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交

2024-04-29 00:44:03宋曙光
天津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蒋子龙天津日报文学馆

从“蒋子龙文学馆”说起

知道蒋子龙文学馆,大约是在两年之前,一直无缘前去观览。去年九月中旬吧,友人打电话给我,说起蒋子龙文学馆的事,想请我帮忙策划一下对外宣传的事。我听了从心里感到高兴,立刻应允帮着联系新闻媒体,现场采访后写一篇有分量的文章。

也就是在此时,我才得知蒋子龙先生现正在天津。多年前,蒋子龙先生与老伴儿客居珠海,同他的一双儿女团聚。尽管珠海与天津相距遥远,但我们仍然能保持正常联系,因为我们之间有微信,有着依然畅通的电脑传稿,私人通讯始终通畅。而且,蒋子龙先生几乎每年都是要回天津的,回到他水上温泉花园的单元里写作,顺便再约会一些老朋友。这样,我和蒋子龙先生可以每年见上一面,虽然场合不同、人员不同,但我们的话题却是不变的,那就是文学。

当我联系好《天津日报》的记者,与友人一同前往滨海新区文化中心图书馆,参观辟建于其中的已初具规模的蒋子龙文学馆,心中便充满了期待,为了采写好这篇文学馆的“大文章”,一定帮助记者采访到蒋子龙先生,听听他对文学馆的建议与设想。那天,秋光正好,秋阳温煦,我们踏进现代气息浓郁的滨海新区文化中心。正赶上双休日,中心的大厦内游人如织,游览、购物、品餐,亲情融融。而高大、明亮、宽敞的图书馆,更是读书人的好去处,宁静之中透着温馨。我们一行乘电梯来到蒋子龙文学馆门前,我前后左右稍加环顾,便发现正有一拨参观者走进展厅,引领者还是文化界的一位熟人,看到文学馆里有了成流儿的参观者,心情不由得一阵兴奋。

从踏进展馆,看到进口处落地玻璃窗上贴附着的长篇小说《农民帝国》手稿,到在馆内浏览所有展品之后,再转至馆中一隅的小型聚会场所,感到这四百多平方米的展馆还是小了些,还有再丰富、提升的空间,但整个文学馆的雅致大气的布局、馆建水准可称上乘,让人颇感欣慰。待落座与该图书馆馆长交谈时,我忽然生出了许多想法和思考。想法,是我参观文学馆后产生兴奋感,火花般蹦出一些新理念;思考,是我突然想到,蒋子龙先生作为这个文学馆的主人,他的写作生涯,充满了想象不到的魅力,因为他的人生之路铺满了鲜花与荆棘。一抬头,看到迎面墙上悬挂着一块展板,上面是蒋子龙的一段写作感言:“回想我和文学的缘分,开始写作纯粹是出于对文学即兴式的爱好,后来能成为作家,在很大程度上要归于外力的推促——那个年代的青年人,其他的生活理想破灭后往往喜欢投奔文学,靠想象获得一种替代性的满足。一旦被文学收容下来,麻烦就会更多,于是人生变得丰富了。身不由己,欲罢不能,最后被彻底地放逐到文学这个活火山岛上来了。”

这是蒋子龙先生留给参观者的一段心语,至纯至诚。如果我们在参观文学馆之后,默读这块展板上的文字,会想到些什么?可能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做出自己的解释和评价,而我则深感这是一位当代作家,对自己写作历程的总结,从这似乎平淡的语气上,似能嗅出内在的意味。一句“活火山”,概括了千言万语,“活火山”是会喷发的,回顾大半生的写作经历,这个形容贴切而准确。作为回报,蒋子龙向每一位参观者,袒露了秉持一生的真实情感。

这样的观感可谓难得,若能理解、读懂这段话,那就是探到了作家的内心世界,能在文学馆与作家直面交流、倾心“交谈”,也是一件幸事。一座文学馆,实际上就是作家的一部“自传”,看馆就等于读传。馆里展出的所有展品,都与作家的写作密切相关,无论大小、轻重、新旧,都是作家生命旅程中的一部分,小如一页稿纸,大如一张写字台,轻如一支钢笔,重如一件机床设备,新如一枚“改革先锋”奖章,旧如一篇挨过批判的小说。这些展出的物品都是原件,带有作家的手润和体温,它们都穿越了几十年的风雨,集中展示了一位作家不平凡的写作途程。

带着这样的观感,我们如约见到了蒋子龙先生。那是国庆节后的一天中午,我们准时赴约,与蒋子龙先生一起欢聚。那天的天气也是很好,十月的暖意非常可人。赴约的都是新老朋友,相互间没有陌生感,蒋子龙先生作为主人,提早赶到迎候大家。席间,他兴致很高,依然健谈,且话锋机敏,讲起往事时满含深情。他说起上中学时就挨过批、入伍后因家庭成分高而复员、在天津重型机器厂做厂长秘书。当话题转到了读书和写作时,记者便适时插问:“您怎么看当下年轻人的读书、学习和写作?”蒋子龙回答:“我不太了解现在的年轻人,好像是两个时代的人,我只能给出自己的经验供参考,那就是读经典,从经典中汲取营养。我自己写作不顺畅的时候,就去读《史记》,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甚至奇怪,古人的语言为什么那么精炼、传神,能将人物刻画得很精彩。读过经典之后,我会感受到一种智慧的轰炸,突然就有了情绪,精神头也来了,笔下的词汇一多起来,写作就顺畅了。”

我接过话题说:“我去参观了您的文学馆,这次重新升级之后的确不错,各种条件设施也更趋完备,里面的展品都很有代表性。这样的文学馆重在布局的合理性,有大展区,也有小布局,展品讲究丰富多样,可以将您与业余作者的通信、为工人作家写的序言、同新老作者们合影的照片等等,以单元形式呈现出来,会让参观者产生一种亲切感。比如,像当年批判《乔厂长上任记》的报纸等相关资料,也是可以展出的,将它们统一做成一块展板,或是展出旧报纸等资料,肯定会收到一定效果。那毕竟是一段过往历史,是您写作生涯中遇到的最强一波“狂澜”,怎么能让它们湮没了呢?”

蒋子龙先生表示认可。他说:“我还提供了两大袋子的藏品,有什么需要就从那里面去找。文学馆中的展品大都有故事,就以那尊金像来说吧,不仅价格不菲,而且那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时,我为山西平朔露天煤矿写了一篇散文《黑色的温暖》,获赠的一尊足金塑像。我把它捐献出来放在文学馆,就是想让参观者知道它背后的故事。我希望来参观的人们,能够在文学馆走上一圈,家长如能领着孩子在展柜面前站一站,哪怕停留上一分钟,我都会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人们关注文学了,让孩子们看到了有兴趣的东西,我捐出的这些藏品就没有白费,体现了它们应有的价值。”

这些话说得直率、透彻,不似公开场合那些官话,我们听了都深以为然。在当下,读书的益处似乎人人都知道,但真正读进去的、读得懂的,却未必是多数。包括年轻的写作者,希望他们从前辈作家身上吸取养分,获得经验,不读书是不行的。这次聚会之后的不几天,蒋子龙先生便返回了珠海。2023年10月31日,《天津日报·文化视点》版,以《品味改革文学之经典 阅见新时代文学未来》为题,报道了重装开放的蒋子龙文学馆的相关情况。通过文字、图片等形式,全面而详尽地介绍了文学馆的设计理念,在现代、时尚及人性化方面的策展思路,寄望未来的蒋子龙文学馆,能以其独特的文学魅力、文化品位,成为一处新的文化旅游、学习参观、全民阅读的打卡之地。

文章见报的转天,我们又一次齐聚蒋子龙文学馆,参加“蒋子龙文学馆文学论坛”活动。与会的既有老作家、老朋友,也有年轻的文学研究者,大家一起畅谈参观后的感想、建议,更多的则是对蒋子龙创作成就的高度褒奖,论说其文学贡献并非仅局限于改革文学,从20世纪80年代起,蒋子龙的文学影响就已经非常突出,多部小说作品荣获中国文学最高奖。这几十年来,他不断地拓展自己的创作领域,注重作品的思想深度、把握时代脉搏,他为之倾注全部心血的经典之作,对中国文学的发展具有启迪意义。

与会者中,有一位来自天津重型机器厂、称为蒋子龙徒弟的文友,他创办的“五子天地”公众号办得有声有色。因为有老工厂的渊源,他们得天独厚地能近距离地接触到蒋子龙,制作过很多有关蒋子龙的视频,有些节目我还看到过,从选材到内容都很不错。这位文友在会上生动地介绍了有关“蒋子龙师傅”的精彩片段:蒋子龙的小说《三个起重工》《机电局长的一天》《赤橙黄绿青蓝紫》《乔厂长上任记》等等作品,都是在工厂时创作的,都有生活原型可寻;蒋子龙大约有百余篇作品,都是与自己的工厂有关,那时他在车间里“三班倒”,从家到厂来回骑行三个小时,就在路上构思小说;他曾任厂报主编,在厂里办过文学创作班,为车间宣传员、工会和团委干部辅导写作知识;厂里开联欢会时,蒋师傅总要登台表演,他唱过歌,朗诵过《一块银元》,情到之处,他声音哽咽,引得观众相跟着流泪,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五子天地”公众号每次做有关蒋子龙内容的视频,老职工们都喜欢看,这次《天津日报·文化视点》版关于蒋子龙文学馆的报道,点击率超高,他们很是想念蒋师傅;天津重型机器厂万名职工,视蒋师傅为“天重”的骄傲……

这些活生生的素材多么新鲜,外面肯定搜集不到,只有在原产地的工厂车间才能有,绝对是第一手的原汁原味。如果将这些内容制成视频影像,放到蒋子龙文学馆里,该是多么珍贵的藏品啊。蒋子龙文学馆能够有今天如此的规模和呈现,参建人员付出了巨大的辛劳,功不可没。我曾参与过天津几位文学大家的文学馆的初期筹建,皆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流产,建设成一座真正的文学馆谈何容易!应该向滨海新区接纳并创建蒋子龙文学馆,这一颇具眼光与视野的做法,表示由衷的敬意!

蒋子龙文学馆今后将成为作家的资料库,所有有关蒋子龙的资料都能在这里查阅,并且具有权威性;应从蒋子龙文学馆开放之日起建档,也就是建立文学馆大事记。许多有历史的单位没有历史存档,许多珍贵的东西都流逝了,非常可惜;从现在始,要有专人负责追踪蒋子龙先生的行止,又到哪里采风了、哪家报纸和刊物发表他的新作了、新近出版了哪种新书、荣获了何种奖项,将这些事无巨细地记载下来,日后就会成为蒋子龙的著作年谱;展馆里的藏品都要登记造册,写明它们的出处及来历,这种展品手册逐步成为蒋子龙传记的重要素材;文学馆工作人员应是蒋子龙研究者,熟读作品、了解履历、结成朋友。这样,蒋子龙文学馆似可突出其专业性、高品格,位列于国内文化馆所的前茅。

这次“蒋子龙文学馆文学论坛”活动,是开馆之后的第一次活动。参会的滨海新区文化中心负责人,当场落实了几项好的建议,比如,立即申请制作电子投影视频等,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现场办公会。一位老朋友的一句话振奋了会场:“20世纪60年代,蒋子龙就是在滨海新区塘沽当兵。”大家立时同声附和,这不就是缘分嘛!蒋子龙文学馆建在滨海新区——改革开放的前沿,正当其时,“改革先锋”的称号将大放其彩。

“改革先锋”背后的故事

蒋子龙先生早年曾在天津塘沽当兵,我是知道的,他在海军服役,主要任务就是为祖国蓝色海疆绘制海图。为这段军旅生活,他写过一篇很富感情的散文,发表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我当年看过之后很喜欢,还剪报留存了这篇作品。那天,从蒋子龙文学馆出来时,我又特地绕到了馆前,看了一下那枚“改革先锋”奖章,在室内灯光的映照下,奖章闪烁出特有的金质亮色。一下子,让我想到了那篇散文,文字中饱含着对大海的眷恋,是否就是那段难忘的海洋岁月,涤荡了人生的杂质,健硕了筋骨,开阔了眼界与胸襟?如此,往后的路出现那样多的挫折都没有倒下,凭借的就是经受过海风与海浪的考验。

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前夕,国内多家新闻媒体、报纸杂志找到蒋子龙先生,有的是约稿,有的是想搞访谈,但大都被他婉言谢绝了。那还是在2018年夏天,我们刚好在一起相聚,听他说起了此事。最终,蒋子龙答应了北京一位难以拒绝的朋友的邀约,聊起让自己动心乃至动怒的故事。到了秋天,蒋子龙根据那次谈话记录,整理出一篇重头文章《四十年前……》。我有幸读过这篇文章的原稿,真是令人震撼,其中有的情节以前听他讲过,现在经过详尽的叙述,这段写作经历让人唏嘘不止,大凡优秀作品的产生,都是经过炉火淬炼、机床锻打过的,就像他本人在重型机器厂干过重体力工作,整个人都变得坚强,出来进去都是一条硬汉子。

四十年前,蒋子龙先生的境遇竟是濒临绝境,人生沉入低谷。尽管这样,他在文章中也没有半点消沉,显示出抗争的品性与硬骨。媒体的要求是一样的,让他谈“改革文学”、谈当年创作《乔厂长上任记》的过程以及小说发表后的种种社会反响……他拒绝的理由也是一致的:当时的生存环境还处在“文革”思维之中,流行名词叫“积重难返”,他自顾不暇,甚至相当艰难……

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是《机电局长的一天》的姊妹篇。其实,如果要说“改革文学”由蒋子龙发端,应从《机电局长的一天》开始,所以话题要从1976年说起。20世纪70年代中期,全国掀起抓生产的热潮。此时,《人民文学》编辑部派专人来津找蒋子龙,为即将复刊的《人民文学》写篇小说。他心里没底,谨慎地答应试试看,便在宾馆里通宿开夜车,写出了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发表于1976年第1期《人民文学》。在《人民文学》编辑部的首期简报上,摘录了读者对这篇小说的反映,几乎是一片赞扬之声,其中还有叶圣陶、张光年等文学大家的肯定。但随后文化部召开的一个文艺座谈会上,报告中说:“有人写了坏小说,影响很大,倾向危险……如果作者勇于承认错误,站到正确路线上来,我们还是欢迎的。”

蒋子龙回津后,被通知立刻写检查,明知这一关躲不过去,他就尽力给自己上纲上线。检查交上去了,非但没有过关,反而惹得有关方面很不满意,检查不仅要重写,还决定在《人民文学》上公开发表。《人民文学》多次派人到天津做思想工作,帮助他“提高认识”。明知道这是为自己好,但蒋子龙的态度却越来越反感,表示一不写检查,二从此不再写小说。

《人民文学》随后发表了由人代写的一份检查,同时还有蒋子龙的一个短篇小说《铁锨传》,此事至此似乎该画句号了。孰料,大麻烦刚刚开始,有关方面的态度变了……当时国内的文化类刊物还不是很多,凡在报刊门市部能见到的,都展开了对《机电局长的一天》的“围剿”,连外省的一家社会学类刊物和一个大学的校刊,都发表了批判这篇小说的长文。而此时,蒋子龙仍在车间“三班倒”地抓生产,也不想去打听消息,只在歇班的日子里,到处踅摸牛奶和青菜时,路过报刊门市部才进去匆匆翻阅一下报刊,获取国内批判那篇小说的信息。有一回,市里在中国大戏院召开对蒋子龙的批判大会。中国大戏院曾是梅兰芳、马连良等名角演出的地方,他不知是会感到荣幸,还是会觉得亵渎了那个舞台?据厂里派去参加批判大会的人回来说,会上呼喊“打倒”等口号一百多次,“发言最有水平”的是曾经跟他一起参加“三结合创作组”的一个人。随后,是工厂召开的批判会,通知上早班和正常班的人参加。乍听起来声势很大,真正在会场坐到结束的连一半人都没有,工人们到会场打个晃或坐一会儿就走了。

1979年春天,《人民文学》编辑部来人给蒋子龙“落实政策”,实际是约稿。可他当初说过一不写检查,二不再写小说,近三年来,也确实没有动过再写小说的心思。“文革”后落实政策,他当了车间主任,负责管理三万多平方米的厂房、一千多名职工,相当于一个中型企业,却缺少独立的中型工厂诸多自主经营权,千头万绪,哪儿都不对劲,有工艺却没有材料,好不容易把材料弄来,机器设备又出了故障,多年生产秩序打乱,规章制度遭到破坏,机器设备不能定期维护,到处都是毛病。而现行的管理体制,不仅不给你做劲,反而处处掣肘,本该由上边撑着的责任却撑不起来……他感到天天都在“救火”,常常是白天黑夜连轴转,有时连续干几天几夜都回不了家,身心疲惫。

有一次,他检查安装质量,从24米高的热处理炉上摔下来,暖风擦过他的脸,火光从身边一闪而过,人跟着就失去了知觉。当时处理炉下面有一堆铸钢的炉件,如果摔到那上面,肯定就没有后来的“乔厂长”了。偏巧是那里有一堆装过炉件的空稻草袋子,算是命大,人掉在稻草袋子上。即便如此,人也是昏过去了,厂卫生院的医生救了半天没救过来。等救护车拉着他从坐落于北仓的工厂出发,大约一刻钟后过了北洋桥,他却突然醒了,除去头有点疼没什么大事。到总医院去检查了一遍,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医生给开了几粒止疼片,就坐上公交车回到厂里继续干活。

这是工作上的不顺,精神上的麻烦就更大。蒋子龙在1976年《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小说《铁锨传》,上了市里文件。车间里有不少跟他关系不错的工人,也调侃说:“你怎么老是踩不上点!”好像是在一个怪圈里写作,只要动笔就是错的。但,生活的不稳定和危机感刺激了他的精神,使他加深了对生活的理解,越是这样,他就越应该再写一篇小说,看看是不是还会挨批?

就这样,蒋子龙答应了《人民文学》的约稿,用三天时间写出了《乔厂长上任记》。当时他的感觉是酣畅淋漓,几年来积压的所感所悟一泄而出……没想到,这篇小说还真的又惹来麻烦。机关报连续刊发批判文章,各种各样的谣言铺天盖地压过来。一位批判者带着介绍信到工厂查他的老底,看看历史上有无问题,倘若能抓住点什么把柄,可动用组织手段加以解决。幸亏他身上没有黵儿,如有那就真的完了。

每当见到报纸上的批判文章,蒋子龙当夜一定要写出一个短篇初稿,歇班的日子把它誊清寄走。那个时候约稿的很多,你批你的,他写他的。事情闹腾到这般地步,蒋子龙仍然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文代会的特约代表,在开会前一周,中央领导专为《乔厂长上任记》做了批示,市委宣传部向他传达并给了一份批示的电话记录稿。

作为小说,《乔厂长上任记》自然是一种虚构,任何虚构都有背景,即当时的生活环境和虚构者的心理态势。并不是作家要将自己的虚构强加给现实,而是现实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作家的想象力。所以,蒋子龙说,“乔厂长”是不请自来,是他自己找上了我。当年,在第一工人文化宫大剧场,有关部门请来了上海一位成功企业家作报告,入场券上赫然印着:“上海的‘乔厂长来津传经送宝”。天津一位知名企业家不干了,先是找到主办方交涉,理由是你们请谁来作报告都没关系,但不能打着“乔厂长”的旗号。他掏出一张北京大报为凭,报纸上以大半版的篇幅报道了他的事迹,通栏大标题就是《欢迎“乔厂长”上任》。主办方告诉他,报告者在上海也被称作“乔厂长”,而且门票都已经发下去了。那位老兄竟然找到蒋子龙,让写文章为他正名,要承认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乔厂长”。蒋子龙当时很感动地说:“你肯定是真的,因为你是个大活人,连我写的那个乔厂长都是虚构的,虚构的就是假的嘛,你至少是弄假成真了。”

蒋子龙荣获“改革先锋”称号那天,中国文坛落下了重彩的一笔。在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大会召开的当天,天津市作家协会、《天津文学》编辑部,同步在北京举办蒋子龙文学成就座谈会;转天,天津人民广播电台做了蒋子龙专访——《蒋子龙的牢骚,如何吹响改革开放的号角》。而那篇《四十年前……》所描述的情节,乃是历史的真实,道出了当年的艰难与艰险。

两年多之后的2021年,天津市作家协会、天津文学馆,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在天津市作家协会报告厅,举办“‘与时代同行天津文学百年历程座谈会”。以新中国成立后的天津作家红色题材创作访谈形式,从文学视角回顾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天津文学走过的百年历程,探讨文学与时代、文学与人民、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到场有四位嘉宾:徐晨亮(现场主持人,《当代》主编)、黄桂元(天津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文艺评论家)、张楚(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我则以《天津日报》原文化专副刊中心负责人、高级编辑身份参加。嘉宾们畅谈了天津代表性作家的红色书写,引发现场观众的热情共鸣。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区级作协会员、诗歌文学社及高校教师、学生、文学爱好者等二百余人,参加了此次文学活动。我在谈到蒋子龙的创作时,讲了两件鲜为人知的往事,作为这一殊荣背后的故事:

那是1976年5月的一天晚上,妻子即将临盆,蒋子龙将七岁的儿子反锁在家,用自行车把妻子驮到医院,顺利产下女儿。他随即返回家中熬了一锅小米粥,灌在暖水瓶里,让儿子睡下,然后锁好了门,带上暖水瓶就往医院赶。到了医院门口却被人拦下,让他立刻去市里,说有人等着。还说别人代写的检查也需要他签字,已经有人在产房里做他妻子的工作……妻子刚生产过,经得住这情形吗……妻子吓坏了,旁边一个女人还在絮絮叨叨……产妇最怕惊吓,一受惊吓奶水就没了。那个年月物资极度匮乏,没有奶水,孩子、大人都遭罪。蒋子龙想劝慰妻子,妻子却让他别跟来人闹得太僵,得考虑她们娘仨儿……

第二天,市里来车把他拉到市委招待所,传达了市委文教组的指示:有同志替你写的检查,有关部门都同意了,你必须签字,不签字后果不好预料……蒋子龙问:怎么个不好预料?对方没有直接回答。

对方不再吭声,只是严肃地望着蒋子龙。此时,蒋子龙表面上火气不小,心里却有些毛咕。老婆和刚出生的女儿还在医院里,儿子中午放学回家就进不去门……双方虽然都没有出声,但对方肯定猜到蒋子龙不会硬顶了。最终,蒋子龙打破僵局,签上名字,之后就离开了。

第二件事是,竟然还有人“打上门来”——找到天重厂门口蹲堵。他们有三个人,拿着某省介绍信,在厂门口整站了三天,非要把蒋子龙带到他们省去审查。这一来,激起了厂里工人的自尊心,说蒋子龙由我们自己审查,用不着你们管。工厂工人挡在厂大门口,那三个来人就不敢进厂门。当时蒋子龙若真的被他们带走,还能不能回来就不好说了。后来听说,那三个人又进京找到《人民文学》编辑部,要求审查蒋子龙,否则就不离开《人民文学》编辑部!

讲过这两件往事之后,我这样总结道:每一个作家的写作之路,都不会是平坦的,具体到蒋子龙先生,就更不是一般的坎坷了,面对的简直就是悬崖就是峭壁。四十年前,他的作品几乎篇篇都有“反响”,浸透着读者意想不到的艰辛。也因此,作家的成就来自作家的艰苦跋涉、生活的赐予、对自己命运的把握、不屈不挠的奋争精神……

会议结束,与会者纷纷围拢过来,对我说:“宋老师,您今天讲得太好了,很长时间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活动了,蒋老师的故事真是太感动人了。”能收到这么好的现场反馈,我很是高兴。其实,我讲的仍是《四十年前……》中的部分情节,外界不太知晓,这样的磨砺始终埋在蒋子龙心里,早已结痂。

曙光——清亮而温暖

我与蒋子龙先生相识,虽已有很多年了,但若问是从什么时间算起?恐怕要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吧。那时,他的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发表后,好评如潮,震动了文坛。但在如此热捧的情势下,我所供职的《天津日报》,却对小说提出了异议,在“文艺评论”版连续刊登批判文章,大概就是从批判《乔厂长上任记》开始,我从报纸上熟悉了被批判者的名字,而非见面结识。

那一段时间,蒋子龙的名字见报频繁,小说名字也是日日盈耳,因为批判的营地就在报社文艺部,约稿、送稿、编稿,都是在同一间办公室内。其时,我在李牧歌领导下编辑“文艺周刊”,她是主编,我们整日沉浸在稿件及版面之中,对办公室那一边的工作从无顾及。李牧歌工作认真,除了日常编务,我从来没有听她议论过除“文艺周刊”以外的事情,诸如部内其他版面、人事情况等等。

有两件小事,也是发生在那段时间,它们一直埋在我的心里,从未向外透露过。在批判《乔厂长上任记》期间,“文艺周刊”刊登了一篇小说,是田师善老师的《珍贵的收藏》,有几千字的篇幅。因是我向田老师约来的小说稿,所以始终记得作品的名字。小说发表后,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反映这篇小说有问题,即借用他人作品的情节。经查证,情况并非属实,当初便感觉到此事颇为蹊跷,因为曾有人指责《乔厂长上任记》中,也存在此类情况。此事发生后的当时及过后,我都没有向田老师提起过,我认为小说中并不存在这种问题,故没有必要麻烦到作者。

1980年9月,我陪同邹明先生前往河北省石家庄,参加孙犁“荷花淀派”研讨会,邹明那时主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增刊》。会议期间,我们两人同住一室,参会的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等人,每晚都到我们房间聊天,我则坐在床上旁听。一天晚上,床上放着一份服务员送来的当天的《人民日报》,我一边听着众人说话,一边随手翻看“大地”副刊,赫然发现我写海的一首短诗《灯塔》,登载在了副刊右下角,我甚为激动。那时候我已开始学写诗歌,这首诗,就是我到北京找名家约稿时,拜访《人民日报》文艺部,亲手交到编辑手里的,没想到今天发表出来,恰巧在开会的宾馆里见到了报纸。这还不算什么,令我惊讶的是,这块版面的头条位置,竟是蒋子龙的一篇散文。我当时猜想,这样的版面安排不会有什么隐情吧?外界都知道《天津日报》的“文艺评论”版,正在批判《乔厂长上任记》,而我这种编辑身份,是否会引发外界猜疑?这种感觉也是一直藏在心里。按理,能够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诗作,是可以炫耀一番的,邹明那时的精力也全在办好刊物上,心无旁骛。他听了我发表诗歌的事,也只是笑着看了一下报纸,并未过问其他。多年后,我们又曾结伴赴武汉约稿,他非常关心我的成长,也是我敬重的编辑前辈之一。这两件事在我心里埋藏了很多年,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也想过这是否过于敏感了呢?现在时过境迁,再回想往事可能有大惊小怪之嫌,在当时那种境况下,有些事情确很微妙,不得不处处留心。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才将它们钩沉出来,算是对历史的一种回首吧。

这之后,批判的风波渐渐平息下来。再之后,听说市里开了平反会,当时的报社总编辑还将会议精神,委托友人带给蒋子龙先生,向他表示歉意。事后,我没有听到过任何反应,蒋子龙有何辩驳、申诉,没有就此讨回点什么,挣回所谓名誉,甚而捞取一份事后“犒赏”。这段风波随之沉入历史。有关研究者有心,集齐了当年所有刊载批判文章的报纸,并淘到了一份《天津日报》1979年10月印制的“内部简报”,留作历史存档。

在那样的打击下,蒋子龙的应对之策是,你批你的,我写我的。面对着高压态势,他只能保持缄默,唯一的“抗拒”,就是每当报纸上发表一篇批判文章,他就当夜写出一篇短篇小说的初稿,休息日时再修改好寄出去。说来,这也是排解心理压力的一种方式,纯属无奈之举。连续多年,蒋子龙的创作呈现上升趋势,作品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不仅连获全国中篇、短篇小说奖,还先后担任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等职。

看得出来,我们的报纸与蒋子龙先生,仍然存在着某种隔阂,说不准是怎样的一种相处关系。有一年,我到原塘沽区去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会议结束后,就在楼梯上,我与蒋子龙先生走了个迎面。我心里一动,主动说道:“蒋老师,总想着去拜访您,还是请您给我们《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写点稿子吧。”蒋子龙看看我,直言说:“可以给你稿子,你能做主吗?”我回答:“没有人告诉我不能发您的稿子啊。”蒋子龙便说:“我的稿子用不用都没有关系,但不要给你找麻烦,影响你的工作。”这样的约稿场面可能并不多见,所以我始终记得那几句对话。想想,在那样的时间段,在《乔厂长上任记》的风波过去之后,谁能够打破这个僵局,恢复与蒋子龙先生的友好关系,是需要一个恰当时机的,或曰能有彼此感到投机的话语。蒋子龙先生给了我这个机会,他的快人快语乍听起来有些刺耳,可是我没往心里去,他这是在为我着想。这次碰面之后,我是给蒋子龙先生打过约稿电话的,我那时还只是“文艺周刊”一名普通编辑,没有发稿权,但我有编辑的责任心,这就足够了。

此后,蒋子龙的作品开始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频繁亮相,我的部主任、报社总编辑,没有对刊发蒋子龙的文章提出任何异议。这就证明,我与蒋子龙先生的那次关于稿件的对话,实属“破冰”之举。

我与蒋子龙之间,自此建立起稿件联系,他那时家住红桥区芥园里,手写稿,钢笔字,笔画劲道而有力,用的是《人民文学》五百字的大稿纸,通过邮局寄送到报社。他写的一篇散文《古城堡寻古——访南琐记》,刊登在1981年12月24日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这是他自《乔厂长上任记》风波之后的首篇来稿,刊发的速度相当快——12月15日写得,24日便刊登出来,间隔不到十天。2002年,《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为纪念出刊两千期,编纂了一部散文精选集《半个世纪的精彩》,收入了蒋子龙的这篇作品。

有一个时期,我在“文艺周刊”策划了一个专栏“散文园”,刊登国内名家的散文作品,并配发作家近照及有关散文创作的一句话。蒋子龙先生如约写来了散文《雪后》,刊发于1997年3月13日“文艺周刊”,作品描绘了雪给人间带来的欢乐,及人们对雪的憧憬和期盼。这篇散文,后来也收入了我们为纪念《天津日报》创刊七十周年编辑出版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七十年精品选丛书的散文卷。2020年,当我将新书带给蒋子龙先生时,他笑着说,这篇作品时间很长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2002年春节前夕,我约了几篇作家稿子准备节后刊登,其中就有蒋子龙先生的一篇。都到大年二十几了,我打电话给他,说发稿时需配发编辑附记,您在电话里跟我说说新一年的打算吧。这时,我才知道,蒋子龙每天清晨六点钟左右起床,必定要去游泳馆坚持他的“天天游”,每天一千米距离,用时二十至二十五分钟,然后蹬车回家。不管头天写作是否熬夜开了夜车,还是节假日,天天如此。没有烟瘾、酒瘾,唯一的“嗜好”就是游泳。当游泳回来,坐到电脑桌前写作时,就有一种创作的愉悦,文思泉涌,每天能写出七八千字,多时可以达到一万字,尤其是到了凌晨,想象力非常活跃,写作效率更高。虽然他的创作长项是中长篇小说,可近年也写了不少题材广泛的短文章,并在报纸上开辟了个人专栏。写长篇是劳作,写短文是休息,写作着总是愉快的。

2006年8月3日,“文艺周刊”发表了他的散文《颖影》。我读后深为感动,便写了一篇编辑手记,向读者推荐这篇散文佳作。我忍不住给蒋子龙打电话,问这篇作品是散文还是小说?他肯定地回答我说,是散文,百分之百真实的散文。颖影是一名年轻女兵的名字,在唐山大地震中牺牲。为纪念这个逝去的美丽生命,蒋子龙动用了真情讲述颖影的故事,难怪文章见报的当天,就有读者打来电话,称赞这篇散文真情感人,惊讶蒋子龙这样阳刚的男性作家,竟然也会有如此细腻、充沛的感情。我要特别感谢蒋子龙的是,自这篇编辑手记开篇,我陆续为“文艺周刊”所刊发的作品,写过二十三篇编辑手记,约计五万余字,形成一组看稿系列,直至退休方才停笔。

孙犁先生于2002年7月11日病逝。当月15日,《天津日报》文艺副刊便策划推出了通版的纪念专刊,我第一个向蒋子龙先生约稿。他快速写来了《语言巨匠》一文:“文学需要大师,企盼大师,中国文坛热切地呼唤大师级的作家已经有许多年了,我们却不得不送别自树一帜的语言大师——孙犁同志。孙犁同志的文学世界深美且浩瀚……他走了,是文坛之大不幸,但,他给文坛留下了自己丰富的文学遗产,又是文学之大幸。”此文不仅被研究者反复引用,而且编入了《回忆孙犁先生》一书。

2022年3月28日,《天津日报》综合性文艺副刊“满庭芳”出刊五千期,为纪念这一非凡历程,我受托向蒋子龙先生约写一篇庆贺文章。他二话没说,以《芳香盈溢的文化高地》为题,写来了一篇热情洋溢的美文:“‘5000——不只是个大数字,还是个吉祥而雄迈的数字。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上下五千年‘五千年华夏文明……‘5000是历史,更是文化积淀的厚重与璀璨。5000期,使‘满庭芳成为当代文坛上的一个制高点,当然也是天津的一块摇曳多姿、风采盎然的文化高地。所以,‘满庭芳有一股清气,一股暖意,守文持正,满庭皆芳。”

这是多么纯粹的稿件来往,我为我的报社尽心约稿,蒋子龙先生从来没有拒绝过,这中间不存在任何功利主义,没有半点个人企图。记忆里,我曾经两次拜访过蒋子龙先生,都是为了作者的事,一次是为一位业余作者申请加入中国作协,一次是为一位外地作者的新书写推荐语。蒋子龙先生就说过,曙光从没有为自己的事找过我,都是在为作者忙活。有一年,东丽区准备为诗人许向诚召开研讨会,听说蒋子龙应邀参加,我事前给蒋子龙打电话,说您可以先为许向诚写一篇文章,研讨会之后就在“文艺周刊”上发一下,那样更有影响。多年之后,许向诚因病撂笔,再不能写诗,蒋子龙仍怀念旧情,为许向诚写了一篇《诗人的幸运》,刊发在一家报纸的个人专栏上。我看到了,就将文章转发给相关朋友,请他们想办法告诉许向诚,让他知道蒋老师的一番心意。我还将文章转给东丽区的《群众作家》,请他们予以转发。

蒋子龙先生始终关注本市的群众业余文学创作,在他任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期间,就曾到《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与和平区文化宫联办的文学讲习班授课。他曾经为《大港文艺》《群众作家》等区级文学刊物题写刊名,支持各项文学活动。去年春天,他回到天津后,宅在“老家”赶写文债,从天津出外开会、采风。金秋时节,他还为曾任主编的《天津文学》,重新题写了新刊名,四个饱蘸浓墨的刚劲大字,在2024年第一期《天津文学》重彩亮相,寄托了他对《天津文学》的深情厚谊,希望年轻一代的文学新人,能以优异的文学成就跻身中国文坛。

2021年国庆节前夕,我与蒋子龙先生有过一次相聚。那次回津,他特别有一个心愿,想约几位老朋友见见面。我顺着他的心意,邀请了东丽区、静海区的多位老文友,大家已经是多年未见,相会时感到格外高兴。那天,蒋子龙先生主讲,聊起了许多过往的经历,几位老友都是业余写作者,与蒋子龙有过文字上的交往。我后来知道,头一天,蒋子龙还请了另一位老朋友夏康达先生,他们聊起的必定是几十年前的文坛旧事,岁月越久远,情分越深厚。

这次与蒋子龙先生聚会,我还有一件额外的事情,向他索求一幅墨宝。天津汉沽盐场曾有一位工人作家崔椿蕃,20世纪70年代初,创作了轰动一时的长篇小说《盐民游击队》,累计出版近百万册。在他病逝之后的1993年,百花文艺出版社为他出版了《崔椿蕃小说散文集》,蒋子龙为该书作序,称崔椿蕃是“新中国第一个以文艺形式反映盐工生活的作家”。2021年,为配合宣传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我将崔椿蕃病逝前创作的《盐民游击队》下卷,缩编后推荐在《天津日报》上连载。之后,我又带着这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去游说天津人民出版社,促成该社将老版与新著合璧出版的创意,使这位已去世三十年作家的《盐民游击队》以上下两卷本的形式出版,真乃文坛一桩美谈。在这套新书的封底,我还摘引了蒋子龙序言中的一段话,作为推荐语。

就是这样的一段渊源,使汉沽盐场在准备筹建企业文化项目之一的红色展览馆时,想到要请蒋子龙先生题写该馆馆名“盐民支队故事馆”。当我将这一请求告知蒋子龙先生,他非常高兴地满口答应,说他正好在天津家里,馆名写好就在聚会那天带给我。果然,那天聚会时,蒋子龙展示了那幅有着丰富含义的七个遒劲墨笔,表露了对已故工人作家的怀念,对红色土地上革命展馆的建设、英雄前辈们的血脉传承,寄托了无限的希望。

这些事就在眼前、笔下,记忆深刻。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有一件事:2017年下半年的一天,我给蒋子龙先生打电话,仍然是为了稿件的事。我笑着说:“您一直答应给我们写一篇津味小说,如果再不能写成,到年底我可就要退休了。”电话那边突然沉默了几秒钟,稍后,就听蒋子龙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退休了。这样吧,我请你吃饭。”我立刻回答:“那怎么行,我哪能让您请我呢,我应该请您才对,这么多年支持我们的副刊工作。”于是,蒋子龙便说:“那就这样,我给你写一篇文章吧。”我说:“好啊,那就请您给我写篇文章吧。”

通过电话之后,我也没往心里去,请蒋子龙给我写文章可遇不可求。2017年年底,我按时退休了,离开了《天津日报》副刊编辑岗位。2018年年初,蒋子龙真的为我写来了一篇文章《曙光——清亮而温暖》,让我深受感动。蒋子龙先生开篇就说:“连他自己退休时都没有过多地走心,但听到曙光退休了,心里泛起一种惋惜与愕然杂陈的感绪……他退休之后天津最大的这家报纸的文艺副刊,会保持原来的风貌,还是将有所变化?”表达了他对《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的看重,他还说:“与《天津日报》恢复联系后,这个联系一直是单线的,在我的发稿记录中,宋曙光就是《天津日报》,《天津日报》就是宋曙光。”乍看这句话我不敢当,后来细想想,自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受到批判之后,重启与《天津日报》的联系,就是自我开始,别无他人。蒋子龙凡是给《天津日报》的稿件,都是通过我传递的,没有经过第二个人的手,而我与蒋子龙的所有联系,就是为了我所供职的《天津日报》副刊,约请他为我们的版面写稿,绝对没有其他闲杂事项,不会为了报社之外的什么事,或是我个人的事麻烦过他,所以我们之间的交往只是稿件。这样,蒋子龙的这句话就是真实的、确凿的、可信的。

他还说:“在这个是是非非的文坛上,三十多年来,我们曾多次见面,也说过许多话,从他嘴里没有传过一句闲言碎语,他总是通透平实,端方自重,有谦谦君子之风。”我自己回忆,也真的就是这样,我出外约稿、联系作者,代表的是《天津日报》文艺副刊,希望作家们都能写出好作品。我也深感蒋子龙先生的气度之大,他对报纸当年的批判是绝口不提的,没听到对公道、名誉等等要讨回点什么,他非常淡定,当面从没有涉及过这个话题。尽管如此,我是知道这种巨大的压力,对于任何一位作家都是一种考验,不可能无动于衷。我的感觉是,他身上似乎有了一种免疫力、抵抗力,遇有风险便表现出自知力、自制力,达到难得的一种人生定力。在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忆前辈孙犁》出版之时,我将这篇文章作为附录,放入了书中。

我特意请报社同事帮我查阅了一份资料,自1965年起,蒋子龙先生开始在《天津日报》发表文章,至2023年止,共计151篇。其中,从1975年的14篇之后暂停,于1981年重新发稿,也便有了他所说的“发稿记录”。这个相当高的见报频率,说明作家是信任编辑的,愿意给这家报纸副刊投稿。有一年,蒋子龙先生被评为年度优秀撰稿人,颁发了证书和奖金,那是报社每年春节前举办的一次表彰活动,我打电话告诉了他。几天后的大年初二上午,我们在我岳母家的院门口见了面,我说:“这大过年的,还让您跑一趟。”他说:“大年初二,你来给我送钱,我要谢谢你啊。”他家离我岳母家只几分钟距离,给我留下一本新书,便顺路骑车奔游泳馆游泳去了。

我与蒋子龙先生的交往,凭借的就是稿件。有段时间报纸上没见蒋子龙的名字了,我就从邮箱发个邮件过去,不超过两三天,邮箱里就会传过来新稿了,非常默契。编辑没有个人企图,作家不受各种关系左右,全是为了报纸副刊版面与读者,这看似平常、普通,可换个角度想,你想约人家的稿子,人家就一定会给你写吗?未必。只有一次,我约写的一篇稿件因特殊原因未能刊发,我心里极为愧疚,不知道该怎样向蒋子龙先生解释。没想到,他反倒安慰我说,稿子不发没关系,只要不给你找麻烦,并不细究原因,这使我大受感动。在他的写作生涯中,遭受的坎坷打击太多,一篇稿子能不能发,实在是小事一桩,换个地方依然能够发出去,这是大家的做派和气度。文坛的风风雨雨,考验的不仅是作家的作品,还有作家的血性与风骨,站得住、立得稳、挺得直,终成大家。

如若没有相互间的信任和了解,是决然建立不起这样牢固关系的。他到珠海之后,曾经跟我说过,天津纸媒如果再有什么事要找我,该拦的你就替我拦下吧。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再出头露面,去接受毫无意义的访谈、捧场,不希望外界干扰他的写作。这么多年来,能做到这种纯粹的文字之交不容易,打文字交道也是存在风险的,常有因为一篇稿件的刊登,引发编辑与作家之间的矛盾,从而形同路人,这是不值得的。文字之交清如许,君子之交淡如水,都是很难达到的一种境界吧。

宋曙光,《天津日报》原文化专副刊中心负责人,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长期致力于党报文艺副刊编辑工作。所编发和创作的文学作品,荣获“中国新闻奖”“孙犁报纸副刊编辑奖”“天津市新闻奖”“全国冰心散文奖”,被多家报刊转载与收编,著有诗集《迟献的素馨花》《穿越时空的情感》,散文集《忆前辈孙犁》,策划、主编纪念丛书“我与孙犁”(共五册)。曾获得“天津市优秀新闻工作者”“天津市有特殊贡献专家”等称号。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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