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相对于以注疏为表征的汉语古典诗的“读”的时代,汉语新诗从一开始就迈入了“写”的时代,文体界限的分明、迈向难度和深度的写作要求、专业性特质的必然性,在大众的接受领域,诗教的弱势甚至缺席,都让汉语新诗越来越入自身设置的规范里,同仁化或“圈子化”成为了必然,这符合中外现代诗的生存现实。但所谓关了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和期刊相辅相成的汉语新诗,因为有了期刊这一现代传播手段,弥补了汉语新诗“写”时代的遗憾。作品能否在期刊发表,从而进入公共领域,成为汉语新诗重要的被认同方式,也让“读”自然而然地浸润到大众的日常生活中。因此说,以一年为一个周期,天南海北的作品呈现在一个纵向的时空里,可以阶段性地管窥汉语新诗的写作现实。这是我们评述二〇二三年《红豆》杂志所刊发的汉语新诗的理由,尤其是当这本杂志在南国以不断开拓的勇气,在美学因变中领先潮头的做法,都值得我们关注这里的文字。
首先需要提到的,是《红豆》 二〇二三年第四期集中推出的南宁国际诗歌周的作品。南宁国际诗歌周是南宁市文化领域本年度重要的文学活动之一。此次诗歌活动由《诗刊》社、中共南宁市委宣传部主办,南宁市文联等单位承办。主办方运用采风、朗诵、对话等方式沟通南北诗歌文化,望眼国际诗歌情势,邀请到了吉狄马加、杨克、李少君、龚学敏、田湘、汤养宗等著名诗人。他们亲躬邕城,信笔着墨,写出了不少精彩篇章。从在地经验到宏大视野,都可以从一个侧面透视出汉语新诗写作的某些面向。吉狄马加的《关于二十一世纪的诗》,选取火焰、蓝色、湖等意象铺展开来,以理趣的涌现为盛,如《湖》,写湖边的瞬间场景,蜂巢落入湖中,“水之岸的蜂巢/存在,融合,不可及/滴落于棱镜的皱褶/悄然迎来了/神助之湖黎明的合唱”,充满禅趣。在《蓝色》中描述蓝色这样抽象的概念时,他使用“时间之上的水墨”来统领全诗,有意趣之妙,让青色赋予蓝色“词语的星星”,展开如“那时的蓝色更像沉睡的宝石”“比琉璃还要真实”的所指,最终将蓝色指向高原的湖泊,“不朽的蓝色/我只能用你的名义/在黎明前的风景里/为高原的湖泊命名”。意义指向层层递进,在个性经验和想象力的诱导下,将蓝色具象化,为最终隐喻的出场累积出丰厚的画面。与之相比,李少君的诗则有另一种温情,在深情款款、闲情逸致中寄寓沉思,如《送别——致李叔同》开篇即说,“送别/你最终把自己送到了寂静之地/悲欣交集,终归圆寂”,寥寥数语道破了弘一法师一生的玄机。李叔同一生颠沛,从天津,到日本,到杭州,历经人世繁华、情感劫难,曾经沧海之后,晚年甘于孤独,于静寂中想念昔日的奢华荣光,并落于尘埃,“一世为孤独世,一国乃孤独国/芒鞋竹杖行者,一人是孤独之人”。另一方面,李少君的诗偶有词的神韵,如《来雁塔之问》中,以对仗的诗句发问,“万亩荷花,十里垂柳,随处竹林/如此风光遗产,还剩多少?/半池月色,一泓清水,数点蛙鸣/何等闲适心态,还余几分?”在对问中长叹田园不古的凄然,继而说,“吟两句诗,抚一曲琴,养一夜心/这样的隐逸君子,还有几个?”从传统词调的避世中,诗人的追问涉及生命的应然状态,在对生命实然状态的反诘中,令人深思。杨克的诗始终关注现实,以干预生活的使命感深耕诗与现实的关系,其于现实主义基调上凝练语词,有所而发的感慨往往呈现出博大、开阔的境界,随着经验的增加,技巧上越来越熟稔,如曾经的《在一颗石榴里看到了我的祖国》,从一颗石榴的细小结构里看到了民族、国家等的大意象,在诸多的“圣词”写作中成为经典名篇。在这期发表的诗篇中,《从“运—10”驾驶舱望向“C919”总装车间》一诗呈现出宏观视野,从“一九八〇年的白云”和“二〇二二年另一个九月的故e3b40c06baa621f9181789c0fc8d654d04524c1ada950639c6da670a4feb5d69事”两个时间节点出发,“我看向前窗,一九八〇年的白云/像柔软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身后长长的客舱里/传来空姐、老人和孩子说话的声音”“窗外是二〇二二年另一个九月的故事”“好几架绿色涂料的‘C919’正在总装”,通过对飞机不同样态的对比,昭示四十二年以来社会文化的沧海桑田。共和国的影像已经今非昔比,并因之而想起总设计师在改革开放初期的两难困境和英明抉择,“当年应翱翔万里长空/还是先填饱老百姓瘪瘪的肚子/无法证伪,一道无解的选择题”,历史回望中,彰显伟人的大智慧。他在《太平手袋厂陈列馆》里同样关注共和国前进的历史流脉,“大地此时如巨大钢板,正将/时光一线一针缝入秋天的布匹”。诗人向改革开放初期的青砖瓦顶的陈旧厂房致敬;向代表一九七八年缝制手袋的早期机器和象征,如向缝纫机、锁边机、工会证等致敬;向开始湾区建设的第一个已经老去的港商致敬。诗人也不忘记小城东莞曾经的伟业,“从最小的可能性开始/手袋、鞋子、服装、饮料、饼干/积沙成塔,垒起了今天的高度”,以小事支撑起大叙述,以细节铺展开宏大的场面,主题不俗。在《涠洲岛怀古》中,他融历史于现实景象,“当年汤显祖登临石螺口火山岩/阳江犹热,月亮湾海水清凉”“万历戏圣,头顶闪闪星河白”,从历史人物的命运悲喜剧开始,关涉到眼前的鳄鱼山,“庙堂已远,鳄鱼山/犹如一头爬行入海的肉食动物”,想到“廉州无饿虎之吏”。历史与现实的交织,各种情感的交融,让诗人不禁感慨,“我辈重游,气亦如虹玉迴/影更似烛银长/如此,浮生出太荒”,细小处见大气。霍俊明身兼诗评家和诗人两重角色,他的诗能够在日常叙事中深挖独异的哲理,在这组《群山之下》里,《无名山回响》是写瞬间观察到的事,从“世人已经忽略了/那些不带刺的植物”开始,起语是警醒的,然后关注到小石块从悬崖的偶尔掉落、河流下面从未被认知的一些事物,最终将这些被忽视的东西归结为“也许有形状/也许没有/也许有声响/也许没有”,看似不可知论的描述中充满对渺小事物的大悲悯。这组诗整体的感觉是以开放的结构暗示隐藏的主题,如《旧山谷》中的最后诗句“沿山向上/明亮之物/经年的云和山顶的残雪”,以及《燕山》的结尾“雪山/有了越来越多的反光/对立面/以及无法看清的陌生之物”,这种开放性、非完成性的写法将诗意的阐释权交予读者,将诗歌自身的完成性放置在读者期待视野融合之后的个体经验里,延伸了诗歌生命的长度,增益了可读性。在哲理的深度和用词的考究上,华清的诗更为熟稔,作为同样兼具新诗批评者和创作者身份的诗人,他的这组《只观赏人间最小的真实》透视出这种风格,更体现出智性诗或者知性诗的美学风格。如在《癞蛤蟆》里,他引用了经典诗人的名作名句,如菲利普·拉金的诗《蛤蟆》中的“造梦的必需品”“也蹲伏在我的内心”,这种对经典诗句的引用,丰富了诗歌结构的意义张力,增加了语词表达上的复杂性和错综性。在《避风塘》一诗里借口腹之欲对现代人生存现实的思考,鞭辟入里,“那一刻你变成了一个饕餮之物……饥饿的不是肉身/而是某种感受,对一切逼挤之物的恐惧/仿佛挤压来自空气,来自周遭/被割了下身的词语”,借此对有关生存的词语进行反思。“你终于来到了文字中的饥馑与囚牢/懂得在语言中寻找,无关痛痒的字句/用以躲避浩大布景,肿胀的句子/并告诉自己如何做一个丑角”。从饮食上的饥饿到认知上的饥饿,最后为避风塘寻找到了另一种解释。“只观赏人间最小的真实,找寻一口火锅/一本廉价的菜谱——这最后的避风塘/把生命缩小为一只,无边的胃”。将俗物对象化,将日常情致隐喻化,升华为诗性经验,这首诗还是值得称道的。他写《吉他曲》,比喻中充满智慧,“他那样轻柔地弹拨/那些光洁如玉的音符一颗颗落下/如衣裙的纽扣,或失散的地中海泡沫”,以通感的方式将听觉和视觉串联起来,同时兼顾情感的柔腻。随后用视觉上的动感词汇形容音符的演进,“原野上的雨滴自空气中飘落。它们/彼此追赶,从每人的衣袖,到/演奏者凝神的眉宇。那时,随着一枚/音符的弹跳和跌落,一个横陈的玉体”。可以说这首诗在表现方式上充满设计感,同时又不着痕迹、浑然天成,在对意象的多种感受性的开掘上,匠心独运。另外值得关注的应该是郑小琼的组诗《旷野纪事》。从一个打工人的泣血倾诉到现世安稳的从容叙说,随着命运的变迁和经验的积累,周遭境遇的变化,让她的诗渐渐有了玫瑰的香气与水晶石的通透感,如《花园记》,为众多的花草赋魅,让它们在诗人的情愫里各自开花,并拥有了重新阐释生命内涵的可能,“在疾病里/完成伟大使命的车前草/见证家族秘密的老槐树/在晚上告别的夜来香/它们在我的身体里静静地燃烧”。诗人在重建一个属于自我的私密花园,“绿萝垂下寂寥的黑暗,夜晚分叉出梯子/月光在铁树间涌动波澜”,这是继承黑夜写作之后的隐秘经验,由此诗人看到了生命的涌动。“生出反抗之心,屈从于不平静的灵魂”,而这些都来自被普通人看作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众花盛开的花园里。她似乎将女性对于孤独和神秘的直觉性感受扩张出去,从细节里张扬生命深处的喧哗,如《旷野记》中就有了另一种空旷的底色,颇有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的意境,“那些熟悉的事物在自我放逐中/缓慢地消逝,它们的声音/变得陌生,许多易逝的欢乐/从寂静的夜晚伸出手”。但毫无疑问的是,既然是南宁国际诗歌周,如果让广西以外的诗人们将写作的经验投注到岭南大地上的林林总总,在南北文化和中西文化的交融中,写出以这方水土为出发点的优秀作品,未来更值得期待。广西诗人田湘的这组《我交出了打开春天的钥匙》里,我看到了一位心系田园、笔走罅隙的思想者,如《江畔小镇》中“她试图为你提供另一种生活/给你片刻的宁静,比如/看夕阳和流水,写诗与诵读”,又比如《圣名岭》中的“也许,我还将再次失去/这只蝴蝶,此刻/它用飞翔剥空我——/这空空的世界令我痴迷/这空空的世界装满我的梦想//我想填补这空”,在因缘际会和缺失中寻找诗意的灵魂,在日常中常思诗意的家园,田湘完成了生活与诗意的双重丰富性。熊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诗人,年少成名,本应该是意气风发,但在诗歌里却是如此谦逊和忧伤,在这组《容积》里,不乏《我已顺从于时间》里这样的诗句,“我已人至中年,偏西的日头/慢慢滑向黄昏的地平线/成败自有常理,生死已是天命”,以及《时间留给我的》中“长路给人颠沛流离/命运给人悲欣交集,时间留给我的/除了爱,便只剩下生死”,中年沧桑的沉淀让诗人对世事的洞察稳健而从容,尽管忧伤但能够看淡年轻时纠缠不休的事物,一定是另一种积极的人生。
其次,相比于其他杂志对短诗的关注,二〇二三年的《红豆》对长诗的青睐有目共睹。这些长诗架构在映现时代的深刻性、诗学特征的复杂性上,有着茁壮的表达。应该用云上的烟火气来形容李世许的长诗《青川来信》(2023年第1期,获第八届中国长诗奖长诗作品奖)。他用青儿、公子、使者三者互致信笺的方式呈现诗歌,虚构出历史人物、西方国度、亲昵的表哥等跨时空和跨地域的元素,以对话的活泼,思辨性地让读者重回旧时的情感传递状态,书信的凝练、距离的阻隔、情感想象力的灌注、未来的期盼等,都让这首长诗有了“私人写作”时代久违的影像。在看似戏谑、巧构的形式下面,隐藏的是作者表现的雄心,他以风景秀丽、生态关系和谐的青川为核心点,辐射开去,以唐家河、摩天岭、大熊猫、红石河等支撑起现实的叙述版图,将表现意图融入历史的回叙中,如青儿写给长安君的信,“不如君自秦时来,你我结拜相认。妹焚香研墨/执君衣袖。你我走笔山水,田陌,盛世,何妨/既相爱,又何妨”,浓情蜜意融入在青山绿水之中,人境和谐。在青儿写给表哥的信中,有“你这空心木头,照相,照相……/青竹江边,爱情小屋,黄昏如烟”,在娇嗔的调子里,想象出郎情妾意的悠然场景,青竹江边,花桥溪下,你侬我侬,颇似陶渊明笔下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场景。从这组诗里我们看到了诗人在形式上的匠心虚构,看到了历史、现实各种元素的交织,彰显出作者较强的知识、智慧整合能力,以诗意的方式介入新时代生态文化的构建中。青川的山川河流、大熊猫、青竹,从此有了诗意想象的存在方式。
《夜航》(2023年第2期)是缪克构的一首长达一百节的长诗节选,虽然是节选,但依然能够集中表达在夜晚航行的感受。夜晚、大海、岛屿,这几个关键词的联结,基本上就构成了一个浸染孤独笔墨、哲学玄思和海阔天空的遐想的有机结构。实际上,这一组诗歌基本围绕的也是这几个点,比如说到哲学玄思,一个人屏蔽白天各种喧嚣之后,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在孤独的航船上,最容易的就是“胡思乱想”,“历史惊人相似。太阳黑子也有它的周期,周而复始/冰河横亘在季节,被命名为冰河期/飘泊的意义最终是为了回到出发的原点/既如此,我们为何不在原点时就学会伫立?”这种与航海生涯俱生的生命感慨,诞生出的人生体验让人想起九叶诗派诗人辛迪的《航》的结尾:“从日到夜/从夜到日/我们航不出这圆圈”“将生命的茫茫/脱卸与茫茫的烟水”,我们似乎看到了来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诗性体验的复活。哲学玄思的诗意化,必然要借助天外的想象力,以防玄思的概念化,那种理性所带来的陌生事物之间的界限开始消失,直觉支撑起的关联网络开始点缀成型,于是我们在这组诗里可以看到“天空是云母的巨伞”“流星驱散马群”“月光洒下的银白,是白盐的轮回”等奇特的意象联络。在描述海浪的惊涛时,诗人将极具表现力的感官影像融合进来,“涛声一阵凌乱,如流水在高山一阵猛烈地倾泻/如高超的骑手,一阵狂鞭将快马抽打/优雅的琴师,突发暴风骤雨般的演奏/才华耗尽的诗人,写下一泻千里的诗篇”。我们惊叹于诗人对成语“惊涛骇浪”内涵的诗意化成像,也服膺于他化解掉这个词汇的惊悚调子,而有了酣畅淋漓的快感,丰富了这个成语在词典之外的意义。在时下诗坛流行的海洋写作浪潮中,这组诗应有它的位置。
早就知道诗人路也。她在黄河岸边写得大气磅礴而又不失温婉之处的,就是这组《大雪封门》(2023年第3期,获第八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成就奖)。磅礴大气之处,有“关起大门来,自由和正义从天而降”“大雪封门,没有道路可行,只留天空可飞”“大雪封门,两朵云镶上檐楣”,想象开阔,涉词远大。温婉之处,则有“我被关了幸福的禁闭/倚着伊甸园的斜坡/雪屋藏娇,把自己当成鲜花一朵/众多好书,众多死去的好人,宠幸我”,女性娇柔的期待与固守的处世方式从容映现。她在纵横捭阖地将对大雪封门之后形成的空间变化带来的时间处理方式上,有着充沛想象力的塑造,从外在环境“在北国这个广袤的田圃/冰冷之花开遍了天涯”,到“那正在雪地里奔走的人/只剩下一颗心,还是热腾腾的”,然后到在幽闭的空间里的各种遐想,在纵向的事件流泻里,偶有旁逸斜出的景致。其中,有窃喜,“大雪一直封门/那虚心的人有福了,那温柔的人有福了”;有沮丧,“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人到中年,写什么都显得多余/就让这雪地空着吧”;有悻然,“一场雪,使彼此相忘于江湖/了结半生苦纠缠”;有愤懑,“在雪里埋下孤愤/埋下刀和地雷/埋下虎符,埋下一支部队”;亦有欣然,“大雪封门之后/那人看见了伟大//这个冬天,大雪封门/大雪一直封门”。情感如此丰沛、思想如此繁荣的一首诗,应该是路也中年之后酣畅淋漓的用力之作。“从个人经验出发写出人类之公共性,将强烈的区域色调与无意识的普遍性相结合,通过直觉获取真理,尝试写出一些更艰难的事物”(路也:《发呆的事业》),那么,从《大雪封门》开始,就说到,也做到了。
陈仓的长诗《八戒之歌》(2023年第9期)运用反讽的方式,在充沛的情感流动中呈现思想的喷涌,那种来自生活的感喟,来自生命本身的纠结、痛苦甚至是凄凉,都在素朴的意象中流泻出来。虽然在创作谈中他谈及了佛学,并以八戒的体式来成诗,但其中蕴含的愤怒、晦暗还是远离了佛的境界,应该是以反弹琵琶的方式来勾画他心中理想的生命形态和自然关系形态。在个体积极融入万物中,寻找生命隐藏的玄机,“一片云的灰暗/就是灵魂的灰暗/一滴水的苦涩/就是灵魂的苦涩/月亮的病态/就是乡愁的病态”。在融入和直达本体之后,自我与外物浑然一体,感同身受于物的苦痛和悲悯。只有足够谦逊,人才能够从旁观者的罪感中解脱出来,然后在佛光普照的大路上,成为人的样子,“给一只蚂蚁让路/给一条鱼姓李/向一只羊下跪”,也才能“当我的灵魂不灭,那是它/饱食了人间的风霜”。
第三,以修辞为先的难度写作。师力斌以中年沧桑的浓醇写出了几首精道的诗,在《和朋友论诗》(2023年第4期)里,他信笔成文,“杜甫被冷落了三百年,其间/石壕村默默无闻/他们谈论唯美,山水,形式主义/害死了一批又一批才华之士”。作为有宋之年才名扬天下的大诗人,有唐的杜甫在现世的不幸为后世所补足,尽管在成就“诗圣”荣誉的过程中命运跌宕起伏,尤其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汉语新诗里,似乎又焕发了现代面孔。但大多是能指的喧嚣,在“三吏三别”的现实力量面前,在“车辚辚,马萧萧”的萧索与凄楚面前,现代人是不可能理解杜甫的笔力的,即便一知半解也注定只是表象的,如此看来师力斌是力透事实的,因为这需要有深度思考。《赵茂宇的诗》(2023年第8期)是在意象选择上呈现难度和深度,恍如在布满冰碴的深水中潜行,读者需要在语词的锐度与主题的迷障中穿行,在意象织成的篱笆里,探寻意义蕴藉的冰山,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但山重水复之后,则是康庄大道。如《民谣》,在乡村与城市的交错中,讲述两代人的命运,当母亲把土坯房视为“天空河流的裂缝”,当作一首盛传的民谣,觉得注定要被时代所抛弃,成为冬日里的核桃,被放在桌面上审视时,“年老的母亲们/把儿女丢在公路的冰面上滑行”。鼓励自己的孩子们奔向城市的远方,但在城乡二元的转化中,现代化赋予的看似明朗的前途,并没有改变“儿女们”的前景,无法在命运的先验上有所改观,只能是表象的滑行,最后依然要“进入沟底的土坯房,与公路在延伸中消失”。毫无疑问,这种主题的深刻是在打磨一个老生常谈的“旧题”,但却足以让语词生动,修辞的巧妙与精湛,让久已沉没的思想复活。比如写《肖像》,既不是对五官的描摹,也不是对某种面相细节的单一想象,而是延展出肖像的另一种含义,让日常生活的细节彰显母亲孤独的影像。从做饭开始,“搅拌,丝滑,香糯,隐匿着一种白色的裂变”,日复一日、重复如常的时间最终让生命产生裂变,从“深夜,摘完葱苗”的依然如常的事情中,看到一棵梨树苗的发芽,成长成参天大树,母亲“抱着梨树的枝丫/一个人在店里跳舞”。从一日的肖像到一生的肖像,从一个人的肖像到众生的肖像,以点成面。虽然诗歌描述的是常态的思想,但能够以小的切口步入,以动感而富有想象力的语词舒展开来,还是值得称赞的。其他的如《窥视》《竹竿》《动植物医院》等也是遵循这个理路。陈灿的组诗《开往春天的列车》(2023年第7期),让我们领会到情感深处的激情动荡,他以在场者和曾经在场者的身份、复杂的感受,将“战地”“战争”“死亡”“情感”“友谊”“追忆”等属于战争文化的词汇在和平年代赋予诗的想象,在难以自拔的在场感中,让读者深深体会到情感涌动、浸泡之后的诗意之魂。有一张一名战士在青春激情的震荡下,面对生死未卜,突然去吻女兵额头的照片流传甚广,这种发乎情止乎礼的行为浸染着青春的青涩与温情,亦充满家国情怀的张力。诗人以被吻者的角度追忆道,“你吻过我的额,在你即将冲向前沿的/那一刻。突然转过身来/把一个热血男儿的唇/落在一个女兵的前额”“三十年已经过去了/你没有转过身来,再看一看我/可每天清晨洗脸的时候,我的手/仍能触碰到你那仓促的一吻/留在额头上瞬间的热”(《你吻过我的额》),以漫长的时空追忆的方式,瞬间即永恒,再现死亡与生机的场面,以乐而不淫的词汇将战争的残酷与热血呈现出来。这样的写作,是立足于大地的厚度的,他懂得这方土地的深沉,承续诗人鲁藜和艾青对土地的款款深情,将之融化到对花朵的刻画中,“这是一切的开始/即使春天/你看到花朵/那也是草木从泥土中/找到了力量/一树鲜花/只是泥土的升华”(《泥土》)。
我一直喜欢安乔子诗歌中的沉郁,《稻草人》中那句“当它对着一缕升起的炊烟,喊痛/烟囱那头的母亲,眼睛被熏出泪水”,或者是《古树》里,“一棵古树悠然地坐在那里,看时光/来来往往。它已活了八百多年/它对面的一间屋檐下,一对老夫妻/挨着坐在门口。远远看去,他们/多像掉在它面前的两片落叶”,都是在这种意境里蓬勃生长,这种格调的生成需要来自岭南这方土地的持久熏染,亦需要钻进草丛面对荆棘的勇气。董洪良写诗是赞成“反向书写和剖面呈现”的,这种艺术反映在组诗《清风仍旧如常》(2023年第6期)中,其实就是逆向思维和陌生化路径的实现。这一方面体现为构思技巧上的认真,另一方面也需要有深厚扎实的诗意丛林,才能在诗意结构和意象上贯穿写作意图。如《布景师》中,在梨花遍地、雪意蓬盛的画面里,在春天的导演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突兀地出现,冲破了诗歌文本久已成型的无意识,“剧目还未落幕,梨花还带着雨/她就急切地拿着一把笤帚/扫起了篱笆院外的雪”,如此的突然和转折,他在构建现代诗“不协和音”的过程中是有心得的。在《异乡病》中,他将家乡“悬挂于老家的乡志之中/悬挂于冬天枝头的柿子上”,譬喻惊警,意味深长,故乡现实的荒芜承让于想象的语词之中,故乡得以成“故”,用词富有张力。在《数秋天》中,用一只战栗的秋虫来做譬喻,“像我黑发丛中的一根白发/越来越感受到了季节的霜重”,联想开阔。广西诗人又见是个多面手,小说、散文样样能来,对八桂大地的山水如数家珍,这让他的诗词语清透而又意味隽永。在《镜海》里,他写出了山水的静穆之美,“最是那低头的一眸/水天辉映,山海相照/像翡翠千年,像琥珀万载/不染尘埃的一粒埃土”。在《时间的水滴如此透明》里,“我只是一滴泉水/立于危岩或匍匐崖壁,一挂清流/如一身充满湿气的青苔和斑驳的树影”。只有深度在场者才能如此细腻地体会到这片岭南山水的精髓,诗意的修辞重新修饰了这片山水的衣裳。刘春是一位出道比较早的诗人,曾获得过华文诗歌奖,较早奠定了在广西诗歌中的领先位置。他的这组《风吹大海》显示出老道的功力,相比较于修辞的宣召,他更喜欢从容的叙述,如《海边月夜》里写黄昏将至,“风收拢了翅膀/它已跑了一整天,需要休息/你很累,却不愿意回去”,于平易中见凹凸的纹理,是最具有难度的。北海诗人庞白的诗句修辞是值得称道的,你能感觉到他的努力,在对海洋各种意象的修辞中,他精于打磨,如《曾经》,“曾经爱过宁静,宁静递给我一把短刀/曾经爱过和平,和平送给我一根长棍/曾经爱过远方,远方赠给我一张返程车票”。似乎是墨菲定律,恐惧出现的都是必然而有效的。虽然有点吊诡,但往往是真实的样子。对比与反讽相交合,递交出《云游》里的相似诗句,“云飘来,忘了蔚蓝/风吹来,忘了速度/路通来,忘了归途”,这些诗句就如飞鸟飞过天空,在看似无痕的轨迹中,品尝到高空的滋味。2023年第8期推出的大学生校园诗人系列中,同样彰显出这些年轻诗人写作的难度,鱼燚和施严妍是成长于广西民族大学创意写作中心的年轻写作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是追求语词上的奇警,虽然略显稚嫩,但有了这种正确的路向,前途是可期的。如鱼燚的《妈妈,我和你说过的》中,如此写失恋之后的痛感,“被《恶之花》盯上的读者,没有一个鲜活物”,或者是在《不再去看一场雪》中谈到的“等雪从地平线上漫延成一幅画/冬天记下的日记便愈发稀少”。如施严妍在《陶器》中说的,“用最轻的乐声,唤醒我心里的干裂”,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隐喻中,尽管多少有点艰涩,但基本的感觉还是正确的。
美学风格的缤纷、写作意趣的横生、对难度的刻意追求、对修辞的永恒爱好,让诗歌能够飞翔起来,让语词能够呈现出多面性,我们对这一年《红豆》所刊发的诗篇是满意的,也是有理由欣然期待未来的。
【作者简介】陈爱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西民族大学创意写作中心副主任,为霍英东教育基金会高等院校青年教师奖获得者,获黑龙江省“六个一批”人才荣誉称号。兼从事文学评论和创作,在《诗刊》《作家》等刊物发表诗歌作品数百首,出版诗集《行走的瓦片》。发表诗学研究论文百余篇,出版专著七部。曾获得黑龙江省第十四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黑龙江省第六届文艺奖一等奖等省部级奖励十余项。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