程思哲起床,她去厨房做早饭。

程思哲起来走出卧室看见多臻坐在沙发上,像尊弥勒佛,他的五官全部夸张成“O”形。张晓娟马上从厨房奔出来,抢过多臻手里的相片给程思哲看,程思哲很快明白了多臻所来的目的,他兴奋地来回转身追问:“谁弄来的,摄影师在那里?”“在我家,教过我们高中语文的单老师,我治好了他妈妈的肾病,他赐予我上天的回报。全是他十几年前拍摄的相片,有了这些,阿城的案子可以翻供了!”说着说着,张晓娟眼里溢满泪水,辣辣地流了出来。多臻起身,稳稳地给了程思哲一个熊抱,两个男生的眼里也渗出泪花。多臻拍打程思哲后背,忍不住抽噎起来,发出孩子一般的呜咽哭声。

“我让你收集立城县近年两起命案受害人家属的思想状况,你干得怎么样了?”程思哲把多臻按到沙发上,他坐下来问多臻。

“一户我在拆迁上给予他照顾,一个我聘用他做养老院工匠,两家人最后都跟我说了实话,杀人者拿钱把死者家属和法院全部封口,至今逍遥法外,最大受益者是秦副院长。”

“你看,我们胜券在握了。”程思哲说着,在茶几上摆起阵仗图,“中心深色茶杯代表既定目标,”他往左上角摆一张便签白纸片,“原来我们只知道多臻受要挟给秦副院长送钱,我们不敢告发他,怕他反咬多臻有罪,”他往右上角摆一张白纸片,“现在有了给阿城翻案的相片,既证明阿城无罪,也证明多臻没有故意行凶杀人,”他往左右下角各摆上白纸片,“秦副院长他知法犯法,不仅公报私仇,草菅人命,还收受贿赂,放走两名杀人犯逍遥法外,我们有四个铁证,牢牢钳制住他,他跑不掉了。”程思哲转过身,面向多臻:“两起命案处理的官方材料我已经整理妥当,多臻你只需回家做好命案受害人家属思想工作,让他们勇敢出庭作证。”

“是,放心吧!”

张晓娟召唤两位男生吃早餐,多臻也不管程思哲家的饭好不好吃,没吃菜,喝了两碗粥。三个人把早餐一扫而光。

傍晚,张晓娟回到程思哲家,她买了肉食和青菜,外带一瓶红酒,她要把晚餐放宽约束,喜庆一些。程思哲的病状已经大有好转。

饭后半小时,张晓娟坚持给程思哲做按摩,程思哲趴床边上,张晓娟给他梳理后背筋脉,按摩腰眼。

张晓娟的力道轻柔稳重,每天都能让程思哲身体的不适有所缓解。张晓娟用手扳一下程思哲肩膀,示意他正脸转过来仰卧。程思哲坚决不转身,他缓缓转过头来,深情含笑地看着张晓娟。

张晓娟卡顿了一会儿,满脸满眼堆起笑意:“怎么了?有生理反应了?”

程思哲不语,不好意思的表情算作回答。

“上周医院检查报告出来了,一切指标正常,这种正常持续一个月了,我相信你已经成为正常人,我的使命该结束了。谢谢你,我和阿城还有多臻都得感谢你!”

程思哲把脸转正,仰起头,像一个仰泳者,在床上深呼吸。屋子里一度充满了厨房潮湿的烟火气息,充满了张晓娟冷静的身影和温柔。

“明天我不用来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也该休假了,下个月吧,去国外看看女儿。”

“还给你家人一个健康的父亲和丈夫,我才心安。这辈子我们都欠你的。”

程思哲不再说话,他依然趴在床上,像一条追逐人间而搁浅又不得不选择游回大海的鱼,张晓娟在岸上推了他一把,他深入海洋。

张晓娟下楼,院子里凉风起。一道车灯光束直射过来,喇叭按响两声,车灯光束灭掉,张晓娟沐浴在月色和路灯光里,看见多臻的车停在那里。

张晓娟上了车,坐在多臻身后,她忍不住抽泣地哭起来。

“我终于把他治好了,要不然我们都对不起他!他为了给你和阿城洗清冤情,使你不再受制于人,选择留下,断了秦副院长的升迁之路,前年春节,他被秦副院长‘鸿门宴’下毒,严重损伤了肾脏,能活下来不容易,他还要装作正常人上班,我给予他跟踪治疗,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怕你知道了内疚,不让我告诉你,你还真沉得住气!”

多臻的眼里蓄满泪花,他启动车子,夜色中的霓虹不断飞驰而过,路面在如水月色里宽阔延伸。“我在等一个结果,不管它好坏!”多臻说完泪流满面。

车厢里只有车行驶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张晓娟沉静地坐在后车座上,多臻安稳地驾驶车辆,他们的心情和车融为一体,从来没有过的毫无间隙。

单平老师带着母亲租房另住,他的母亲逐渐康复,能给单老师做饭吃了。单平除了给培训机构当老师,还经常端着相机去大自然采录风景。单老师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阿仔该上高中了,你让他回到张晓娟身边,接受市里的教育,你还可以借机亲密接触张晓娟。”

多臻佩服地冲“老夫子”伸大拇指:“高明!”

多臻为此事和阿仔商量。

“臻臻,我只喜欢你,张晓娟我不认识。”

“去了你就知道了,她是你亲妈!”

15 岁的阿仔快有一米八高了,活脱脱缩小版的阿城。

张晓娟安排阿仔住大卧室,多臻转身要走,阿仔立在客厅不再喊臻臻,而是喊:“爸,你要常来看我!”

多臻猛然回头看阿仔:“这孩子真养出感情了!”

阿仔并没有管张晓娟叫什么,只是犹豫地说:“那个,我的旱冰鞋你给放哪去了?”张晓娟并不反感,大概母子连心吧。

张晓娟给阿仔做饭吃,他吃,张晓娟看,阿仔不自然。

张晓娟问:“好吃吗?”

“好吃,臻臻也会给我做好吃的饭菜。”

“臻臻还会干什么?”

“那个,会得挺多,陪我打篮球,溜旱冰……”

晚上阿仔起夜,看见张晓娟小卧室门开着,灯亮着,人睡着了,手边放一本医学书,书里露出一张相片。他悄悄过去,从枣红色箱子上拉一块坐垫放地下,他坐垫子上,轻轻拿起书,抽出相片看。臻臻好年轻啊,被高个子搂住肩膀跳跃起来,旁边仰头看的人是年轻的妈妈,高个子长得非常好看,像阿仔,他跳起来还拿眼神留意着妈妈,他应该是爸爸吧。阿仔第一次看见爸爸的相片,爸爸身边另一位叔叔没见过。爸爸妈妈应该是相爱的吧,要不然妈妈不会一直睡在爸爸小时候用过的单人床上,小卧室的一切阿仔太熟悉了,他小时候也住过这张单人床,用过爸爸用的书桌。

第二天学校开学,张晓娟陪同阿仔挤公交车,告诉他上学的路线,送阿仔到学校。张晓娟离开的时候,阿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那个,我和爸回老家过年,你记得回来看我们呀!”放寒假以后,阿仔临走对张晓娟提出要求。

“一定!我们一起去看望爷爷、奶奶和姥姥。”

“不见不散!”多臻笑了:“走吧!没几天又见面了。”

第二学期,阿仔对张晓娟的称呼变成了“喂”,短促而直接,张晓娟略微愣神,转而亲切地笑了。

阿仔学习成绩始终在班级名列前茅,这和张晓娟平日的精心呵护分不开。张晓娟给阿仔配备的早餐,必备一个煮鸡蛋、一杯热牛奶、一个馒头、一碟炒青菜。青菜换着花样,周日会给阿仔做荤菜吃。阿仔午饭和晚饭在学校,晚自习过后回家住。两个暑假,阿仔个头长高了。张晓娟给阿仔报了“街舞”班,市里的课堂,让阿仔大开眼界,他的肢体语言和活跃思维越来越像当年的阿城,机敏奔放。

第三学期,课程紧张,学习和复习的内容太多,多臻每次来不敢占用阿仔时间。阿仔与张晓娟说话,变成“嗯”的一声,显得成熟稳重,不太在意的样子。张晓娟平日不看电视,经常研读医书到深夜,阿仔有样学样,学习很刻苦。高考成绩出来了,多臻赶过来,三人就报考哪个学校交流了一下午。晚饭后,阿仔执意:“天晚了,嗯,我爸住这儿吧,我想臻臻了,我俩住大床。”

张晓娟没反对。

早上,爷俩穿着睡衣在屋子里抢洗手间,热闹地围着餐桌,和张晓娟一起吃早餐,仿佛家里原本就这样,热热闹闹的。张晓娟穿戴利落上班走了,留下多臻和阿仔两人。多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这个家的一把钥匙,可以随时进出。多臻幸福地笑笑,阿仔问话:“你喜欢我妈?”“可是你妈只喜欢你亲爸。”多臻无法正面回答阿仔。阿仔无奈,习惯性地把多臻的头发揉一揉,捣乱。多臻咧开嘴笑。

阿仔成功考入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圆了阿城年轻时的梦想。

张晓娟和多臻收到程思哲从国外发来的邀请函,请他们带着阿仔前去度假游玩。

下了飞机,程思哲一家三口人前来迎接。张晓娟和多臻第一次见到程思哲的妻子颜宁,她在异国他乡,穿中式旗袍,玉白色丝麻面料,滚金丝的门襟,奶白色小朵玉兰暗花,花色不扎眼,大波浪头发浓郁茂盛,披在脑后,人亭亭玉立,苗条有致,整体气息如沐春风、善解人意。张晓娟终于明白程思哲是怎样从失去她的阴影里走出来的了。只有颜宁能让程思哲忘却前尘,放眼现实。两位美女首先互相吸引,亲近地并肩行走,没完没了地交谈。多臻和程思哲负责运行李。程思哲的女儿程程比阿仔小两岁,白净活泼,热情大方,丸子头很有中国味儿,两个年轻人聚一起。

颜宁爸妈的中式餐馆开在华人聚居的闹市区,楼下餐馆占地面积很大,楼上居住房间比较多,张晓娟独住一间,多臻和阿仔住一间。他们一起在楼下吃饭、休闲。窗外街头聚集了一小群人,两个白人孩子和一个黑人孩子在街头尬舞,Hiphop 风格。阿仔两眼放光,问程程会不会街舞,程程点头,阿仔拉着程程加入舞蹈队。五个孩子肤色不同,各展风姿,迅捷闪动,引来更多人围观。音乐氛围果敢沸腾,孩子们青春飞扬。程思哲夫妻和张晓娟、多臻出来观看。张晓娟似乎回到高中毕业班那场文艺晚会,阿城在眼前热烈地舞动。

游玩以两个孩子的意见为主导,他们想先去“乐高”乐园,感受“魔术塑料积木”的乐趣。阿城小时候受多臻影响,怀抱多臻的礼物,曾经沉浸在塑料积木组合的奇妙世界。小小的,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塑料块,咬合到位,居然能呈现变化无穷的外观——小汽车、棒球手、机器人……人体细胞何尝不是,若能合理结构,便形成神秘的生命。世间事,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不也是一场奇妙的组合吗?乐园里,纯色的红、黄、蓝积木块,看似任意却严谨地组合成形体高大、色彩夺目的动物、人物和城堡,有震撼力,成了艺术品。孩子们不停地去探险,大人们则一路欣赏。

途经海岸线,他们下车休息。

阿仔问程程索要联系方式,两人互换通联。

程程告诉阿仔:“爸爸说,过几年等我大学毕业,我将回国发展,我姥姥、姥爷想落叶归根,那时候我去找你。”

“程叔叔,程程会回国吗?”阿仔不放心,去求证程思哲。

“会的,这是我们全家的一个大决心、大方向。”

“程叔叔,您知道我爸妈和多臻叔叔的故事吗?”

“不是三个人的故事,是我们四个人的故事……”

阿仔听完讲述流出眼泪,他的泪水迎着海风。海鸥的鸣叫尖锐清越,羽翼飞掠。海潮翻滚扑打海岸,阿仔的背影被夕光笼罩闪耀,变得坚定而独立。

游玩了一周,该回家了,阿仔和程程嘻嘻哈哈地黏在一起。

张晓娟远远看着阿仔,多臻在旁边说:“你儿子都有女朋友了,你呢?”

张晓娟笑而不语,俄而说话:“这次来度假,最让我放心的是看到颜宁的好,程思哲该有个美好结局,要不我们都愧对于他。他给了我五年小米粥,救过我妈妈的命,为了你和阿城的命案被误解。你出狱后,为了洗清你和阿城的罪名,保护你不再受人要挟,差点丢了性命。我为他做过什么?只护理过他两年多时间。但愿阿仔和程程未来能够修成善果,告慰我们荒芜的青春。”

过了检票口,程思哲一家在身后挥手告别。阿仔冲进妈妈和多臻之间,喊道:“爸,妈,我们回家吧,说着拉起两个大人的手。”

张晓娟停下脚步问:“你说什么?”

“爸爸,妈妈,我们回家吧!”

“你终于叫我妈妈了!”张晓娟搂住阿仔,喜极而泣。多臻凑过来动情地安慰:“后半生,无论你们娘俩怎样,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们放在眼皮子底下,保护你们周全。”

经历了异域之行,程思哲的安生,阿仔的成长,终于打破张晓娟内心的坚冰,她似乎敞开心扉,向前迈出了一小步。

我就是阿仔,拉着爸妈踏上归国的路途。蓝天通透,飞机穿越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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