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花一定要到常师傅那儿,丁蕙只信他的手艺。一见到孙耀,常师傅便从身边捧起一束包好的蓝色阴雨,他记得今天是丁蕙的生日,还让孙耀代他问好。常师傅淡淡地问:“丁蕙今年多少岁了?”孙耀说:“五十三了。”常师傅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剧场里,我手舞足蹈地同她说这剧排得多好多好,最后她来了一句,这剧是她排的。”孙耀笑道:“她总是那样,说话喜欢出其不意。”常师傅道:“听说早年间她自己也演,后来因病退居幕后,她这辈子还真是命途多舛。”孙耀道:“她自己也说,人生总在意料之外。”
花瓶是提前半个月定制的。店主是常师傅推荐的,据说雕木手艺很好,曾到日本进修过,如今从货架上陈列的木雕中还能看出些许日本的风格。临走前,店主还说:“我看过丁老师的戏,实在是好。”对方显然没认出他来,他也懒得假装不经意地提醒人家,自己也曾演过某些角色。公交车开得摇摇晃晃,一段短短的路上愣是急刹了几次。瞥眼窗外,不时可以望见惊慌失措的路人从车前匆忙跑过。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仍未亮,黑暗掩埋了部分倦怠的面容和张皇的脚步,秘密就此遁于无形。在视觉陷入不可知的混沌中时,人也愈发害怕起来。他许久未坐过公交车了,为了照顾丁蕙,如今每天乘坐65路,同样的路程,景色在视野中反复叠加,日渐灰暗。丁蕙自己请了一名保姆,他还是每日到病房去,所有事宜都需要他亲口跟保姆交代。丁蕙一边说着他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一边叫他回家后多同她视频,吃饭做菜、月亮阴晴圆缺,都拍给她看。恰如丁秋珍说的,他也没别的事可干。
房子写在丁蕙名下。她给了他一笔钱,买房、装修、置办家具等事宜全交由他处理。他反复对比过后选择一座临湖的小区,出门就有地铁,去剧场无须换乘,一切以她方便为先。搬入那日,丁蕙不在,所有事宜依旧由他操劳。也是在傍晚时分,他独自坐在躺椅上,白色的薄纱窗帘在他跟前随风翻飞,窗帘底下偶尔可见湖光泛影,他的每处毛孔都填满了暖意。
丁蕙入院后,孙耀也不想再待在主卧。他独自待在那偌大的房间,从天花板到瓷砖统一的暖色调并未让他心生温情,窗台上几株残落的月季在风中顾影自怜,枕头和被褥上还残留着丁蕙的气息,是多种护肤品混杂在一起的浓香,时常熏得他反胃。他将自己的部分物什偷偷移至书房,那间屋只有主卧的一半大,像一个茧一样,刚好能将他包裹住。他每周都会打扫房间,以便在和丁蕙视频的时候能让她看见房间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样。
将鲜花插入瓶中,鲜花娇娆的姿态让他想起丁蕙排演过的话剧,海报上一名舞女掀起蓝色裙摆,犹如天鹅展翅,既清冷又骄傲。他把花瓶放在餐桌正中,她开门进屋第一眼就能看得见,他的精心准备便可在第一时间让她尽收眼底。那时他还会飞快地看一眼丁秋珍的眼色,以期得到她的认同。丁蕙喜欢吃西餐,他就学着做,买回来一架子的料理书籍,从法国菜到希腊菜,每一页的菜肴他都亲自学过一遍。厨房灶台是面向餐厅的,为的是能让她时刻望见他做菜的身影。今晚他要做红烩肉杂拌、鹅肝酱煎鲜贝、俄式罗宋汤、马郁兰鲑鱼卷,皆是新买的料理书中的菜品。她那样精致的胃,经过半年的药物摧残之后,需要美食补养。孙耀将牛肉洗净切块,忽而灵光一闪,又擦干手,打开手机,点开直播。直播间很快就进来了一百多人,人数还在不断上涨。他说今日做新的菜式,一想到女友尝试时的表情,就兴奋难安。评论区不过还是那几句,或针对穿着夸他清秀帅气,或赞他是懂得疼惜女友的好男人,或是评论他的家装。相对的,他说的话来回也是那么几句,即做菜、疼女友,即便如此,依旧有人赞他声线温柔好听。
孙耀的目光不经意间再度瞥过那束蓝色的月季。就在半年前,她也曾是像那束花一样高傲的女子。
化疗过后,他比她更早发现她身体的变化。他曾几度悄悄将她落下的长发捡走。可身体是她自己的,她不会不清楚。为了抵抗面部衰老,她在十年前就做过埋线、填充等,再配合护肤品和药物调理,这些年好不容易能保持得比同龄人年轻几分。头发掉到剩一半时,她就常哭,专等孙耀走开才哭,可她的哭声大,又总能叫他听见。后来他说要把梳妆台的镜子拆了,她又拉着他哭,说自己并不在意。此后她还是常哭,只是会刻意压着嗓子,可他还是会听见。他的手紧紧捏着锅把,就像捂着她的嘴,要把那些刺耳的声音捂成灰。
半夜,他被她的话音惊醒,回想起来,那应是剧本里的一句台词。他开了灯,她的脸在煞白的台灯光下暴露无遗。他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她今时的脸庞,她的脸由于发胖而肿胀得宛如发面馒头一般,五官都被挤压起来,然而面色却是灰暗的,从内里透不出一丝光。她微微睁开眼,用虚弱的声音问他怎么了。他默默熄了灯,把被她吵醒的怒气压到身体的底端。
大寒过后,气温急降。他还是每日带她到湖边去,医生说这有助于转换心情。湖面映着云朵,云上嵌着一尾鱼,不仔细看会以为是落叶,枯瘦的身子,轻飘飘地随水波浮动。丁蕙道:“鱼死了,想必是天冷的缘故。”孙耀蹲在轮椅边上,将刚从烤炉里取出的红薯去皮,仔细包好,确定不会烫手后再递给她。孙耀道:“医生说了,建议你还是住院。”丁蕙道:“你说过的,做完化疗就没事了。”孙耀坚持道:“在医院有护士照应,医生也能随时来看,不比在家好?”她捂着眼睛,又抽搐起来。他举着红薯的手一动不动。
如今丁蕙的体重,已经到了让他几乎背不动的地步。徒增四十斤的重量,令她看起来如同一个圆形滚筒。他索性给她买了个夜壶,她不愿用,在他面前蹲夜壶,相当于直接碾碎她的自尊心。在浴室给她擦背时,他这样想,她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她如今皮肤很薄,容易感到疼,洗澡时不能用力。他放轻力道,时刻注意听她的声音,但凡听见一声“嘶”,他便要谨慎地把力度再放轻些。她的腿曾被汽车碾压过,这头还没好,那头又有了新症状,两相齐发,腿便愈发好不了了,日夜只得由他背着。每一次背她,他都感觉自己的腰又往下弯了一些,放下她后总大喘气,需好长时间才能缓过来。
她说,他送她去医院是不爱她,他让她吃医院的饭菜是不爱她,总之他做什么都是不爱她。她把轮椅停在顶楼围栏旁,风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她的声音依旧挺立,她说:“我如今不能排戏,废人一个,活着只是浪费药水。”孙耀道:“你如果跳下去,对得起我没日没夜地照顾你吗?我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你都看不见吗?”她含着泪,说不出话,又瞥眼看看楼下,只不过六层楼,望下去却好似万丈悬崖。她心慌得难安,手脚不自觉地发抖,便道:“你得答应我,不能离开我。”孙耀道:“我答应你。”如此反复折腾过三四次后,他便累了,再懒得上演苦苦哀求的戏码。那日从剧场办完交接事宜回来,保姆说丁蕙又不见了,他对保姆说:“让她跳,就怕她不跳。”保姆说顶楼找过,没人。他坐在空床边,没有丝毫力气挪动脚步,桌上的烤鸭饭已凉了,他又放进微波炉去热,以免她突然回来。五点半的时候,保姆来对他说,在后花园找到了丁蕙。他过去时果然望见她正坐在榕树底下,双腿瘫在草坪上,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挪到了那里。孙耀没立即走上去,他现在很珍惜她不在身边的每一刻。
湖水漫上岸来,一层接着一层将草坪覆没,而丁蕙却在往水里走去。她身上只穿了一件丝绸睡裙,肥胖的身体在风中也变得轻薄起来。他喊她的名字,却被风吹了回来。她一步步往前走,对世界不闻不问。月亮从湖面上升起,把远方的树丛照得锃亮,风声伴着鸟鸣纷至沓来。他脱下鞋,蹚水走过去。他伸手搭上她的肩头,她的身影却如空气般散开,再重聚成影像。她的脸在水波中缓缓沉默,在完全沉落之前,她留下一缕哀怜的目光,在月光的萦绕中,渐次化为无形。
他醒了过来。耳郭里还残留着梦中杂乱的声音,是针对他离去的意愿激起的强烈谴责。她敲了两下床头柜,他们定好了,敲两下就是要小解的意思。送她上厕所时她的尿液沾到了他的手上。黑夜中的病房宛如深海里的沉船,幽寂得令人窒息。倘若天亮她不再醒来,他便无须再过这样的日子。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海中停留了两秒,就被他亲手打消。他为自己生出这样的念头感到可耻。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丁蕙的身上,她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只充满气体的麻袋,伴随着均匀的呼吸声,麻袋忽胀忽缩,还散发着一股莫名刺鼻的气味,令人想起河道上淤积的垃圾。他一把抓起自己脑门上的头发,来回地挠,只想将这撮头发连根拔起。
时针指向六点,丁秋珍还没打来电话。他不确定她们出发了没有,他出了家门,径自走向湖边。湖水如同一层蓝色的镜面,岸边生长着一簇簇星星点点的二月兰,还有树木俯着身,用枝丫去撩拨水面的波纹。湖边有男子垂钓,还有三三两两的家庭在草坪上扎了帐篷。孙耀自觉和人群保持距离,他尚未与邻居们相熟,若碰面,不知说什么好。湖水在晚风的吹拂下荡起层层细浪,夜幕将其染成深蓝色,有星光点缀其上。丁蕙曾说想看海,交房那日,他指着湖面对她说,这片蓝宝石比海更衬她。她笑了,过后还以此写了一部剧,说等到上演那日叫他去看。
孙耀打开手机,只见消息栏几乎全是粉丝留言,问他什么时候再开播。他见当下无事,索性开了直播,观众立马鱼贯而入,他仔细瞧了瞧账号名字,都很眼熟。他又用轻柔的口吻对粉丝说:“今晚女友从医院回来,我现在紧张又兴奋,所以今天再开一次直播。想问问朋友们,一会儿该怎么表现才好。”他的粉丝大部分是女性,聊起这方面的话题总是没完。许多人很快在评论区提议,孙耀每条都认真看,这些女性的声音有助于他更有效地讨好丁蕙。一个人率先说了一句“求婚”,随后其他人也紧跟其上,一时间评论区全是“求婚”二字。
其实他并非没有计划过求婚,正好就在丁蕙患病之前,地点都想好了,就在常师傅的花圃,毕竟是老熟人,只要交代一声,对方不会不答应。他想过,要选在丁蕙工作回来的第二日,趁她身上还有点疲惫、毫无精力的时候,他得拽着她出去。她会表现得很不上心,却又不得不依着他。那会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汽车开上小道,沿途的蔷薇花在车窗外飞,她已经晓得是奔花圃去的,追问他要做什么。下车后,她会看见丛丛簇簇的粉色龙沙宝石爬满栏杆,她在花朵的簇拥下走上小径,裙摆拂过地上的满天星。这时候他拿出戒指,恳求她让自己照顾她一辈子。说到这里,直播间里的粉丝都在流泪,说没见过他这样的绝世好男人。孙耀淡淡地笑了,天愈渐暗了,视频中他的脸宛如藏在一层黑纱后边。
丁秋珍来的那日,丁蕙让孙耀亲自到火车站去接。夜晚的火车站大厅依旧人声鼎沸,孙耀从大厅出来,冷是冷了点,到底还是清静些好。丁秋珍有他的电话,说自己到后自会联络。孙耀打开手机,好友添加的位置显出一颗红点,对方声称是他的小学同学张铭,因看了他的直播找过来的。孙耀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一个胖头小子的面容,纤细的红领巾勒着他粗大的脖颈。张铭道:“你小子如今做了网红,早就忘了兄弟。”孙耀故作谦虚地说:“没什么收益,不过是自娱自乐。”张铭道:“我晓得套路,通常前期积攒人气,等粉丝数量起来后,就可以直播带货了。”孙耀咳嗽一声,他不大喜欢外人这样看待自己。张铭继续道:“我早知道你小子定会大有作为的,你是个有本事的家伙。”
不一会儿,孙耀就看见丁秋珍的身影像一只松鼠一样,瑟缩着站在人流中间,眼珠子正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上了车后,她还在不住地发抖。瞧她面容,七十岁至少是有了。她的眉眼和丁蕙极像,是瘦小版的丁蕙。此前孙耀不曾见过她,只听过丁蕙的手机不断弹出新信息的声响,丁蕙直言那是她妈发来的,为的是劝阻他们两个在一起。孙耀能猜到丁秋珍私下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一定觉得他是个年轻的花心小子,口蜜腹剑,不日就会抛弃丁蕙。夜幕垂落在江畔,对岸楼宇的零星灯光忽明忽暗,路灯有节奏地闪过,一晃又一晃地照亮丁秋珍瘦小的身躯。沉默一阵,丁秋珍道:“丁蕙现在怎么样了?”孙耀道:“化疗还没有做完,每做一次对她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只听见她叹了口气,而后兀自闭目养神。
到了病房,只听见丁蕙在同护士争执。孙耀听出个大概,大抵是丁蕙按铃后,护士过了好一阵才来,她便尿在了床上。孙耀就要掀被子,说给她换裤子。丁蕙看见她妈来了,急忙挥手赶她出门,叫她别往里看。丁秋珍转身立在门外,嘴里念叨着:“小时候谁给你洗屁股?现在还不让看了。”孙耀背着丁蕙进了厕所,一边给她擦拭,一边听她说话,才知晓事情的起因是他从剧场录回来的那段视频。孙耀道:“小叶跟着你五年了,是最懂你的,你排这部戏的初衷,她不会不知道。”丁蕙大声道:“如今开场改了,删了好几处情节,前后不连贯,男女关系变得莫名其妙。她到底想干什么?”孙耀不吱声。丁蕙继续道:“她想出头,以前跟着我,在背地里怨我不给她机会。现在好了,拿着我的本子乱改,日后说是她的创作。过两年,就再没人记得我了,我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孙耀道:“不会的。”
深夜,他又被哭声惊醒。她正抱紧双臂,把头埋进自己怀里,抽泣道:“你要走了,你要离开我了。”那一瞬间,孙耀感觉自己仿佛被人脱了衣衫暴露于日光之下,所有的秘密都昭然若揭。他慌了神,不敢说一个字。她说:“你嫌弃我,你一点儿也不想待在我身边。”他试探着问:“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她说:“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孙耀说:“别瞎想了。医生说了,你容易胡思乱想。没人那么说过,我也不会那样想。”
他必须得离开。他不能总过这样的日子,反正现在她妈来了,自有人伺候。就说自己要去北京进修了,暂且将二人距离拉开,等时间长了,她对他的感情就会淡下来。
那天,他还没到医院,就被丁秋珍的电话叫出去了。丁秋珍道:“丁蕙病了,你就想着离开她了?她变难看了,你就不喜欢她了?你这人有良心吗?”孙耀咽不下这口气,回道:“我没有良心能照顾她半年吗?我给她把屎把尿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丁秋珍错愕地盯着他,反驳不出一句话来。喝过半杯咖啡以后,二人分别冷静下来。丁秋珍先开了口:“总之,你暂时不能离开丁蕙。她的心都在你身上,她只有见了你才高兴。你得留在她身边,让她高兴。”孙耀刚要说话,丁秋珍又道,“我七十大几的人了,腰不好,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你留下,你要钱我可以给你。”
不是听了丁秋珍的话,他也不会做那样的梦。梦里医院空无一人,输液瓶挂在钩上,针头一端空落落地挂着。他独自走在走廊里,上了楼又下了楼,不晓得何处走过、何处遗漏了。他向来是害怕空旷的,于是不停叫丁蕙的名字,声音撞击在墙上又反弹回来,震着他的耳膜,震得他满脑疼痛。走廊和诊室外墙逐渐扭曲,他一会儿在上坡,一会儿在下坡,接连开了无数病房的门,都只瞧见一片空白。他发现丁蕙时,她正躺在厕所地砖上,头部磕在马桶一角,鲜血从后脑勺流淌而出。她扯着沙哑的嗓音,说自己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他一直不来,她跌倒后没力气支起身子,问他血都流干了没。他抱着她,一手捂住她脑后的伤口,说就喊医生来。她没等他,兀自闭上了眼。他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然没气了。黑夜裹挟着他,窗外北风吹刮着树枝,响声铺天盖地,他掀起窗帘一角,拼了命地呼吸着屋外的空气。
她会死的,彻底地消失。他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情。孙耀打开直播,现在是凌晨四点五十分,陆陆续续进来了三四十个人,这是他没想到的。对着手机屏幕时,他才发现自己脸上残余的泪痕,他正要抹掉,却看见有粉丝评论说看见他的眼泪很是心疼,于是他还让泪痕挂在原处。他说女友身体不见好,最近时常想起两个人从前在一起的光景,不知这样煎熬的时日何时才到尽头。粉丝说,好人有好报,尤其是像他这样深情的好男人。
清早,看到支付宝里新转进来的数额,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在衣橱里挑了一件白色毛衣,是前年情人节丁蕙给他买的。她喜欢看他穿自己给他买的衣服。他做了枫糖浆吐司、卷心菜包肉、蛤蜊汤,全给她带到医院去。丁秋珍说过,要想尽一切法子让丁蕙高兴,这他擅长,毕竟他就剩照顾人这点儿本事了。
走进病房前,孙耀先录了个视频,摄像头正对着医院走廊,可以看见长椅上横七竖八挨靠着的病人。出门前,他特意打了粉底,让面色看起来更苍白些,他说女友病情恶化,现在准备给她送饭去,希望老天有眼,让一切都好起来。孙耀一进门,就挂上了笑脸,丁蕙正在看手机视频,一见他来,正要同他埋怨小叶进一步恶改剧本的事。孙耀直接将手机夺走,把菜从饭盒里一一取出,说道:“不许再看了。医生说过,心情不好会影响治疗,我再也不许你看了。”丁蕙瞧着菜,一时将剧本的事忘在脑后。丁蕙边吃边盯着孙耀的毛衣看,说:“这衣服你第一次穿,之前我让你穿,你总不乐意。”孙耀道:“你给我买过那么多衣服,我哪穿得过来?”丁蕙满意地笑了。趁着洗碗的工夫,孙耀打开手机,刚过一个小时的工夫,他刚才发的视频已经有两千多个点赞了,两百多条评论全是对他的宽慰和鼓励。
吃过饭,孙耀与张铭一同到江岸的酒吧外又坐了一会儿。夜色正浓,跨江大桥上的灯照在江波上,落下密密麻麻如星河般的光影。孙耀本不愿出来的,可张铭说他如今也投资了一家新媒体工作室,可与他交流经验。张铭道:“我看过你好几次直播,我觉得你的路子不错,用爱情和病况来引起同情。女人们心软,很容易粉上你。你可别低估了女人们的购买力。”孙耀开了瓶啤酒,仰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张铭又道:“你的账号如今收益如何?”孙耀没打算隐瞒,直说:“最近接了几个广告。”张铭点头道:“不错,后续还会跟上的。”孙耀自己也在想,倘若没有跟丁蕙在一起,他现在会过得如何?他的手机响了几声,第一条新信息是一个广告商发过来的洽谈意愿。他把视线往下挪,又看见丁秋珍的名字,她说她想把丁蕙那套新房卖了,如此才能有钱给丁蕙做手术。
如今丁蕙的记性一日差过一日,两日来,她已问过孙耀三次现在是几月份。孙耀推着轮椅,把她带到花园。墙角伸展的几条细枝上开出了几点淡黄色的蜡梅,远远地就能闻见些许香气。那梅花又如萤火,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落寞地散发着微光。丁蕙道:“我跟妈说了,让她别卖房子。你漂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地方住。”他道:“可不卖房,怎么给你治病?”丁蕙摇头道:“反正也治不好了,何必呢?”孙耀蹲下来,用手焐着丁蕙冰凉的手道:“可我离不开你。”丁蕙哀怜地凝视着他。她今天和寻常不同,没发脾气,说话声音也有气无力的,眼睛里边好似格外辽阔。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她竭力不让内心涌动的情绪从脸颊透出。丁蕙道:“你得离开,或早或晚。我已经拖累你太久,是我对不住你。”孙耀的手一时松了,她的话那样出其不意,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丁蕙道:“我想回家。”孙耀道:“可是……”丁蕙打断他说:“最后的几天,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新评论的提醒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往外跳,有人向他询问住址,声称要寄送慰问的礼物给他。他盯着那些字眼,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也曾爱过她的,尽管现在他十分谨慎地使用“曾”这个字。他还在念本科时,丁蕙的剧团就曾到学校来演出过一次,演的正是她导演的处女作《蓝色阴雨》。剧幕落下以后,丁蕙在一众演员的簇拥下走上台来,接过学生代表献上的花束。那年丁蕙三十六岁,眼尾已经沾染上了些许岁月的纹路,笑起来时法令纹愈加明显。她在随后的讲座中直言,人生的任何年岁都可以作为起点。彼时,孙耀就坐在第一排,他给她拍下的照片至今仍存在那部翻盖手机里,只因这些照片,手机至今未扔。她曾那样耀眼,他每向她靠近一步,都会被她的光芒照耀得更猛烈一些。他走了十多年,才走到她的身边,而她却骤然间变得暗淡无光了。
月亮已经升到天空中,在几团云之间镶嵌着。垂钓的男子收了渔具,经过他身旁时,特意说:“还不回吗?一会儿会下雨。”孙耀冲对方礼貌地笑了笑,说自己在等人。男子才刚离去,孙耀的手机铃声便响了,丁秋珍的声音从里边传来,她说:“丁蕙去世了。”他放下手机,望着不远处的湖水,在夜色的围拢下,湖水呈现出一片忧郁的深蓝。渐渐地,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朦胧起来,水波的纹路也望不清了,水面仿佛被一团迷雾笼罩,透着月亮的光辉,从中央缓缓展开一张脸庞的影子。那是丁蕙的脸,是她生病前的模样,轮廓瘦削,目光坚毅。一滴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来。他害怕倘若风刮得再大一点,就会把她的脸庞吹散了。
【作者简介】梁思诗,女,一九九三年生于南宁,现为浙江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生。曾发表小说多篇,入选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出版长篇小说《虫之岛》。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