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说地理的绘制想象与小说的空间创作有着重要的关联,它能够帮助我们发现文学研究中被掩盖的东西,以及空间是怎样引起故事与小说中的情节的。在“圆形”的空间运动中,“此刻”的“存在”密切联系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人类对生存意义及价值的探索。在《八月之光》中,福克纳不仅借助克里斯默斯的“圆形”空间实践展现了他对南方和美国种族冲突的戏仿;而且他还借助克里斯默斯在“圆形”空间实践中的内心自我在种族身份认同上的矛盾与冲突,艺术地展现了在20世纪美国国家民族化与一体化的发展与形成的背景下,不同肤色的人种在现实生存空间下的国家民族身份认同的矛盾与冲突。在《八月之光》的创作中,福克纳借助人物的空间移动展现了他对南方问题的探索和对艺术的建构。
关键词:《八月之光》;“圆形”空间实践;南方探索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31X(2024)01-0080-07
在文学的空间生产中,每部文学作品都提供了一种空间经验。叙事的空间轨道将叙事联系起来,在空间轨道的联系中,空间不仅使叙事的发展成为可能,而且它有时承载着小说叙事的主题与意义的表达。“圆形”是前后相继的连续体,象征承前启后、自始至终的过程,当它投射到事件活动的起讫期间,也喻指起止与轮回[1]123。在现代哲学和文化诗学中,圆形除了有心理与精神上的意义之外,其寓意还和“存在”以及“存在”的现实性联系在一起。法国哲学家巴什拉在《空间诗学》中说道:在圆圈式轮回的运动中,“此刻”的“存在”构成了人类在圆形运动中对生存意义及价值的探索[2]277。
《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 1932)是福克纳在约克纳帕塔法小说体系中的又一个重要的艺术工程。小说创作发行在一个种族歧视立法后,但该问题仍然处于复苏阶段的历史时期。评论界一致认为,不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它都是一部杰出和具有异乎寻常的力度和洞察力的小说。相比《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1930)《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 Absalom!,1936)等福克纳的经典代表作品,《八月之光》把小说的视野由从家庭扩展到城镇,从南方拓展到北方。在福克纳的小说体系中,克里斯默斯是福克纳小说创作中的重要人物,也是福克纳以此为中心对南方种族问题和有色种族文化身份展开探索的一个重要人物。在克里斯默斯的“圆形”空间实践中,福克纳既展现了他对南方和美国种族冲突的戏仿,又展现了他对战后美国有色人种在种族与国家身份认同上的冲突问题的艺术表现与文化探索。
一、“圆形”空间实践中的南方和美国种族冲突的戏仿
小说地理的绘制想象与小说的空间创作有着重要的关联。在“文学绘图”与现实地理的关系上,美国当代批评家弗雷德里克·杰姆逊(Fredric Jameson)指出: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小说中的认知绘图表达了关于地理整体性的非经验抽象概念[3]52。
在美国的历史发展中,由南方的奴隶制所引发的黑白种族问题是南方所引发的一个重要社会问题。评论者曾指出,福克纳的小说有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他很少选择直接面对美国内战的种种政治和军事现实,而是更愿意把自己包裹在也许更为深刻的面纱似的虚构现实中”[4]56。在《八月之光》中,福克纳通过克里斯默斯在“圆形”空间行走中所遇到的种族冲突问题,展现了在南北战争后,南方黑人在南方和北方所遇到的殊途同归的矛盾与冲突问题,以及在美国国家与社会发展层面上,他对南方种族冲突的一种整体上的理解与艺术上的建构。
在福克纳的小说体系中,疑似有混血血统的克里斯默斯是福克纳创造的一个在黑白种族冲突的夹缝中备受煎熬与压制的人物。在小说中,不明种族身份的乔·克里斯默斯出生在离杰弗生镇只有二十英里的摩兹镇。这个偏远闭塞的城镇是一个被种族主义异化的南方小镇。克里斯默斯的外祖父尤菲斯·海因斯有着狂热的清教和种族情结,他因为怀疑自己的女儿与可能有黑人血统的墨西哥人有染,而在女儿生产当天,不给她请医生,任凭她难产而死。在她死后,他在圣诞节的前夜把孩子丢弃在田纳西州的孟菲斯的孤儿院的台阶上。克里斯默斯因为被人指责有黑人血液在孤儿院受尽虐待,而后又被一个严厉的清教徒麦克依琴收养。早期南方社会空间的规训以及自我与他人关系的空间冲突在年幼的克里斯默斯身上深深地埋下了种族身份疑惑与不安的种子,而接下来养父麦克依琴的压迫式的清教规训并没有让他获得种族身份与宗教信仰上的平静。
在完全背弃了养父对他血统“原罪”式的改造后,他在杀死自己的养父的那天晚上,开始了人生漫无目的游历。正如小说所提到的“知晓,不是悲伤,还记得成千条荒凉孤寂的街道,从那天晚上起它们延伸”[5]154,他离开了强制赋予和束缚他种族和社会身份的命运初始地,开始奔走于不同的地方。在逃亡的十五年的人生路途中,他从出生的密西西比州到俄克拉荷马州、密苏里州和南边的墨西哥州,然后折回北上到芝加哥和底特律,之后再次往南,最后又再次回到了密西西比州的出生地。15年的流散空间路线由开始的自南向北,而后变成了从北向南,最后这条行走的“空间轨迹”绘制成了一个“圆形”。
在“圆形”的空间行走中,克里斯默斯在空间的流动与变化中向我们显现了空间里发生的权力关系,克里斯默斯在南北战争后对生存空间的探索故事也是美国内战后很多有色人种的故事。根据相关数据统计,“美国内战引发的大迁移在20世纪初成为不可扭转的趋势,也因此引起了社会人口结构的变化。据不完全统计,仅在20年代,就有八十万黑人离开南方迁往别处”[6]79。在从南到北,而后从北到南的空间移动中,克里斯默斯杀死“养父”后的15年的空间行走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南方黑人在南北战争解放后的“大迁移”。
在这个由南北战争所引发的黑人的“大迁移”中,克里斯默斯希望通过空间的移动来摆脱社会的陈规,寻找一个新的自我。克里斯默斯在由南到北的空间游历中经历了各种痛楚,他希望通过不断的空间变化来重新建构自己与其他人,以及他与曾经所处的地方的关系。然而在他眼里,这条15年前所延伸出来的道路就像他在“圆形空间实践”中所展现出的轮回一样,是一个难以摆脱的魔咒。无论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对他而言,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一模一样,没有一处让他获得一种平等的接纳与认同。南北战争虽然解放了黑人,但是战后整个白人社会无形的奴役与压迫的枷锁却使黑人一直处在了“半奴隶、半自由”的状态。福克纳在《论恐惧——阵痛中的边远南方,密西西比》(On “Fear: Deep South in Labor: Mississippi”)一文中从社会经济制度的角度分析了美国种族政治更为深刻的社会原因。他说道:“对黑人的恐惧并非对作为个人甚至亦不是作为种族的黑人,而是作为一个经济上的阶级、阶层或是因素,因为黑人所威胁的并非白人的社会制度而是经济制度。”[7]95-96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在美国这个“白人至上”的社会,因为经济利益的原因需要对另外一个群体进行统治与压迫,所以与白人肤色相反的“劣等”种族——黑人,一直因为种族差异而被固定在社会最底部的“位置”,成为整个社会发展的垫脚石,备受欺辱。
在不同的空间中,克里斯默斯遇到不同的人,在小说人物的空间实践中,小说的空间规模在不断地被建构和打破。从南方的杰弗生镇出发到美国北方的芝加哥和底特律,克里斯默斯沿途经历了无数查阅不到的街头拐角,见到了层出不穷的场景变化,但对他来说,“千百条街道像是一条街道”[5]156,他一直处于社会与城市的边缘。在这15年的空间实践中,他在石油城深不可测的井底当过矿工和勘探工,在炎炎烈日下的田里割过麦子,做过赛马兜售员,服过兵役。在芝加哥和底特律,他和一个酷似乌檀木般的黑女人像夫妻般地生活在一起。然而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他都处于被挤兑的生活境地。在北方,当白人知道他有黑人血统时,一样会辱骂他是黑鬼。在做工时,当与一个白人工友发生口角时,他被一群白人们赶回到这里位于荒野的黑人区。在他的世界和这些白人的世界之间,仍然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任何越界都会遭到白人无情的回击。在15年空间游走的生存价值追寻中,克里斯默斯看到了自己充当过无数角色,然而一直处于孤苦伶仃的处境,就算流落到城市,他依旧从事着社会最卑贱的工作。无论是南方的小城镇还是北方的大都市,都不是克里斯默斯的栖息之地。在“圆形”闭环的空间游走中,他所有的处境也只是前段宿命的重复。北方在南北战争后把黑人从奴隶制的牢笼中解救了出来,但是从整个国家和种族文化对峙的层面来说,这场战争并没有改变黑人在白人社会被奴役的社会命运。
二、“圆形”空间实践中的美国南北种族冲突的戏仿
美国南方种族问题不仅是其在自身发展中所衍生出来的历史问题,而且它还关联着美国社会的南北两方在经济与社会发展利益上的对峙与冲突。福克纳成长于一个没落的奴隶主世家,他对南方的奴隶制的历史罪恶,以及南北社会的矛盾与对峙有深刻的认识。在福克纳的艺术创作生涯中,克里斯默斯是其对美国种族问题探讨所建构的重要艺术形象。在“圆形”的空间实践中,福克纳不仅通过克里斯默斯展现了南方黑人在南北战争后,在美国南北两方所共同遇到的种族冲突问题,而且还在他的“圆形”空间实践的起点和终点——杰弗生镇所爆发的关于种族的矛盾与冲突中,以戏仿的形式展现了美国南北两方在对待种族问题上的矛盾与冲突,以及在这个矛盾与冲突的基础上,美国南北冲突的两方在对待黑人问题上的最终一致性。
在《八月之光》中,克里斯默斯15年的空间回环式移动中有一个重要的中心节点,那就是密西西比州的杰弗生镇。在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体系中,杰弗生镇是他所建构的南方社会秩序的中心。它是福克纳小说体系中所有南方问题起点,也是福克纳对其探索的终点。在小说中,33年前克里斯默斯出生于密西西比州杰弗生镇附近的乡镇,30年后,克里斯默斯又辗转来到了杰弗生镇,并在郊区丛林的一幢大住宅里遇到了自己命运的终结者——乔安娜。在杀死乔安娜,并经历了短暂的逃亡后,他被杰弗生镇的治安官押走,被执行了阉割与死刑。
在小说中,乔安娜是北方遗孤,她居住在杰弗生镇郊区的一幢大住宅里,大宅的附近围绕着一片黑奴居住的小木屋。在小说中,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因为黑人选票的事情在两英里以外的杰弗生镇被杀害。在家族和加尔文教的影响下,她也成了一个典型的白人废奴主义者。她活着的时候,镇上的人不愿让自己的妻子去拜访她,而孩子则在街上追着她喊“爱黑鬼的人!爱黑鬼的人!”。
在小说中,乔安娜是北方资产阶级政治文化思想的代表。在她和克里斯默斯共处的三年里,小木屋、厨房和乔安娜楼上的卧室是克里斯默斯辗转出入的空间范围。在有限的空间中,他们都在奋力寻找某种手段开辟一个生存的自由和自我界定的领域。在空间生存领域的开辟中,这两个被不同社会条规异化的人在坚持自己的行为轨迹中发生了巨大的碰撞。在乔安娜对克里斯默斯的改造中,作为白人的乔安娜从未放弃过种族的优越性,她一直以优等种族的姿态试图扭转克里斯默斯的人生轨迹,把他纳入某种社会体制的发展规范里;然而出于自尊以及文化身份的差异,无法忍受的克里斯默斯最终杀死了具有强制力量的乔安娜。
杰弗生镇是福克纳小说体系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北方遗孤——乔安娜所居住的郊区大宅与杰弗生镇在距离与文化形态上形成了美国国家中南与北的隐喻化的空间表达与艺术呈现。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埃里克·桑德奎斯特(Eric Sundquist)曾说道:“乔安娜是一个‘同情黑人’的新英格兰移民的后裔,这一事实的重要性在于它反映出美国内战前后南方指责北方允许种族混合,而且它在南方人的思想上表现为那种事实和想象中的、造就了克里斯默斯这个怪物的政治解放。”[4]70
在小说中, 北方废奴主义者乔安娜一直希望在所谓的种族主义关怀下把黑人一同支撑起来;然而她在潜意识里认为他们是受到上帝诅咒的“低贱的黑鬼”,他们浑身黝黑是因为人性固有的罪恶沾染了他们的血和肉。在美国历史上,北方资产阶级表面上所提倡的天赋人权、人人平等的种族观念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实际上,南北战争的爆发主要是因为北方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更广阔的国内市场以及更多的廉价的劳动力,它并非为了赋予黑人以平等的、自由的社会权利。在乔安娜对克里斯默斯的改造中,她与克里斯默斯在小说空间中的冲突戏剧性地体现了北方废奴行动中的巨大悖论。这种悖论不仅导致了美国黑人与北方社会的矛盾,而且它所倡导的对上帝“不该饶恕”的黑人的解放也是造成美国南北社会矛盾冲突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小说中,在杰弗生镇出生的乔安娜至死仍然是个外地人。她死时馈赠给这个县城的是一场惊讶和义愤,一场激动人心的大火场面和几乎可说是“罗马式的节日盛会”[5]203。人们熙熙攘攘,挤作一团,嚷嚷着寻求报复。在宗教和种族主义狂热的杰弗生镇,被克里斯默斯杀害的乔安娜的身份最终再也不是别的什么,而只是一个“白人妇女”,她的死激起了整个镇的镇民的愤怒。
当乔安娜还活着的时候,福克纳曾把克里斯默斯在圆形空间实践中所居住的废奴主义者——乔安娜的家宅描述成为一栋一直处在往昔阴影中的住所。在这个阴影中,它不仅耸立着当初流血牺牲的幽灵,而且还游弋着往日的憎恶、愤怒与恐惧。在南北问题上,因为在奴隶制上的分歧,南方与北方曾经爆发了激烈的社会冲突,并形成了持久的历史积怨,然而这些愤怒、积怨与冲突却无法改变南北两方在对待黑人态度本质上的一致性。福克纳通过小说对克里斯默斯“圆形”空间实践的命运终点——杰弗生镇的空间表征,一方面以反讽和戏仿的形式展现了美国南北对峙性的种族政治及其所引发的种族与国家层面的冲突;另一方面,艺术化地表征了整个美国社会对黑人殊途同归的种族歧视,和作家对南方社会问题的多层次的艺术观察与探索。
三、“圆形”空间实践中种族与国家身份认同的冲突
列斐伏尔认为,表征的空间是“直接生活”的空间,它是人类想象试图改变、规训、控制的空间。在美国的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社会中,黑人往往是一个“缺席”的存在。在小说中,疑似有黑人血液的克里斯默斯在空间实践中力图构建自己的“表征的空间”,探寻自己的种族身份,宣示自己的社会在场。在克里斯默斯的“圆形”空间实践的种族及国家身份的探索中,福克纳不仅从种族压迫和意识形态固化的角度展现了他的生存悲剧,还从社会规约对人的束缚与控制的角度,展现了这个并非“南方轶事”的小说故事的普泛性社会意义及其所蕴藏的关于国家身份认同的叙述探讨。
美国人文主义理论家凯文·林奇(Kevin Lynch)曾说,行程是“围绕行走者的旅程组织而成的路线图;此行走以主体为中心,或者说是存在性的;在行走中各种重要的空间特征都得到标记”[3]52。在《八月之光》的小说人物的行走旅程中,空间路线、地理经验和自我身份认同三者之间存在着艺术表现上的重要联系。克里斯默斯由南到北,再从北到南的“圆形”空间行走不仅留下了人物纠结的情感印记,而且它还与人物在种族与身份探索中不断分裂的主体性形成了主题与艺术表现上的辉映。在小说的“圆形”空间实践中,福克纳不仅展现了克里斯默斯的内心自我在种族身份认同上的矛盾与冲突,而且借这个他所创作出来的抽象人物——克里斯默斯的内心情感的艺术表达展现了在奴隶制废除后,美国国家民族化与一体化的发展与形成的背景下,不同肤色的人种在现实生存空间下的国家民族身份认同的矛盾与冲突。
在“白人至上”的美国南方,克里斯默斯幼年时期在孤儿院的种族冷遇和青年时期养父对他清教式的“种族改造”,以及在南方小镇上无处不在的种族歧视最终彻底激发了克里斯默斯的强烈反抗,以及对南方“家庭”生活的全面否定。在杀死养父的那天晚上,他踏上了一条将延伸十五年的街道。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身体不只是一件用具或一种手段,它是一种我们在世界中的表达,身体在活动中提供了一个“我们的意向的可见形式”。[8]214地理空间上的流浪与放逐代表着克里斯默斯希望在身体的空间移动中寻找和建立一种与世界的新的关系。
在杀死养父后的流浪中,克里斯默斯徘徊于乡镇、荒野和各种类型的城市街区之间。在自我放逐的游历与行走中,他希望用自身的意志和行动来寻找自由,在空间的移动中来消除自己备受种族歧视的过去,消除把他和这片土地联系在一起的一切,从而在一个相对更开阔和自由平等的社会空间去建构一个属于自己所需要的种族身份。
当克里斯默斯从昏暗的黑人居住的弗雷曼住宅区走到杰弗生镇路灯明亮的白人区时,他曾说:这就是我向往的一切。当他想追求像白人一样的光明与自由的生活的时候,但因为受到清教的影响,他却憎恨自己是一个黑鬼,认为自己是丑陋的。在小说中,福克纳曾提到潜藏在克里斯默斯心中的一条记忆的灰色走廊。福克纳描述道:
知晓的记忆相信有一条走廊,那是在一幢宽大长方的歪七扭八、冷浸浸回应有声的楼房里的一条走廊;……这幢房屋困在煤烟直冒的工厂中间,还被一道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包围起来,活像一座监狱或动物园;……在知晓中,这些孤儿同阴冷的墙壁、同那些无遮无蔽的窗户一样总是历历在目……[5]83
在小说中,扭曲、封闭和带有清教色彩的建筑曾经是疑似带有黑色血液的克里斯默斯儿时的居住空间,又象征着他因为血统和教养所处的黑人在社会与文化上被拘囿隔绝的社会空间。在这个扭曲、幽闭的空间和美国南方“白人至上”的思想异化影响下,清教文化传统在克里斯默斯身上留下的根深蒂固的烙印让他无法获得安宁,他不仅变得像他的养父一样苛刻,而且对黑人和黑色血液本身充满了歧视。在他不断的空间游历中,他有时公开欺骗和挑逗白人骂他是黑鬼,目的是为了打别人或被别人打;在与黑人挤居和相处在一起时,他会揍那些称他是白人的黑人。在从南到北的社会身份的空间实践追寻中,他力图在与北方异质性的文化交流与碰撞中,去接受同化、追求自我实现,但却没有换来内心的安宁和坦荡,而是充满无法摆脱的疏离和孤独感。当有一次他得知白种女人愿意与自称有黑色血液的他睡觉时,他整整病了两年。在小说中,他曾表露,他宁愿称自己是个黑鬼,也无法接受与认同那些不在意肤色的白人。
为了获得内心的安宁,他打算做一个彻彻底底的黑人。他开始回避白人,同黑人生活在一起。但是,保持着“暗黑无光、潮湿阴冷的原始状态”的黑人区使他急切地想从黑人的生活和与黑人呼吸相关的气体中逃离出去。在克里斯默斯的圆形空间实践中,作为“罪恶”的起点和回归的终点的杰弗生镇不仅像宿命一样钳制着他的命运,而且钳制着他的思想。在南与北的空间征途中,他试图在一系列的“空间实践”的挑衅与尝试中宣示自己的“空间在场”,但是每个地方初始时看起来都显得充满着新的生机,最终这个地方却与另一个地方一模一样。到北方后,当他和黑种女人睡在一起,睡不着的时候,他开始用力做深呼吸,他竭力往体内吸入黑人的气味,又竭力呼出白人的血,然而在这个从“白”到“黑”身份体验的交互过程中,他“全部身心一齐扭曲用劲,带着肉体的反抗和心灵的抵御”[5]158。在黑白混杂的种族身份中,克里斯默斯希望能够建构一个独立的种族身份,但由他的内心变异的“白人意识”所滋生出来的对黑人血液的不安一直折磨着他,使他既无法做白人,也无法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劣等”的黑人。在清教文化影响下,这种矛盾使得他在小说不断的空间行走中,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在黑白的种族身份之间找到自己精神皈依的方向,从而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种族身份认同。在杀死乔安娜,逃亡七天后,他到达离杰弗生镇二十里地的出生地——摩兹镇时,他再一次踏上了这条仿佛延伸了三十年的街道,而这条路已经绕过了个圆圈,但他仍套在里面[5]239。
在不断的空间转换与漂泊中,克里斯默斯其实一直在寻求自我,寻求归属,但这种探索就如他在“圆形”空间实践中所出现的“无法改变的圈”一样,这个最终既定的答案毁灭了他。作为一个时代的产物,南方不仅塑造了他的命运、他的情感,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塑造了他的思想。在从南到北,然后再回到南方的回环式运动中,克里斯默斯的主体意识在轮回的放逐中被不断地消解。在小说中,福克纳描述:“他仿佛看见自己终于被白人赶进了黑洞洞的深渊,这企图吞没他的深渊已经等候他三十年,现在他终于真的跨进来了。”[5]233最后,在命运所构成的回旋结构中,他放弃了逃亡,换上了一双黑人的鞋,理了发,修好面,坦然地迎接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命运。
福克纳曾经借助小说中的人物提到过,克里斯默斯身上的白血和黑血之间的冲突使他的一生无疑是身份危机的牺牲品。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福克纳在弗吉尼亚大学做访学时,曾被问到克里斯默斯是否有黑人血统,他回答说,那只是一种“臆测”。在小说中,克里斯默斯更多的是福克纳创造出来的具有时代人文精神探索的殉道者。在《去吧,摩西》(Go Down, Moses,1942)和《坟墓中的旗帜》(Flags in the Dust, 1929)等作品中,福克纳也曾塑造过卡斯皮、卢希等一些希望离开南方去寻找自由,而最后不得不回归南方的具有典型黑人特征的小人物。在《没有消失的》中,在南北战争后,曾经是种植园主家的奴隶的卢希认为,他自由了,他要马上离开这里,去做他自己。在《坟墓中的旗帜》中,福克纳塑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从欧洲退伍回来的士兵卡斯皮。他对家人说,“我再也不会买白人的账了……战争改变了一切。我们能够把法国人从德国人的手中解放出来。”[9]63因此,他也认为,作为从战争中撤回来的他也有资格去获得与白人一样的“平等与自由”。但两者都如《去吧,摩西》里种植园主艾克的奴隶,那个“戴着一副甚至没有镜片的金丝眼镜”,把自己关“在凄凉的废墟”中的黑人空想家一样,最终他们所有的愿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变成了虚妄的幻想。美国奴隶制的废除并没根除他们所面临的社会问题。南北战争虽然过去了,但黑人依然处于一种备受奴役与压迫的状态。在这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中,白人的强势地位使得黑人竭力想要向其靠拢。然而,正如克里斯默斯在“圆形”空间行走中所呈现的宿命感一样,白人价值观就像一种被赋予的内在属性一样早已成为他们的价值体系的一部分。在白人价值观下生活的他们试图和梦想成为“白人”,然而他们却无法抹去自己身上的黑人印记。这种巨大的冲突和差异,让他们没有办法获得一种心灵上的舒适与安宁,从而在黑白之间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国家身份。
在地理上“圆形”回环式的空间运动中,克里斯默斯所面临的种族身份危机与冲突既是他作为一个种族混杂的混血儿的危机,也是战后所有有色人种在寻找与建构自己完整的国家公民身份时,内心所面临的深层次的困境的艺术外化。在小说中,这种孤独与异化的危机不仅是个体身份的危机,也是整个美国在白人的民族政治的话语下无法真正地建构一个并非排除异己的、完整的国家身份的危机。在小说中,福克纳通过个体生命及文化身份的探索也展现了他对整个美国种族问题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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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资丽君]
The “Circular” Spatial Practice and the Exploration of the South in The Light in August
YANG Hongmei1 YANG Xinyan2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angsha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22;
2.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of Forestry and Technology, Changsha, Hunan 410004)
Abstract:The drawing and imagination of novel geography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patial creation of novels, as they can help us discover the hidden things in literary research and how space triggers the plot of stories and novels. In circular spatial movement, the “existence” and the “present” are closely connected, which constitute the human exploration of the meaning and value of survival. In The Light in August, Faulkner not only shows his parody of the South and the ethnic conflicts in the OS, but also comprehensively shows his understanding and artistic construction of the ethnic conflicts in the United States through the “circular” space practice of Christmas. Moreover, with the help of the conflicts of Christmas’ racial identity, Faulkner artistically demonstrates the conflicts of national identity of people in different color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American nationalization and integration in the 20th century. In The Light in August, Faulkner uses the spatial movement of characters to demonstrate his exploration to the Southern problems and construction of art.
Keywords:The Light in August; the “circular” space practice; exploration to the So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