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县娘

2024-04-29 00:00:00衣向东
红豆 2024年1期

1

一九四四年的前两年,潍县周边埋了数不清的坟,都是没能熬过来的老人和孩子的坟。这年春分凌晨,潍县落了场雨,灰头土脸的麦田一夜之间变得清新鲜亮,柳梢泛起雾蒙蒙的嫩黄。起早的人们被这场春雨感染了,日子似乎有了奔头,眼神里都是光。

到了翻耕土地的时节,雨水来得恰是时候。王鸿德一大早就站在院门前的石板路上看了半个时辰远处的田野。田野有很多雾气,看不真切。王鸿德刚买的二十亩肥田就在那团雾气里,准备用来种植烟叶。王鸿德的父亲是做烟叶生意的,主要从零散农户手里收购烟叶卖给潍县大英烟草公司。父亲去世后,他承袭父业,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最近几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苦,舍不得在烟叶地里下本钱,收购来的烟叶越来越瘦,价钱却很贵,他决定今年自己种植烟叶。透过眼前的雨雾,他似乎看到了一片片绿油油的烟叶又肥又厚。很显然,这二十亩肥田承载了他的希望。

天气有些阴冷,他只穿了一件夹袄,老婆姞翾怕他受凉,拎来一件大褂披在他身上。他转身看了姞翾一眼,满脸惊讶地喝道:“你这疯婆娘,从被窝里跑出来显你身子白啊!”

姞翾确实是从被窝里直接出来的,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粗布睡衣,脚上穿了双棉靴,对襟上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脖子下又嫩又白的肌肤,甚至可以看到丰乳上的粉色肚兜。头发也是蓬松的,很随意地绾了个发髻。姞翾知道按照乡下规矩,女人这模样出门会被人笑话的,但她觉得大清早没谁能看到。她回怼王鸿德说:“这不是慌着给你送衣服吗?我又没去街上晃荡……”话没说完,听到街面传来咳嗽声,姞翾忙转身进了院子,掩上院门,跑回屋里,真要被人瞅见了,可就羞死人了。

姞翾回到屋里,发现婆婆早做好早饭了,正在收拾客厅。今天是姞翾的小儿子王墨语过三周岁生日,中午家里要来客人。这些家务本应该由姞翾来做,但婆婆却抢了去,不用想也知道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处得很好。

婆婆五十多岁,是王鸿德的继母。王鸿德十岁那年,亲生母亲得病去世,父亲出门跑生意没时间照顾他,经常把他托给亲朋好友照看。一位老朋友欣赏王鸿德父亲的为人,把自己女儿许配给王鸿德的父亲。王鸿德的父亲小时候家境并不富裕,但对朋友却很慷慨,后来凭借自己的勤劳和聪慧,家境渐渐转好。生活富裕后,他接济了不少乡亲。

继母进屋的时候才十九岁,人虽年轻,但辈分摆在那儿,人们都叫她二太太。继母心地善良,嫁给王鸿德父亲后,最初五年不要孩子,全部精力放在王鸿德身上,直到和王鸿德关系亲如母子,她才怀孕生了王鸿仁。王鸿仁十五岁那年,父亲在水塘的冰窟窿里搭救落水的孩子,孩子救上来了,他却没力气爬出冰窟窿。好在王鸿德娶了姞翾支撑起了家里的天。当年继母待王鸿德如亲生儿子,如今王鸿德待继母胜似生母。姞翾嫁进来后,继母从来没有摆婆婆的架子,和姞翾处成了姐妹一般的关系。

不得不说,这一家都是善良人,也都精明聪慧,是懂得如何把粉擦到脸上的善良人家。

最初王鸿仁和王鸿德关系融洽,但自从王鸿仁娶了媳妇就和王鸿德感情冷淡了。王鸿仁两口子去年索性搬出去住,家产虽没分,却另起锅灶。根源是他的婆娘觉得王鸿德是当家的,自家男人就是给王鸿德打长工的。更让这婆娘不爽的是婆婆跟姞翾的亲密,她在旁边似乎成了空气。其实二太太对她挺好的,只是她疑心太重,觉得婆婆嫌贫爱富,一碗水端不平。

当年王鸿德跟父亲去青岛大英烟草总公司跑业务,一年夏天在海边偶然认识了姞翾,就被姞翾迷住了。父亲无奈,只好托人带着厚重的彩礼去提亲。王鸿德长得魁梧,面带憨相,姞翾心里挺喜欢他的,只是她不想离开青岛去小县城过日子。王鸿德的父亲就邀请姞翾和她父亲去潍县走一走,看一看。他们家刚在潍县城南买下一处大宅院,重新改造装修,屋后建了一个大花园,很有情调。姞翾去转了一圈,竟然喜欢上了这个大宅院。她一直向往诗书中的田园生活,感觉这个大宅院就是为她建造的,就等着她来做少奶奶了。姞翾二话不说就决定嫁到潍县,这其中,二太太也起了很大作用。姞翾第一次见到二太太,就觉得这个女人很和善,自己和她很投缘,可以成为伴儿。尤其是二太太私下给她承诺,只要她嫁给王鸿德,这个家就由她说了算。事实也是如此。姞翾嫁过来后,二太太就把内政大权都交给了她,不去干涉姞翾的事情。姞翾和王鸿德的性格恰好互补,姞翾毕竟在青岛城里长大,见多识广,而且性格强硬,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王鸿德性格温和,做事优柔寡断,显得稳重有余而果断不足,有了喜欢操心的姞翾做幕僚,他正好有了主心骨且还落个清闲。

姞翾和二太太的亲密无间,让王鸿仁的婆娘心里不爽,经常跟婆婆和姞翾耍心眼。二太太和姞翾都是聪明人,不和她计较。王鸿仁和他婆娘提出搬出去住,二太太和姞翾觉得合情合理,很快就在外面给他俩买了房子。

今天是小儿子王墨语三周岁生日,王鸿德特意请了一位厨子来家里准备午饭。厨子一大早就过来备料了。按照王鸿德的打算,中午也就两桌客人,姞翾娘家人和自家人凑一桌,另外一桌是他邀请的潍县有名望的人物。然而上午十点多,家里突然来了几十位不请自来的远亲,他们来为小孩子过生日,不仅仅是讨好王鸿德,更是趁机来吃顿饱饭。

突然增加几桌客人,厨子一个人忙不过来,很不高兴。姞翾和二太太顾不得什么体面了,都去后花园帮厨。王鸿德的大儿子王墨涵十岁,个子长到王鸿德肩膀了,脑子也聪慧,看到父母忙,就一边照顾弟弟,一边协助父亲招呼客人,言语举止像个小大人。王鸿德的几位朋友看到王墨涵这么懂事,话题就扯到王鸿德父亲的身上,说老爷子一辈子积德行善,最后去冰窟窿里救别人家的孩子,自己被淹死了。祖上积德,子孙福报,你看看王墨涵这孩子将来是要干大事的,再看看这孩子娘,端庄秀丽,三十五岁的女人正是芳香季节,这一家子怎么看都让人羡慕。

这种喜日子王鸿仁和婆娘肯定要回来参加的,但宴席准备开始时王鸿仁和婆娘才露面。王墨涵看到叔叔来了,立即像猴子一样扑过去搂住王鸿仁的脖子,抢夺他手里的一件东西。王鸿仁顺势将他扛在肩上嬉闹起来,最终还是把手里的东西送给他,说:“老董家最牛的风筝,叔叔说话算数吧?”

老董家的风筝是潍县最有名的,孩子们得到他家的风筝最高兴。王鸿仁答应过两个侄子,要给他俩买老董家的风筝。今天小侄子过生日,他真的带来了。虽然王鸿仁跟哥哥和嫂子相处得比较冷淡,但对两个侄子特别好。王鸿仁在外面经常说:“我们老王家下一代能不能发达,就看我大侄子了。”王鸿仁和王墨涵正在嬉闹,二太太过来埋怨儿子王鸿仁和儿媳:“明知道家里来客人,不能早点过来应酬一下吗?”姞翾忙给王鸿仁打圆场说:“家里有厨子忙活,来早了也插不上手,这时候过来正合适。”

酒过三巡,客人微醉,酒桌上的几位朋友说把三岁的王墨语抱来,今天小寿星应当坐上来。让王墨语上桌就得有女人在旁边照看,按照潍县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二太太和姞翾在里屋陪孩子们吃饭。姞翾就让婆婆抱王墨语过去,婆婆却说应该由姞翾抱过去才合适。二人推来推去,索性结伴上了桌。酒桌上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别的桌上的客人都过来给王鸿德敬酒,对小寿星说一堆吉祥话,顺带也把二太太和姞翾夸一番。

正热闹的时候,用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告,说淘粪张在门外要见老爷。众人诧异,他来干什么?不等王鸿德说话,身边就有人喊道:“别让他进来,滚得越远越好!”王鸿德看了姞翾一眼,见姞翾朝他挤了挤眼,立即明白了,忙对众人说:“让他进来吧,今天就是讨饭的来了都是客。”

用人领着淘粪张来到王鸿德面前,餐桌上的人都朝一边躲开。淘粪张也明白大家嫌弃他,就跟王鸿德说:“请王掌柜出来说话。”王鸿德愣了一下,淘粪张神秘的样子让他觉得蹊跷。身边人有些不耐烦,让淘粪张有话快说,别磨磨叽叽的。淘粪张看了看周围几个人,有好几个熟面孔,于是坚持说:“请王掌柜出去说话吧。”说完就到院子的角落里等王鸿德。王鸿德过来后,淘粪张从兜里掏出小纸卷递给他,神色紧张地说:“有人让我带信给你,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了,不然要砍脑袋的。”说完转身离去。

王鸿德展开纸卷,是一封信,两张纸,他只看了个开头,脸色突变,忙看第二页,落款是“你的老朋友威尔逊”。王鸿德对用人喊:“快去,快去!把淘粪张叫回来!!”

2

威尔逊和王鸿德的父亲是非常好的朋友。威尔逊曾是潍县大英烟草公司的董事长,后来调到青岛大英烟草总公司任职。王鸿德的父亲刚做烟叶生意时曾得到威尔逊的扶助,他去世后威尔逊和王鸿德交往甚密。有一年王鸿德亏了本,威尔逊让潍县大英烟草公司给王鸿德垫资,帮他渡过难关,王鸿德一直记在心里。

两年前,王鸿德和威尔逊失去了联系。有人说威尔逊回英国了,也有人说他被日本人抓起来关在潍县的乐道院。

乐道院在潍县东两公里的李家庄旁边,里面有医院和学校。王鸿德曾经在乐道院内的广文中学读过书,对里面的情况很熟悉。两年前日本偷袭美国的海军基地,惹恼了美国,美国就把在美国的日本侨民关押起来。日本为报复美国,将在中国的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等十几个盟国的侨民关押在潍县的乐道院。

日本人之所以看上乐道院,是因为潍县是烟潍公路的终点,胶济铁路经过这里跟西边的津浦铁路对接,附近还有一座飞机场。从东到西,由南往北,公路、铁路、航线连接在一起,交通便利。乐道院不在潍县城内便于避人耳目,但离潍县城内又不远,方便各种物品供应。还有一个先天条件,就是乐道院里有医院和学校,设施比较齐全,适合关押很多人。日本人强行占领乐道院,乐道院变成了外国侨民聚集地。乐道院高高的围墙上增加了岗楼和机枪,还有探照灯和铁丝网。日本人看管得严实,当地人都不敢靠近。

虽然乐道院在潍县县城边,但和潍县就像是两个星球,各转各的。不过威尔逊被关押在乐道院,乐道院便硬生生嵌进了王鸿德的生活里。威尔逊写的是求援信,信里把乐道院描述成了人间地狱,很多老人因为有病得不到治疗而死去,大多数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停止了发育,现在急需药品和食品,希望王鸿德能想办法帮助他们。王鸿德让用人去追淘粪张,想仔细打探这封信的末节,淘粪张却走得没影了。王鸿德回到酒桌上,脸色很难看。姞翾注意到了,桌上的客人也注意到了,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冷淡下来,大家都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大事。

酒是喝不下去了,年岁大的李掌柜直截了当地问:“鸿德,有事?”“有事。”王鸿德使劲儿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不瞒你们,真有大事。”李掌柜当即站起来招呼大家:“酒足饭饱了,该动动身子了。”众人就起身朝外面走去。王鸿德愣怔了一下,忙挽留李掌柜几个人:“几位留下来,还要帮我出个点子呢。”

听说王鸿德家里出了大事,那些远亲都找各种理由溜走了,剩下最亲近的人和潍县几位有身份的朋友聚到一张桌边,就连女人们都围拢过来。王鸿德叫姞翾把自己珍藏的潍县醉八仙老酒拿出来,给朋友敬酒三杯。几位朋友实在憋不住了,问家里出什么事情了,需要帮忙就说出来。王鸿德这才婉转说出威尔逊的境遇,并提及威尔逊和他以及父亲的情谊,问道:“你们说,这事我帮不帮?”

姞翾松了口气,低声对婆婆说:“我以为多大的事情呢,愁得他脑门都起疙瘩了。”

李掌柜瞅见了二太太和姞翾窃窃私语,不知该怎么回答王鸿德的问话。王鸿仁憋不住,抢先说:“帮?怎么帮?让日本人知道了,能灭了我们全家。”

李掌柜发现王鸿德一直在看他,只能开口说话:“威尔逊是你家老朋友,有恩于你们,他费尽心思捎信求援,按说该帮忙,可日本人都不是人造的,真让他们知道了,别说灭门,连潍县县城都能一把火烧光了。”众人点头称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沉默了。李掌柜试探着问王鸿德:“王掌柜,你的意思……”

王鸿德把目光落在姞翾身上。姞翾知道王鸿德想让她拿主意。在潍县这么多头面人物面前,她是不能拿主意的,要给自家男人撑脸面。于是姞翾说:“我知道你已经有了主见,你就说吧,咱家的事情你一个人说了算,好坏我们都要听。你要是觉得该报恩,咱们倾家荡产也要帮。”王鸿德确实想帮威尔逊,他也听出了姞翾话里的味道,心里踏实了。他仰头喝掉一杯酒,很硬气地说:“要帮,不帮就不是人了,我王鸿德还怎么有脸在潍县县城走动?!”

此话一出,几位有名望的人物拍手叫好,夸赞王鸿德和他的父亲一样有德行,做人就要感恩图报。众人正夸得起劲儿,王鸿仁愤怒地站起来喊道:“都别瞎起哄了!你们这是把我们家往火坑里推。”说着转身瞅着哥嫂说,“这么大的事,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这个家也有我一份财产,我不同意帮,谁也别想瞎霍霍。”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瞬间弄得王鸿德不知怎么应对,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不能和弟弟直接冲突。姞翾也左右为难,名义上她毕竟不是当家人,轮不到她出头露面。这时候二太太说话了,说得不紧不慢,却斩钉截铁:“鸿仁,没你说话的份儿,我们家就是你哥说了算!哪来你的财产?只要还没分家,财产就没你一分一厘。”王鸿仁瞪眼看着母亲,问道:“好呀,帮,你说怎么帮?日本人把守着乐道院,你怎么进去?跟日本人公开干?有这能耐吗?”说完甩手出门。他婆娘哼了一声,瞅了姞翾一眼,也跟着王鸿仁走了。

屋内突然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王鸿仁表面是对二太太发问,其实是说给王鸿德听的。大家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纷纷告辞。李掌柜出门时给王鸿德丢下一句客气话:“王掌柜,需要我们出力,你就招呼一声。”

人走光了,剩下王鸿德和姞翾。王鸿德似乎从酒醉中醒过来,愧疚地问姞翾:“咱们是不是不该管这事?”姞翾生气地瞅他一眼说:“那不就成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吗?”王鸿德又问:“你是真心觉得该帮威尔逊?”姞翾点点头说:“让我选择,我也会这么决定。威尔逊先生对我们有恩,他在这么困难的时候费尽周折给你捎信,说明你在他心里位置很重,他信得过你。就冲着这一点儿,咱们也要帮他。”王鸿德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善良是立世之本。别说威尔逊对我们有恩,就是路人向我们求救,我们也不能冷眼相待。只是……怎么帮?鸿仁说的有道理,日本人把守严实,万一被发现,肯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两个人又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姞翾突然想起了淘粪张,说道:“把淘粪张找来,详细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王鸿德一听,懊恼地说:“看看,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3

虽然很多人认识淘粪张,但他究竟住在哪里,却很少有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王鸿德为寻找淘粪张颇费周折,好在他在潍县朋友多。

两天后的晚上,淘粪张又站在了王鸿德的面前。一见面,王鸿德直截了当地问淘粪张信的事情。

“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你说的威尔逊,日本人也不允许我见里面的人,每次去淘粪都有日本人看着我。春分那天夜里刚下过雨,一大早乐道院里雾气很重,院子里难见人影。我把驴车停在粪池旁,拿长杆粪勺准备去厕所清理蹲坑。因还飘着蒙蒙细雨,每次跟着我的那个日本人就站在对面树下躲雨。刚进厕所,突然从蹲坑上冒出一个人,头顶一块油布,我被吓了一跳。那人对我做了一个动作,意思是让我别说话,然后猫腰躲在厕所门后面朝外面偷看。他看到日本人站在远处,回过头来小声对我说:‘先生,求你帮个忙,带封信出去好吗?’这可吓死我了,我好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掀掉顶在头上的油布。我看他面孔清秀,也就三十岁左右吧,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他是美国人,叫恒安石,是中国人的好朋友。

“他中国话说得很好,这时我不那么害怕了,看着他手里的物件,不知说什么好。日本人不准来乐道院的中国人接触里面的外国侨民,更不准帮他们办事。去年有个给乐道院运送煤炭的潍县人,私自给里面的外国人偷带食品,被日本人发现,当场被打残了双腿。

“我正想着要怎么说的时候,他突然下跪,说道:‘求你了先生,就是带一封信,告诉潍县一个朋友,希望他想办法帮助我们。’还特别着急地说,‘我出生在山西,从小生长在中国,在北平教书。中国人都很善良,现在只有你能帮到我们,这个机会错过了,可能再也……’

“我点点头,接过油纸包,一摸就几张纸那么厚。‘谢谢。潍县城南大戏台旁边,有一个临街的大宅院,主人叫王鸿德,你把信件交给他……’我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说完就朝外走。他哪里知道我认识你,还认识你爹。他看我要走,一把拦住我问:‘我以后怎么联系你?’我告诉他不联系了,我害怕掉脑袋。我出了厕所,走到驴车旁,假装整理驴背上的绳套,趁机挪动粪桶,把油纸包塞到粪桶底下。

“他没走出厕所,一直偷偷盯着我。装满粪桶,我赶着驴车朝大门口走,心虚啊,越走越快。那个日本人可能觉得我不对劲,大喊一声‘站住’。我拽住驴缰绳停下车,日本人就过来搜身,没搜到什么违禁物,又围着驴车转圈。我看一眼放油纸包的地方,挪粪桶留下的印痕非常清晰。我的心突突跳,忙装着弯腰系鞋带,趁日本人不注意,揪住毛驴尾巴的几根毛,狠狠一拽,毛驴受惊,拉着驴车颠颠地跑。我还在弯腰系鞋带,忙起身吆喝毛驴。日本人跟着我去追驴车。路坑坑洼洼的,驴车颠得厉害,粪便颠出来洒满驴车,日本人捂着鼻子看了一圈就走了。我出了大门几百米才松口气,这时感觉后背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王鸿德很失望,好不容易找到淘粪张,却没了解到威尔逊在里面的情况。当然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收获,至少了解到威尔逊信中说的情形。尽管淘粪张不能和外国侨民接触,但从威尔逊的身上看到了真实的情况。侨民们最初被关押进去的时候,一个个穿戴整齐、容光焕发,而现在却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最可怜的是几百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光着脚,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脖子细长,头发蓬乱,一副副豆芽身板。

王鸿德为了答谢淘粪张,送给他一些猪头肉、猪蹄和猪大肠,还送给他两张百元钞票。淘粪张盯着这些喜爱的东西犹豫着,最终没抵挡住诱惑,要了猪头肉、猪蹄和猪大肠,却把两张钞票塞回给王鸿德,说道:“我可不是图你钱财的。”

王鸿德并不知道,淘粪张离开他家大门口不远,就被一个蒙面人拦住。蒙面人警告说:“你再给王鸿德传递乐道院里的事情,我就去告密,让日本人的狼狗活吃了你!”淘粪张被吓得连忙点头,答应以后再也不跟王鸿德来往了。他从蒙面人面前慌张走过,突然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不由得回头一看。蒙面人转过身子扯掉蒙面的头巾,稀薄的月色映照出他后脑勺的轮廓。淘粪张感到十分惊讶,这不是王鸿德的弟弟王鸿仁吗?

送走淘粪张,夜已经深了,两个儿子睡得正香。王鸿德和婆娘姞翾却睡不着,斜倚在土炕上,想各自的心事。姞翾的目光落在两个儿子的脸蛋上,恍惚中就把乐道院里那些孩子想成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这么小的没爹没娘的孩子多遭罪啊!这样想着,似乎听到乐道院高墙内的两个儿子正凄惨地呼爹喊娘,姞翾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王鸿德看着一团漆黑的窗外,琢磨如何进入戒备森严的乐道院,给威尔逊和那些孩子送去食品。不用想,这是很冒险的事情,被日本人抓住了,不但自己没命,家人也会跟着遭殃。如果不理睬威尔逊的求援,良心过不去,也败坏了他们王家在潍县的声誉。他心里很矛盾,如果父亲活着他会怎么办?按照父亲的为人行事,丢了性命也会帮的。正是因为父亲的乐善好施和江湖义气,王家在潍县才受人推崇,家业也越做越大。

王鸿德收回目光,才发现姞翾泪水满脸,他有些慌张地直起身子,问她:“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不该揽这事?”姞翾回过神来,说:“你前怕狼后怕虎的,像个男人吗?你说说,要是咱们墨涵、墨语被关在里面,没人问没人管,你心里是什么滋味?”王鸿德明白她为什么哭了,叹了一口气。他想,尽管姞翾性格刚烈、说话泼辣,但却是菩萨心肠,于是说:“我不是怕,是想不到这事咋整。”姞翾说:“要是好整,威尔逊会给你捎信儿?你想想哪个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们爹娘要是知道孩子在里面活受罪,还不心疼死啊?”

王鸿德喘了一口粗气,扯了一把被子躺下。他一夜没睡踏实,设想如何把食物偷偷运进乐道院,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好办法。天快亮的时候,王鸿德突然想起离乐道院最近的村子李家庄,有几户人家每年都把他们种植的烟叶卖给他。李家庄的村民最熟悉乐道院的地形,或许有办法把食品送进去。

4

第二天,王鸿德去了李家庄李长乐家。李长乐很吃惊,想不到王掌柜会登门造访,心里既惊喜又忐忑,疑心明年的烟叶收购有变故。王鸿德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李长乐听后连连摇头,劝王鸿德别动这个脑筋,搞不好会把命搭上。去年李家庄一个小女孩挖野菜,没深没浅地走到围墙下,日本人怀疑她朝围墙里面扔东西,把小女孩暴打一顿后扔到虞河里淹死了。

王鸿德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他急促地问:“怎么?有人朝里面扔东西?”李长乐点点头,说:“有。”王鸿德问:“扔什么东西?”“扔什么的都有,看里面需要什么。”王鸿德又问:“怎么知道里面要什么?”李长乐说:“要什么,里面的人写在纸上扔出来,纸团里夹了美金,谁捡到谁就会买东西扔进去。”王鸿德瞪大眼睛,急急地问:“从哪里扔进去?会不会被日本人看到?”李长乐说:“在哪儿捡到纸条,夜里就从那里扔东西。围墙上有探照灯,还架了机枪,围墙外还有日本人巡逻,太危险了,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干的。”李长乐说着忙起身去炕席下面拿出一个纸团,递给王鸿德说,“我今天一大早在围墙西北角捡到的,那边有我的二亩地。”

王鸿德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团,里面有五美金钞票,纸条上写道:“春季过敏性哮喘,快憋死了,麻烦帮个忙,买两盒哮喘药。”王鸿德问:“买了吗?”李长乐摇摇头说:“我心烦呢,这么倒霉,让我捡到了纸条。不买吧,里面的洋人肯定受罪,分分秒秒巴望着有人把药扔进去。买吧,又害怕……”王鸿德把五美金丢给李长乐,收起纸条说:“我来买,你告诉我从哪里扔进去就行了。”

王鸿德离开李家庄,直接去药店买了哮喘药,又去杂货店买了几斤白糖和几包香烟。他回家时已过晌午,姞翾和二太太心急如焚,担心王鸿德出啥事情。王鸿德拎着一包东西推开院门,姞翾见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从屋里急匆匆走到院子里问:“去哪里了呀?急死人了。”二太太也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姞翾身后打量王鸿德,好像不认识了似的。王鸿德略有吃惊地问:“咋啦?”姞翾说:“都等你回来吃饭呢。”王鸿德撇撇嘴说:“过去我又不是没误过饭,出门办事哪有准点儿?”姞翾轻轻叹息一声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一样了。”王鸿德问:“怎么不一样了?”问完又觉得是废话,二太太和姞翾都知道自己在操弄乐道院的事情,都替他捏着一把汗。

大儿子吃过午饭上学了,小儿子吃过饭拿着一把小铁铲,在用人的陪伴下去后花园种花。二太太和姞翾陪王鸿德吃饭,王鸿德就把上午的事情说了。“我准备给威尔逊写封信,到夜里和这些东西一起扔进去。如果威尔逊能收到我的信,以后就好办了。”王鸿德尽量说得很平静,但二太太还是紧张地问:“你夜里去?”王鸿德说:“我想去看看哪个位置最安全,你们放心,我没事的。”姞翾叮嘱:“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可别瞎逞能。”

当天夜里,王鸿德由李长乐带路去乐道院围墙外查看情况。李长乐家的二亩地离乐道院西北角一百多米,地边有一条几乎没人走的小路通到围墙边。李长乐指着小路边的草丛说:“就是在这捡到的。”说话间,探照灯即将扫射过来,王鸿德急忙拽倒李长乐,两个人滚到路边低洼处。

王鸿德根据纸条抛出来的方向判断,这个位置应该是乐道院西北角的那片废墟,他在乐道院读书时经常到废墟这边玩耍。以前那里有一排房子,失火垮塌后再也没有修建。王鸿德心里感叹里面的洋人太会选地方了,从墙外把物品抛到废墟上,不容易被发现。

接连两个夜晚,王鸿德和李长乐藏在乐道院围墙外,观察日本人巡逻的规律,目测探照灯扫射的角度和覆盖的区域,寻找日本人看守的破绽。通过观察,王鸿德确认最佳时间是凌晨一点左右,位置就在围墙西北角。

威尔逊等了好几天没有等到王鸿德的回信,心里很焦虑。这天晚上他把恒安石叫到宿舍打探情况,担心写给王鸿德的信件落到日本人手里。恒安石很肯定信件带出乐道院了,他跟在驴车后面亲眼看着驴车从哨兵面前走出去。后面就要看那个淘粪工愿不愿意送信了。

恒安石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对中国人最了解。中国人最讲诚信、最善良,他知道淘粪工是很朴实的当地人,可靠得很。“我们耐心等待,只能等待了……”恒安石安慰威尔逊说。他们选择淘粪工捎信给王鸿德,也是抱着赌的心理,除了淘粪工他们接触不到任何外面的人,让淘粪工带信是无奈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威尔逊摇摇头,指缝里夹着一张纸卷,做出抽雪茄的姿势说:“恒安石先生,我从来没想到,抽一口雪茄竟然成了很奢侈的事情。”威尔逊两年前来这里时很乐观,感觉最多几个月就可以出去,带了足够的雪茄和咖啡,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实际上进了日本人的集中营。几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自由变得遥遥无期,威尔逊开始绝望了,感觉自己要死在乐道院。威尔逊七十出头了,原来又高又胖,身体很健壮,说话声如洪钟,笑起来腹腔像音箱似的,发出“嗡嗡”的共鸣声。两年多的时间,他已经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子瘦了几圈,脖颈的皮肉耷拉下来,眼球缩进眼眶里,走路已经晃晃悠悠的了,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就这样,他每天还坚持坐在屋里接受一拨又一拨侨民的抱怨,处理一堆杂事。 威尔逊被两千多名侨民推选为侨民自治委员会主任,在侨民中拥有最高权力,也承担着最大的压力。威尔逊尽职尽责,组织侨民重新分配宿舍,修缮食堂桌椅,清扫大院卫生。侨民自治委员会还开办了幼儿园和学校,所有的孩子必须去幼儿园和学校读书。学校是烟台芝罘国际语学校,有三百多名师生,校长玛佩尔女士是英国人。日本人在潍县乐道院设立集中营后,三百多名师生被集体押送过来。孩子们正处在发育期,长期缺少营养,大多数女孩子月经停了,还有的孩子身体畸形发展。为给孩子补钙,校长玛佩尔和老师们想尽办法,将奇缺的鸡蛋壳烘干,碾成粉末,逼着他们咽下去。体育老师利迪尔带着学生在操场上晒太阳,辅导学生开展棒球运动,尽可能增强学生的体质。利迪尔是英国人,出生在天津,曾是第八届巴黎奥运会四百米短跑冠军。获得奥运会冠军后,他没有留在英国享受荣华富贵,而是回到天津担任化学和体育老师,在侨民当中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有一天,利迪尔找到了威尔逊,神色严肃地说:“威尔逊先生,这里的孩子急需白糖和鸡蛋,再这样下去这些孩子就被毁掉了。”威尔逊摊开双手说:“亲爱的利迪尔,你告诉我有什么好办法,我一定去做,好吗?”利迪尔说:“你是侨民自治委员会主任,可以和日本人谈判,我们不是囚犯,他们这样对我们是违反国际法的。”威尔逊苦笑,和日本人谈国际法真是太幼稚了,他们丝毫不讲规矩。威尔逊找过日军指挥官,不但没争取到食品,还被日军指挥官用皮鞭抽了。对英国贵族威尔逊来说,让日本人用皮鞭抽了,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最后说:“我如果有办法,能看着孩子们受苦吗?”利迪尔叹一口气,转身走出威尔逊的宿舍,边走边说:“我们就这样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死去吗?你是侨民自治委员会主任,应该去想办法。”威尔逊看着利迪尔的背影,烦躁地说:“见鬼!我困在这里,能有什么办法?我的朋友很多,可谁能帮我?”突然间,威尔逊站住不动了,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如果能和这个人联系上,一定会得到这个人的帮助。

过后他把负责食堂的恒安石找来,将一封信交给恒安石,希望他想办法送出去。这封信就是写给王鸿德的。“如果这个人能收到我的信,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得到鸡蛋和白糖。”威尔逊对恒安石说。

5

每天开饭时,恒安石看着衣衫褴褛的侨民排队领食物,心里很不是滋味,食堂能给侨民们提供的菜肴永远是烂茄子和长芽的土豆。大约去年冬天,他知道了有一些侨民铤而走险,从围墙边向外投掷夹带美金的纸条,有人确实得到了需要的物品,但多数人抛出的纸条石沉大海。显然用这个办法投掷威尔逊的信件危险性很大,这封实名信万一落到日本人手里,王鸿德一家就会大难临头。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每天进来淘粪的那个中国人。和威尔逊交流后,他大胆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自从淘粪张带走信件后,威尔逊天天都催恒安石:“你要想办法接近那个淘粪工,问他亲手把信件交给王鸿德了没有。”恒安石说:“接近淘粪工太难了,我早晨装出跑步的样子,从淘粪工面前经过,但日本人监视严密,我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淘粪工。”

这天晚上,威尔逊又把恒安石叫到宿舍,商量和王鸿德联系的办法。在他看来,淘粪工那边靠不住了。就在两个人愁眉不展时,校长玛佩尔抱着一个孩子走进来。孩子叫艾克尔,被送到乐道院时只有七岁。艾克尔不是烟台芝罘国际语学校的学生,他是从北平过来的,来乐道院前的两个月成了孤儿。他的父母在北平一所中学教书,周末去郊区农村辅导中国孩子识字,遇到日本兵屠村,和村民一起被烧死在村子里。日军在潍县乐道院建立集中营,强行命令北平的美国同盟国侨民去那里集中生活,艾克尔也不例外。外国侨民在日本兵荷枪实弹的看管下,步行去火车站。日本兵为了羞辱这些高贵的侨民,不允许他们雇佣人力车,也不允许中国人帮他们搬运行李。艾克尔家中的保姆可怜幼小的艾克尔无人照顾,偷偷夹在侨民队伍中,帮着艾克尔提行李。途中被日本兵发现后,艾克尔被踹倒在马路边。保姆慌乱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央求从身边走过的外国侨民收留艾克尔。拎着大包小包的外国侨民只顾赶路,没有人搭理保姆。就在保姆绝望地哭泣时,恒安石停下脚步,把艾克尔的行李扛在肩上。恒安石被保姆的善良和忠诚感动了,真诚地说:“老妈妈起来吧,我会照顾好孩子的。”保姆又赶忙给他磕头,希望他一定善待艾克尔。恒安石看着披头散发一脸泪水的保姆,俯下身子想把保姆搀扶起来,保姆却执着地跪着。恒安石搀着艾克尔已走出很远,回头看见她还跪在地上朝他的背影磕头。恒安石心里一阵难受。

艾克尔和恒安石都是美国人,很多人误以为艾克尔是恒安石的儿子,后来才知道恒安石只是艾克尔的临时监护人。艾克尔最初在乐道院的北平学校读书,其他孩子得知他是孤儿,经常欺负他。恒安石找到玛佩尔,让艾克尔去烟台芝罘国际语学校读书。糟糕的是艾克尔的身体虚弱,经常发高烧,医生检查发现他肺部有问题,必须尽快动手术。可乐道院缺少医疗器材和药品,根本无法做手术,艾克尔的身体越来越差。

玛佩尔双手托着艾克尔,送到恒安石的面前,说:“艾克尔一直发烧,把他送进医院吧,我担心他夜里会烧迷糊了。”不等恒安石说话,威尔逊气愤地把手中的假雪茄摔在地上,挥手暴怒说:“那是医院吗?没设备没药物,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该死的日本人,这就是谋杀,应该把他们送上国际法庭!”

乐道院不缺医生和护士,只缺少医疗设备和药品。日军占领乐道院后,抢走了乐道院里贵重的医疗器材,把剩下的设备都拆卸了,丢在大院垃圾堆里。威尔逊发动医生从垃圾堆里挑拣有用的零部件组装起来,设立了简陋的实验室,拼凑了几十张床,成立了住院部,可以做简单的手术。然而没有药品,医院就变成了监护室。那里跟普通的宿舍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有医生和护士陪伴。

玛佩尔说:“把艾克尔送到医院,总比在学校好些,至少那里的医生、护士可以照料他。”恒安石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把艾克尔送到医院监护室。就在恒安石送艾克尔去医院监护室的时候,有位侨民风风火火地将一个包裹送到威尔逊宿舍。威尔逊双手颤动着打开包裹里的信,正是王鸿德写给他的。威尔逊看到白糖就想起了刚去医院的艾克尔,于是抓起包裹就朝医院奔跑,恰好遇见从医院出来的恒安石。说是奔跑,其实只是两只胳膊做出跑的姿势,脚步仍旧是慢腾腾地挪动着。“恒安石先生,我收到信了!”威尔逊朝恒安石喊叫,把白糖高高举起,无比骄傲,“我有白糖了,快拿去给艾克尔,现在让他喝一杯糖水,明天他就会站起来的。我说过只要王鸿德接到我的信,我们就会有食物和香烟。”威尔逊像是三岁的孩子得到圣诞礼物一样快活。

按照王鸿德信中的要求,威尔逊把这件事情交给恒安石去办。最初围墙内外配合默契。王鸿德白天购买侨民需要的物品,李长乐凌晨带领李家庄的村民把物品投进乐道院。恒安石白天到宿舍搜集侨民需要购买的物品清单,凌晨把一些美金夹在清单里,抛到墙外,然后组织侨民接收墙外投来的食物。有一个侨民没有美金,就把自己镶嵌在嘴里的金牙取下来换食品。王鸿德知道后,让李长乐把金牙还回去,并幽默地附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牙没了,得到食品有什么用?留得金牙在,不怕没肉吃。”

然而一个月后,围墙内外的交易有些失控了,侨民因恒安石那边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就私自行动,用写好的纸条夹带美金,趁着日本巡逻兵不注意,从围墙上抛出去,抛投位置不再是西北角的废墟,而是多点开花。围墙外最初只有李家庄村民朝里面投送物品,后来附近村子的很多村民都参与了围墙内外的物品交易。

恒安石担心这种局面会破坏侨民自治委员会的长远计划,因为威尔逊和王鸿德正在商量购买医疗器材和紧缺药品的方案,要尽快让医院运转起来,一些侨民再不做手术命就没了。医生最近给艾克尔诊断,说艾克尔的生命最多能坚持到年底。看着艾克尔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恒安石眼前总是晃动着艾克尔的保姆给他下跪的场景,如果艾克尔死了,他真对不起那位保姆。在恒安石的建议下,侨民自治委员会向所有侨民下达了通知,严禁私下跟围墙外做交易。但饿疯了的侨民抵不住食物的诱惑,依旧有人私下行动。

恒安石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位侨民朝墙外投掷物品清单,恰巧落在了日本巡逻兵的头上。乐道院的日军指挥官神保中佐获悉后并没有声张,而是指挥日本兵在围墙外设下埋伏。凌晨时分,李长乐率领李家庄几位村民像往常一样,躲过了围墙上的探照灯,带着各种食品潜在围墙西北角外。就在他们准备投掷食品的时候,埋伏的日本兵突然包围上来。村民们像无头苍蝇,毫无目的地四处逃跑。李长乐头脑清醒,这个时候不能朝村子里跑,要不整个村子就会遭殃。他大声吆喝,掩护村里人渡过虞河,躲进对岸的树林里。最终村民安全渡过虞河,李长乐和村里一个年轻人却不幸被日本兵抓获。恒安石和侨民在废墟那边等来的是一阵枪声。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大事了。

枪声响过后,围墙外静静的。

恒安石和侨民自治委员会的委员们,紧急聚在威尔逊宿舍,分析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屋内吵嚷成一团。吵嚷过后,又是一片寂静,每个人心里都在预测最坏的结果。

按照日军对侨民的管理规定,每天早晨开饭前,侨民必须集中在大操场点名,老人孩子都要参加。第二天早晨,侨民聚集在操场点名的时候,大家明显感觉气氛不对。过去每个侨民方队只有一个日本兵拿着花名册点名,今天早晨方队增加了好几个持枪站立的日本兵,而且过了点名时间,负责点名的日本兵还迟迟没有到。侨民们开始窃窃私语,很多人听说昨晚的事后都很紧张,不知道日本人要对他们做出什么处罚。烟台芝罘国际语学校的孩子们却没有感受到气氛的不同,跟往常一样在队列里说笑。玛佩尔校长和带队的老师也没有制止孩子们,放任孩子们快乐地说笑。无论环境多么恶劣,老师们都尽量不让孩子们感受到战争的恐惧,不让孩子们看到残酷的真相。

突然间,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押着被捆绑的两个中国人,在侨民的注视下走过来,侨民们立即鸦雀无声。日军指挥官神保中佐走到侨民队列前,眼睛瞪圆,扫视一排排侨民,半天不说话。侨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神保中佐突然吼叫一声:“举枪——”一排日本兵举枪对准了两个中国人。“射击!”神保中佐声嘶力竭地喊道。

校长玛佩尔已经意识到要发生的事情,她抢在神保中佐下达命令之前,对学生下达了口令:“跟我做,向后转,捂耳朵,捂住耳朵!”枪响的同时,烟台芝罘国际语学校的孩子们齐刷刷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6

日本兵当着侨民的面枪毙两个中国人,这一招真够狠的。侨民再也不敢朝墙外扔纸条,一方面害怕被日本兵抓住受到严厉惩罚,另一方面也不愿给中国人带去灾难。同时日本兵也加强了院内的巡逻,并且在围墙外面挖了壕沟,竖起了木桩和铁丝网栅栏,又在围墙上架设了电网,就算侨民想跟外面做交易也很难做得到。

潍县人最初对乐道院的事情并不关心,但李家庄两个村民被日本兵枪毙后,有关乐道院的消息也就越来越多,潍县人才知道乐道院里住的侨民并没有享受富人的生活,而是掉进了人间地狱。王鸿德和侨民做黑市交易的事情也越传越离奇,都说王鸿德明面上是做烟叶生意,私下却和乐道院里的侨民做黑市交易,李家庄的村民是替王鸿德送了命、做了冤死鬼,王鸿德却发了黑心财。

这些议论败坏了王鸿德的名声,他心里憋屈,帮人怎么还帮出罪过来?这个时候,他弟弟偏偏跟着糟践他:“让你别管乐道院的事,你就是不听。不是有能耐吗?你半夜怎么不去围墙外边?让李家庄的人去送命,自己却躲在家里做好人,现在好人的名声没赚到,头上却顶了个屎盆子,咱爹积善行德的好名声,全被你毁了!”

王鸿德向来不愿和弟弟争吵,一是父亲走的时候弟弟还小,二是和弟弟虽是同父异母,但毕竟是亲兄弟,不想让外人戳脊梁骨。但是今天他实在忍不住,冲着弟弟吼道:“我怎么躲在家里做好人啦?你巴不得我让日本人给枪毙了,对吧?”弟弟回怼道:“毙不毙你我管不着,就是别把我们牵扯进去!”“我咋牵扯你们啦?”“半个潍县城的人都知道你和乐道院里的洋人做黑市交易,让日本人知道了咱家就被灭门了!”听到两人争吵,二太太从屋里赶出来,抄起院子里的木棍就要抽打王鸿仁,被姞翾拦住了。二太太骂儿子:“没教养的东西,怎么跟你哥说话的?你想气死我不成?!”

王鸿仁虽然犯浑,但对母亲很敬重,觉得母亲为了他一直守寡,把他带大不容易。见母亲气得浑身哆嗦,王鸿仁不敢久留,转身就溜了。

王鸿德气得胸口疼,双手捂着胸口坐在一根木桩上,有气无力地问姞翾:“咱们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姞翾瞪了他一眼,说:“你反反复复的,后悔了是不是?事情都做了,后悔什么?你别管人家怎么搬弄是非,自己心安理得就好了。”二太太也安慰他:“别跟鸿仁一般见识,娘觉得你做得对。你爹活着时常说,善良的人老天都会帮他。威尔逊和你爹是好朋友,你爹要是活着肯定会帮他的。”王鸿德说:“娘说得对,威尔逊得帮,可有那么多洋人,跟咱们也不认识,哪能帮得过来呢?”“不认识就不帮了?装得下天和地的男人才能成就大事。”姞翾说。王鸿德沉默半天,犹豫地说:“威尔逊让我帮忙购买器材和药品,说很多孩子得了病,没药吃,还说有个孩子不做手术就活不到年底。我已经答应帮他们了,你说现在是帮还是不帮?”姞翾愣住了,问道:“购买什么器材?什么药品?”王鸿德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威尔逊说给我列张单子,可没等他把单子传出来就出事了。”姞翾问:“也就是说单子没拿到手?”“日本人在围墙上加了电网,没办法靠近。这怨不得我了,他们没给我单子,我哪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器材和药品?不能算我不守信吧?”王鸿德用开脱的口气说。“谁埋怨你了?你不说就没人知道你答应了威尔逊。”姞翾心里明白,王鸿德又犯怵了,想给自己找安慰。王鸿德没听出姞翾的话外音,忙点头说:“就是,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我已经尽力了。”姞翾气得瞪眼,对婆婆说:“听听,你听听你儿子说的话。里面那么多孩子等着吃药、等着动手术,他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洋人的孩子就该等死呀?要是墨涵、墨语在里面,你想不想办法?”二太太认真地问王鸿德:“真没办法了?”“没办法。我又没长翅膀,飞不进去。”王鸿德很委屈地说。“你想办法了吗?根本就没想!就不能让淘粪张把单子带出来?”二太太说。

王鸿德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娘,他确实没找过淘粪张。二太太见王鸿德不说话,以为他故意装糊涂,不想去帮威尔逊了,就试探地说:“鸿德,如果真有办法,帮人还是要帮到底。”王鸿德吭哧吭哧地说:“那我……去找淘粪张试试,不一定行。”

这一次,王鸿德放低身段,亲自去潍县城郊的趴趴房里找淘粪张,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淘粪张断然拒绝,说自己不想被日本人枪毙。王鸿德不可思议地看着淘粪张,狠狠地教育了他一顿:“做人要有善心,那些外国人漂洋过海、撇家舍业来我们这里,给中国做了不少好事。就说威尔逊先生吧,那可是个好人,他们有难我们能见死不救吗?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也遇到难事,也需要别人拉扯一把……”淘粪张听烦了王鸿德的唠叨,打断他的话,说:“你就是说破天,俺也不帮你。让别人知道了,不用日本人枪毙俺,你家的人就把俺弄死了。”

王鸿德有些蒙,心想我家的人怎么会弄死你?我家……王鸿德猛然想到弟弟说要去日本人那里告密的事,惊讶地问:“我弟找你了?”淘粪张气哼哼地说:“那你要去问他。”

王鸿德还想详细问事情经过,淘粪张却懒得说了,撵着王鸿德离开。王鸿德回家的路上还在琢磨,这件事不能对娘和姞翾说,说了家里会闹出乱子。进了家门,他发现姞翾盯着他的脸看,忙侧身闷头走进了里屋,平躺在土炕上。姞翾太了解王鸿德了,他心里有点事就写在脸上,看样子去找淘粪张的事进行得不顺利。姞翾也跟着去了里屋,问道:“回来也不跟我说说?淘粪张答没答应?”王鸿德“嗯”了一声说:“他怕日本人枪毙他。”“他怎么说的?”姞翾追问。“没怎么说,就是不答应。”王鸿德说。

姞翾叹息一声,退出里屋。转念一想,不太对呀,如果淘粪张不答应,王鸿德应该在她面前数落半天,至少会痛骂几句,怎么今晚这么有耐性,连半句牢骚都没有,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她想了想,又返回去,故意刺激王鸿德:“我怎么觉得你没去找淘粪张呢?你真不想做这件事就算了,我也想过安稳日子,以后你不要再管别人的事好了。”王鸿德果然沉不住气,猛地从土炕上坐起来,气哼哼地说:“是,不做了,谁的事情都不管了,再管的话,他真能去日本人那里告密。亲兄弟都能背后捅刀子,谁还讲情义?以后我一个朋友也不交往了!”“你胡说什么?怎么捅刀子……”姞翾问完愣在那里,她想起王鸿仁说过的话,难道他真去日本人那里告密了?不会吧,要是真告密了,日本人早就来抄家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王鸿仁在这件事上做了手脚。姞翾心里堵得慌。平时家里鸡毛蒜皮的事情,稀里糊涂过去就算了,但这件事要弄清楚。

姞翾找婆婆把自己的疑虑说出来。二太太立即打发人去喊王鸿仁,并对姞翾说:“我觉得他不会,鸿仁再混账也不会这么糊涂。”

王鸿仁到了后并不隐瞒,承认自己找过淘粪张,让他别给王家找麻烦。“我也是为这个家好、为哥好,哥万幸没被日本人抓住,否则咱们都得跟着遭殃。”

二太太气得手指着王鸿仁脑门,半天没说出话。姞翾也有些冲动,赌气说:“鸿仁,我知道你一直想分家,今天我就答应你。说吧,怎么分?分家后你们就不用担心受牵连了。”二太太一愣,看了一眼姞翾,发现姞翾是认真的,就对儿子说:“分家我说了算,刚买的那房子给你们,钱一分没有!以后别进这个家门,我没你这个儿子,快滚!”

王鸿仁瞪着娘,感到很意外,想不到亲娘会说出这种绝情的话,他悲伤地说:“你不是我亲娘,我从今天起是无爹无娘的人!”说完愤然而去。

二太太身子晃了晃,差点晕倒,多亏姞翾手脚麻利,一把抓住婆婆的胳膊,搀扶到罗圈椅上。二太太急促地喘息,泪水慢慢地流出眼窝,说:“积德!积德!!积的什么德啊?我咋就生了这么个混账败家子!”二太太憋了半天,终于哭出声来。

7

姞翾冷静下来后,一直责备自己不该在气头上乱说话。虽然小叔子的做法有些过分,但他也是为他哥和家人担心。这些日子,都是小叔子带着长工在田里忙活,那二十亩肥田都种上了烟叶。再说了,他毕竟是婆婆生的,哪能让他们母子断了来往?

吃早饭时,姞翾在饭桌上给婆婆道歉:“娘,我昨晚说了过头话,懊悔死了。这个家不能分,兄弟二人分了家就真成了两家人了。”王鸿德很感激地看了姞翾一眼,他正为昨晚的事烦心呢。他是长子,要是把家搞散了,外人会看笑话的。分家不是不可以,但不是这个分法。

“吃过饭,你去李掌柜店里选两块好料子。天热了,鸿仁两口子该换短袖衣服了。”姞翾对她男人说。“甭操那份心,他们有钱。”二太太的语气明显柔软了,“又不是三岁孩子,热了不知道换短袖?”

王鸿德从李掌柜布店买回布料,二太太说:“我正好要上街走走,顺带把布料给鸿仁和他婆娘送去,告诉他俩这是大嫂的心意。”王鸿德正好有事要和姞翾说,就把布料交给娘。二太太亲自去也好,一方面证明做娘的心慈,另一方面也趁机替姞翾说几句公道话,让他们两口子知道摊上了好嫂子。

姞翾从王鸿德脸上看出他有事,婆婆出了院门,就问他:“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王鸿德本想绕个弯子,但被姞翾看破后,就直接把在李掌柜布店听到的消息说了。乐道院需要十几个劳工挖管道,让潍县商会代为招募。乐道院内有两个生活区,一个是侨民居住区,一个是日本人专属区。天热了,厕所的味道越来越大,日本人不能忍受了,要改造他们生活区的厕所,挖地沟铺管道,直接把粪便排到围墙外。

“你想让他们传信给威尔逊?”姞翾疑惑地问。王鸿德摇头说:“这种事哪能随便找人?我自己进去。”王鸿德已通过朋友的关系报名了,他想趁机接触威尔逊,拿到需要购买的医疗器材和药品清单。姞翾琢磨了一下说:“日本人的监控肯定很严,被发现就没命了。”王鸿德说:“我不会那么蠢,找不到机会就算了,进去可以看看是不是真像淘粪张说的那么惨。”姞翾“嗯”了一声,叮嘱王鸿德脑瓜机灵点。

王鸿德混在劳工当中来到乐道院大门口,他想到日本人的盘查会很严格,却没想到要脱得只留一条短裤。日本人检查完后又牵来一条狼狗,浑身上下闻一遍,几乎连屁眼都不放过。搜身过后,携带的铁锨和镐头也要搜查。进门的时候查一遍,收工出来的时候还要查一遍。王鸿德当时就想,就算威尔逊把购买的物品清单塞给他,他也没办法带出去。

进去后,王鸿德根本见不到威尔逊。铺设管道的工地和侨民居住区一东一西,工地旁还有日本兵站岗,劳工们与侨民被完全隔绝了,只有开饭的时候侨民才从对面的操场走向食堂。王鸿德与侨民最近的距离也有一百多米,他瞪大眼睛寻找威尔逊的身影,却看不清侨民的面孔。尽管看不清面孔,但王鸿德看到的远比淘粪张说的凄惨,这么热的天很多侨民还穿着厚厚的衣服,而且破破烂烂的,他们几乎都是留着蓬乱的长发,像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既然见不到威尔逊,王鸿德决定离开劳工队伍。就在准备离开的这天,他看到一个孩子晃晃悠悠地走到日本兵跟前站住了,仰脸看了看日本兵,然后蹲在挖好的地沟旁看王鸿德他们。开始王鸿德以为是日本人的孩子,但看清楚长相后否定了。孩子几乎瘦成了骷髅,细长的小腿像干枯的高粱秆,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后来他发现,孩子几乎一整天都坐在土堆旁,呆呆地看着王鸿德他们忙来忙去。日本兵偶尔瞅孩子一眼,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王鸿德想,这个孩子能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自由走动,要想办法和这孩子说上话,让他给威尔逊传个信息。

王鸿德回家向姞翾描述那里情况的时候,姞翾叹息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爹娘看到了能心疼死。你没问他爹娘在不在里面?”“我敢和他说话吗?日本人能用刺刀挑了我。”王鸿德说。姞翾问:“跟小孩子说话也不行吗?”“小孩子也是洋人。”王鸿德说完,突然一个激灵,问姞翾,“你说,要是小孩子跟那个小洋人说话,日本人会不会管?”

姞翾愣怔了一下,本能地看了一眼身边睡熟的孩子,说:“你是想让墨涵去试试,对吧?”王鸿德点头,姞翾太聪明了,能猜透他想什么,他说:“墨涵特像你,胆大机灵,说不定他可以跟小洋人说上话。”姞翾犹豫了,她明白这事的分量。王鸿德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见姞翾犹豫,知道她替儿子担心,于是说:“我就是急疯了,胡思乱想。”姞翾说:“倒是可以试试,小孩子之间玩耍,或许日本人不在意。可你一定要叮嘱墨涵,就是试探一下,如果日本人不准许,就马上离开那个小洋人,别招惹了麻烦。”王鸿德一脸为难的样子说:“还是你跟墨涵说吧,他更听你的话。”

姞翾第二天早晨没让墨涵去学校,跟他说了去乐道院的事情,并且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教他应该怎么做,把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墨涵是个很机灵的孩子,看到姞翾小心翼翼的样子,安慰她说:“娘,我又不傻,不让我跟小洋人说话,我就走开,才不会吃亏。”

王墨涵装扮成跟着大人玩耍的孩子,在乐道院大门口接受搜身盘查。说来奇怪,有一个日本人满脸堆笑逗王墨涵。日本人来中国几年了,其实很想念自己的孩子,对乐道院的小孩子还是有点宽容的。有一个日本人对侨民很凶狠,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会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不行的,不行的”。孩子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不行的”,遇见他就围在他身边学他的口气喊“不行的,不行的”,搞得他一脸窘迫。

王鸿德见到的小洋人就是艾克尔,艾克尔身体极端虚弱,一直住在医院监护室里。医生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治疗,医院连消炎药都没有,遇到他发高烧只能采取物理降温的办法。不仅医生们知道艾克尔的病情,就连日本兵都知道这个孩子很快就会死掉。白天艾克尔精神状态稍好时都会到医院外玩耍。乐道院也没什么好玩的,在这里住了两年什么都看腻烦了,突然来了十几个劳工挖地沟、埋管道,对于艾克尔来说算是一件新鲜事。王墨涵的出现更让艾克尔好奇,两个孩子很快凑到一起。

“你叫什么名?几岁呢?”王墨涵问。“艾克尔,我九岁了。你叫什么呢?”“我叫王墨涵,你可以叫我涵涵哥,我比你大。”“涵涵哥。”艾克尔试着叫了一声。

日本兵对于王墨涵和艾克尔的接触并不太在意,有时候还会和两个孩子说句话,甚至因孩子的某一句话可笑,还笑得前仰后合。在日本兵的监视下,王墨涵和艾克尔聊的都是孩子们感兴趣的话题。艾克尔喜欢画画,他用小石子在地上画给王墨涵看。王墨涵给艾克尔讲自己有漂亮的风筝,讲风筝比赛的热闹。艾克尔被王墨涵口中的风筝迷住了,渴望自己变成风筝,飞出高高的围墙。他趁日本兵暂时走开的时机,突然问王墨涵:“我能用一张画换你一只风筝吗?”王墨涵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答应后他才想到无法把画带出去,也无法把风筝带进来。王墨涵抬头瞅着身边的围墙,围墙上的电网和墙头之间有一尺的高度。王墨涵突然有了主意,问他:“就今晚,你能出来吗?”艾克尔点头。

日本兵要求侨民晚上十点熄灯,十点后不准在大院里到处走动,更不准靠近围墙。艾克尔觉得熄灯后大院灯光昏暗,自己可以偷偷靠近围墙。二人当即约定晚上十点见面,地点就在他们对面的围墙,那里因为开挖地沟,堆积了很高的泥土。艾克尔站在土堆上,可以把自己的画递给王墨涵。

王鸿德让王墨涵到乐道院跟艾克尔接触,本意是想给威尔逊传递信息,却没想到两个孩子竟然私下达成了一桩交易。

8

王墨涵和弟弟跟女用人睡在一个房间里。王墨涵等女用人睡着后悄悄走出房间。孩子们喜欢结伴玩耍,上树爬墙,翻山越岭,一个个猴子一样能折腾。乐道院离县城不远,他经常和一群孩子到虞河抓鱼摸虾,熟悉这条小路。

王鸿德劳累了一天,睡得很早。姞翾忙完一些针线活儿,躺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到半个时辰又起身去一趟厕所,从厕所出来去孩子房间看一眼,却不见王墨涵,猜测他是去撒尿,但自己刚从厕所出来怎么没看到他?于是到院子里找,低声喊:“墨涵,你在哪儿撒尿?”喊几声没人应答,她有些疑惑了,忙又去房间找。女用人听到动静,已经点亮油灯。“墨涵呢?”姞翾问。“上茅厕了吧?”女用人说。“没有,我在院子找了一圈。”姞翾说着冲出屋子,遇到王鸿德,她慌张地说:“墨涵不见了,这孩子……”

一家人都起床到屋里屋外和后花园寻找,谁都没想到他会走出大院。找遍了也没见人影,姞翾才去看大门,一看大门的门闩没有闩,但她明明记得傍晚是她亲自闩的门。难道墨涵出去了?他黑灯瞎火的去哪里?姞翾愣在那里,额头冒汗,觉得要出大事。即便这样她仍想不到孩子会一个人去乐道院。

王墨涵揣着老董家的风筝,抱着一块一米多长的木板在夜色中穿行,心里很兴奋,好像去做一场游戏。去年夏天的夜晚,他好几次瞒着爹娘,与邻居小伙伴相约,偷偷去城外的水塘洗澡。他把与艾克尔相约也当作和邻居小伙伴一起去洗澡那样轻松。

王墨涵跑出了一身汗,来到乐道院围墙外,恰巧日本兵巡逻队刚刚走过去。他躲过探照灯,在草丛的遮掩下钻进铁丝网的栅栏里,摸到和艾克尔约定的墙根下。铁丝网筑起的栅栏离围墙一米多宽,王墨涵拖着长木板攀爬铁丝网栅栏,爬到和围墙顶端齐平的时候,将木板横架在铁丝网栅栏和墙头上,然后顺着木板爬过去,从电网下把头伸到围墙内。这一切都是他白天就想好了的,也只有小孩子才能从电网下的缝隙把头伸进去。

“艾克尔,你在哪儿?”他小声喊。“在这儿,我在这儿。”艾克尔提前一个小时就从医院溜出来,手里拿着他画的画,藏在围墙内的草丛里。“你看,风筝,接住。”王墨涵掏出风筝准备抛下去时,日本巡逻队走过来。王墨涵看到后把身子贴在墙头上不敢动弹。

日本巡逻队没有发现草丛里的艾克尔,也没有发现墙头上的王墨涵,但巡逻队的狼狗突然冲着墙头上的王墨涵狂吠,显然这狗东西发现王墨涵了。王墨涵快速缩回身子,因为紧张,踩脱了脚下的长木板,身子坠落的瞬间,本能地伸手抓住头顶的电网。几声凄惨的叫声过后,他的身子挂在电网上抽搐着……

日本巡逻队立即在乐道院围墙内外搜查,只在草丛里抓到了艾克尔,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判断这起事件应该是两个孩子交换喜欢的东西。威尔逊和恒安石等人赶到时,日本人已经把艾克尔关了禁闭。经过激烈交涉,日本人释放了艾克尔。日本人也清楚,这个风吹就倒的孩子活不太久了,如果因关禁闭死掉,会激起侨民们的愤怒,惹出乱子。不过挂在电网上的孩子他们拒绝取下来。他们要用王墨涵的尸体,震慑侨民和中国人。

王鸿德和姞翾折腾一夜,找遍潍县县城也没找到王墨涵,天亮后才得知儿子被电死在乐道院围墙的电网上。他们被日本兵带到乐道院,姞翾看到电网上挂着的王墨涵,当场晕了过去。

王墨涵在电网上挂了三天,他手里还拽着风筝,风筝尾翼的飘带在空中飘扬着。王鸿德和姞翾在院墙下蹲了三天,他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光呆滞地瞅着儿子的尸体。艾克尔手里拿着自己的画,一直陪着他俩。日本人不允许侨民靠近王鸿德和姞翾,王鸿德心里明白了,儿子就是来给这个外国小孩子送风筝的。

这三天,威尔逊和恒安石也一直焦灼。夜里他们聚在一起研究对策,白天组织侨民去日军指挥官神保中佐办公室外抗议,终于将王墨涵的尸体从电网上取了下来。王鸿德把儿子手里攥着的老董家风筝送给了艾克尔。他很想对这个外国孩子说点什么,但喉咙似乎被胶水粘住了,干裂疼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鸿德和姞翾拉着儿子的尸体离开乐道院时,威尔逊和恒安石等几十个侨民不顾日本人凶狠的阻拦,冲破警戒线给王墨涵送行。“王掌柜,你是我在中国最好的朋友,久经考验的朋友,我们所有侨民都会记住你的恩德,总有一天我们会胜利!”威尔逊跟王鸿德说话时还递给他一个眼神,脱下外衣盖在王墨涵身上,“孩子,天堂安息吧。”

日本人粗鲁地用刺刀将威尔逊和侨民们挡在后面,呵斥王鸿德快走。王鸿德读懂了威尔逊的眼神,像木偶一样挪动脚步。艾克尔无视日本人的存在,从两个日本人的缝隙中挤过去,把手里的画放在王墨涵身边,说了一声:“谢谢你,涵涵哥。”

姞翾抬眼看了看艾克尔,昏暗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光。

王鸿德和姞翾走出乐道院大门口,威尔逊远远看着,嘴里喃喃地说:“恒安石先生,我们成功了……”恒安石没说话,抱起艾克尔默默地朝医院走去。艾克尔高举风筝,风筝的尾翼在恒安石的头顶飘扬。威尔逊叹息地摇摇头,他知道恒安石为什么不说话。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但为了侨民能活下去,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威尔逊利用盖在王墨涵身上的那件衣服,将需要购买的医疗器材和紧缺药品的清单带了出去,里面还夹带一封写给王鸿德的信。在讨论这个方案时,恒安石极力反对,说:“利用王墨涵的尸体带出清单,太残忍也太不道德了。”威尔逊有些暴躁地说:“上百个患者急需药品,几十个患者等着动手术。如果有药品赫士博士就不会死去。”赫士博士八十七岁,是乐道院年龄最大的侨民,因生病得不到治疗,加上营养不良,前几天去世了。一八九八年他最先将X光成像介绍到中国,是第一位把放射学传入中国的学者,很受人尊重。恒安石坚持说:“我了解中国人,这时做这件事真的不合适,无论我们有多艰难都不能伤害他们的感情。”威尔逊平息了一下情绪,提醒恒安石说:“留给艾克尔的时间也不多了,这件事情必须要做,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过。”

王鸿德和姞翾拉儿子尸体回家的路上,遇到赶着驴车的淘粪张。淘粪张迎上去,看了一眼平板车上的墨涵说:“人死不能复生,王掌柜爱惜身子吧。”他是特意在半路等他们的。这两天早晨,淘粪张进出乐道院,都是从王鸿德和姞翾身边经过,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淘粪张很难受却又帮不上忙,心里憋得慌,甚至从他俩旁边走过都不敢上前说一句话。王鸿德站住,面无表情,他的泪水已经流干了。他站立几秒钟又拉着平板车往前走,身后的淘粪张提高了声音:“有什么事情我能帮上忙的,王掌柜尽管说。”

王鸿德当天就把儿子王墨涵安葬了。他并没有通知亲朋好友,家里却来了很多陌生人,都是来帮忙的。潍县有头面的人物来了很多,他们对这一家人特别敬重,才冒死而来的。

王鸿仁也来给侄子送行,他趴在棺椁上号啕大哭,哭完又指着王鸿德和姞翾怒骂,说是他们让王墨涵送了命,老王家要葬送在他们手里。无论怎么骂,王鸿德和姞翾都不吭声,周围人也没有上前劝说的。大家都知道王鸿仁跟侄子墨涵的感情,让他痛快地骂吧。

处理完儿子的后事已是夜深人静。王鸿德和姞翾看了威尔逊的信后,把威尔逊列出的医疗器材和药品的清单放在面前。威尔逊在信中对王墨涵的死表示悲痛,对王鸿德一家表示敬佩,当然也介绍了艾克尔的情况,说如果不能尽快动手术,艾克尔没几个月就会死掉。威尔逊知道王鸿德即便买到了清单上的医疗器材和药品,也无法送进乐道院。他在信中告诉王鸿德,这些物品可以交给瑞士在青岛的领事馆负责人艾格,瑞士是中立国,可以以国际红十字会的名义将物品送进乐道院。

王鸿德和姞翾对坐了很久,才含糊地问姞翾:“咋弄?还做吗?”姞翾咬着牙,没说话。王鸿德收起清单,歪着身子躺下。姞翾靠着墙歪头看窗外的夜色。天空闪着几颗星星,她觉得那是儿子明亮的眼睛,儿子明亮的眼睛慢慢地幻化成艾克尔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姞翾轻轻起身,用很窄的纸条,在油灯下给威尔逊写了几句话:

威尔逊先生,你们要的东西,我们会尽快置办。请告诉艾克尔,从今天起他不是孤儿,他有一个潍县娘。

姞翾推了推王鸿德,把纸条递给他,说:“去送给淘粪张,就现在。艾克尔不能死,他是墨涵的好朋友,也是我们俩的孩子。”

王鸿德看了一眼姞翾,什么话都没说,起身朝门外走去。

9

王鸿德带着威尔逊列出的医疗器材和药品清单,专门去一趟青岛,打探哪里可以买到这些东西。打探后他心凉了,购买这些东西至少需要十万美金,就算他把房子和土地全变卖了,也不值两万美金,上哪儿弄这么多的钱?

“还做吗?”王鸿德回来后问姞翾。“做!房子和地没了可以再挣回来。墨涵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但现在艾克尔还活着,他不能死。”姞翾说。王鸿德有些犹豫,吭哧半天才说:“为这些洋人……咱们划算吗?”姞翾眼神坚定地说:“你以为这是做买卖?哪有划算不划算的道理?我还是那句话,洋人也是人,也是爹娘生的,他们漂洋过海,把命丢在这里,家里人连个尸首都见不到。人心都是肉长的,咱有多大能耐都使上去,不能像畜生一样,不是人造的!”

王鸿德把二十亩肥田卖了,又把自己的房子典当了,只留下王鸿仁和他婆娘住的房子,他觉得不能连累他们。即便这样王鸿仁和婆娘还是到家里闹腾了几天,逼着哥嫂把那二十亩肥田要回来,最后二太太发飙了,对王鸿仁说:“都是你娘的主意,你再折腾娘就死在你面前!”二太太说着就要朝院子里的树撞去。

王鸿仁很无奈,憋了一肚子气离开了。他的婆娘觉得王鸿仁一无所有,直接回了娘家,不跟王鸿仁过日子了。他婆娘的叔叔在重庆国民党军队做官,他们一家投奔叔叔去了。

王鸿德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典当光了,才凑了两万美金,缺口很大。姞翾对王鸿德说:“潍县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人,难道一个潍县县城凑不齐十万美金?我就不信了!你去找李掌柜他们挪借一下,我们以后慢慢还。”

王鸿德在潍县的朋友很多,能借的朋友都借了,也只凑到过半的资金。怎么办?他俩想到了募捐。募捐进行得异常艰难,王鸿德开始失去信心,觉得可能帮不了威尔逊了。

恒安石一接到姞翾写给威尔逊的纸条,就读给艾克尔听了。他告诉艾克尔,他有了一个潍县娘,这个潍县娘会帮他们买到医疗器材,他的病很快就会治好的。艾克尔知道,这个潍县娘就是他见过的涵涵哥的娘。他每天都要把涵涵哥送给他的风筝拿出来看半天,想象着风筝在天空自由飞翔的样子。

两三个月过去了,恒安石一直没有王鸿德的消息。这时大多数侨民的精神已垮掉,他们就像被抛弃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人,完全与世隔绝,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还要在乐道院住多久。有人自杀,有人半夜爬到树上狼嚎一样喊叫。恒安石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熬下去,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和外面联系,让美国和英国驻华使馆知道他们的生存状况,让乐道院里的侨民看到生的希望。他同好朋友迪兰商量对策,恰好迪兰最近一直在琢磨逃跑的方案。迪兰曾经在英国海军服役,身体素质很好。

“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这里就像一艘破船,很快就要沉入大海,我们必须逃出去!”迪兰坚定地说。恒安石犹豫地说:“这件事需要向威尔逊汇报一下。一旦逃跑失败,不仅我们两个人要被日本人严厉惩罚,侨民也会受到更加严厉的看管,以后的日子会更苦。”迪兰不同意告诉威尔逊,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是恒安石还是和威尔逊说了,威尔逊当即否定了逃跑方案:“再等等,我相信王鸿德一定会帮我们的。”恒安石摇摇头,他觉得王鸿德即便搞到了医疗器材和紧缺药品,也无法运送进乐道院。

这一次,恒安石没有听威尔逊的建议,他决定和迪兰铤而走险,杀出一条出路。两个人反复查看了乐道院的围墙,选定了从西墙中间的瞭望塔旁边出逃。这里呈“凹”字形,不仅容易爬出去,而且可以避开西北角的探照灯。他们还有一个重大发现,日本巡逻队每天凌晨一点轮班换岗,两队交接时要一起绕围墙转一圈,确认没有情况才算交接完毕。绕围墙转圈时墙头上的电网断电十分钟,以便他们清理电网上的杂物。日本人认为这十分钟他们绕着围墙联合巡查,不会发生意外。也就是说,恒安石和迪兰必须在十分钟内翻越围墙,他们需要快速避开日本巡逻队,在围墙下架起木梯,踩着木梯跨过墙头的电网跳下去。恒安石摇头说:“架木梯太慢了,而且容易暴露目标。我们有人梯。”迪兰有些疑惑,恒安石又说,“我们有人梯,托米。”迪兰恍然大悟,露出惊喜的神色。托米和迪兰都是英国人,身高两米多,踩着托米的肩膀,双手就可以抓住墙头了。

恒安石对乐道院周边并不熟悉,翻越围墙后朝哪个方向走?如果日本人发现并追赶他们,他们藏在哪里最安全?恒安石想来想去,觉得他们的行动必须得到中国人的帮助。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淘粪张和王鸿德。

淘粪张几个月前把姞翾写给威尔逊的纸条塞进猪尿泡,扎紧猪尿泡后丢进粪桶里带进了乐道院。交给恒安石的时候,两个人商定了以后交接信函的地点。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恒安石不会和淘粪张接触。

恒安石以威尔逊的口气,给王鸿德写了一封信,详细说了他们的出逃计划,希望得到王鸿德的帮助。王鸿德正为筹款的事情伤透脑筋,接到淘粪张送来的信件有些生气了,对姞翾说:“这个威尔逊,好像成心要逼死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姞翾看了信件,眉头一挑说:“这事可以和你表弟说说,他肯定有办法。”王鸿德表弟参加的抗日游击队就在潍县周边活动。王鸿德面露难色地说:“我算是被他拖进烂泥里爬不出来了。”姞翾说:“别后悔,已经做了就做到底。我们再艰难也比他们在里面好熬。假如他们能逃出几个人,以后我们就不用这么累了。”

王鸿德派人给表弟送信,表弟不但答应了,还选定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亲自带领游击队员接应恒安石,让王鸿德通知恒安石做好准备。不过游击队不能靠近围墙,只能在距乐道院三里路的一个树林里等待他们。这样在围墙外接应恒安石的任务就落在王鸿德身上,他要在恒安石跳出围墙后,带领他们穿过庄稼地去小树林和表弟碰头。

一切都很顺利。恒安石和迪兰趁着日本人拉掉电闸的机会,在托米的配合下成功翻越围墙上的电网。然而就在他们跳下围墙和王鸿德汇合时,围墙上的探照灯扫射过来,日本人发现他们后嗷嗷大叫,架在墙头上的机枪喷出火舌。王鸿德带领恒安石和迪兰连滚带爬穿过一条小路,藏在低洼的水沟里。子弹在他们头顶上扑棱棱乱飞,他们无法抬起身子。一队日本人冲出大门口朝他们追过来。王鸿德心里一沉,知道他们跑不赢日本人,而且就算跑到树林那边,那几个游击队员也会被日本人收拾掉。他使劲拍了拍恒安石的肩膀,指着小树林的方向说:“你们记住,朝那个方向走三里多路,有一片树林,我们的人在里面接应你们。”说完,不等恒安石反应过来就弯腰朝侧面跑,钻进一片玉米地,故意把玉米弄得哗啦响。日本人朝着玉米地追过去,恒安石和迪兰快速起身,在庄稼地里跌跌撞撞地奔跑,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枪声。

王鸿德没有跑出那片玉米地,身上被子弹打穿的时候,他吃力地咕噜了一句:“姞翾,你要把墨语带好……”王鸿德死后,姞翾跪在婆婆面前自责地说:“我害了鸿德,你恨我,就使劲儿抽我的嘴巴。”二太太弯腰扶起儿媳,眼角溢满混浊的泪水,说:“你没有错,他爹要是活到现在也会这样做,咱们老王家从祖上就积德,没有错。”“娘——”姞翾哭出声音来。得知王鸿德被日本人打死后,她憋在心里的泪水,一直没流出来。“孩子,不哭,路还要走,日子还要过,你挺得住吗?”姞翾抬起头,哭着说:“娘,我挺得住。”

10

此前,王鸿德只在朋友中秘密筹款,他担心遭到日本人的报复。其实乐道院离潍县城好几里路,负责看守乐道院的日本人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乐道院的日本人和外国侨民的食品供应有专门团队负责采购,乐道院跟潍县城完全是两个空间,两个地方的日本人少有往来,王鸿德筹款相对安全。王鸿德被日本人打死后,姞翾索性头戴孝帽,跪在潍县最繁华的商贸街筹款,身前放了一个藤条编织的篮子。姞翾一家的故事很快在潍县传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听后忍不住叹息,也都觉得乐道院里的那些洋人挺可怜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谁一辈子没个落难的时候?于是他们来到商贸街,把一些零碎钱丢进姞翾的藤条篮子里。

王鸿德被日本人打死,他潍县的那些朋友坐不住了,觉得不为王鸿德做点什么,不为王鸿德报仇,后半辈子就不会心安。李掌柜的布店凑来十几个人,商量为乐道院里的外国侨民筹款的事情。潍县商会会长说:“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爹就对我说,咱潍县人面慈心善,来潍县城讨饭的不管走进哪家哪户,没有空手出来的。尽管乐道院里关的是洋人,可也是和我们一样有爹有娘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如果他们都饿死在咱们潍县,咱们祖上积攒的德行,就被我们败光了。鸿德家的婆娘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们这些男人难道还不如一个妇道人家?”李掌柜满心愧疚地说:“我还私下劝过鸿德,为洋人这么卖命,傻不傻啊?羞愧啊羞愧,我跟鸿德相比,德行差远了。”

一天晚上,姞翾听到院外传来敲门声,有些紧张,喊上婆婆一起打开院门,发现是王鸿仁。他是来跟娘、嫂子辞别的,决心去投奔表弟的抗日游击队。他“扑通”跪在娘的面前磕三个头,说:“娘,保重身子,儿不能尽孝道。”转而又跪在嫂子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说,“嫂子,照顾好咱娘和墨语,家里都靠你了。”说完,他把一个布包塞给姞翾,转身就走。姞翾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是一包钱,原来他将自己住的房子典当出去了。

姞翾追出屋子,追到大街上,喊道:“鸿仁,等一下。”王鸿仁站住,回身看着嫂子跑过来。她喘着粗气,仰头说:“鸿仁,你要活着回来。”

姞翾返回屋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第二天带着凑齐的钱,去青岛银行换成十万美金,交给了青岛瑞士领事馆的艾格先生,请艾格先生去购买清单上的医疗器材和紧缺药品。

艾格看了清单,连连摇头。他说自己可以通过国际红十字会购买到这些紧缺药品和器材,但没有办法送去乐道院。清单上的很多医疗器材和药品,是日本人严格控制的,绝不允许送进侨民集中营。艾格欲把美金退还给姞翾。姞翾很伤心,她千辛万苦凑齐了钱,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乐道院的威尔逊一直在等好消息,艾克尔还在等着动手术……姞翾带着怒气说:“艾格先生,求求你,就是瞒天过海也要把这些东西送进去。”

艾格先生愣了一下,“瞒天过海”这个词激发了他的想象力。他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端详了半天,竟然想到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办法。这份文件是艾格先生自己打印出来的,行与行之间挨得很密。他试着打了一份两行之间空一行的文件,然后再将空行打上文字,竟然看不出是两次合拼的。办法有了,他先将清单上的一些常用医疗器材和药品打在纸张上,两行之间留出一段空行,拿着这份采购清单,去了青岛日军领事馆军事处,请日本军官审查盖章。日本军官觉察出文件的行与行之间太宽了,看了艾格一眼,以为艾格不太会打印。日本军官仔细审查了医疗器材和药品,没见有什么大问题,就在清单上盖了军事处的公章。

艾格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即拿着美金去采购医疗器材和药品,然后将限购的药品名字打印在清单的空行上。

艾格把医疗器材和药品送到乐道院,负责审查物品清单的日军指挥官神保中佐很吃惊,疑惑地审视艾格,因为清单上的很多药物,就连日本人都弄不到。艾格显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很紧张,琢磨着如何应对神保中佐的审问。神保中佐翻到最后一页,认真打量军事处的公章,确认是真的,不理解地摇摇头,什么话都没问,准许将物品交给威尔逊。

威尔逊想不到还会有这些物资,他知道王鸿德在帮助恒安石出逃时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了,原以为购买医疗物资的计划落空了。艾格先生告诉威尔逊,是姞翾把募捐的美金送到瑞士领事馆的,威尔逊感慨地说:“我们的病人有救了,我们要记住他们的恩德,总有一天我们会胜利的!”

艾克尔的手术很成功,很多重病的侨民在医院排队等待治疗。艾克尔一看到病人吃药,他就会自豪地说:“这是我潍县娘送来的。”从此,很多侨民都知道艾克尔有一个潍县娘。

11

恒安石和迪兰在抗日游击队的帮助下,成功逃过日军的搜寻,藏身在农户家里。恒安石在农户家里写了一封长信,让游击队员送到了重庆的美国领事馆。美国政府终于得知乐道院内部的情况,想尽办法解救他们。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天气十分炎热,玛佩尔校长带着学生在大院的树下纳凉,突然间听到天空传来轰鸣声,抬头发现一架飞机在乐道院上空盘旋,飞行高度越来越低。眼尖的孩子看清飞机上用油漆涂出的美国国旗,忍不住欢呼起来,朝头顶的飞机招手。侨民们也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都从宿舍跑出来。

飞机缓慢地飞向乐道院围墙外,银色的腹部裂开了,从里面掉下一个个大包,鼓鼓的,有人高喊:“降落伞,是降落伞!”降落伞落在农田里,侨民们欢呼着冲向大门口。日本哨兵竟然像木桩一样站在那里,看着身边潮水般涌动的侨民。

这是美国政府派来解救侨民的伞兵飞虎队,看守的日本人很快被制服了。带队的少尉军官被侨民们抬进乐道院,去日军指挥部找神保中佐谈判,发现神保中佐已经在办公室剖腹自尽了。

潍县百姓得知乐道院解放的消息,给他们送来蔬菜和食品,还有鞋子和衣服,大门口进出的百姓络绎不绝。姞翾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人群里找到艾克尔,把墨涵的一些衣服送给他。

恒安石和迪兰也回来了,他们告诉侨民,虽然乐道院解放了,但暂时还要待在这里,因为有些地方的日军还没投降,铁路、公路都被阻断了。

在等待离开的两个多月里,姞翾经常到乐道院看望艾克尔,她和艾克尔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亲。终于有一天,来了很多大卡车。姞翾竟然舍不得艾克尔走,抱着他不松手。恒安石站在一边看着姞翾,忽然想起那个跪在路边的中国保姆,心里一阵温暖。恒安石对艾克尔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回来看望你的潍县娘。”艾克尔使劲儿点点头,对姞翾说:“潍县娘,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卡车启动时,艾克尔朝姞翾挥手,一个劲儿喊道:“潍县娘,再见!潍县娘,再见!”身边的孩子也跟着艾克尔喊道:“潍县娘,再见!潍县娘,再见!”最后卡车上的侨民们都冲着姞翾边挥手边喊道:“潍县娘,再见!潍县娘,再见!”

卡车走远了,姞翾想起艾克尔送给她的礼物,忙拿出来看。是一幅画,画了一个中国女人,不用问,画的是她。画的空白处,写了几个汉字——潍县娘。

姞翾把这幅画贴在脸上,泪水浸透了画纸。

【补记】

一九八一年,里根总统提名,经美国国会批准,恒安石为美国驻华大使,也是第二位美国驻华大使。

二〇一五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乐道院潍县集中营博物馆迎来了当年被关押在乐道院的侨民和侨民的后人,其中就有八十岁的艾克尔。艾克尔一生惦记着他的潍县娘,可惜回来时,只能站在他的潍县娘的坟前献上一束鲜花。

二十多年来,乐道院讲解员周璐对参观乐道院的人闭口不提姥姥姞翾的故事。见到艾克尔后,她终于把姥姥告诉她的故事讲给艾克尔听。艾克尔把王墨涵送给他的老董家风筝带回潍坊,原本想放在王墨涵的坟上,但听了周璐的讲解,改变了主意,把风筝送给了自己的孙子。艾克尔和周璐相约,二〇二五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的时候,他将带领曾被关押在乐道院的侨民和侨民的后人,再次相聚在乐道院。

从那天开始,周璐决定将姥姥的故事讲给参观的人听。她觉得姥姥的故事,就是潍县人的故事,更是中国人的故事。

【作者简介】衣向东,山东栖霞人,当代著名作家、编剧。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入伍,一九九一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任武警总部文学刊物主编,在部队服役二十四年,二〇〇六年退出现役。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牟氏庄园》《站起来说话》《身份》《无处藏心》《乐道院》等二十多部,长篇报告文学《桥——“枫桥经验”55周年风雨历程》等十多部,中短篇小说集《老营盘》《吹满风的山谷》《过滤的阳光》《爱情西街》等,另有儿童文学和散文十多部,影视剧《牟氏庄园》《我们的连队》《护卫者》《好人大冯》等二十多部。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老舍文学奖,第二届北京市文学艺术奖,第九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四届、第六届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第十三届、第十四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八届、第十三届、第十四届全国公安系统“金盾文学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首届胶东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