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阿城的确说过我很多好话,在他的文章里,在他与人的交谈中。但这并不是我要写文章说他好的主要原因。阿城是个想得明白也活得明白的人,好话与坏话对他都不会起什么反应,尤其是我这种糊涂人的赞美。
十几年前,阿城的《棋王》横空出世时,我正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里念书,听了一些名士大家的课,脑袋里狂妄的想法很多。
虽然还没写出什么文章,但能够看上的文章已经不多了。这大概也是文学系或是中文系学生的通病,第一年犯得特别厉害,第二年就轻了点,等到毕业几年后,就基本上全好了。
但阿城的《棋王》确实把我彻底征服了。那时他在我的心目中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偶像。想象中他应该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提着一柄麈尾,披散着头发,用朱砂点了唇和额,一身的仙风道骨,微微透出几分妖气。
当时文学系的学生很想请他来讲课,系里的干事说请了,但请不动。
我心中暗想:高人如果一请就来,还算什么高人?
很快我就有機会见到了阿城,那是在一个刊物召开的关于小说创作的会议期间,在几个朋友的引领下,去了他的家。
他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房子破烂不堪,室内也是杂乱无章,这与我心里想的很贴。人多,七嘴八舌,阿城坐着吃烟,好像也没说几句话。他身上没有一丝仙风,也没有一丝道骨,妖气呢,也没有。但我还是用“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来安慰自己。
后来我与他一起去大连金县开一个笔会,在一起待了一周,期间好像也没说几句话。
在这次笔会上,我发现了阿城一个特点,那就是吃起饭来不抬头也不说话。眼睛只盯着桌子上的菜盘子,吃的速度极快,连儿子都不顾,只顾自己吃。我们还没吃个半饱,他已经吃完了。
我转弯抹角地说起过他的吃相,他坦然一笑说自己知道,但一上饭桌就忘了,这是当知青时养成的习惯,说是毛病也不是不可以。
其实我也是个特别贪吃的人,见了好吃的就奋不顾身,为此遭到很多非议,家中的老人也多次批评过。见到阿城也这样,我就感到自己与他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心中也坦然了许多:阿城尚如此,何况我乎?
阿城的小说一开始就站在了当时很高的位置上。达到了一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境界,而十几年后他写的随笔保持着同等的境界。读阿城的随笔就如同坐在一个高高的山头上看山下的风景。城镇上空缭绕着淡淡的炊烟,街道上的红男绿女都变得很小,狗叫马嘶声也变得模模糊糊。你会暂时地忘掉人世间的纷乱争斗,即便想起来也会感到很淡漠。
阿城的随笔能够让人清醒,能够让人超脱,能够让人心平气和地生活着,并且感受到世俗生活的乐趣。
不久前,与阿城再次相聚,感到阿城更神了。
无论到了哪里,即便他坐在那里叼着烟袋锅子一声不吭,你也能感到,他是个中心。大家都在期待着他的妙语和高论。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只要问他,必有一解。且引经据典,言之凿凿,真实得让人感到不真实。不知道他那颗圆溜溜的脑袋瓜子里,是如何装进了这许多的知识。
在阿城面前不能骄傲,犹如在我的乡亲们面前不能骄傲一样。
这个人,越来越像一个道长了。
(摘自作家出版社《会唱歌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