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是一座城市,也是一家有色金属公司。先有公司,后有城市,城市因公司而诞生。
正是金川,赋予丝绸古道以新的涵义、新的生命和活力,并在河西走廊这条古道上,建设起强大的现代文明,成为当今中国的“镍都”。
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年代,到处可见骤然变阔者的滔滔然、醺醺然,失意者的牢骚、咒骂以及无边无际的抱怨。在这个被金钱弄得昏头涨脑的世界里,现代人常有精神倒错的现象发生:虚伪的说教,烦人的饶舌,无常的感叹,甚至像西方的教士一样,口上悬着三个十字架,张口就是苦,有活得真苦的,也有活得很滋润的,可都在叫苦连天。
这一切在金川公司总经理杨金义面前,都显得轻浮、浅薄。
他肩宽背厚,脸上的皱纹深刻有力,双唇厚重,神态沉稳凝重,朴茂强健。看上去有着类似重金属的品质,能够承受一切自己应该承受的压力。他的责任强迫他在生活中不得不采取挑战的姿态,然而他有强大的正统观念,他遵守着种种约束——这约束是责任?是困难?是信仰?他身上充满了惊人的矛盾和忠诚。
谁都感到了这种约束力的强大和分量。他的公司每年创造十几亿元的产值,单给国家上缴利税就有五亿多元(要知道这可是1992年,人们对钱的概念还相当保守,上亿元就难以想象了)。
上缴这么多?——惊呼者心里肃然起敬。但也另有一番话没说出来:如今许多国营企业想方设法不上缴或少上缴利税,大树已被掏空,在旁边生出许多变相属于私人的小树。一旦大树倒下,便可抱住小树赖以生存。
金川公司不行,它太大了,它是国家的眼珠——它看着别人,别人也都盯着它。它不仅是全省企业界的老大,在全国有色金属冶炼行业也排名第一。因为有了这家公司,才建立起一座拥有三十五万人口的现代工业城市。这座河西走廊上的新城为镍而建立,因镍而发展,也是一座“运来的城市”——在腾格里大沙漠上建高楼,一砖一瓦都是从外面运来的。然而金川的价值并不单纯体现在经济效益上。
大有大的难处。当下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也许可以不讲信仰。杨金义则不行。他的公司太难,太辛苦,责任太沉重,要有信仰。没有信仰不足以激励自己,凝聚群众,这信仰就如同是“镍基高温合金”——约束是人的一种高贵的标志!
中国的镍88%在他的手里。他的矿场仅次于加拿大的萨特伯里镍矿,排名世界第二。
金川——名副其实的镍都。
中国有瓷都、陶都、锡都、煤都、钢都、皮都等等数不过来的这个“都”、那个“都”,这些美号基本上是造物主所赐予。有的已经成为历史,很少再被人提起。有的并未因其得天独厚的蕴藏和地理条件,跟上文明的脚步,发展成一个举世公认的繁荣昌盛的现代大都市。相反,有些都城的优势正在被别的城市所超越或取代。
镍都的未来会怎样?我似乎读懂了杨金义的那张脸。于是也更急于想采访他,采访金川公司,看看镍都是个什么样子。
金川河里真的是流金淌银吗?
从兰州到金川有近五百公里的路程,我一早登程,晚上到达金川公司,仿佛从大沙漠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间扑进了一片灯海。
这就是镍都——不给我一个清晰的正面,用一团以夜色做背景的光影来拥抱我。
天空如水,风习习,星烁烁,云汉皎洁,箕斗参差。这样清亮的夜空,这种带甜味的空气,在我生活的大城市不是经常能享受到。经过一天的奔波劳顿,看足了塞外大漠上的奇景野趣,到晚上能钻进一家平静舒适的宾馆,洗个热水澡,打开电视机,享受着现代物质文明……可见金川公司的实力和规模。
我们都是凡人,先对金川生出几分好感。文人的敏感和多疑又提醒我,不要因此影响自己的判断力。
甘肃的形状如同一只哑铃,而金川正好处在哑铃的中心轴上,抓牢它就可以把整个哑铃举起。自古以来它就是西部要塞。正因此,甘肃人格外喜欢贵金属,视其为富贵的象征,愿意把金银加进人名和地名里。生个孩子叫金娃子、银妹子,杨金义的名字里也有金。
兰州古称“金城”,武威又称“银武威”,张掖俗称“金张掖”。兰州的城墙不是金砖砌就,武威不产银,张掖不产金。甘肃人对象征富贵的金银千呼万唤了千秋万代,终于唤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金川公司。
正好:它的东面是银武威,西面是金张掖,“控扼甘凉二州”。或许正是这种金银意识促成了金川的发现和开发。
金川公司的党委书记杨学思,讲了这样一个故事:20世纪50年代初,这里还是大漠戈壁,荒沙漫漫,人迹寥寥。南有祁连山,终年积雪,重峦叠嶂。北有龙首山,横亘百里,南北对峙。虽然射斗牛、吞日月,气势不凡,但世世代代,龙不抬头,只有与偶尔出没的野狼、黄羊为伴,不免幽恨绵绵。
某日,一放羊人在龙首山上捡到了一块闪闪放光的彩石,以为捡到了宝贝,托人捎到地质队鉴定。几经周折,远在青海的地质队见到了这块高品位的氧化铜矿石。追根寻源来到龙首山,发现了古人遗留下的矿渣矿末——又是我们伟大的老祖宗在引导。
一下钻却打上了一个含镍的富矿层。几百台钻机在龙首山上依次排开,像给这个无与伦比的巨大龙头扎针灸,刺激它快点醒来。很快便探明,龙首山是座特大的高品位镍矿,还有铜和其他多种稀有金属。仅镍的储量在五百五十万吨以上,按当时的水平,可供开采二百年。
在这之前,中国已经被世界发达国家宣布为“无镍国”,而镍又是一种建设现代人类文明所离不开的东西。中国很穷,用钱买不起镍,就以物易物,用六十吨渤海湾产的大对虾去换一吨镍。因此每用十公斤以上的镍都需国务院总理亲自批准。
杨学思在公司的科技馆里给我上了一课,这一课足足讲了一上午。他是学冶炼的,“文革”前毕业于东北工学院,说话富于鼓动性,带着东北人的机智、诙谐和爽快。讲起自己的镍王国如数家珍,滔滔不断。他衣着得体,风度挥洒自如……他站在这里,给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讲过课,也是这样充满自信,如江河直泻吗?他的前任经理王文海,就曾给毛泽东讲过半年课,教授金属学、冶金工藝学等等课程。
许多人对镍还是很陌生的。它被说得那么神,那么玄,到底有什么用处?
国际上公认,镍是重要的战略物资,火箭和高速喷气飞机的重要部件,都必须采用镍合金制成,一架四引擎喷气机用镍就在一吨以上。其次,军舰、电子管、雷达等军工行业,以及原子能、冶金、化工、石油、建筑、机械、仪表等工业生产也都离不开镍。还有,镍是生产不锈钢的必不可少的合金元素,因此跟现代人日常生活联系极为密切的手表、医疗器械、汽车、电镀器皿、不锈钢制品等工业,都不能没有镍。难怪这种银灰色的东西能牵动一个国家的神经,值得专门为它建立一个城市,并以它的名字命名。
镍都不只产镍。铜的储量349万吨。同样也是珍贵的战略物资的钴,其储量16万吨。这两种金属的产量和储量在全国不数第一,也数第二。同时与之伴生的还有金、银、铂、钯、锇、铱、钌、铑、硒、碲、铬、硫等十多种矿产。其中铂(即白金)族金属的储量居全國之冠,地下资源之丰富,难以计数。
金川——是一块宝地!
在金川公司的科技馆里我大开眼界,见到了方方正正、硕大无朋的白金砖。一公斤价值十八万元的铑块,则闪着银白色的光。而锇块,是蓝幽幽的。和这些贵金属相比,金银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些宝贝的主要价值并不是用来做装饰品,它们是现代工业中必不可少的材料,被科学家们视为“工业维生素”。如制造一架集现代先进技术之大成的航天飞机,就需用铂族贵金属二十五公斤左右。
是技术要求不这样搭配不行,还是老天会安排?制造非常贵重的东西就必须用非常贵重的原料。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想不到龙首竟在金川。龙欲腾飞,必先扬头。《镍都报》主编屈丰泰带领我们登上龙首山,众人被眼前一派壮阔雄峻的气象所震慑。山势巍峨,峰峦起伏,护卫着崭新的镍都。龙首山昂头俯视远处的洪荒大漠,欲冲天而起,先卷起浩浩荡荡的飓风,一股磅礴之气、一种昂扬的精神,排空而来,雄魂可见。山上没有成片的林木,没有可展现绿色的植被,谁会想到这神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山里,会埋藏着无尽的宝藏。
造物主真是公平,让许多青山绿水下空无一物;让人人垂涎的世间极为珍贵的东西却长在“边地春不足,十里见一花”的荒山秃岭下。难怪古往今来的哲人都是出于对大自然万物的惊异和不解,才开始对哲学的探索。
我们站在了一个巨大的镍矿坑的边沿上.向下望一眼立刻腹部紧缩,眼晕腿软。矿坑深百余丈,长两里,宽一里多,坑壁盘绕着道路。可载六十吨矿石的大卡车,像虫子一样在坑壁上旋来绕去,从山顶下到坑底,从坑底又爬上坑沿,把矿石送往选矿场。
可以想见当年开发时的壮观和勇烈:万人云集龙首山,炮声隆隆,地动山摇……
屈丰泰是个沉静寡言的东北汉子,他宁愿多看,也不愿多说。他甚至认为人只靠两只眼睛观察还不够,还应借助高档照相机把有价值的东西存留下来。他站在龙首山矿区,禁不住神采飞扬,讲起了开发过程中一组组难忘的镜头。
从1964年8月开始,3400人干了4个月,开凿埋炸药的坑道46条,总长近6公里,挖成药室355个,埋炸药1655吨,其当量与一枚小型原子弹相同。
12月6日16时25分,一声引爆令下,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被奔雷击顶,随即世界立刻变得无声了,人们都被震得暂时失聪。龙首山剧烈抖动,巨型蘑菇状烟云冲霄而起,遮天蔽日。这一声巨响,炸掉了三座山头,爆破岩石240万立方米。
——中国最大的露天镍矿诞生了!
从那天起,龙首山便活了,有了精神。
现在,金川公司的采矿巷道分几层,最深的一层已经挖到地下600多米,像血管一样遍布“龙体”。完全采用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最先进的采掘技术。取走矿石,又用钢筋水泥填充好,龙首山没有被掏空,反而更结实了。
一条条主巷道,在龙首山的脏腑里盘来绕去,高大坚固,灯光明亮,与山外的公路连接直达选矿场。运矿石的卡车来往穿梭,轰轰隆隆,马达声格外响,在巷道里滚来荡去经久不散。卡车又是一辆接一辆,其声浪以及所造成的共鸣相聚合,相衔接,有急有缓,忽高忽低。再加上打钻声,矿石的碰击声,矿车的奔跑声——这就是龙首山的音乐。
是金川公司迷宫般的矿区里最迷人的乐章。
身在迷宫里觉得是在地下,走出迷宫口原来是半山腰。倘若站在北京、天津看这迷宫,它是在2600多米高的天上。
果然是龙抬头。
金川公司的冶炼厂则是另一番气象。高大敞亮的厂房,现代化的设备,空中双层天车,水泥地面上一尘不染,各种工具和产品码放整齐——连我这个对大企业并不陌生的人,都感到钦服,惊异其管理得好。车间里只见设备开动,不见有人操作,可见其生产过程已经完全自动化。
闪速炉正在出镍,镍水如火泉,奔腾跳跃,直泻仓底。见我登上冶炼平台,有几个年轻工人从控制室里走出来。炉长才只有二十七岁,最小的刚满二十岁,都是金川公司中等技术学校或职业高中的毕业生。他们应该是第二代金川人,我立刻想起老金川人喜欢说的一句话:“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这群年轻的冶炼工,和沿海大城市里的现代青年没有什么不同,从容自若,还有一点桀骜不驯的酷相。虽然都穿着工作服,但每个人都穿出了不同的花样,或不系扣子故意露出里面花哨的T恤衫,或胸前挂着一个小玩意儿,或把安全帽戴得歪斜而又帅气……
他们有个性,有文化,围住我问的都是一些文学方面的问题。当我向他们提问时,他们却表现出与他们的性格和外表很不相称的焦虑。
我讲他们是幸运的,应该有足够的自信,既对得起企业,也对得起自己。单讲镍,金川公司已生产了33万吨,完成工业总产值118亿,上缴利税47亿,是国家一期投资的3.2倍。对促进中国西部经济的发展所起到的强大效应就更不必提了。他们个人的收入,也和沿海大城市里经济开发区的企业职工收入差不多,高出普通企业的职工收入一大截。所以金川公司虽然地处大戈壁,可每年都要吸引数百名大学毕业生来投奔。这应了一句老话:“富在深山有远亲”。
年轻的班长大摇其头,甚不以为然。苏联完蛋,美国松了口气,世界上不再打仗,我们的镍卖不出去,哪来的钱?
想不到他出语惊人,胸怀世界,企盼战争。我问,你难道真的希望世界上天天打仗,打大仗?
他说,我是工人,管不了全世界的事,只希望出好镍,卖好价钱。
这个青年工人直率地说出了目前使整个金川公司陷于困境的主要原因。在以后的采访中,我接触了一些中层干部和高级决策人员,也都叫苦不迭,感到压力沉重。
金德君——又是一个名字里含金的,是金川公司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多年担任公司的计划部主任,三十多年来她结交的镍朋友、铜朋友、钴朋友、金朋友、银朋友,遍布全国乃至世界。去年到了退休年龄,公司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浪费自己的能量,便改任金川金属原料公司的总经理。
她和丈夫是金川的第一批创业者,当年其实是被骗来的。当时她俩是江西冶金学院的教师,去为金川选拔干部的人说,要调最优秀的专业人才支援“国家重点建设”,而金川又是一块风水宝地,北有龙首山挡风,南有祁连雪峰供水,雄踞西北要道,民风淳朴善良。正像京剧《武家坡》里所唱的:“一马离了西凉界,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而她和丈夫正符合这“最优秀”的条件。她只有二十五岁,泼辣能干。她的丈夫是1958年毕业于东北工学院冶金系的技术尖子,又是院篮球队的主力,身高体健,一表人才。学院不想放,但又不敢留,那个年代谁敢对“支援国家重点工程建设”说个不字!金德君的小儿子刚八个月,她给孩子喂足了奶,抱到母亲家,就跟丈夫来到金川。
当时金川除了风沙什么都没有,小土房子里连床都没有,进门就算上了床。吃豆面,吃骆驼草籽,拉稀,拉蛔虫,一拉一盆。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不足一百元,拿出六十元寄给母亲和孩子,剩下的作两个人的生活费。其苦,其累,至今还不敢回头想、回头看。现代人也无法想象当时他们所遇到的困难,以及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精神。
尽管他们是被骗来的,却也没有要求再回去。金德君被人称作“工作狂”,她曾经被怀疑身患癌症,在北京做了大手术,医生叫她至少休息两个月,她在医院躺了十天就回到金川,躺在床上办公。全公司只有五个女中层干部,她是其中的一个,而且是正处级。在这个习惯于男人掌权的世界上,女人如果和男人同等条件是提不上来的,必须比男人强得多。
她的丈夫是冶炼厂的副总工程师,炼镍专家,业务尖子,却只是个正科级。分房轮不上,出国轮不上。曾经是篮球场上的骁将,如今却生活在夫人强大的阴影里。而金德君则开玩笑说,女人当官不如当官太太。
她目前忧虑的也是金川公司的前途。过去一吨镍可以卖到十三万多元,现在卖五万元一吨都很困难。从独联体走私进来的镍,虽然质量很差,每吨却只卖三万多元。加拿大的萨特伯里公司也在中国设立了两个办事处,推销他们的镍。竞争加剧了,而市场在萎缩。主要原因就是苏联解体,对世界的威胁不存在了,经济发展缓慢下来。战争警报解除了,美国认为不会有大仗打了,开始拍卖战略物资,抛售库存的锌、镍等金属,使有色金属的售价降到最低点。
这使我想起那个著名的动物保护区里鹿群退化的故事。鹿由于受到人的力量的保护,有足够的青草和清水,且没有任何危险,鹿开始变得懒洋洋了,不会跳,不会跑,莫名其妙地生病或死亡。一位动物学家想出高招,给保护区里放了几只狼——这些饥饿而残暴的家伙,对鹿群展开了疯狂的追杀,撕咬。鹿们很快有了生机,为了逃命恢复了能跑善跳的功能,头昂起来了,耳朵支起来了,角长得快了,皮毛有了光泽……
难道人类世界也如此?有些国家的存在对世界经济的发展莫非也起着狼对鹿群的效应?
镍都实业公司的经理常子荫,快人快语,集中向我们介绍了企业的困难。按沿海地区流行的说法,他的公司应该是金川公司的“第三产业”。当初成立的时候有四项基本任务:第一,为金川公司的职工家属安置就业;第二,为金川公司的产品进行深加工;第三,为金川公司进行配套服务;第四,为金川公司离退休人员安排后事。金川公司能在腾格里大沙漠里稳住阵脚,人心安定,镍都实业公司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这些能干而又老实厚道的金川人,几年搞下来,实业公司发展出115个企业,161个商业服务网点,拥有职工18000多人。去年产值四亿七千万元,给国家上缴利税4200万元,搞出了不少部优、省优产品,在全省100家大型企业中,名列第8位,成了名副其实的国营大型企业。
“第三产业”变成了“第一产业”,企业大了,灵活性就少了,困难越来越大。仅别人欠他们的债务就有6000多万元,讨不回来,严重影响了自身的发展。国家的困难,别人的困难,都转嫁到他们身上,却找不到能说理的地方……
这一切是否都跟金川公司的拳头产品——镍的销售情况不好有关?
我采访的重点是杨金义和杨学思。然而在金川公司里要找到杨金义又最困难,一会儿听说他到井下处理现场问题去了,你到了矿区他又回到总部主持生产调度会议,你追到总部他又去接待外国客商。最好的办法是到家里堵他,然而他每天到晚上10点多钟还不回家……
时下谁心里没有一堆问题或一团困惑?叫一个企业家能说什么呢?理论上的道貌岸然,并不能阻止社会风气的退败和精神上的堕落。
企业的困难大同小异,也许杨金义对我的许多问题不做回答,正是他最好的回答。有些事情说出来反而不如不说。沉默是一种智慧,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力量。我又何苦逼得他躲躲闪闪?
这个道理不错,然而我是干什么来的?采访者就应该让被采访者开口。否则就是我的失败,白白奔波数千公里来到金川。
在杨学思专为我和其他来访者召集的小型座谈会快结束的时候,杨金义终于露面了。他落座后没有打断别人的话,让正在发言的人继续讲。杨学思递给他一块西瓜,甘肃的瓜糖分多水分多,杨金义吃完西瓜,摩挲着双手,正不知用什么东西来擦掉手上和嘴边的瓜汁。金川的服务员也很老实,只知道快散会了,看见经理进来也不再补送给他一块湿手巾。杨学思没有丝毫犹豫,把自己用了一上午的小手巾递过去,这叫不拿自己当外人。杨金义自自然然地接过毛巾,把手和脸擦了个干净。他拿自己更不当外人,也不把书记当外人。
这个细节是微不足道的,也许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注意到这件小事,却让我很感动。这表明了他们的关系和感情……也许我过于敏感了。不论到任何地方,党委书记和经理同时出现的时候,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和联想。这是没有办法的,在现有体制下,任何单位行政一把手和党的一把手,是最难扮演的两个角色。演成“哥俩好”,是封建主义的习气;演成“窝里斗”,也不是社会主义的作风。社会主义的“核心”和经济工作的“中心”,应该怎么相处?
这“二杨”,年纪差不多,身材差不多,一个是东北人,一个是西北人,一个是搞冶炼的,一个是西安交大学电的。他俩的故事实在应该另外写一篇很好读的文章……场面逼到这儿,问题堆到面前,杨金义不讲不行了。他不开口座谈会就无法散场。
他开口了,首先申明绝不能把公司的希望寄托在战争上。尽管他认为战争仍然是现代人类的重大隐患之一,不要盲目地认为世界从此太平,不会再有战争了。海湾战争刚打完,中东还在打,南斯拉夫在打,阿塞拜疆在打,世界纷纷扰扰,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人们不会轻易忘记历史……
何况金川公司眼下就被拖进了一场战争里,经济竞争也是一场战争。而金川公司必须在这场战争中打赢。人们不是爱说市场如战场吗?进化之谱,就是竞争之道。有竞争才有发展,有对比才有竞争。如果你不能胜利,就只有失败。在必须分出胜负的世界里,只有胜者才能生存下去。金川公司位于国家西部,而西部地区物资丰厚,占国土面积70%以上,这就是说,如果西部经济滞后,东部地区的发展就会缺少有利的资源依托和市场空间。美国也曾先发展东部,然后发展西部。瑞典的工矿企业在南部,现在议会也正辩论如何加快北部的开发。我们国家的决策者更不会缺少西部意识。
再说说金川公司的优势,抛开战争因素不算,在当今世界上,镍、钴及铂族金属被越来越广泛地应用于现代工业和人们的日常生活。按80年代的资料分析,镍钢的比重,美国是1.55%,日本是1.53%,法国是2.08%,西德是2.18%,英国是1.73%。而中国目前的镍钢比重尚不足0.5%。
大家常常碰到这样的情况:从发达国家进口的机器设备,打开包就能用,而且不容易坏。买国产设备很可能打开包就是坏的,再打开一个还是坏的。这里就有一个材质问题。1992年中国的钢产量突破了八千万吨,2000年要达到一亿吨,镍钢比例按0.9%计算,全国每年镍需用量九万吨,而我们的镍产量每年不足三万吨,谁说镍没有市场?
杨金义在质朴敦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百折不回的性格,这是一个有主见有自豪感的男人。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在困难中愈显出了他的见识,他对事物没有失去平衡判断的能力,三言两语就指出了金川公司的希望之所在。
希望是不能被埋葬的,不能让希望腐烂。一个冷静执著的指挥者,永远不能让群众回避希望。人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机器,只要给他规定了目标,他就可以承受一切。
相比之下,杨学思则显得举重若轻。不知他是有意要配合经理的讲话,还是灵机一动,晚上把我领到了金川公司的五彩城。我刚从一个杂志上读到一篇他的文章《构造大政工体系》。里面提到“虚功实做”“软功硬做”“以人为本”“渗透融合”“寓教于文”“求新求活”等观点。以他的精明,会不会利用我们的来访,为他的“大政工体系”服务?
五彩城是一座造型优美的现代建筑,里面设有各种娱乐厅、游艺厅、健身房、放映厅等,三楼是个豪华的大歌舞厅,有自己的乐队,自己的演员。因为是周末,五彩城里拥挤着金川公司的年轻人和一部分洒脱的中老年职工。他们的服饰鲜亮、新颖。和金川人比,我这个从沿海大城市来的,倒显得笨拙,寒酸。
五彩城里洋溢着欢乐和生机。人们的脸上闪着光,金川人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这是一片忠厚的土地,曾经被历史忽视过。但它有巨大的潜力,总能达到责任或命运要求它达到的高峰。金川人创造了一个镍都,也创造了一个时代。他们的业绩将与历史和文明同在。
后记:
我曾在一个机械制造业的大企业里工作了二十多年,对大企业自然情有独钟。凡我采访过的企业,都尽量保持着联系,关心它们的发展状况。通过跟老朋友的电信往来以及在网络上看到的信息,知道了一些金川集团公司的现状。
1995年4月,金川公司生产的“金驼”牌一号电解镍,在伦敦金属交易市场正式注册。
2007年营业收入突破500亿元。
陆续与全球30多个国家和地区开展有色金属矿产资源开发合作,并拥有了世界领先的装备和工艺技术,比如:
世界首座富氧顶吹镍熔炼炉;
世界上连续回采面积最大的机械化下向充填采矿法;
世界上首座铜合成熔炼炉等等。
到2021年,金川公司年产镍20万吨,居世界第3位。
年产钴1.5万吨,居世界第4位。
年产铂族金属7000公斤,亚洲第一。
还有铜100万吨,金30吨,银600吨,硒700吨……年营业额494.67亿美元。金川公司已经位列世界500强中的第336位,中国跨国企业“100大”中的第59位,所有销售收入以美元计。
我为金川公司感到骄傲,也倍感欣慰。在经济风暴中,还是有些大企业挺住了,没有亏损几千或几万亿!
这样的企业才称得上是“民族的脊梁”。
(根据1992年采访笔记整理成文。2023年11月22日)
蒋子龙,1941年生于沧州,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多次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奖。代表作有《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农民帝国》等,出版著作百余种。曾任中国作协副主席。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