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舞

2024-04-29 00:44:03柏祥伟
天津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文友文学

我们席地而坐,彼此相视,眼神坦诚,坚信笔端里的虚妄是真实的。对于身处县城的文学写作者,我向他们致敬,包括我自己。

——题记

1

县城是弹丸之地,地方小,各行业的圈子也就显得小,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多人都是这么相熟起来。有一次,在饭桌聚会时,有人向我介绍甲,说他是县城里著名的诗人。甲坐在我对面,对我点头,无声地笑了笑。他有着盖过耳朵的长发,鼻梁上架着方形眼镜。甲闷声喝酒夹菜,别人说话或问他话时,他都以“嗯”或者“不”简短回答,也不对别人的谈论发表自己的看法。我有心主动和他交流两句,他只是瞥了我一眼,就继续闷头抽烟发呆。

那一次饭桌聚会,众人临散场时,我要了一张甲的名片,表示出以后要向他学习的愿望,甲只是打着饱嗝对我说了一声“好”。我和他握手告别,甲握着我的手,喷着浓重的酒气说,我在县城里写了半辈子诗歌,我就是鲁迅笔下那个穿着长衫而又站着喝酒的人。

听到甲这几句话,我不由朝后倒退了一步,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大街刮着很大的风,甲遮过耳朵的长头发被风吹得张扬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颓废的鸟巢。我看着他被众人招呼着,步履歪斜着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后来我才听说,甲在县城的文学圈里,是一个比较有个性的人。甲的个性是被众人公认的。甲说话生硬,甚至言语伤人,为人处世不合群,在众人的认知里,因为甲是个诗人的缘故。

据说甲在年轻单身的时候,曾经给当年一位著名女影星写过情书。他以炙热的感情和浪漫的诗句表达了对那位著名女影星的爱慕之心。这件事不知道是谁先传了出来,在邻里坊间传播,闹得沸沸扬扬。

据说情书寄到了北京之后,这位女影星居然收到了,然后这封情书几经周折又转回到县城的公安局里。甲被民警叫去谈了话,问甲为什么要给女影星写信。甲在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女影星感到害怕还是愤怒,抑或女影星出于好意,委托当地政府转告婉拒了甲对她的追求。具体内幕除了甲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民警,别人都不知道。一直到现在,甲对当年这件事避而不谈,众文友也没人当面问过他。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甲却因为这件事,在县城里声名大噪,几乎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从此以后,甲在别人眼里,也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诗人。

甲一直到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据说他没结婚的原因很复杂,主要原因是很多女人不能接受甲给女影星写情书,认为这是一个轻浮的男人,是个言行异端的疯子。也有人分析,甲之所以不结婚,是他一直在按照女影星的标准找女朋友。在一个小县城,像女影星这样的女人,不是说凤毛麟角,是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

我曾见过甲因为和别的文友讨论诗歌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勃然大怒,相互指责上升到以污言进行人身攻击的地步。双方意见不同,见解不一,对彼此诗歌的流派和表达方式嗤之以鼻。

有一次,在文友的聚会上,尽管众人小心避让甲的个性,不知怎么的,因为文友一句对诗歌流派的个人理解,还是惹得甲愤然变色,起身拂袖走人。

甲说,不懂诗就别谈诗,不懂诗的人谈诗等于对诗歌的玷污。

甲坚持写诗很多年之后,终于结了婚娶了一个相貌普通的纺织工人。很多人见过他的妻子,不多言语,也不爱笑,除了上下班,唯一的爱好就是织毛衣和毛裤。很奇怪,这个女纺织工人是用什么征服了孤傲不群的诗人。

现在甲年过半百,头发花白且头顶发秃,变成了一个言语温顺、神情和蔼的老男人。他还在坚持写诗,他的诗里没了青春时期的狂野和澎湃,去除了热血沸腾和信誓旦旦的字词,更多是写一些具有教化意味的哲理诗,简短几行,近似口语,有禅悟意境,读完经得住几分咂摸。

甲过了五十岁以后,性情有变,愿意主动和文友们接触。我因介入写作起步较晚,人到中年,半路入行,之前对县城文学圈的人不熟悉,与甲也只是有过几次吃饭的交往,并没过多深交。对于甲的诗作,我谈不上喜欢,也无意质疑。他的诗发表在各级报刊上,数量不算多,发表之后,大多没有反响,他的名字在众多诗人之间,不惹注目,属于可有可无的那种。甲对我的写作,也没表达过鲜明的意见。我记得他曾对我说过,写作要秉持美德,即使写丑恶也要从审美的角度去写,写绝望也要写出亮色。我对他的见解表示赞同,只是因为知晓他的个性,与他谈话时,有些忌惮,赔着小心,不愿主动探讨过多的文学话题。

记得去年初夏的一个下午,天下着雨,甲忽然来找我。他打着一柄黑色雨伞,裤脚和鞋子已经湿透。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默默地抽烟、喝茶,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临近下班时间,他忽然说,下雨天适合小酌,不如咱们去餐馆喝一杯。他说着伸手拍了拍身旁的背包,咧嘴笑着说,我带了一瓶老酒,口味不错。

那天傍晚,我和甲坐在了槐树路上的一家老菜馆里,甲点了四个菜,两荤两素,那瓶老酒倒在酒杯里,泛起陈年的酒花。一杯酒下肚,甲的眼神亮了起来,依稀看出诗人当年的神采,我从他“嘿嘿”的笑声听出了一些坚硬的东西,让我心底响起石子滚落的声音。

甲嘬了一下嘴巴,盯着我说,你想听听我当年的一些事吗?关于文学的。没待我回答,甲抬手抹了抹嘴巴,“嘿嘿”笑着说,我知道,很多人都好奇,我当年给女影星写情书那件事。

我跟着笑,你想说就说说吧。

甲笑着点头,他的脸涨红了,像个犯过错的孩子咂巴着嘴巴说,现在想来,那件事真是冒失了。其实我不是喜欢那个女影星,我只是喜欢看她演的电影,清纯得就像荷叶上的露珠儿。你想啊,人家女影星在北京,我是一个偏远小县城的普通男人,简直就是飞鸟和鱼的距离,遥不可及啊。可是身处当年那些青春燃烧的岁月,我却按捺不住冲动,用最炙热的语言给女影星写了一封情书,当然一直到现在,我对这事也不后悔,我因此年轻过啊。我一直认为那封情书是这辈子最好的诗,没有之一。我用诗句表达了我对她的爱慕和思念,我邀请她来这个县城,与我过男耕女织、相夫教子的生活,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多好。也许是我这个想法吓坏了女影星,她认为我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于是她把我写的那封信交给了她的单位领导,领导就把这封信通过省市县逐级退了回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封情书最终退到了公安局里,他们警告我,以后不许再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这件事被传出来之后,很多人都认为我是个神经病,是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我对这些指责和嘲讽嗤之以鼻,追求爱情是我的权利,我认为我没错。甲说到这里,掂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嚼着,他腮帮上的肌肉随着咀嚼鼓起,依稀还能看出甲当年的放浪和张狂。

我问,然后呢?

甲说,没有然后啊,然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他又拍着头顶说,岁月真是一把猪饲料啊,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变成现在这个肥头大耳的油腻老男人。

甲这么自嘲,我只能跟着无声地笑。甲也跟着笑,我再给你说一件当年做的傻事吧。有一年春天,我写了一组诗,那是我满腔热情一气呵成的诗。我认为这是一篇旷世大作,就想投给杂志社发表出来,我想去杂志社的编辑部,当面交给编辑老师。于是我一大早起来,乘坐公交车去了省城,颠簸二百多里路,按照地址找到了编辑部。当我想跨过大街进入编辑部的时候,忽然觉得双腿失去了迈动的力气,我忽然胆怯了,虽然我与编辑部近在咫尺,可是却觉得隔着无法逾越的汪洋大海。我久久地盯着大街对面的编辑部,这是多么神秘的地方啊,这是无比神圣的地方啊,这是缪斯女神所在的地方啊,我怎能靠近她呢。在我长久的注视里,对面编辑部的楼房散发出耀眼的光环,这光环让我激动眩晕,让我觉得浑身窒息无力。没错,对于心中的女神,远远看一眼就足够了,莫名的幸福和满足慢慢涌遍了我的全身,我倒退着转身离开了那里,揣着写满诗句的稿纸回到县城里,然后去邮局把那组诗寄给了省城杂志社的编辑部。

我问,后来这首诗发表了吗?

甲咧嘴一笑答,石沉大海。

我举杯对甲,甲喝了一口酒,呛得咳嗽了两声,他抹着嘴巴说,好吧,趁着酒意,我再给你说一件我当年做过的傻事,非常美好的也是非常痛苦的傻事。那是我和现在的妻子结婚以后的事,那时我写的诗已经陆续在报刊上发表了。有一次,省城的一家文学刊物举办采风笔会,邀请我去参加。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文学聚会,时间是半个月,参加人员大多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诗人,红男绿女,聚在一起很热闹。我们白天接受专家学者的讲课培训,晚上就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与我同桌的是一个笔名叫云朵的女诗人,她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就明显感到心脏“怦”地颤了一下,就像被子弹击中的感觉,灼热、心疼,没错,就是莫名的心疼。疼得我不能自已,浑身颤抖,寝食难宁。那时我才知道,我终于遇见了我这一辈子要找的女人。也许在别人眼里,她没有出众的美。她蓄着齐耳的短发,单眼皮,高鼻梁,嘴巴薄,面皮白皙,微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细碎的牙齿像排列的玉米粒儿。她说话的语速轻而慢,像潺潺流水一样好听。我看她的时候,她会脸红,那种红并不完全是害羞,是那种天然的不加修饰的,似有似无的,就像荷苞尖上的那一抹红,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给戳疼了。这种疼让我感觉出我的心在流血,不,是渗血,血珠儿一点一点地渗出来,难以言状的疼痛折磨着我,痛苦并幸福着。我想如果我这辈子和她在一起生活有多好,我们可以一起读书,一起写诗,彼此读彼此的诗,我宁愿不食烟火,也要过这种浪漫美好的日子。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没有来由地爱上了她。可是我却不敢表达我的爱意。我想起了我的妻子,在我临来之前的晚上,给我叠衣服,擦皮鞋,用深情期待的眼神在车站送我。我几次想对云朵表达我的爱慕时,就觉得妻子的眼神在背后盯着我,我被这种感情折磨得头昏脑涨。一直到笔会结束以后,文友们彼此告别,我默默地跟在云朵身后,看她提着背包走出去,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等她,她对着那个男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时我顿时觉得浑身像被抽去了筋骨,没有挪动脚步的力气。我从省城回来之后,还是忘不了云朵,这种幼稚的单相思简直让我发疯,我几次想对妻子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那是我喜欢的女人,是我这辈子要找的女人。曾经有一次,我看着妻子,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妻子盯着我,她的眼神里满是期待和信任。我看着妻子这种神情,终于还是没勇气说出来,我低下头,“呜呜”地哭出了声。妻子被我吓到了,她问我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我边擦泪边说没事,我说我心里难受,我哭出来就好受了。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为一个女人哭泣,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我为此羞愧,这种羞愧成了我心里的秘密,就像一块滚热的烙铁一样,在我心里留下了别人看不到的伤疤。我能感受到这块伤疤结成的干痂,透过皮肤我也能触摸到它。甲说到这里,抬手摸在左胸口上,偏头对我说,你瞧,就在这地方,一直都在,这是青春给我的印记,时刻提醒我,我曾体验过爱情的滋味。

我说,你讲了一个触动人心的爱情故事。

甲仰脸盯着餐厅顶上的吊灯,忽然张嘴“呵呵”了两声。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低下头的时候,抬手擦了擦被泪水浸湿的眼窝,接着低声说,现在我五十多岁了,写了三十多年诗,我几乎没从写诗中得到过生活中的实惠。我知道,写诗不能养家糊口,诗歌只关乎心灵,仰望星空或者俯视蝼蚁,但我一直认为,写诗的人都有一双翅膀,来构建自身的精神世界,以此来抚慰自己。在我三十八岁那年,我从工作了十多年的国企下岗,那时候的日子真是难过,应付吃喝住行都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真恨不得一分钱掰开两瓣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可惜我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到了穷困潦倒的时候,才明白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跟我一起下岗的同事,有的多少会一些技术,不用费多大周折就能找到吃饭的地方,有的人有力气,只要能舍得下脸,凭力气混口饭吃也不是难事。可是我长期从事写文字的伏案工作,要技术没技术,要力气没力气。这些年我的工资除了用作养活妻子、孩子,省下来的钱就是买书。我下岗以后,手头上断了收入,妻子抱怨,孩子哭闹。有时候想给孩子买一盒饼干都舍不得。我妻子每次早上送孩子上学,都是给孩子揣着一个馒头,到学校门口,看见别的同学在路边店里喝馄饨、喝牛奶、吃面包,孩子拽着他妈妈的衣角,哭着也要喝牛奶,可是哪里舍得花五块钱买呢?我妻子只能拉着孩子走,孩子哭着不走,我妻子只能狠心打孩子的屁股,打得孩子嗷嗷哭。妻子回来,当着我的面哭,说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孩子想喝一瓶牛奶都没钱,咱家穷我不怨你,可是咱再穷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孩子想喝牛奶吃面包,当爸妈的没钱买,这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哭都哭不出来。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都养不起,这样的窝囊滋味,真是不好受。我记得很清楚,家里过得最穷的时候,连十块钱都没有,炒菜舍不得放葱花、生姜,油、盐、酱、醋也要算计着用。有一天,我妻子清炒一盘土豆丝时,发现没醋了,招呼我买醋,我才发现身上连买醋的钱都没有了。我急得翻箱倒柜,扒拉遍了所有的抽屉,才找出七毛钱的硬币。当时那个绝望啊,这个家哪里还有能变出钱来的东西呢?旧家具不能卖,房子不能卖,能卖的只有我书橱里的那一千多本书。真是被逼无奈了,就像《水浒传》里的杨志卖刀,《隋唐演义》里的秦琼卖马一样,走投无路了才这么做。我把一千本书从书橱里掏出来,翻翻哪一本都舍不得卖,可是想想哪一本书都不能当饭吃。终于狠心卖书了,用绳子把那些书扎成捆,忙活了一整天,最后留下了一本《新华字典》没舍得卖。那一千多本书,是我从参加工作后花了三四千块钱买的。那些书被收废品的商贩搬出去,秤了五百多斤,每斤五毛钱,一千多本书一共卖了二百四十多块钱。商贩搬着那些书,扔到他的三轮车里,我的心忽然疼得像刀扎一样,这些书就像我的亲人,他们要离开我了,是我不要他们了,他们离开我,就会被捣得粉碎,捣成粉浆,重新变成一张张白纸,或者会被烧成一把火,成为一把灰烬。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我怎么能做得出来呢?我怎么能这么狠心对待它们呢?我想把那些书要回来,我舍不得卖了,可是商贩把脏兮兮的二百多块钱晃到我眼前的时候,我忽然说不出来了。我舍不得那些书,可是我更舍不得这二百多块钱。我需要这些钱活下去,我没有勇气拒绝商贩递过来的钱。那种难受的滋味,让我觉得羞辱,一直到现在,我想起我卖了我的书,就觉得羞辱和内疚,好像自己做了亏良心的事。

去年我途经城外的一处废品回收站,再次想起了当年那次卖书的情景,不禁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话——“我花了数年的时间才理解,其实你经历的黑暗生活,才是生活给你的最好的褒奖”。

甲说到这里,忽然浑身哆嗦了一下,他半张着嘴巴盯着我,像是刚从梦境般的呓语里清醒过来。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继续说下去,过了片刻,甲缓缓摇了摇头,他的头朝前探了探,便偏头趴在了饭桌上,搭在他头顶上的长发耷拉下来,蜷曲在脑门上,就像一只在阳光的暴晒下无力挣扎的软体虫子。

我问,你喝醉了吗?

甲蠕动了一下身子,对着桌面含混不清地说,我很清醒,没喝醉。

我起身走到他身旁,使劲把他搀扶起来,他的身子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扶着他走出餐馆。雨已完全停了,空荡的大街“呼呼”刮着凉风,暗淡的月色随风奔跑,就像影子一样单薄。我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是晚上十点了。

2

乙来找我,他说想出一本书。他把一叠打印的书稿递给我看,问我有什么意见?我接过书稿翻阅,A4纸正反面打印,很厚,足有二百多页,纸面上的文字密集,不过能看得清。书稿已分类,有散文、诗歌、随笔、小小说,还有“老干体”的古诗。书稿的内容就像一锅大杂烩,我翻阅了一会儿,看出书稿几乎包罗了他这大半辈子写的东西。

我问他,你想怎么出书?

他反问我,据你了解,现在出书需要多少钱?

我再问,你出书有什么目的吗?想上架销售?还是想评奖?

乙迟疑着说,这些想法都有吧,最主要的是我写作几十年了,想出本书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说,如果你只想结集出版,方便赠给别人阅读,其实不用书号也可以。据我了解,这几年公开出版一本书至少要七八万块钱。

没待我说完,乙便摇头说,我必须出一本名正言顺的书,这样才不枉自己写了这么多年。乙的态度如此坚决,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写作多年,没有自费出书的经历,不过却常有全国各地的文化公司的书商联系我,给我推送一些自费出书的信息,对于自费出书的流程和行情,我也了解一些。既然乙坚持要出版一本带书号的书,作为交往多年的文友,我只能答应,找熟人问问到底怎么出书最快、最好、最省钱,然后再告诉他。

乙听了我的话,神情欣慰,对我说,咱不用考虑省钱,要出就出质量最好的书。你写作圈里人脉广,熟人多,这事就拜托你了。

乙临走时,我让他把书稿带回去,乙很认真地说,书稿留在你这里,劳累你仔细看看,多提修改意见。

我送乙出门,乙与我握手告别,沿着台阶移步。他的步子很稳健,不过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后脑勺上露出了一丛白发,看起来后背也有些驼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我生活的这个几十万人的县城里,就像全国无数个县城一样,有着一群热爱文学写作的人,不分年龄,男女都有,尤其以四十岁以上的人居多。他们遍布在社会各个层面,有教师、公务员、医生、农民、商贩。他们有的视写作为生活中唯一的爱好,有的称写作为“我手书我心”,也有少数人视写作为向往的神圣职业,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出现在报刊上,激动和喜悦溢于言表。更多地是把写作当作自娱的一种方式,写风花雪月、四季变换,写人情世故追忆往昔,写时事感慨以古论今。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写作,对于发表自己文字的欲望强烈得如雨后的春草,他们甚至把写作的成败摆在了涉及自身尊严的位置上。

我因写作结识这群人,既是写作文友,也是生活里的朋友,可谓无话不说。乙便是县城文学圈里与我交往比较密切的文友之一,可以说,他的写作经历,集中体现了县城文学圈里的大多数人情况。只不过,他也是少数因为写作在生活和工作中,得到一些实在利好的人。

乙在政府某个部门里工作,早年因为爱好写作,被单位领导重视,专职给单位写工作材料,写年终总结,写报送上级部门的汇报材料,有时也写领导的讲话稿,给各级媒体送稿,宣传单位的工作业绩和亮点。因为兢兢业业写作十几年,得到历届领导的认可,乙的工作职务也随着时间一步步升迁,从普通职员坐到了部门副职的位置上。

有一次文友把酒小聚,乙微醺后面露喜悦,说现在已是三级主任科员,对现在的自己已经很满足了,这来之不易的成绩,要感谢生活。我不清楚乙说的三级主任科员具体是什么职务和待遇,但从他欣然自足的神情来看,应该是对自己多年的努力得到回报很欣慰。乙这么一说,众人当场举杯为他祝贺,有人嚷嚷着要乙为这次聚会买单,乙满口应诺。

乙在单位虽有相应的待遇和级别,可终究是以写字为业的人,社交人脉相对狭窄,他性情寡淡,不嗜烟酒,只喜藏书。在县城的文学圈里,乙的藏书数量,堪称最多。乙藏书却很少买新书,他平时喜欢去书摊游逛,淘陈年旧书,以此为乐。乙尤其喜欢收藏签名书,无论是外地作家或是本地作者,但凡出书者有交情的,乙必会想方设法求得,并要求签名收藏。多年以来,乙的藏书足有上千册。我曾去过乙的书房,四壁全是书架,摆满了天南海北的作者签名本,乙兴奋指点,这些书才是无价之宝。他曾对儿子说过,等他百年之后,把全部藏书留给儿子传世。儿子对乙这话嗤之以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写了大量的文字,悄悄地给报刊投稿,终究是石沉大海。投稿失败让乙焦虑和绝望,怀疑自己的写作能力,怀疑自己找不到写作的门道。他曾经多次委婉地找我要过一些报刊的通讯地址和编辑的个人邮箱,我找了一些提供给他,终究还是没有音讯。乙曾多次与我探讨过写作是不是需要天赋的问题,他信誓旦旦地说,你不能不承认,写作这行业,天赋是个很关键的东西。比如你,写了这么多作品,顺利发表并且能获奖,这不是天赋的原因吗?

我对乙关于写作需要天赋的论断不以为然,我对他说,写作最重要的还是勤奋,要多看书,多练笔,多思考,这样才能提升写作水平。乙对我的话半信半疑,还是坚持天赋的观点。他语气近乎焦灼,这些年,我也没少看书,没少写,为什么总是不能发表?面对他自责似的追问,我只得说,如果说写作需要天赋的话,不如说写作需要技巧。乙又追问,何为技巧?我想了想,何为技巧?我却一时也回答不出,只得答,所谓技巧,笼统地说,只能是功到自然成吧。乙认真想了想,面带羞愧,叹息说,如你这么说,我还是下的功夫太少了。我不知怎么再解释,只能对他说,我打个比喻,不一定恰当啊,就像咱们去菜市场买来一堆菜,怎么才能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这需要考验厨师的厨艺了。乙怔怔地想了想,点头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我觉得并没说出什么“道理”,只是说了一些个人写作积累的感悟吧。类似关于写作话题的探讨,乙和我有过不止一次,其他文友也有过很多次,每次探讨,都是纸上谈兵,总是没有什么实在的结论。

乙和其他文友一样,蚂蚁爬树一般在写作中摸索,日累月积,写出的一些文字也变成了铅字发表出来。乙第一次得到稿费,是在省级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收到稿费单后,第一时间告知我,神情和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骄傲,看,二十块钱的稿费,我要请客吃饭!

这样请客的理由没有人会推辞。因为得到二十块钱的稿费,请吃一顿饭,花费几百元,也是甘愿。乙的稿费单在亲戚和朋友圈里传播了很长时间,很多人见面问,听说得稿费啦?恭喜恭喜。乙便喜滋滋地答,同喜同喜,我请客吃饭。乙因为一张稿费单请了几场饭,每次都在吃饭时把稿费单拿出来,挨个给在场者欣赏,一字一句地念着稿费单上的每一个字。最后把稿费单在传阅中揉皱了,几乎快要破碎了,还是舍不得去邮局兑换。

我后来听说,这张稿费单最后被乙烧了。他在清明节给父亲上坟时,在坟前把稿费单烧了告慰天上的父亲。他嘴里念念有词,因为写作得到稿费了,这样的骄傲和喜悦,他要给最亲近的人分享。

我理解他这样的举动和心情。

乙把他所有在报刊上发表的文字都剪下来,集中贴在一本硬皮笔记本里,认真在封面上写着:文荟剪报。他仔细用胶水把剪报粘在笔记本的纸上,认真附写上发表的年月日。我曾经见过他的剪报,厚厚的一本,散发着霉尘味儿,掂在手里有些重,一页一页翻阅,因年岁久远,有些剪报已经泛黄,带着过去的时代印记。那时我就想,如果把这些剪报的文字编辑成一本书多好,也不枉乙耗费心血写了这么多年。只是我终究没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我知道出一本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乙肯定想过出书,他没这么做,应该有自己的难处。

我记得那是一个光线暗淡的黄昏,我和乙坐在他家狭窄的客厅里,我欣赏他的作品剪报时,夕阳从窗户里透进来,他的脸色显得格外庄重。他绷着嘴巴,盯着我翻阅剪报,神情仿若一个无比虔诚的基督教徒面对手里的《圣经》。

现在乙终于决定要出一本书了。他这个决定让我感到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庄严。他写了一辈子,应该出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按照他的话说,这是一本可以在死后当枕头垫在棺材里的书。我被他的决定感动,决心要帮他把这本书出出来。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联系了几家文化出版公司,问清了自费出版的流程。

我把从书商说的这些信息打电话告知了乙。为了减少乙的顾虑,我对他说,老兄,自费出书很正常,当年莫泊桑的《羊脂球》还是自费出版的呢,后来才成了世界名著。乙听了之后,老大会儿没吭声,过了片刻,乙才用沉闷的语气说,好吧,我明白,我考虑考虑再回复你。我从乙的语气里听出了犹豫和失落,我说,五万块钱不是小数目,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

那次我和乙通话之后,乙很长时间没再联系我。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我突然接到乙的电话,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听起来很兴奋,他大声对我说,我决定不用书号出书了,我找了当地一家比较熟悉的文化广告公司,让这家公司给我出一本书。他说完这个决定之后,“呵呵”笑了两声。接着又说,咱有自知之明,写的这些东西就是一包烂草,就不正儿八经地出版了,免得让外界笑话咱。我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自嘲和解脱,仿佛终于卸下了一个重压在身的包袱。他说,他决定在广告公司里印书,给亲朋好友小范围赠阅,出一本小集子,也算对自己写了多半辈子的文学有个交代。

我尊重他的决定,表示支持他。我说,咱们出书既然不用来评奖、评职称,也不打算在书店上架销售,那就没必要花费很多钱了。

乙说,就是,不值得。再说,花这么多钱出书,家人也不同意。

乙出书大约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在此过程中,他几次联系我,把广告公司设计的封面样稿给我看。广告公司设计了几个风格版式图样,有魏晋风格的幽远山水版式,有一朵梅花探出窗外的版式,还有一行足迹渐行渐远的背影版式,他把这些样图发给我,征求我的意见。我以为个人出书,一定要以作者的要求和审美去设计,我不好提出什么具体的看法。乙再三追问,我只得说,按照我个人的理解,不要设计得太繁琐,封面越简单越好。

乙最终定稿的封面样图是他农村老家的一幅全景照片,远处是山峦和白云,近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隐约可见几座房屋。乙指着那几座房屋说,你看,这一座老房子就是我童年的家。我小时候,经常牵着羊去那座山底下放羊。

他这么解释,我明白了他选用这幅照片做封面的缘由。

乙选定出书的封面样图没多久,他的文集就印刷成册了。书名叫《丰收》,这两个字的字形是广告公司从电脑字体库里选出来的,是介于楷书和隶书之间的字体,看起来比较端庄。书的版式尺寸比小学生的课本要小一些,封面印刷的颜色有些模糊,纸张摸起来有些生硬,勒口处竟有剌手的感觉。内文的纸张摸起来厚实,却又觉得很脆弱,好像不小心就会折断,纸张的颜色白得刺眼,像是涂了一层漂白粉,让我想起地摊上兜售的那些浆挺笔直的廉价西装。

这是一本印刷装订粗糙的书,但是不管怎么说,拿在手里的的确是一本书,封面上赫然写着乙的名字,封面勒口折页上,印着乙的一张二寸大小的免冠照片。那是乙年轻时的照片,这张免冠照片在这些年里,乙千篇一律地贴在了各种档案或申报表格上。照片里的乙留着三七开的发型,不算长的头发温顺地趴在额头前,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和鼻孔紧绷着,看起来整个面部的肌肉都在用力。

照片下面是几行乙的作者简介——乙某某,笔名:闲鹤山人,出生年龄,性别,何时何地从哪个学校毕业,在单位历任岗位,现在是某单位什么职务。然后另起一行,着重列举了乙的写作历程和写作成就。在省市级报刊发表作品多少万字,曾获得各种奖励和荣誉称号。最后写着:本人长期爱好文学,修身养性,以文会友。

乙把他的文集送给我的时候,他的双手有些颤抖,神情也显得有些紧张,他盯着我翻阅这本书,显然在期待我说些什么。

我说,祝贺老兄大作出版。

乙咧嘴无声笑了。他把双手放在膝盖处,使劲揉搓着。我即刻反应过来,摸起一支笔,连同他的文集递给他。我说,签个名,我留作纪念。

乙摆手推辞着,签名就不必了。

我说,必须签名。

乙就不再推辞,他接过笔,展开书的扉页空白处,握笔的手在纸上来回比划了两下,便挥笔写下:请文友某某雅正,签名落款:乙某某。然后签下日期,又把书还给我。

我审量着扉页上的签字,连声说,好,很好。

乙又笑了,他笑得很开心,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

我试探着问乙,你的大作出版了,应该有必要开个作品研讨会,顺便举办个新书发行仪式,召集文友们一起聚聚,也算给你庆贺。

乙说,有这必要吗?还没待我回答,乙又补上一句,老弟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我说,你出书这么大的事,值得庆贺。

乙的新书发行仪式暨作品研讨会在县城文学交流微信群里下了通知,众文友纷纷响应,表示祝贺。乙把新书拍照发在了群里,表达感谢之情。微信群里一时气氛高涨,对于县城的文学圈,这简直是一桩难得的喜事。

研讨会定在周末的上午,参会者有三十多人,皆是常年坚持写作爱好读书的文友。开会的地点在乙所在单位的会议室,乙的单位的领导也出席了,并在会上第一个发言,对乙的写作成绩给予肯定和支持。各位文友也准备了发言稿,在先后发言中对文集的出版表示祝贺,其中几位文友翻阅书页,对其中的某些章节和字句做了赞美点评,表示以后以乙为榜样,向乙老师学习,为我县的文学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乙坐在会议室的一侧,对每个人的发言都点头表示感谢,他手持一支笔,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录每位来宾的发言。他神情激动,脸色涨红,今天显然是他人生中一个最重要的日子。最后轮到乙发言时,乙站起身,朝众人恭敬地鞠躬致谢,我注意到,乙显然是刚理完发,头发上抹了些发胶,显得整个脸色亮堂。他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领带,整个人焕发着喜庆。

乙发言的时候,显得很紧张,他捏着几张打印好的发言稿,先是念了一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接下来的发言就显得磕巴起来,他盯着发言稿,时而停顿,时而抬手擦汗。他的样子惹得众人侧目,有两位女士甚至忍不住低笑出声,接着整个会议室也跟着爆出一阵大笑。在众人的大笑中,乙也跟着咧嘴笑,他的笑意里有尴尬,有拘谨,更像个无知的孩童一样开心。会议室里的大笑,使得这场原本有些庄重的研讨会气氛变得活泼轻松了。

众人忍着笑等乙念完发言稿,听着乙在发言中对诸位表达感谢,再表示写作任重道远,表态以后将发奋创作,不辜负众文友的厚爱等谦逊词语,乙的发言在热烈鼓掌中结束。众人拿着乙的新书,围在乙身旁,簇拥着乙让他在新书上签名。

会议室里热闹了一阵,有人提议全体合影留念,众人把乙推到了前排中间的位置,每个人都把乙的新书摆在胸下方的位置,表情郑重地合影。乙被众人簇拥的姿势有些别扭,好像整个人被架起了地面,又努力想站直的样子,他昂着头,目视镜头,看起来有些临危不惧的悲壮神情。

乙的新书分给了众文友一部分,剩下的给单位同事和亲朋赠送了一些。最后还有一百多册放在家里的地下室里。乙对我说,所剩不多,这些书他要珍藏起来,不再轻易送人。

我问乙,印书一共花了多少钱?乙说,四百本,不到五千块钱。

大约过了半年以后,乙的儿子结婚了,乙通知我去参加喜宴,我欣然同意。喜宴定在县城最高档的一家星级酒店里,在宴会大厅里摆了二十多桌酒席,亲朋好友坐满,觥筹交错,满堂欢庆。乙满面红光,穿梭于宾朋之间,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场合把他的新书拿出来,赠送给每位来宾一本,言说请多指教。来宾皆手捧书表示祝贺,一定带回去认真拜读。

宴席结束后,客人酒足饭饱后告辞,乙恭送客人走后,我随他返回大厅。曲终人散,饭桌上杯盘狼藉,在残羹剩汁横流的桌面上,我和乙同时发现,乙的新书大多被遗在饭桌上,被汤汁浸泡。客人们忘记了拿走乙的新书,却没忘记光盘行动,把剩下的鱼肉打包回家。

乙对着自己的新书愣怔,他摸起桌上的书,用手摩挲着,面带尴尬。他缓缓坐在饭桌旁的一把椅子上,招呼我坐在他身旁,黯然说,刚才忙着招待客人,咱俩没来得及好好喝一杯呢。

我表示已吃饱了,不再喝酒。乙执意撬开了一瓶啤酒,找了一个空杯给我倒满。乙与我举杯喝酒,他仰脸喝下一杯酒后,叹息一声,把他的新书翻开了,他说,来,老弟,我读一首我写的诗你听听吧。

我点头等他读。乙抹了一把嘴,轻咳一声清了清嗓门,抑扬顿挫地大声朗读起来。他读诗的神情很投入,简直是忘我的样子,我发现,他在读完诗的时候,眼窝里涌出了泪花。他抬手擦了一把湿乎乎的眼,很认真地问我,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我说,很好。

3

丙是个自由职业者。他年轻时做过裁缝,后来摆摊卖过皮鞋,再后来又开餐馆,这些行业有时候挣钱,有时候赔钱。几十年过来,丙做生意虽然没挣得大钱,却也足以维持生活。不知是做生意疲倦了,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丙慢慢抛弃了生意,但是他一直在坚持写作,立志要写出个名堂来,不写出惊世之作不罢休。

丙没接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受过专业的写作训练,他却一直喜欢读书和写作。早些年写诗歌,后来改写散文,也兼写小说。时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千字的作品,在县城的文学圈里,算是资格比较老的作者。丙不喜欢别人称他自由撰稿人,他喜欢别人把他视为真正的作家。在公共场合,别人喊丙作家,或者介绍他是作家时,丙显得很坦然,神情淡定地和别人握手,自信十足地和别人交换微信。

丙写了几十年,在作品质量上却始终没有明显的突破。他的作品总是徘徊在市级以下的报刊上,或者是一些不知名的杂志上。这是丙很苦恼的事,他一直在反思,却终究找不出真正的原因。丙具备写作野心,他在作品里虚构了一个文学地理坐标,就像莫言先生书写“高密东北乡”,福克纳一生致力于写“约克纳帕塔法县”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一样,他也在作品里构建了一个叫“卡班村”的地方,当作他文学创作的精神故乡。如果有人和他提及这个话题时,丙总是会很严肃地纠正,不能叫精神故乡,应该是精神原乡。

丙每每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得到样刊以后,他便第一时间拍照发布在微信朋友圈,拍了杂志封面,再拍发表目录,特意用红色记号笔把自己的名字标注出来,然后再拍作品内容,一并在朋友圈贴出来,形成九宫格的图片,附上图片文字说明:小文一枚,感谢编辑厚爱。他收到报刊编辑寄来的稿费单,也会第一时间拍照贴在朋友圈里,附上图片文字说明:得碎银几两,只为三餐有汤……

丙通过朋友圈或在网上寻找征稿信息,积极参与全国及各省市组织各种名目的征文活动,收到获奖证书以后,也会贴在朋友圈里。如果有机会参加各种文学采风或颁奖会议,丙总是乐意在会场里的会标下拍照。丙身穿西服,系着领带,他的头发朝后梳起来,一丝不苟,表情严肃,双手交叠,带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庄重神情。丙在会场上或笔会活动中,遇见知名的作家,便恭敬地请求与人合影,面带微笑,姿态谦卑。这些合影贴在朋友圈里,有人点赞时,丙大多是视而不见,至多回复一个承认的表情。他收到的获奖证书有一大摞,发表的报刊样本也有半人多高。

丙把获奖证书和样刊摆放在书橱里,时常驻足观赏,发出几声感慨。丙有兴致时,也会在书橱旁自拍一些照片,面部肌肉紧绷,偏头皱眉,目光炯炯,精心挑选后,发布出来与别人共赏。

丙坚持给期刊编辑投稿,大多是泥牛沉海,要么是编辑以题材不符合本刊风格为由退稿。丙焦虑绝望,却不甘失败,郁闷之际,暗地抱怨,编辑不识真货,指责编辑没有沙里淘金的敬业精神。丙写的这一系列作品一直存在电脑文档里,几乎成了心头忧患。他不屑将作品轻易给身边文友看,只等有一天横空出世,惊骇众人。丙曾将这些作品寄给某位在省城的作家老乡指导,老乡看后,对丙说,此类作品不是主流,很难得到承认,还是要回归现实题材。丙表示感谢,说会认真考虑建议。转头却哀叹老乡不过如此,世上竟无人赏识他的创新。他坚持认为,他所写的作品已经达到了“以虚写实”的境界,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升华超越,写作缺乏揭露与批判,那只是流俗平庸的垃圾。

丙曾在某次文学交流会上,因为写作观点存在严重的分歧,与一位常年致力历史题材的作家发生过激烈的争吵。这位作家多年研究地方文史,皆以大主题、大事件、大人物为主要写作对象,出版多部大部头作品,每部作品的厚度堪比砖头,作品多次获得各类扶持奖励,可谓著作等身,荣誉炫目。在交流会发言时,这位作家义正词严地抨击了本地文学圈里的异类写作。他说写作要从历史文化中汲取养分,要具备宏大视野,写作要踏实,最忌耍小聪明,雕虫小技摆不上台面,埋头男女苟且之事不觉得没有味道吗?难道不恶心吗?

这位老作家正说得兴起,不料坐在会议桌旁侧的丙拍案而起,伸手指向此人,住嘴!你那一套把戏,别人早就看得清楚,你写的那些根本算不上创作,你至多也就是一个文史资料汇编者,你从网上摘抄别人的内容,你从别人的书中照搬材料,然后七拼八凑,改头换面,你巧立名目,利用自己的社会资源,你吃相难看,与底层作者争利,你争取政府项目扶持出书获奖,骗取荣誉,你把写作当作经营,你的书只能蒙骗一时,注定会扔进故纸堆里。

丙对老作家的这番直面抨击,让在场者愕然,谁也不明白丙为什么会如此暴怒,冒犯这位身份赫然的老作家。丙说完起身拂袖离去,故意把老作家在开会之前赠予每人的著作丢弃在会议桌上。

自从丙当众怒斥老作家之后,他在县城的文学圈里就成了孤家寡人。与其说是丙主动远离了这个圈子,不如说是众人远离了丙。在私下的议论里,众人承认丙是个有血性的人,但是丙的言行无常却让众人无法接受,觉得不可理喻,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丙和文学圈的文友们形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此后又过了很长时间,忽然听说,丙从家里搬了出去,在靠近郊区的地方找了一处农家院独自居住。据说丙从家搬走的原因是跟老婆经常吵架。具体吵架的原因还是丙自顾写作,对家庭生活不管不问。丙的老婆对丙写作这事从生气到憋闷,再到忍无可忍,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丙和老婆每天说话超不过三句,他不愿意跟老婆说话,老婆也懒得对他说,除非不得不说的时候。老婆问,这事行不?晚饭吃什么?丙总是以“随便”或“你看着办吧”简短作答。这样的生活状态本来是相安无事,可是有一次老婆却对他爆发了,两人先是争吵,后来便摔东西。丙一气之下说,我和你过够了!老婆说,过够了就离婚。丙说,离就离,王八蛋不离。

夫妻二人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父母孩子纠缠着,谈离婚哪里容易。可是话既然说出来,脸皮也就撕破了,彼此成了仇人,僵持了半个月以后,丙便找了一辆板车,把书房里的书籍、电脑全部搬到了农家院里。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县城文学圈里以后,众人得到了消息就变成:老丙离婚了。众人对丙落到这般境地心生同情,有人提议,不管丙如何有个性,毕竟人不坏,都是写作圈的同仁,咱们应该去看望丙。于是七八个性格随和的文友相约去郊区的农家院找丙,顺路在超市里买了一些吃食——白酒和啤酒,还有烧鸡和烤鹅。众人到了外环路,寻见丙住的那个位置,有人给丙打电话联系。丙听了来意,“嘿嘿”笑起来,表示很高兴各位光临寒舍,马上出门迎接众人。

丙住的这座农家院是村里他一个远房表弟的家。表弟在省城做生意,常年不回家,房子快要荒废了,丙要求来住,表弟也没拒绝。房子是三间瓦房,之前简单装修过,院子也算规整,有偏房和厕所,还有假山和水池。丙搬来之后,只用客厅和西边的房间,把書籍和电脑摆放在西边的一间房里,当作书房兼卧室,又清扫了院子的杂草,在水池里放了几尾观赏鱼,又领养了一只猫。丙平时吃饭很简单,大多是在附近商店里买了面食和青菜,填饱肚子之后,潜心在书房里创作。写累了便去村外的一片树林里游逛,或者坐在树林后边的一片水库堤坝上发呆,面对风吹水面,波纹变幻,试图打通六脉神督,领悟文学与人生的终极意义。

众人坐在丙的书房里,喝着丙冲泡的劣质红茶,欣赏书架上的书籍和照片。有人半真半假地问丙,听说你和老婆离了,真的吗?丙听了,笑着说,离了。丙这么一说,众人跟着笑起来,都明白丙说的是玩笑话。就说,这里挺安静,适合读书、写作,写累了就回家看看。丙说,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回去呢。众人又笑,那就再找个小的,金屋藏娇也不错。丙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个主意也不错,只是没有合适的目标。有人继续逗丙,怎么可能呢,老丙周围围绕着一大把文学女青年,机会很多啊。丙听着,高兴地咧开了嘴巴。众人聊天的气氛欢乐,彼此开玩笑,聊身边的人和事,谈论天下趣闻,却像约好了似的,不谈文学和写作。

丙带着众人去村外的小树林逛了一圈,又在水库堤坝上坐了老大会儿,觉得肚子饿了,折身返回农家院。丙和两个女文友在厨房里把带来的熟食和菜肴切了装盘,摆在书房的书桌上,众人围着书桌喝酒聊天,七嘴八舌,天南海北,只是没人聊文学,故意回避了这个话题。丙喝了两杯酒,抬手抹了一把眼窝,众人才发现丙掉泪了。丙哽咽着说,其实,我也不想搞文学了,我知道我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可是我这人真是犯贱啊,我就是放下不,真的,我怎么就是放不下呢?丙这话像是质问别人,又像是自责似的自语。众人沉默一会儿,彼此叹气,有人开口说,老丙,其实咱们在座的都一样,无论写好写歹,还是写啊写,真是放不下。接着有人说,放不下就放不下呗,人活着毕竟要有个追求,要有个信仰嘛。丙闷头沉默了片刻,又抬手抹了一把脸,“呵呵”了两声,我这半辈子爱好文学,老婆孩子不懂我,别人也不懂我。我就想指望写作能遇见一个懂我的人。我这一条路走到黑,真像那个独自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真像那个用直钩钓鱼的姜子牙,最后搞得孩子不喜老婆不爱,真悲哀。

丙的这话没人回应,书房里又陷入一阵沉默。过了片刻,丙“哎”了一声又说,其实也挺好,最起码我因为写作交了咱们这帮朋友,相互有话说,还能聊得来,这才是写作带来的收获。有人轻笑了两声,举杯说,来吧,不聊这些了,咱们继续喝酒。丙举杯说,好,为了咱们的友谊,干杯。丙仰脸喝干了杯里的酒,擦着嘴巴说,以后各位常来玩,一起说说话多好。众人答应以后常来,接着又相互碰杯喝酒,彼此说了很多话,喝了不少酒,好像却没人喝多。众人返回城里的路上,有人说,这一顿饭吃完,发现老丙这人很正常啊,挺好的。别人也跟着说,老丙不错,很实在的一个人。

以上关于丙的事,是我和文友们交往的过程中听到的。丙这个人,我和他见过几次面,不过从来没有深谈过。我没主动看过丙的作品,后来偶然在微信公众号上看过他写的短文。那篇短文的发布日期是在七八年前,具体内容我忘了,只对其中的一句话印象很深,大意是:羊儿为什么吃草,因为它背后站着拿刀的人。

4

丁是县城作协的第一位主席。县作协成立十多年了,成立之前,酝酿了很长时间。说是酝酿,其实就是相关部门的领导们在讨论,到底有没有成立的必要。后来讨论的结果是,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县城,存在几百个文學爱好者,无论从管理的角度去看,还是从扶持培养文学人才来讲,还是有必要成立作协,给文学爱好者们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也让文学爱好者们在内心里有归属感,于是就决定要成立作协了。

参照其他地区的情况,县级作协没有编制名额,只能算是一个民间团体。既然没有编制,财政就不能名正言顺地拨付活动经费。没有经费怎么运转作协,这是个比较头疼的问题。相关领导去附近地市的作协调研取经,得到的信息是,大多县市级作协都是民间自行运转,全靠甘愿付出和奉献的热心人士支持,很多县市作协其实是“三无”的局面,没有办公场地,没有办公经费,也没有固定的工作人员。甚至有的作协成立之后,苦于这些困难,实质上就成了“僵尸协会”,有其名而无其实,说起来就成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笑话。

相关领导调研之后,才知道作协成立容易,如何运转却很难。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如果要保证作协正常运转,并且还要做出一番成绩,那么挑选一个带头人至关重要。挑选这个带头人也是费了一番脑筋。首先带头人作为作协重要负责人,最理想的人选是,要懂文学,热爱文学,最好在文学上有一些成绩,这样才能在开展业务上不跑偏,外界也不会有争议。这个人要有能力,这个能力包括很多方面,比如,说话办事要懂得人情世故,要有对上级协调对下属组织的能力,带头人要有社会人脉和经济实力,能够在作协工作中甘于付出。然后最重要的,这个带头人要有文学热情和奉献精神,以上所述,缺一都不算完美人选。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话用在作协组织上再合适不过。挑选作协主席成为筹备成立作协的前提条件,相关领导们在挑选,也以不同的方式鼓励文学圈里的文友们推荐人选,候选人确定了三四个,私下沟通,有人以身体原因推辞了,有人以难当重任婉拒了。最后领导和文友一致认可,让丁担任作协主席最合适。

于是相关领导就找丁沟通这事,丁推辞了一番,终于答应了。

我和丁不算熟悉,但是知道丁是个有着文学情结的人,他喜好读书,也喜欢写一些东西,他写散文、诗词、小小说。我在报刊上见过他写的作品,文字功底不错。最主要的是,丁经营着一家文化广告公司,他的经济实力不说雄厚,但也算得上宽裕。因为经商,他的人脉和社会资源比较发达,为人处世通透豁达,无论是以文学爱好者的身份,还是具备管理能力去考虑,丁都是合适的人选。

我曾几次随文友们去丁的公司参观。文友们被他留在公司里吃饭,美酒佳肴摆满一桌子。他直言不讳,某某领导请我吃饭我不去,和他们吃饭没意思,累!不如咱们一起聊聊文学。

丁答应担任作协主席以后,便开始筹备成立之前的各种繁琐事宜。他向相关领导表态,要么不干,要干就尽全力干好。如果无所作为,不但辜负了领导和文友们的信任,我的脸面也丢不起。

他主动托熟人找关系,在县城的一处社区大楼里找到两间办公室,自己掏钱购买了电脑、办公桌椅等用品,然后开始遴选副主席和秘书长,明确职责分工。他说,咱们一起搭班子做事,相当于一家人过日子,首先要相互包容,扬长避短。每个人都要有奉献精神,作协本身就是个公益性的民间组织,如何把一捧散沙装在盘子里,还要聚沙成塔,那就要齐心协力去做事。如果私心太重,只考虑个人得失,想着谋取个人利益,这样的想法不可有,这样的人也不可用。

对于丁的这番话,没有文友反对,但是也没有毛遂自荐的人。在私下里,有人想申请参与。大多是掂量自己的能力如何,可以为协会做什么。也有人托我给丁捎话,当不成作协副主席,当个理事也可。对于这样的要求和想法,我无言作答。随后我把捎话之人的要求说与丁,丁听了发笑,县级作协就是个民间组织,没有实际名利,干嘛要这样的虚无名分呢?

我说,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你应该理解。

丁说,我理解,但我不会同意。

过后不久,丁提出了几个人选,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医生,这两位在写作上有些成绩,并且职业属性不同,各有自身的长处,性情也开朗豁达,是比较合适的副主席人选。丁的提议得到众文友的一致附和,这两位人选也同意参与,并表示将全力做好服务。

丁将人选建议报送给相关领导,领导看后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完全尊重你们的建议。

于是便开始去民间组织管理局注册,确定举行成立作协大会的日期,起草作协章程,遴选文友加入作协。作协成立大会如期举行,相关部门领导到会祝贺并发表讲话,对作协成立以后的工作提出要求,要牢牢把握正确的舆论导向,坚持文学为人民服务的方针,全体作协会员要团结向上,创作精品,扶持新人,讲好当地故事,传播当地声音,宣传当地形象,为全县文化事业贡献力量……

掌声热烈。

作协的招牌挂在了办公室的门口,上边缠绕着两簇红布编结的花团,看上去很喜庆。很多文友都说,咱们终于有个家了。

县作协成立后启动的第一个活动是读书交流会,地点在作协办公室,时间是每周五晚上的六点半到八点半。丁和作协主席团的几个人精心策划了活动的一系列内容。每周读一篇经典的文学作品,让每位参会者都参与发言,畅谈读后感,分析作品的文体结构、主题思想、表现手法等,然后再读一篇协会成员的作品,由创作者朗读,读完之后,每位参会者轮流发言,谈作品的优点,也谈不足之处。这样的读书交流重在互动,每个参会者都可以畅所欲言,发表自己的看法。

我作为协会成员之一,尽量抽出时间去参与读书交流会。每次读书会由作协主席团的几位主要成员轮流主持,所读的经典文學作品有鲁迅、沈从文、郁达夫、萧红、汪曾祺等。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由我领读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这篇小说由我提议,我朗读这篇小说,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等到了交流环节,参会者每个人都不吭声,我问怎么了?丁笑着说,你的普通话太夸张了,我们听得囫囵半个,你还不如用咱们的方言朗读呢。尴尬之余,我只得解释说用方言读不出这篇小说的意味,最后还是由一位女教师文友临时解困,她朗读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作品各位都曾读过,听起来不费劲,参会者围绕鲁迅的叙述语言特征展开了热闹的讨论。有人说,鲁迅的语言有自己的气味,读鲁迅的作品能嗅到当年江南潮湿弥漫的雾气;有人说鲁迅的语言有很高的辨识度,即便抹去鲁迅的名字,随手摘取一段来读,即刻便会想起鲁迅夹着烟卷端坐思考的样子。这样的读书氛围很融洽,大家忘记了生活中琐碎的烦恼,忘记了各自的身份,沉浸在读书的愉悦之中。

读书交流会开展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出现了意外。

那是初秋的一个晚上,文友们照例相约去作协办公室读书。二十多个文友到了作协办公室门口,发现办公室的门锁打不开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丁拿着钥匙在锁眼里捅了老大会儿,却怎么也打不开门锁。后来丁给社区的物业工作人员打电话,物业支支吾吾地说你们那间办公室换锁了,再问为什么换锁,物业人员说不清楚,具体要问社区负责人。丁只得给社区负责人打电话,这位负责人也是丁的朋友,当初丁便是通过他借用了这两间办公室。丁给负责人打手机,片刻之后,手机接通了,丁问为什么办公室的门锁怎么打不开了。负责人叹气说,根据上级要求,社区大楼最近要重新设计装修,作协所用的那一层楼全部改为民事纠纷调解大厅。丁听出了这话的言外之意——装修之后,就不再借给作协作办公室了。社区负责人和丁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匆忙挂断了手机。

丁和众文友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丁忽然挥手说,走,咱们去公园里读书。

丁这么一说,众文友苦笑,有人附和说好吧。丁先自下楼,开车拉着几位女文友先去公园,剩下的十几个文友,各自骑着电动车尾随在丁车后,先后去了约定地点。

初秋的夜晚,天气还不算冷,有凉风在刮,丁和众文友走进公园,找了一处有公共长椅的地方,借着公园里观赏灯的光线,众文友或坐或站,或靠在树干上。丁站在中间,清了清嗓门,开始朗读高尔基的名作《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丁读得很投入,旁若无人的样子,抑扬顿挫,声音高亢,他不时挥着手,随着字节振臂高呼,众文友仿佛也受到了感染,齐声跟着读:“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这一群中年人在公园的路灯下读书的样子,吸引了正在公园里健身或散步的市民,很多人都用好奇的眼神围着观看,有人拿出手机,拍下众文友读书的视频片段,发布在抖音或快手上。没想到这段题目为“公园里的最美读书人”的小视频,迅速在火爆网络,不到三个小时,点击量达到十万人次。有人在视频下边评论说,感动,难得一见的最美场景。

视频很快被相关领导看到了,领导给丁打电话说,老丁,作协工作干得不错啊,祝贺!

丁苦笑着给领导解释苦衷,说了作协失去办公场地的事。领导说,别着急,这事咱们共同想办法。此事过后不久,领导在工人文化宫的大楼里,给作协腾出了两间办公室。房间虽然不大,水电费自理。好在地点在城区,众多文友来去方便。作协搬家那天,丁又自费购买了两个书架,把众文友的作品展示在书架上。

县作协搬进新家之后,丁和主席团的成员商量,决定创办一份文学内刊,给县内作者提供一个展示作品的平台,内刊起名为《沃土》,每年出刊四期。封面请了省城一位著名作家题字,内容栏目设置有:小说、散文、诗歌、评论,为了鼓励文学新人,又增加了一个新苗专栏,聘请了县里相关部门的领导做顾问。编委会的成员是作协几个积极参与者。有几个资深文学爱好者,负责收集邮箱来稿和对外约稿。

办刊的经费来源主要来自社会募捐,聘请一些热爱文学或者有宣传需求的企业老板作为内刊的理事单位,每年给作协资助五千块钱。内刊不定期给企业写一些篇幅不长的报告文学,宣传企业模范人物、企业文化和对外的公益活动。既然办刊经费有了着落,编委会也就有了办刊底气。

曾有人提出,为了报答企业老板对刊物的资助,可以在封二、封三上做一些宣传企业或个人的图片介绍。丁听后断然拒绝。

丁提出了办刊要“三不”——“不流俗”“不媚俗”“不恶俗”。

丁和编委会成员达成一致的办刊理念:我们要办具有纯正文学品质的文学刊物,虽然是县级内刊,文学血统不能改变颜色。虽然是偏远山谷里开出的无名野花,也应该散发芬芳清雅的气息。

创刊号定在元旦出刊,编委会编辑了全县作者优秀的文学作品,代表了全县文学创作的水准,可谓佳作纷呈。临近刊物快要印刷时,上级转来一篇稿子,是一位退休多年的老领导写的,属于“老干体”的浅吟低唱的顺口溜,表达了退休后乐在其中的幸福生活场景。这篇稿子转给丁看,丁看后表示不能刊用。如何处理这件事,丁采取了沉默的态度。创刊号出刊后,丁把杂志送给相关部门看,丁不提老干部的那篇稿子,上级也没提,彼此心知肚明,这事也就过去了。

内刊持续办了两年,出刊了八期,到了第二年年底,办刊经费出现了问题。之前作为理事单位的几家企业,先后表示,这几年企业效益不好,要压缩资金支出,保证企业正常运转是首要任务,有两家企业的老板甚至苦笑着说,现在连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这些企业老板都是丁的朋友,他所在的公司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既然企业老板们提出了这个难处,丁也不好意思再勉强老板们继续资助。

春节过后,丁和企业界的老板们一起喝茶聚会,老板们问丁,放着自己的公司不好好打理,你费劲巴力地参与作协工作,和一帮穷酸文人搅和到底为了什么?

丁说,没有为什么,非要说个答案,那就是我心里还有年少时的文学情结。为了一个文学梦,沉浸在这个梦里让我觉得舒服。

有人又问,文学有什么用?

丁认真想了想,文学最大的用处就是没用。这话听起来有些绕,像废话。

既然没用的事你去做有什么意义?

丁答,文学的意义在于追求的过程,人生何尝不是如此,价值不重要,重要的是实现价值的过程。丁仰头叹气,片刻又说,也许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想,是最美的梦想。

在场的老板们默然不语。

内刊到底还能不能继续办下去,成了一个未知数。有人对丁说,孩子哭了抱给娘。可是谁又是作协的娘呢?向相关单位伸手要钱,作协作为民间团体,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伸手找财政要钱,也没有正当的名义找政府要扶持政策。

万一领导有办法呢。丁硬着头皮去找相关领导。丁在领导办公室里,把办刊的困难说给领导。领导皱着眉头叹息。领导说,老丁,我知道,你担任作协主席这几年来,用自己的钱给作协做了不少事。

丁摆手说,谢谢领导惦记,我做的事不用提,都是应该的。

领导说,县里财政实在是困难,一些常规必须去做的文化项目资金,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咱们作协经费,在不违反财务制度的情况下,我只能从其他方面想想办法。丁也跟着叹气,领导挥手说,刊物你们继续办下去,真没钱了,我拿我的工资给你垫付了。

领导这么一说,丁眼眶一热,差点儿掉下泪来。

在一次作协办公会上,几个年轻的文友提出了一个建议:现在已经是网络媒体时代,文学作品在网络传播,面积广,读者受众群体多,用手机阅读的方式比杂志更便捷,很多文学杂志都开设了微信公众号、电子版杂志,咱们是否也可以考虑这么做呢?这些既能节省办刊费用,又可以把咱们的刊物借助网络推广。

这个建议没人提出反对,那就可以试试。注册作协微信公众号,设计版面,一个星期的时间,县作协的公众号开始运行,并以醒目的字体标明:《沃土》文学电子期刊,欢迎广大读者订阅。

电子版发布的内容与纸版的用稿要求一样,设立发表门槛,坚持纯文学办刊。在众多文友的转发推广下,电子版的《沃土》反响很好,很多之前不知道纸版刊物的读者,都订阅了这个公众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沃土》公众号的订阅粉丝达到了六万多人。真是想不到,现在还有这么多关注文学的读者,仿佛又恢复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蓬勃生发的气象。

自从电子版《沃土》开办以后,丁对重启纸版杂志的心劲儿好像不是很足了。有一次,我在丁的公司里聊天,丁拿着手机看大字版的电子版《沃土》,他看了一会儿,揉着发酸的眼皮,自言自语似的说,唉,我的眼花了。

5

春节过后,年过六十岁的丁把他经营了半辈子的公司交给了儿子,他像个看透世事以后决定金盆洗手的手艺人一样,甩着空空的双手离开了公司,出门坐上了一辆公交车,漫无目的地在县城里游逛。

公交车里只有丁一个人,他从车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他的鬓角已经生出白发,额头也出现了皱纹,鼻梁和嘴角正在塌陷,眼神也变得混沌不清。当年的棱角已经被岁月磨平,那些豪情万丈的誓言早已随风飘散。丁叹了一口气,生出莫名又无奈的悲凉。

公交车经过一所学校门口时,丁下车。他走到学校门口,探头朝里面张望。正是周末,校园里没有学生和老师。丁征得门口的保安同意之后,缓步走进了学校。他的步子很轻,像是生怕踩碎了什么。他的心情却是激动的。当年他在这里喜欢上了读书和写作,他写的诗歌第一次变成了铅字,出现在校报上。他从这个学校毕业以后,这三十多年一直生活在这座县城里,却从没再来过学校。三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学校的楼房和树木几乎没有改变,触景生情,物是人非。他找到了他当年读书的那间教室,课桌和讲台的布局竟然没有改变。他推门进去,找到了他曾经坐过的课桌位置。他坐在了课桌前,兴奋又局促。他盯着黑板发呆,仿佛又看到了逝去的时光,感受到了那些青涩单纯的往昔。他想起了挨着他的同桌,那是一个扎着马尾辫一说话先脸红的女孩子。她的脸庞毛茸茸的,像没熟的桃子,她的眼神清澈如水,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翘,整个人都散发着青草的芳香。丁记得他第一次鼓足勇气向这个女孩子表达爱慕的时候,女孩子羞红了脸庞,她捂着脸不敢看丁,只是低声对丁说,你的作文写得好,你给我写一封情书吧。

那天下午,丁回到家里,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段话:“就像羽毛离开了翅膀,就像鱼儿潜入了大海,就像沙子融入了沙漠,就像老虎归隐了山林,就像风消失在风里。”

合上笔记本,丁对家人说,我想在县城里开一家茶馆,不图挣钱,只想修身养性。家人同意了他的决定,自此以后,他的身份由文化广告公司老板变成了茶馆老板。

茶馆开在了县城一处老街的偏僻地段,老树成荫,行人稀少。丁在茶馆里的二楼,开设了一片三十多平方米的区域,中间是一溜儿木板制成的长形桌子,桌上摆着土陶茶具,里面总是香茗袅袅。桌上后边摆着十几把木椅,用来招待宾客。

丁对文友们说,茶馆就是咱们作家的文学之家,欢迎各位在这里读书喝茶。他组织文学沙龙邀请文友们参加,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在茶馆里交流写作,探讨心得。丁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看着文友们在茶馆里伏案读书,就像农夫看着田野里庄稼一样,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丁说,咱们县文学界要对外扩大影响,要请高人来与文友们交流切磋。丁提出了很多全国著名作家的名字,把这些著名作家请到这里,做个交流讲座怎么样?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在县城文学爱好者的心目中,这些著名作家的名字仿如天上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能得到著名作家的当面点拨,是他们最渴望的事。

不久以后的一个星期天,丁请来了省城一位著名作家。这位作家的祖籍在县城东北方向的村里,对老家有着故土情结。丁对众文友说出了这位作家的名字时,众文友倒吸了一口气。作家叫山竹,他的名字很多年之前就在全国各大权威文学期刊时常出现了,他有几部作品在文学界得到公认,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

没有人问过,丁是通过什么渠道邀请到了山竹,众多文友沉浸在节日般的兴奋里,纷纷提前去书店或者在网上购买了山竹的著作,等着见到作家让他签名。

在众人的殷殷期待里,作家如期而至。丁邀请一男一女两位文友开车去动车站接人,并把一束鲜花送到作家怀里。众多文友在茶馆门口恭候,等山竹下车后,众文友鼓掌欢迎,引领作家进茶馆二楼。墙上悬挂了欢迎著名作家山竹来我县视察工作的红布条幅,桌面上摆着热茶和崭新的笔记本。作家刚落座,众文友便捧着他的专著请他签名,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作家很高兴,连声说,很好,谢谢。

吃过午饭后,山竹去宾馆休息。下午三时,他在茶馆二楼作了一场主题为文学与生活的讲座。讲座内容很精彩,他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繁荣时期一直讲到当下文学演变历程,历数了当代和现代很多作家的名字和作品,并着重谈了他的文学创作历程。

在谈及文学和生活的关系时,山竹表示,文学离不开生活,同样,生活也离不开文学。他把生活比喻为沃土,把文学比喻为森林。具体谈到写作时,山竹说,在这片森林里,不仅要关注鸟语花香,不仅要仰望参天大树,还要俯身关注脚下的落叶,不仅要看到叶片的脉络,还要看到虫子啃咬叶片留下的痕迹。他说,写作不仅要关注天空中飞翔的鸟儿,驰骋在草原的骏马,呼啸的猛虎,更要关注每一只正在爬树的蚂蚁,探究被生活所忽视的个体生命中的悲欢和尊严。

山竹的讲座不时被阵阵热烈的掌声打断。演讲结束后,众文友踊跃举手发言表示,听了山竹作家的讲座,醍醐灌顶,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众文友提出了很多写作中存在的困惑,比如,如何选择写作主题,如何开篇布局,如何设置故事情节,您怎么看待先锋文学和现实主义,您怎么理解心理描写在文章中的作用,您是如何写出开篇第一句话的,您是如何处理文章中的人物对话……

山竹逐一回答,众文友以掌声答谢。

讲课结束后,山竹与众文友一起吃晚餐。席间,气氛活跃。山竹微醺之际,乘兴讲了一些文坛上的逸闻趣事。众文友或会心作笑,或神情向往。山竹承诺,以后将尽力推荐各位的作品,争取更多让文友们开阔视野的机会。众文友听着,备受感动。

他问饭桌上的文友们,据我所知,县城这个层面上的写作者,几乎是挣不到稿费,也很少得到其他形式的报酬,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们一直坚持写作呢?

饭桌上顿时一片沉默,这话把文友们问愣了。是啊,我们为什么要坚持写作呢?众文友面面相觑,相互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别人。愣怔了片刻,有人说,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扪心自问过,真正坚持写下去的原因大概只有一个吧,那就是因为喜欢。

山竹以试探的语气又问,为什么喜欢写作呢?

另一位文友答,这个问题真是不好回答,有人喜欢打牌,有人喜欢刷抖音,有人喜欢唱歌或者健身,我们呢,就喜欢写作,喜欢写作过程中的愉悦感。这位文友的话音刚落,坐在山竹身旁的一位六十多岁的男文友闷声说,我写了一辈子了,我觉得写作能让人上瘾,戒不了。

山竹点头再问,你们希望写出来的作品得到别人的承认吗?没待众人回答,围在饭桌旁一直没说话的丁说,那当然更好,农民种出来的粮食还希望卖掉呢。丁这么一说,在座的人笑出了声。

秋高气爽的一天,丁组织县作协的二十多位文友,去城南的一个村子进行文学采风活动。那个村子是市县两级政府联合打造的乡村振兴示范村。经过几年的改造,村子的古街建设得不错,成了一处把传统文化和民俗旅游结合的特色村,在附近县市区颇有些名气。丁说,村主任是他的中学同学,这些年为乡村振兴做了很多贡献,咱们应该去看看,找找写作灵感,写文章给这个村子做做宣传。文友们欣然同意。丁租了一辆大巴车,买了矿泉水,面包和火腿肠等食物,众人兴致盎然地前去采风。

到了村子里,村主任带领文友们参观采访,走在古色古香的村街上,到处是老屋、石板路、古树、石碾。他们体验传统小吃、民俗文化,一路走来,情景交融,感触颇多,尤其是听说村民平均收入和城里上班的人差不了多少,文友们很是惊讶,感慨振兴乡村的政策真好,村民实在是富起来了。村主任说,眼见为实,各位老师们可以走村入户和村民们聊聊,我去食堂里给各位准备午饭,等你们回来咱们聚餐。

众人乐意自由参观,便前后村里走。此时秋风凉爽,阳光明亮,众人不知不觉出了村子。眼前是一片槐树林,走进去不多远,忽然响起一阵“扑扑啦啦”的声响,众人惊诧间,忽见成群的麻雀从树底下的草丛里振翅惊飞,远处接着又飞起了一群,一呼百应似的,再远处又有大片的麻雀飞了起来。在树林里振翅撞飞,片片羽毛落下来,麻雀的粪尿跟着落在众人身上。丁惊叫,不好,不好,咱们快撤出去吧。

众人抱头快步奔出了槐树林,拍打着衣服,大口喘息,狼狈极了。有人叹气,有人低笑。丁忽然说,哎,咱们这群人,多像这些麻雀啊。

有人问,此话怎讲?

丁叹气说,你想啊,麻雀俗名就叫家雀啊,说它是鸟,它却飞不高,还要依赖人才能生存,说它是家雀,可是却没人喜欢它,甚至想赶走它,这些麻雀活得多尴尬呢。咱们这群人呢,在别人眼里,爱好文学,埋头写作,就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啊。

话没说完,有人插话反驳说,我觉得麻雀就是鸟儿,那话怎么说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喜怒哀乐,该有的它们都有呢。接着有人说,嗯,没错,它只是一只小小鸟,肯定有它活着的快活,咱们不知道罢了。

话音未落,不知是谁,忽然仰起脖子唱出了一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哦……”

这嗓音粗亢,哪里是唱歌呢,简直是爆发似的喊叫,是撒泼似的大吼。众人短暂愣怔后,便跟着唱起来,“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那天我也跟着唱了,刚开始我们还随着音律唱,后来索性就直着嗓门吼起来了,嘶哑无序的喊叫在秋天的阳光下回荡,就像成群的麻雀飞舞一样,我们像是从来没有这么恣意地喊叫过,好像早该这么喊叫一场了。

我仰脸看斜刺下来的阳光,瞬间觉得眼里泛起了酸疼。

柏祥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济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至今已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等期刊发表作品三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八部。小说多次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以及年度“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等选本。曾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山东省“精品文艺工程”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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