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风记

2024-04-29 00:05:55P敏
天津文学 2024年1期

� P敏

我们有一种迫切的表达的欲望:“我曾在这里,我看见了它,它对我很重要。”

——阿兰·德波顿

前  言

所谓“驭风”,清桐城派盟首戴名世有云:“吾读公诸子之文,凌云驭风,飘飘乎莫不潇洒而自得也。”而我在此指的却非读书,而是真驾驭——脚踩油门,手持方向,眼观八方而心驰天外;那份“凌云驭风,飘飘乎莫不潇洒而自得”的感觉却不差分毫。

并不矫情地说,看景不论,开车尤其是独驾游历本身于我就是个赏心悦目的旅游目的。因为我可谓是个天生的驾车控。一个明证就是:我在上班期间,常让司机到副驾位上打瞌睡,由自己来“操刀”。到退休时,我的驾龄已近十年,也已经在北京、河北、河南,还有云贵川、皖浙赣等地自驾过多次长途了。

记得有记者在街头随机采访一个62岁的美国老太太,问到她生命的意义,她说是“活着,尽量好一点活着”。问到她此生花得最值得的钱是哪笔,她不假思索地答曰“旅行,尽可能多地旅行”。她的回答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我也看重旅行的意义。注意,老太的用词是旅行,而非旅游。旅行的意义则主要在于行走,在于使生命动起来或曰“变化”——这实在是“活着”的最好形态。生命似水,你让它无忧无虑地安伏成一汪清塘,头顶高广青天,背倚四围大山,看似能波澜不兴自以为是地活上哪怕千年,实际也是局限而缺乏生趣的。甚至是苟活的。只有让生命之水流动起来,波荡起来,翻山越岭、穿越大地,哪怕经受疾风惊雷,冒着渗漏干涸的危险,只要最终能饱览自然之美并汇入浩渺无垠的大海,这样的生命才是值得的、有意义的,甚至是永恒的!

顺便提一句,我在国外,比如法国,也有过多次长途自驾的经历。这有个特别的好处,你不必受制于旅游团节奏,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还能深入旅行社因时间限制而难以安排的线路,探访最原生态的乡俗,呼吸最具代表性的风情。

自驾,使我的腿延长了。

自驾,使我的视野开阔了。

自驾,使我的心境摇曳多姿。

自驾的根本好处就如上述所言的,能展现出一种特别的自由。去任何地方,途中我都经常停下车来,或随兴拐进乡间小路,到某个不在计划中的小村小街里溜达一番;或者站在风景绝佳处,久久凝望神秘而辽阔的远方。

而细看那些随团旅游时会被车轮一掠而过的近处,也多有迷人景致和特别感受。比如艳阳朗照时,笼罩着淡淡薄雾的田野,常会呈现出分外深沉、温存而多情的意蕴。新翻耕出来的乌油油的土地,一球一簇广泛散布于田野之间的机械收割后压制成团的牧草垛,还会随风送来泥土和草叶清香的气息。此时,混杂其间的灌木丛和小河、村落、牛羊,仿佛都在愉悦地沉吟着,望去令人沉醉而浮想联翩。

当其时,我常会想到艾青。他说:“为什么我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而眼前虽是陌生的土地,但和我千里万里外的故土并无太多分别。目光触抚着她,我也会心潮起伏。因为土地是人类之母,她总会厚馈其子嗣。只要人类善待,任何土地都会还你以百倍的产物。因之,全人类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种族,无不会本能地亲近大地,亲昵田土和河流。且愿从此永远没有战争等阴影,再遮蔽或玷污亲爱的母亲……

好司机

我爱自驾,与我的一种特别的自信也有关。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好司机。虽然我从没当上司机,但从小就有这个梦想,以至在公元两千年前夕,单位要盖福利房,我有机会看到图纸,见上面有地下室设计,下意识地说了声:“干吗不把地下室做大点?这样就能停汽车了。”至今记得众人的哄堂大笑和头儿的嘲讽:“嗬,你这辈子还想有私人汽车啊?”

结果,怎么着?才不过几年后,满大街都堵满了“私人汽车”!

说真的,当时我也以为自己是在臆想。而当私家车主的身份似乎是一梦之间降临时,我经常会向人由衷地说上一句:“改革开放就是好呀!做梦也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也开上了自家的车!”

我喜欢自驾的内因,或许和儿时的兴趣有关。儿时尽管不富裕,但我也有过电池驱动的挖掘机和卡车玩具。因为那年代玩具稀罕吧,它们曾让我反复把玩、如醉如痴,以至于后来下放煤矿时,我虽然当的是人人羡慕的地面电工,但我自己最羡慕的工种却是运煤卡车司机。我经常会待在路边,痴痴看着那些卡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颤颤巍巍、晃晃荡荡却坚韧不拔前行的样子,内心升腾着力量与雄伟之美,仿佛那就是自己在勇往直前!

后来,车间里一位八级钳工师傅,敲敲打打组装了一台柴油机三轮车。他准备试车时,我既未上过什么驾校,亦不知驾驶原理,却自告奋勇;简单听他说了下什么是刹车,什么是油门离合器之类,就在工友们的惊呼下,轰轰隆隆地开着它上了路,在狭窄起伏的环山公路上转了一个多小时,平安返回。而且沿途收获了大把当时还少见多怪的山民们的惊叹与喝彩,或许这也刺激了我对驾驶的热衷吧。

当然,从心理上看,我喜爱驾驶,主要就在于那份掌握自我命运、纵情挥洒自我的“驭风”感让我满足。同时,我后来演变为单人独车出游,多少也与我平素就喜独处的性格有关。但究其实质,恰也是为填补寂寞、修饰人生那不可避免的孤独感。为逃避庸碌平淡的日常,消减痛苦、无聊甚至是对死亡的恐惧,我才自觉不自觉地企图用行走代替空虚,用过程冲抵生活中无可规避的矛盾、琐屑、无奈的扰乱,让心境多多少少地恢复宁静甚至安逸,以忘却烦闷与柴米油盐带来的厌倦、乏味……

有句歌词说:“有时爱就像开车,危险又快乐。”那反过来说,开车不也像爱吗?危险又快乐。不过,我其实从没觉得开车有什么危险。只要你大胆、谨慎、不抽风,出事故的概率微乎其微。记得刚拿到驾照半个月时,我就驾着自己的小“周末风”,一气从南京开到浙江安吉。第二天又驰上盘旋入云的天荒坪。不久后,我又与同事驱车前往信阳那陀螺般盘旋而上的鸡公山,坐车的朋友惊呼自己后背都湿了,我却只有愉悦和满足。对,就是愉悦,就是满足——无拘无束地叱咤风云的愉悦,俨然掌控了自己命运的满足。而一个人来在世上,究竟有几多自由自在的时候?仅仅是就业选择上,就如安德生所言:“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在从事着与自己天性格格不入的职业。售货员想要教书而不得,天生的教师却在经营着商店……”何况在人生的任何方面,几乎都呈现着种种不如意。不是社会掣肘,就是人事羁绊;不是这条规矩,就是那个道理,我们恐怕是太需要放松自我,太需要自主、自控了!开车,多像是一个隐喻、一种象征,一个尽管是虚拟的,甚至是意淫式的,可毕竟是很形象很直接地体验和伸展自我意志的好机会。

没能从开车中获得自由自主的体验与快慰的人,也缺乏必需的兴趣和期待;没有意愿,尤其是没有自信的心态,焉能开好车?

“专  路”

“专路”之说,显然是俏皮话。但你若得知我的经历,或许就会觉得这说法还不太离谱。就说最近一次吧,我开车去外地。刚出门就见大雾弥天,很担心高速会封闭,堵在入口进不得退不得的滋味可不好受。所幸我顺利上了高速。不料开出没多远,就见电子显示屏上亮出“大雾全线封闭,请就近驶离”的通告。我寻思能见度还行,结果因为各入口都封闭,有下的,没上的,那车就越走越少,不多久整条道上惟余莽莽,独剩我一个在“遨游”,真仿佛那一条高速,完全成了我的“专路”!

说遨游,也非夸张。漫天迷蒙中,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去人,感觉就是在云里雾里飘零。什么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不就是吗?而什么叫孤独?这就叫孤独嘛。而人真有些怪,一旦意识到这份特异的孤寂,一旦发觉几条车道全让你一个人独行,心里非但没有自由之欢,反而也像塞满迷雾,越来越游移不定了——“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说得太有道理了。人本质上还是需要合群的动物呀。

还有一回,我在苏州过年,原定年初三上午回南京。初二晚饭后,忽见洋洋洒洒,飘起大朵雪花,不禁担心次日高速会封闭。看看时间才8点,于是当即决定,现在就走!结果也是如愿上了高速。正喜决策英明,那大雪却给了我当头棒喝。还没到无锡就遍地皆白,且越积越厚,很快就完全看不见路上的标线。而这标线你平时并不太在意,一旦失去却顿觉彷徨无凭。恍然意识到,那些平时让你生厌的规则、律法什么的,简直就像空气——呼吸它时你并不知珍惜,一旦失去却顿觉憋闷!那亮晃晃白茫茫而空旷凄凉的一片,反让你不知所措,只好以路两旁的隔离栏为参照,瞪大双眼,小心前行。然而不久之后,道路全线封闭了。沿途只有下的车,没有上的车,漫天皆白、天昏地暗中竟只有我独自在“嗦嗦”攒行!说“嗦嗦”也不是夸张,一是心理开始战栗,二是那越积越厚的粉雪让你的车轮吱吱呻唤、不停打滑,方向盘便摇抖不已。这倒罢了,你还不能开灯。一开灯,车窗前映出群蛾般密集的雪片,完全遮蔽了你的视线。加之车在前行,那感觉就活像有万箭迎面射来,又似金蛇狂舞,让你惊恐惶迫,只好关灯而行。然那份昏暗与混沌又使你心生绝望——前行吧,前路越孤苦迷茫。下高速吧,这深更半夜的,我将投奔何处?只好咬紧牙关,苦苦挣扎。结果正常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赶到南京家中时,已是凌晨两点有余!

瞧,同样有个“专”字,那“专车”“专业”“专职”“专人”什么的,想必感觉都不会太差。唯独这“专路”,不要也罢。不过回头想来,我倒并不太后悔。人生在世,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原是应有之义。谁能预见前路会有什么在等着你?而很多事,过来了也觉不过如此了。不如顺乎自然,从容应对,逢山攀登,遇水泅渡。一旦雪住雾消,倒也于虚惊之外,别有一番滋味,甚至是自豪在心头。

天涯孤旅

而今我越发喜好自驾游,且已由与人结伴自驾变而为“独乐乐”。那就是孤身一人,不与任何人结伴,天南海北,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那份大自在与独特之体验,非“同行”不足与道也。有点遗憾的是亲友不太理解。或忧安全,或虑怪异,甚至疑我有何特别的目的。对此我的回答是,这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问题。人生在世,总得有点个性化求索;而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你高卧家中也可能猝死。太平年间之独旅,较之家常生活并无太多危险,大胆、谨慎便是。

其实我很快就发现,世间与我“同志”者并不稀见。有回在贵州荔波,见紫藤花下有两人对弈。路边停一半新雪佛兰,司机坐在小马扎上,一边观战一边大声指导。那一口浓重的南京腔让我莞尔,于是便上前搭讪。那个六十开外、满脸浓须者(他道是留须好省却每天剃须麻烦),知我是乡党兼独驾者也大为动情。他的癖好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原来老伴去世后,身边无儿无女的他长期缓不了,终日闷头凄伤。虽只五六千退休金,可想想在哪不是过日子,于是独自“穷游”已好几年,而且每次出游至少三五个月。为省钱,他难得住回宾馆洗把澡搓搓衣服,平常则把小车副驾和后排座椅拆了,铺上被褥枕头,开到哪蜗居到哪。但他的车里收拾得很是整洁。手机托、充电线、影碟机一应俱全,还有一大堆方便面和热水瓶、小马扎。“风景嘛,看多了也不过如此,看看别的地方别的人都怎么活,才有意思。”他如是说。

还有一回更让我自叹弗如。在川南一服务区,我停好车下来,见一30岁左右俏女子从里面出来。她细高挑身子,却无一丝孱弱相。相反,她那顾盼生辉的眸子和脑后蓬松高耸、用大发卡夹起的马尾辫,透着的是几分傲气。见她欲进我身旁一路虎越野,而车上并无旁人,且车牌是浙江的,我脱口问了声:“你一个人出来的?”她不无戒色地上下打量我一眼,点头道声“是的”。我便问她去哪,竟是要上拉萨。我暗自叹奇,心想这准是个有故事或有什么特殊心路的人,否则这等年纪一个女人家家,应是有家有儿女之人,怎就孤身一人浪迹天涯了呢?好想多套问几句,可是她淡然一笑,说我习惯了,便发动引擎,挥挥手绝尘而去。

正是夕阳欲下之际,我望着她车前方那轮硕大、染遍天地的红日,想起她那被风霜打黑、说起话却唇红齿白的面庞,顿觉五味杂陈。没准儿我也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就凭她那辆豪车和不俗的举止看,恐怕人家在家也过得好好的,只是想活得更精彩更有个性和意趣而出来经经风雨、见见世面而已。再想想,自己虽不如她有气魄,不也想改变点什么吗?实际上,正所谓人挪活、树挪死,有机会常出来看看总是没错的——这世上每时每地都发生着多少耐人寻味的人和事,演绎着多少别具风采的活法呀,而哪一种不够我们叹赏乃至受益呢?

到郭亮去

郭亮,是个村名。说是为纪念东汉一个农民起义首领郭亮而得名。郭亮失败后,率队隐居于河南辉县不通人迹的万仞绝壁上。其后人在这海拔1700米的崖坡上生息至今。现有83户人家,300余人。

郭亮村以其地势险绝,景色优美而被誉为“太行明珠”。而我是看了篇叫作“中国最危险村庄”的微文才知道这地方的。说是1972年,为打破长年困锁深山的命运,几十户村民在申明信带领下,卖掉所有山羊及山货,购买铁锤、钢钎、炸药。在一无电力二无机械的状况下,历时五年多,硬是凭着双手,在纯为岩石的绝壁中,一锤锤凿出一条高5米、宽4米,全长1300米的通道。为此,王怀堂等村民还献出了生命。而这条绝壁长廊,却日渐震撼中外,甚至被日本一部纪录片誉为“世界第九大奇迹”。我怦然心动,决意要去看看。近年来,抓紧时机,多到外面走走的心愿日甚一日。而世界如此之大,要看就要看那些最富特色、最有意蕴的地方。郭亮不仅山川俊美,还有气壮山河的精神品格和奇迹。再蹉跎延宕而失之交臂,岂不憾哉?

我这么说也是有所指的。即我发现人之一生,几乎都是在与种种惰性和迟疑厮缠、争斗中前行。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株会思想的芦苇,只是这芦苇的思想常太过发达,而行动又往往像个跛汉,拖累“思想”常常成了有声无雨的电光石火。即如旅游,这些年我心向往者多矣,什么云和梯田、玻璃长廊甚至到西昌看卫星发射云,结果多是“晚上想了千条路,早上起来磨豆腐”——这回,“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意亲友们应者众而行者寡。好不容易定下日子,原先坚定者也犹豫起来。或曰“路途太远,自驾太累”;或云“去过者都说危险,老大不小的,何苦还要涉险”。更有人说“近日气温陡增,不如天凉再说”。幸好,几欲作罢的我,最终还是力排众议,踩下了出发的油门——实在说,两天后当我终于驶入群峰耸峙的景区时,我的心是凉的。抬头确见气象万千,可并无多少奇观呀?又能让我这见惯世面者震撼到哪去?进郭亮须将车停在山下,换乘景区专车,因而也不算险。但随着中巴嘶吼攀援,我的心突地揪了起来——经过漫长盘旋和许多几乎180度转弯后,中巴一头扎进那令人神往的“挂壁公路”。满车人个个失声惊叫:“果然是雄奇宏伟呢!”曲折起伏的洞内没有灯,郭亮人凿开多处岩壁以透光;洞路四处没一处平整,头顶、两边尽是犬牙交错、参差狰狞的乱石,想到这竟是人工一锤一钎生凿出来的天堑通途,我不由得由衷赞叹:“这才叫不虚此行呢!”若非敢想敢干,郭亮人至今还在崖畔上徘徊;若非决意践行,我所错失的又岂是一处壮景?这可歌可泣的“鬼斧神工”,要胜过多少华而不实的“思想”啊!

村里的黄昏满目夕照。我久久盘桓在白花怒放的山楂林下。眼前是出没云中的“挂壁公路”,身后是坐在简陋小院前,和我一样深情凝视着对崖的申明凯老人。他是参加修路的存世者,年近九旬。我想问问他作何感想,又觉得一切尽在那罕见的天路里了。晚霞映在他枣红色的脸膛上,沧桑而又红亮,真像一朵盛开不败的大花。

今日蜀道

现代科技真让人随时陡生“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之慨。这不,我从决意出行到在手机上点点划划,买机票、订酒店、租车等手续全办妥,还不到半小时!步出机场再一个电话,租车公司就把我接到租车点,十分钟后,我就兴冲冲地踩动油门,开始了我神往已久的蜀中之旅。

实在说,去前我是多少有些忐忑的。毕竟我是初次独驾,毕竟“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印象是从小就烙刻在心的。“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那我会不会也有“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之窘呢?

当然不会。今日之蜀道不能不说还有相对险峻之处,但早已和江淮平原一样,大多已“天堑变通途”了。我上广汉看三星堆博物馆;登剑门关凭吊三国遗迹;再经阆中,宿雅安,直驱最高海拔5千多米的甘孜藏族自治州;寻摸“康定溜溜的城”,触抚大渡河上那举世闻名的泸定桥。一大圈下来,我不仅没有困窘之感,反而时生“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变”之欣悦!

这山河之变,首功当推那无远弗届的高速公路。我走的这一大圈,早已处处都被高速公路所勾连。那路宽展平服,沿途照样可以欣赏山姿水色。李白之所以感叹蜀道难,是因为他得像猿猴般攀爬在望不到头的崇山峻岭之表,而现在,一条条隧道从“铁扇公主”腹中穿越而去,汽车可以大摇大摆,轻捷而过。当然,毕竟是蜀道,隧道因此而一段接一段,短则三五百米,长则七八公里,有一段竟有二十余公里之长。有幽闭恐惧症者,恐怕得为此喘上一阵粗气。实际上,隧道内灯火明亮,视野良好。顶棚上还大多饰有密集的长条彩灯,走着也好似在赏景。而说到赏景,路况的改善大大便利了人们观赏名胜古迹。如以三国蜀汉故事著称的剑门关,地处四川盆地北部边缘断褶带,大、小剑山中断处,两旁断崖峭壁,峰峦似剑,两壁对峙如门,故称“剑门”,历来享有“剑门天下险”“天下第一”之盛誉。故而李白亦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叹。可想而知他当年攀援会有何等艰辛。而我现在驱车直抵北门口,随即便有缆车送我登顶。那些刻意领略古人心境的游客,则仍选择徒步上下。配着登山杖,扶着铁索链,抖霍霍地踏着万仞绝壁上凿出的小道,上下四五个小时。远远望去,那些鱼贯的人群,宛如云雾中伏壁而爬的蚂蚁,看着都让我心惊。但这又是多么壮观而富象征性的情景啊!今日蜀道已不再是让人望而兴叹的绝地,蜀中山景也已纯然成了任人赏鉴的佳境。不禁油然念及拊膺苦吟之太白先生甚至历朝历代穷奢极欲的皇帝老儿们,可曾梦见而今我这无名小子之所见所闻?然再想,不消百年千年,倘我能感知我的后生小字辈之人生形态,岂不亦将从地府惊醒转来!

康定溜溜的城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月亮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

奔向康定的游客,多半应是被这首意境优美的《康定情歌》招引来的,我也不例外。30年前K歌方盛时,我每聚必唱的,就有《康定情歌》。而今当我一路哼着它驱入这梦幻之城时,歌声却戛然而止。岂止有一派亮晃晃的祥云罩在城上?扑面而来那光彩照人的跑马山外,还有“蜀山之王”——高达7500米的贡嘎山,雪影熠熠,银晖闪烁,宛如一座摩天接地的金字塔,屹立于群峰之上,高大险峻,气势磅礴。而纵目四顾,更是“环康皆山也”。山在康定原是寻常物,那穿城而过的折多河、雅拉河,浪花里卷着雪山之水,映着斜阳,泛着山影,呈现出千奇百怪之景。小巧而精致的康定古城,反成了身着鲜艳藏袍、风姿绰约的美妇人,含羞带娇地依偎着群山的怀抱,捧着哈达,低吟浅唱,欢迎八方来宾。

这情韵大获我心。旅游者,谁不追求特色?然而现在任你东游西走,让人眼目一亮心旷神怡的景色却日益稀罕起来。盖因过于人为的“开发”与粉饰,相互遮蔽,弄得处处都是同质化的“景点”,同质化的“古镇”,同质化的小商品摊档,到处陈陈相因。连各地的游客都鸭群般追着导游的小旗,东颠西转,蜻蜓点水。而你来到任何一座城市,大厦、霓虹、林立的高楼、阔绰的街道,和自家那旮旯几乎不分伯仲。还有什么工业园、高新区、创意产业园、艺术一条街和生态园,不少地方是热不了几天便门可罗雀、一派空寂。几乎所有的村寨里,房子大多出新了,三层农舍比邻而居,但就是鲜以见人!鲜红的春联尚未剥落,村委会、农家书屋等崭新的建筑就已经“铁将军”把门,看不见几个人头。因为元宵一过,大多年轻人便星散于四方,村子里只有几个老妪在房前屋角晒太阳,几个老汉在自留地里吃力地浇水,顶多还有几只鸡在衰草丛中觅食,几条狗在溪水之畔东闻西嗅……

康定却是很有特色的。特就特在她是座道地的高原山城。天公分明偏心,惠予她好山好水,还有草原深谷、温泉湖泊、叠瀑碧潭、杜鹃花山、奇峰异石、茂密森林,交相辉映。仅仅那四季毫无矫揉的自然变幻,就让人心驰神迷了。而曾属牦牛国的康定,山坡和草地上时时可见三五为伴甚至数十头成群的牦牛,静静地在艳阳下反刍,让我看着有趣。而康定的市容也美轮美奂。最夺目的是她那藏区风格鲜明的建筑,大多饰有或红紫或蓝褐的彩涂,看着令我想起法国“世界十大魅力小镇”科尔玛。科尔玛的建筑,就多为木材搭建的多面形屋顶,墙面镶以或黑、或红、或黄、或蓝等等色彩鲜艳的“木筋”。看上去宛如童话世界,或简直就像是五彩积木搭建的房屋。

想想吧,这一幢幢、一排排皆具个性品位的彩屋,高低错落、相映成趣在碧水清流两岸;你优哉游哉地沿街漫步,那种人在景中行,景在两岸走的情境,究是一种什么样的奇美感受呢?此时再想起庄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呵!

遗  憾

旅游本是大快事,孰料也有伤心时。

我驱车看罢剑门关,回程中忽见路边有一指示牌,大书“剑门关古镇:12公里”。看看时间刚到下午4点,何不去浏览一番?于是我按箭头拐进岔道。谁知那是条既险僻又不见车的盘山乡道。两旁巨峰耸峙,林幽水深。道路又忽上忽下,绕得我头晕。走了七八公里,天色已然擦黑。忽见路边冒出两位老人,一个背着竹篓,扶着另一个拄根竹杖的更老者,站在崖壁下喘息。我心一动,便停车问他们去哪,想着反正车空着,或可捎他们一程。然而我立马后悔了,因为那满脸疲惫估摸也在70岁开外的老人说,他们是父子俩,身边气喘吁吁又口齿不清的秃头老者,是他92岁的父亲。而他们要回的村子竟在我来的方向。我看看导航,距古镇还有5公里。想到来时的艰险费时,要我返回去专门送他们,不禁心寒。要他们先跟我去古镇,再带他们回去,似又不合适。商量半晌,俩老头答应在原地等我,待我看完古镇回来捎他们。再也没想到,等我匆匆浏览并拍了几张照片返回时,导航带的却是条省道。我东张西望,就是找不到先前拐出来的乡道入口,又不知那条路或村庄的名称,没法重设导航回老人等我的地方。想到那来时的路况,想到那俩老头苦等不见我的失望甚至痛恨,我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正竭力安慰并为自己开脱时,忽又发现先前那块指向我拐进去的岔路的指示牌。我一脚刹车停下来,心里剧烈斗争开来。那条路可不好走啊,况且现在都5点多了!如果我再从这里进去接送老人,等于从头开始。这一来一回又要个把小时。但如果我就此回县城宾馆,而那两位老人还在等我的话,他们就是不怪罪我,我兴许也会让良知啃噬一辈子呢……

终于,我咬紧牙关,一把方向拐了进去。七绕八旋间,心里又焦躁不已,唯恐他们等不及我走回去了,那我连辩白的机会也永远没有了。唉!结果还真是如此。我把这条山道走完,并且又掉头从原路返回,却再没见到他们——这不能怪我,我尽心了。人生中难免有误会,而我已证明了我非不守信用之人——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两位老人凭这回的感受,必将认定我就是个为数不少的失信甚至竟戏弄垂老者的小人!这倒也罢,但想到两位风烛老人,苦苦蹒跚、爬高落低、摸着黑捱回村中的情形,我又无法原谅自己。

但愿那两位老人平安无恙。而他们都是走惯山路之人,倘若没碰到过我,不一样要走回去吗?虽然他们难免会对我有恶感,但哪怕是痛骂或诅咒我,只要能让他们的情绪有所宣泄,我也可心安一些——我只得这样想。

回眸阿克塞

阿克塞是甘肃省阿克塞哈萨克族回族自治县的简称。听起来,是否已给你一种遥远寂寥的感觉?实际上她不仅遥远,还是我所涉足过的最神秘离奇之处,因而好些年过去了,我仍然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奇特的地方,并最终于去年以此为目的地,自驾重游了一回。结果发现此地除了面积、人口数和地理环境依旧,城区面貌已焕然一新,以至我找不回当年的特异感觉了。于是翻出90年代来此后写的旧文,读后觉得还是将这文录之为好。以下就是当年的感受:

……阿克塞最奇之处就在于,她可能是中国人均占有土地最多的一个县了——面积九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浙江省,而人口仅有万余!

这么大的地方都有些什么呢?县里领导介绍说:“阿克塞紧邻青海、新疆及蒙古国。居民主要是1936年受军阀迫害逃难来的哈萨克人。境内有祁连山、阿尔金山及哈尔腾河、安南坝河。草原辽阔、水草丰美。以牧业为主,产马、羊、牛等,并多野骆驼、野驴、熊等野生动物。”可惜,我看到的仅是公路两边无涯的戈壁和县城附近浅浅的草滩、零星的羊群。地方太大,交通太难了,想到不通公路的草原牧区去没一个星期办不到。已来此多年的县委宣传部部长告诉我,至今有几个乡他都没去过。从最近公路处“抓马”进去,最少也要换好几次马住好几天帐篷才行。当然,这是好些年前的景观了,现在应该有所改观。但地广人稀,各乡都筑路肯定划不来。

阿克塞唯有一条通敦煌和青海柴达木盆地的公路。我就是从敦煌到大柴旦时小住阿克塞的。一路上真是天苍苍、野茫茫,只是风吹唯见乱沙飞,根本不见寸草。天气干燥炎热,那戈壁也绝非想象中或别处所见的模样,岂止是一川乱石大如斗?视野里尽是漫无边际如野牛、似羊群的灰黑色石阵,稍平展处又唯有黑褐的沙滩。千山人灭迹,万径鸟飞绝。苍茫暮色里,只有惨淡的夕阳无力地滑坠昏黄的沙雾里,令少见多怪如我者,面对宇宙与自然的奇谲,欲惊却无言,欲悲则无泪。怪的是在这一片生命的禁区中竟仍有零星奔突的野物,不知是野驴还是野驼,活的石头般搅翻死寂的沙丘。没水,乏草,它们凭什么活着?尤令我惊异的是,偶尔也见得到一两棵不知怎么会生长起来的绿树,而有树则必有一两间孤零零的石屋。令我想起那屋的主人,在这茫茫戈壁中多像海明威笔下与大海巨鲨搏斗的老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能把他消灭,可就是打不败他!”实际上,阿克塞民众个个都是这种不畏艰险、永葆胜利者精神的强者。他们生活在这样一片似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虽然有的能依水傍草,但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肯定嗅不到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原子弹试验时周总理曾决定搬迁此县,但居民不愿远离,仅将小小的县城挪了一下。他们为什么不愿背弃这在我们眼中可说一无是处的偏远之地?我不能嚼透这哑谜,却由衷地为顽强自信而坚忍的生命(包括动物)感到骄傲。

许多年过去了,偶尔回眸,仍然清楚地记得离开阿克塞那天,车过海拔三千多米的当金山口时,胸口因缺氧而猛地一震,心泛欲吐的感觉。看得见那小小县城唯一宏伟的建筑——清真寺尖尖的圆塔和那只有几间小平房的县招待所。看得见食堂里的那位阿克塞姑娘羞涩而纯朴地嫣然一笑,为我吃不惯羊肉,她特为费力地反复涮净煮羊肉的巨大铁锅,为我重做一小盆米饭和炖蛋。细密的汗珠使她的脸庞红而油亮,笑容却因之分外美丽,尽管她的牙齿也因水质欠佳有些发灰。而这,几乎是所有阿克塞人的特征。

坐马上山

这题目本该叫“骑马上山”或“走马上山”,一看就透着潇洒。可我实在不好意思夸这个口——我两手紧抓的不是缰绳,而是马鞍上特制的铁环,目不斜视地绷着身板,由马夫牵着那鼻息沉重的老马,一步一颤地攀向高崖。

山是贵州铜仁的九龙洞。山势不算太险,却曲曲弯弯,陡坡众多。风景也美得可以,身后是玉带般蜿蜒的锦江,身前是青幽峭拔的奇峰怪壁。有众多山民在此牵马带客,成为又一个颇富刺激的旅游项目。说它刺激是对都市人而言,这种体验比偶尔在平地遛一圈马更新鲜有趣。此外还不无惊险。山道漫漫,宽不过一米多,一侧紧挨峭壁,一侧却是百丈深崖。每到弯处,尤其是石阶拐角,马儿的后蹄距路沿不到十厘米,有时简直已悬在虚空了。倘那马儿不小心来个马失前蹄的话,我的天哪!所以我一路上无心赏景,随时警戒着如何不从马背上掉下去,如何在万一来临的刹那,能从坠崖的马背上挣脱——虽然在没处垫脚的情况下,让我从不动的马上下来都有些胆怯。

好在对马的同情多少转移了我的担忧。那马儿真苦!坡陡人沉,砂石路崎岖而易滑,间或还有段高高的石阶。马儿一步一挣,时时打颤且鼻息如喘,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而目的地还遥遥地藏在万木丛中,影子也不见呢!不知是枣红马耍小聪明,还是它刚好闹肚子。总之,它一路上不断停下,任马夫吆喝,就是不动弹。好一会儿,拉出点屎来,复又攀登。“坏东西,又屙了!”马夫为多跑几趟吧,扬鞭欲打,总被我制止。有一次马儿挣向崖边的滴水处欲喝口积水,马夫终于抽了它一鞭。我勃然怒吼:“让它喝!”吓得马夫再也没举过鞭子。而我却并没有平静,心里升腾着一种作孽感,也不知我哪来这么大的火。恨马夫太心狠太贪婪吗?是的,胯下这马,多像臧克家笔下的《老马》呵:“总得让大车拉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低下!”

而隐隐的惭愧和对自己的某种失望,恐怕是更重要的原因:早年的我,曾做过《我愿是一头毛驴》的诗,豪气冲天地吟什么:“尽管我不能驮着勇士去冲锋杀敌/但我会在骡马过不去的羊肠小道上/运输分量重于我的屋子/只要主人把鞭梢一指/我都愿意去呵我都愿意去——”可实际上呢?还不到60岁的我,却只会抖呵呵地“坐”在可怜的马背上了!当然,人毕竟是人,马毕竟是马。你说马也好,道驴也罢,终究只是比兴,当不得真的。但当年之我确也曾有过满腔豪情,是什么如此快地消磨了它?

目的地到了。付钱时我才刚发现似的猛省到,其实马夫也一点儿不比马儿轻松。浑身几无干处,红赤的脸汗糊得睁不开眼睛。而她还是个50开外的瘦小老妇!这么艰苦的山路,让我跑起码个把小时,她和马拢共才挣15块钱!而当我游完洞步行下山时,却见她又拽着那可怜的老马,驮着个大胖子往山上赶了!

如山般坚忍的马儿,如马般含辛茹苦的山民呵……

逆  旅

逆旅者,旅馆之别称。如同现代人称之为宾馆、饭店、酒店、招待所或某某中心,一回事。

先秦商鞅变法,众所周知。可他还颁布过一道怕是古今中外都绝无仅有的《废逆旅令》,恐怕就少有人知了。盖因要重农抑商,商鞅认为取消旅店可使交流不便,奸人不生,人民一心务农,老死不相往来,天下便太平了。以今视之,这法令等同笑话。却恰好证明,早在两千年前,我国的旅馆业就相当发达了。

不过,恰如浩浩大江也有回旋逆流的时候,中国的旅馆业发展了两千年,却长期低水平运转,且经常出现困窘简陋、服务低劣且一床难求的境况。今天想来恍如一梦的计划经济年代,不但与吃喝拉撒用相关的一切物品和服务,如买块豆腐都要凭票供应,外出者最为需要也最为头疼的便是买车票和订旅馆等事,求人、送礼的结果常常不过是得着张站票或大通铺床位,被迫羁留某地亦为常事。情形最糟时,我就有过几次苦不堪言的境遇。如当年在上海,旅客需先辗转乘公交到一个什么机构,排老长的队,由他们统一分配你至某处入住。而我的结局是辛苦了大半天,得到的是虹口区某浴室的入住证。好不容易找到那地方,又被告知须等晚9点浴室打烊后才能入住。而住的又是仅可半躺半卧、让人浑身不适的浴榻!

这且不说,早些年的旅馆,除少数涉外宾馆及市县府招待所,多数服务和设施都让人不敢恭维,我指的不仅是什么马桶漏水、洗漱具全无、被褥不换以至一掀开就是股怪味,甚至还常可见到毛发、血迹等令人作呕的问题,这些不说也罢。就是服务员冷言冷语或神龙见首不见尾等也都是司空见惯的正常现象。那时之逆旅,可真是够“逆”的,更有个今天看来难以接受,却是我国几千年来一以贯之的传统,即住客不论是否熟人,一律同住一室。两人一间是好的,几人几十人一间,住得上还算你运气。这样,安全私密什么就不说了,那份别扭、难堪甚至是活受罪就够人喝一壶的。光是琢磨着会碰上个什么样的同住者,而其迟迟才来的那份不确定性,更让人忐忑。碰上个鼾声如雷或磨牙、说梦话者其实不算太糟——我有回在青海,直到晚上十点房里还没安排人进来,刚觉庆幸想上床时,门“嗵”地开了,一个蓬头重髯的汉子,挟着股熏天酒气进来了,二话没说,靴子也不脱,倒头便打起呼噜。后半夜还滚地上吐了两回,又“咕噜咕噜”灌凉水……

唐刘长卿诗曰:“逆旅乡梦频,春风客心醉。”那时,你上哪去觅这份良辰美景呵!

所幸如今这种意境已成常态。记得“改开”后,我刚有机会住上像样的宾馆(也不过三星标准吧),真就大有陈奂生之慨,那个下午哪儿都不想去,看看窗外的远山近林,摸摸床上雪白的被套,而后又泡上壶茶,点上烟,淋浴着窗前的艳阳,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这么好的享受,本身不就是旅游吗?还满头大汗出外颠个什么劲哪?

确乎,我现在还常有类似感受。而逆旅实在是人生尤其是现代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遇到好的宾馆和服务,不仅如沐春风、丰富人生而美化人生,且让人比在家时,更能感到家的价值和意蕴。而人在旅途,已成现代人常态,故而免不了会有些孤独、落寞乃至思乡之情,好逆旅不仅能淡化这份幽思,往往还比在家更有“家”的况味。

说得再透点,逆旅于人生,亦属点睛之笔矣!而高明如李白者,更从中看出“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以致他认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貌似有些消极。然细品,则不无乐观存焉。

生活在别处?

爱好游历的我,常常会想到兰波的名言——“生活在别处”。只是始终闹不大清,他这诗是否在指人易好高骛远,人生理想总漂浮于现实之外。然昆德拉引用此语时,又似乎是反讽甚至批判的。

人家都是大咖,说啥都有其道理吧。那么想不明白就是我的责任。与其想得脑袋疼,我不如不去管人家的微言大义,说说我的浅见吧。比如我现在就越来越觉得,人和生活的关系常常是无奈而简直是无法通融的悖论——人们如过江之鲫般国内国外四处奔游,可实际看到的未必是值得叹赏的好风景,多半是香烟浊天的庙宇、司空见惯的教堂,或某一块圈出来的海滩、几处新建的“古迹”。沿途那么多让我眼花缭乱、心动不已的野山、幽村和古树下反刍的牛羊等等,却一掠而过,欲看无门。这不,好风景总是在别处,恍若地平线,诱惑着你却可望而不可即。

是我们看风景的方式不当,还是我们的审美逻辑有误?抑或生活本来就是如此,看不成的、得不到的才是好风景;看得成的、摸得着的,转眼便失却了美感。我们只能永远这般得陇望蜀、孜孜以求着。

生活也越来越像是在照片里,而非现实里。智能手机让人人有了拍摄本事,美图让人有了修图技巧,朋友圈更让人有了炫耀的地盘。结果我们看到游客们贩回来的“天下大观”“汗牛充栋”,每天都以几何级数增加。照相、炫相成了旅游的主要,不,几乎是唯一内容。而“好照片”似乎也总在别处,利用有限的观览时间,高举相机或手机,急如星火地尽可能多地到处“咔嚓”一通,成了共同甚至唯一的心愿。有时一天下来,佼佼者少说也能摄下几百张大作。问题是真有人等着欣赏他的杰作吗?我是多少有些怀疑的,珍馐美馔吃多了无疑会犯腻,何况现在谁没有“咔嚓”一番的本事?真有好赏美照的,网上的四海风光无奇不有,海了去啦!你足不出户,高卧床头就足以看得您吐。

坦白说,我也曾好这一手,不过已渐降温。因为我发现,貌似最写真的照相艺术,实际上“创作”意味从来都过于浓艳。必要的摆拍有可理解之处,但镜头下的真实,其实取决于你的取舍。照片上的生活,实际上多是巧妙剪裁了的“海市蜃楼”,如那张张如花的笑脸,哪个不是临时挤出来的?那簇怒放的山花,实际上长在一个脏污的小水洼旁,被你的镜头特别恩宠了而已。那让人心旌摇曳的旖旎天光,原不过是修图软件的杰作,真相竟是张昏惨惨而皱巴巴的苦脸……

不过说到这里,我倒忽然明白了“生活在别处”的真义。“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你的生活就是别人生活中的别处;别人的生活岂不也是你生活的别处?那么就整体而言,你的生活或别处的生活,都是“生活”的真容和“生活”的精彩,其中自有“生活”的意义存焉。

姜琍敏,创作一级,《雨花》原主编、中国散文学会原副会长,现任江苏省散文学会会长。1976年至今发表、出版长篇小说11部,出版诗集、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24部,多次获奖。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