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条摆着手来到我家,身后跟着笑嘻嘻的小迷糊。这时候正是正午,外面太阳很毒,屋里却显得很暗,我把平时吃饭用的小方桌摆在炕上,像老太太那样拧着鸭子腿坐好,右手悬腕,屏气敛神,对着大仿临帖写字。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干什么去了,我一概不知。我已经走火入魔。三条他们进来时,我正对着帖子上的一个字较劲,我觉得自己很笨,怎么写也写不好它!三条又高又瘦,他才十五岁,可看上去都有一米八了,迈进我家门槛时,他甚至要弯下腰偏头才能进来。他和小迷糊走在一起,这时候的样子倒像一对亲兄弟。
我的样子看上去专注,其实内心颇不耐烦。我这样一个姿势地坐着,怕是一个上午都不止。但我必须这样坐下去。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我必须写好字,不能让人说三道四。这是我小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过完这个暑假,我就可以离开四顷地,到外面读初中了。因为没有暑假作业,我每天早晨起来,都背着手从家里出去,在队上走一遭。
今天早晨也不例外。我背着手走到三条家大门口的时候,看到本村的珍三爷正在看三条家大门上的春联。珍三爷如果不看,我都忘了,那春联还是春节时我给三条家写的,三条爸爸专门请我来写,三条妈当时就举着个盛墨的碗,大条、二条、三条、四条哥儿四个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我。他们的爸爸就说,你们都学着天才一点,看人家多出息。四个条子就乐嘻嘻看着我。我展开裁好的对联纸,红了下脸,说:“写得不好,献丑了……”现在,那副对联居然还在,虽然经过半年多的风吹雨打,鲜红的春联纸早已斑驳褪色,可那些粗黑的墨字还在,我以为珍三爷看完或许会点头夸我几句。四顷地的人谁不知道我天才?
过去全村只有珍三爷一个人为大家写春联,珍三爷写得一手好漂亮的大字,说句认真的,我的大字就是偷偷学艺珍三爷,他的一个点头或一句夸奖对我来说无比重要。可是今天早晨珍三爷认真看了我写的春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然后,他又摇摇头就走掉了,一句话都没说。珍三爷不说话,反而比说了话还让我难以接受。珍三爷走后,我也看自己的那些字。那些字曾让我骄傲。字很大。能用毛笔写这么大墨字的人在四顷地除了珍三爷,不说绝无仅有,也很难有人比我更好吧?珍三爷这么摇头,是不是有嫉妒我的成分?我小学没毕业就有人请我写大字,用不了多久,四顷地家家户户的门楣上会不会都是我天才的大字?那时谁还会请老手老脚的珍三爷?
这样想着,我已经走过三条家,又经过了双岁家,经过小群家,最后到了二丫家。我看到他们几家的大门上残存的字,仍然都是珍三爷的。和珍三爷的字比起来,我写在三条家大门上的字,一个一个的,都伸胳膊拉腿地难看,随着风雨的侵蚀,我的那些大字已经发灰、发白、发虚……我的心现在也是虚的了。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要利用这个暑假把自己的字练习得再好一点,至少不能让珍三爷摇头了。
“天才,你在家啊,我们都在找你……你的字真是越来越好了。”
三条的话,让我的脸红起来。我扭捏不安地把腿伸开,又盘上,盘上又伸开。三条的话今天听来如此刺耳,就像一个讽刺,就连他一贯的笑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三条说完,探过身子来看我写什么,小迷糊也爬上了炕,眼睛几乎和我练字的废报纸平行。这个傻子,他这么近距离看能看到什么?但小迷糊一脸痴迷的神情还是让我心生安慰。某些时候,我喜欢小迷糊甚至超过三条他们。他的痴迷表情更像个懂行的书法鉴赏家。而且小迷糊很少说话,多一个人的场合他都不说话。而三条算个什么东西?他在我们四顷地孩子的眼中就是个小流氓。我们在小队的场院里玩“藏猫”“转圈”“骑驴”和“打仗”各种游戏。三条总要找机会展示自己的小公鸡的流氓本性,只要他的前面是个女孩子,他就会紧紧贴上去,欺负人家。女孩子骂他,他不但不羞不恼,还嬉皮笑脸,很无耻的样子。
“天才,你都能给我家写对联了,还练大字干什么?”三条说,“就我和小迷糊到你家这工夫儿,你已经写了十几个‘之字了。”
我抬头白了三条一眼,说了句“你懂什么”,然后低头继续写“之”。我听人说,“之”字练好了,别的字就都能练好,“之”字是学书法的基础之基础。
“我什么都懂,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三条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写这么多‘之,是因为你想‘芝了。”
三条见我发愣,接着说:“你是想杜凤芝,我没说错吧?还说我什么都不懂!”
“三条你别胡说八道你懂个屁,你要没事就和小迷糊别处玩去,我还有事儿呢。”
“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写个‘之字!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事,你肯定想知道,但你肯定不知道我要告诉你的究竟是什么事。”
三条绕来绕去,啰里啰嗦,让我头大如斗。字是写不下去了,我索性把笔往报纸上一扔,几个墨点子一下飞上了小迷糊的脸。我仰躺在炕上,家里用旧报纸新糊的屋顶映入眼帘,他们拼命向我挤压过来……我痛苦地闭上眼,那些报纸上的字又变成了一群群黑蚂蚁在我眼前爬来爬去。真是烦死了。
三条还在说:“你知道刚才我们在路上碰见谁了?杜凤芝!她看见我就像没看见一样,头一昂,眼一闭,就那么高傲地走过去了。她根本没看得起咱们。”
“是没看得起你吧?”
“你猜不出一个暑假她变成啥样了,”三条看我睁开眼,立刻比画起来,“一个暑假,她的胸就变得那么鼓,屁股变得那么大了……”
“就她一个人吗?”我装作随意地一问。
“还有马德胜,看到我,两个人故意拉开点距离,杜凤芝在前面,马德胜推车走在后面。马德胜看到我还老远打招呼给我,问我暑假都在干什么,他过去可是从来没和我打过招呼。我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马德胜骑车带着她出的四顷地。”
我颓唐下来,又不说话了。
“杜凤芝和马德胜一前一后,一起推车回来,两个人一对小两口。”三条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说,“我听人说,她好像和马德胜在处对象,真不要脸……”
“不要脸!”小迷糊突然跟了一句。他歪着头看了三条和我一眼,立刻又把头低下去。
“马德胜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吓唬过咱们,你忘了?”
怎么能忘呢?那次马德胜刚来学校,赶上我们没课,自由活动,都去偷听他的课。三条不知道怎么笑起来了,马德胜放下课本,出来揪住三条。他揪住三条的时候,我跑在边上看,结果他不问青红皂白,也揪住了我。那一下让我记住了马德胜的样子:他很黑,像电影里的黑人;眼很大,冲我们一瞪眼,像一对铜铃铛;他喜欢喝茶,上课下课手里总捧着一个特大号的茶缸子——他就是捧着茶缸子出来揪住三条的。他一手揪着三条,把一口茶吐到地上,地上泥点子差点溅我脸上。他指着三条说:“小流氓。”他又瞪了我一眼,说:“还有你,一丘之貉。”
三条说:“天才,我们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
2
他们都叫我天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叫我。但他们这么叫我,我也没办法,有时候还暗自高兴,心想,或许自己真的是个天才吧。谁能给天才一个明确的定义呢?作为天才,我最先想到的是七岁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四顷地的孩子上学都晚,九岁、十岁上小学很平常,七岁八岁读学前班。记得我刚读学前班的那年秋天,巨星陨落,天地为之恸泣。四顷地在小学校里搭灵台,置灵席,举村哀悼,哭声挤爆了校园。老师怕我们年少无知,在他们大哭的时候,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来,就把我们关在学校东边土坎上的一个羊圈里。羊圈里的羊被羊倌放上山去了,羊圈里铺了满满一层黝黑发光的羊粪蛋,它们光滑细腻如鹅卵石,也像大人们吃的小药丸子。我感到很神奇,拿起一丸细看,还放到鼻子上去闻,不臭,有一股陈年的麦秸垛发出的味道。很快,我们就用羊粪蛋做武器互相打起仗来,那真是很好的武器,打在脑袋上砰砰响,却不怎么疼……后来,外面的哭声越来越大,大得超过了我们互相打仗的叫喊声,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就把一个个小脑袋挤在用木栅栏围起的窗口去张望,三条突然“哇”一声哭起来,他的哭,像他妈哭他死去的奶奶。哭是有传染性的,三条一哭,结果羊圈里很多的孩子都跟着哭。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可他们一哭,我也不由自主地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觉得万分悲伤。
可哭算天才吗?
我9岁上学,14岁小学毕业。毕业考试完毕,我白天不是跟人上山放羊刨药,就是在街上背着手乱走,晚上则和三条他们聚在场院里玩游戏,“骑驴”或者“转圈”。但我从不在女孩子面前耍流氓,更不像三条那样欺负人家。我很有道德感,而且我会写毛笔字,还会用毛笔字给自家或三条家写春联,除此之外,我还会编故事会写诗,尤其擅长写古体“藏头诗”。这也许就是他们称我为天才的缘故吧。
这个闷热的中午,我正在屋里临帖写字,三条带着小迷糊来了,他们来了就和我说起了杜凤芝和马德胜,让我很是不爽。我暗中喜欢杜凤芝,仇恨马德胜,三条他们都知道。但三条是不是喜欢杜凤芝,是不是恨马德胜我就不知道了——三条自小就是个让人猜不透内心真实想法的家伙。
但三条让我和他一起“报仇雪恨”,我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说过,他们都叫我天才。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过于低调。我十岁时看过全本的《三国演义》,玩起打仗游戏能像诸葛亮一样排兵布阵,常常出其不意打败人数和体质明显高于我的强敌,难免有时真像个天才那样志得意满,舍我其谁。
我否定了三条提出的当时就追出去在杜凤芝和小马后面“打黑枪”的愚蠢笨拙的办法,提议由我构思起草,为他们每人做一首“藏头诗”,我先是写了杜凤芝的:
杜女一心登高枝
凤凰变成大花痴
芝麻拉蔓新鲜事
丑闻传开一老师
后来又写马德胜:
马到悬崖快勒缰
德性臭美耍流氓
胜算师生谈恋爱
尖头滑脑要遭殃
写完了他们两个人,我灵感迸发,意犹未尽,问三条还写谁?三条想都没想地告诉我,写刘红旗,必须写刘红旗。刘红旗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写他写谁。
“刘红旗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三条像是复述他妈的原话,也像是复述四顷地很多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因为我母亲好像也这样说过:“刘红旗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我家和三条家其实都和刘红旗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刘红旗的第一个女友高俊梅是三条的亲老姨,而我的姐姐嫁给了刘红旗的大哥刘红军。就是这么回事。刘红旗现在的身份是四顷地小学校长。但无论他是不是校长,都改变不了他是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样一个现实。
说到刘红旗就要说到另一个人物,曹德江。曹德江现在是东风镇中心小学校长,是刘红旗的顶头上司。他长得俊眉朗目,唇上留着一撇漂亮的小胡子,说话严厉,经常在我们学校训话。他来训话时,刘红旗就在旁边,像一条哈巴狗一样点头哈腰。刘红旗谗言媚笑时,我们很多人都在下面偷笑,我们都知道他和曹德江的关系。
刘红旗曾经是他现在顶头上司曹德江的“情敌”。当时刘红旗、曹德江和高俊梅都是四顷地小学的民办代课老师。刘红旗和曹德江还是同一所农中毕业的高中同学。小学还没毕业的高俊梅本来没有什么资历来代课,但她爸爸高大权是四顷地的主管会计,因此她来代课也显得很必要且底气十足。高俊梅虽然小学都没毕业,但她爱唱会跳,她唱的革命歌曲和跳的忠字舞在我们这一带非常有名。她教我们音乐和舞蹈,她会拉手风琴,会吹口琴,还无师自通,识一点简单的谱子,四顷地让她来对付一帮像我们这样的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高俊梅长相一般,脸色黑黄,鼻子周围还布满星星点点的雀斑,四顷地喜欢她的青年却多得数不清。刘红旗和曹德江几乎在同一时间喜欢上了高俊梅。他们那时的爱情带有很明显的实用性和功利性。怪的是,在那场爱的博弈中,英俊帅气的曹德江却输给了矮小瘦黑的刘红旗。刘红旗长相一般,家境也不好,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饭是有了上顿没了下顿,大冬天的,家中七八口人挤着一条被子睡。刘红旗哪儿哪儿都不如曹德江,高俊梅偏偏喜欢上他了,真是吃了蜜蜂屎,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了。
刘红旗得到高俊梅的爱,也得到了一个被保送进地区师范学校进修的机会。谁知刘红旗忘恩负义,读师范时和一个高个子白皮肤的女同学又好上了。他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当时权倾四顷地的高大权已经中风,瘫在家中,四顷地的主管会计迅速换成了曹德东,曹德东是曹德江的亲哥哥。
曹德江很快搞到了指标转了正,经三个月的短训后回来直接调到东风镇一所小学当了校长。他不念旧怨,后来不但娶了貌丑的高俊梅,把她也调到镇上小学教音乐。等他当了中心校校长后,居然提拔刘红旗当了四顷地小学的校长。
我们可没有曹德江这样大度。在刘红旗这件事上,我和三条达成共识,对这样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们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刘家跑出一头驴
红毛绿眼真稀奇
旗杆上面长桃子
坏了规矩没脸皮
几首“藏头诗”写好,我很得意。三条也说:“天才啊,还得靠天才。”
写完后,问题也来了,谁把藏头诗交给他们呢?三条说,我有主意,直接放到学校去。我说可学校已经放假了啊。三条说,有老师值班。值班的老师看到后,肯定会给他们看。我说那他们能看得懂我的藏头诗吗?三条说,不行就写信封上。信封上写刘红旗收,马德胜收,杜凤芝收,他们收到了,拆开一看就知道了。
三条的建议很好,于是我找来三个信封,用毛笔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三个人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写了“亲启”。写完,商量由谁送到学校去。我说三条你送吧。我写,你送。三条转一下眼珠,说,我下午有事,还是让小迷糊送,他成天闲着没事干。
小迷糊用手擦我溅到他脸上的墨点子,擦了半天也没擦下去。小迷糊歪着脑袋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三条一眼,说:“我不去!”
三条说:“小迷糊,你个傻瓜,不去也得去。”
小迷糊把脖子一梗:“说不去就不去。”
小迷糊犟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而且混不懔,好赖话不听,吓他都不管用。
看来只有我能说动小迷糊了。小迷糊是我同学大迷糊的弟弟,他几乎和大迷糊一样高,只是没他哥壮。小迷糊的身体极具特色,他全身大部分器官都比较长,胳膊长腿长身子长,脚长手长耳朵长,还长脸长眼长鼻子。我们一到河滩上洗澡,就会笑他裆下状如蝌蚪。我们点着小迷糊的下身又说又笑,小迷糊自己低头研究自己,别人笑,他也跟着笑,小迷糊是个非常具有喜感的人。
小迷糊喜欢看电视,他对电视的着迷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最初,四顷地只有一台电视机,放在公共放映室里,那放映室只要开着门,你就会看到小迷糊的身影。他永远坐在离电视最近的一排,长长的身子向前歪着,长长的眼睛眯着,只要电视开着,他虔诚的姿势就永远不会改变。后来我家有了台从城里姥姥家淘汰的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小迷糊又成了我们家电视最忠诚的伴侣。我家的电视放在靠墙的柜子上,柜子旁边有把椅子,我们看电视都正对着电视,小迷糊却喜欢坐在那把离电视不到二十厘米的椅子上歪头看。我曾经挑战过那种高难度的看电视的姿势,结果我只看到一团色彩模糊的雪花,耳朵里充斥的都是电视机近在咫尺的噪音。
小迷糊在四顷地不受人待见,他去谁家玩,谁都往外赶他。只有我家是个例外。我常在自己家里看到他,看他静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即使电视是关着的,他也是那样歪着头盯着电视看。时间一长,我甚至怀疑他也是我家的一分子。
母亲对我说,小迷糊呀,他只是看起来傻,其实呢,他脑袋里什么都明白。按母亲的说法,小迷糊非但不傻,还算得上个聪明人。对于聪明人,我总是高看一眼,所以在四顷地,我算得上是小迷糊唯一的朋友。
去年暑假,也是这样一个正午时光,我和小迷糊在马路上走。小迷糊走在我前面,一面走,一面偏着脑袋神色痴迷地注视旁边的青纱帐。那条路上有一个环形的弯道,我们刚走到弯道的中央,就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我听到弯路的尽头有人在大喊:“马惊了,马惊了,快躲开……”喊声犹在耳,惊马已闪电一样到了眼前,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推开了小迷糊,自己也跟着他跌进了玉米地。惊马擦着我的身子飞奔而去,真是有惊无险……
我后来无数次向人描述那场惊心动魄的救人的故事,也无数次经历过别人不信任的眼神。好几次小迷糊就在跟前,他微笑地听着我急赤白脸的诉说,却不置一词。好像对别人说,天才说的是真的;又好像在说,天才其实在撒谎。
我试探地问:“小迷糊,帮帮忙,把这封信放到学校办公室的窗台上去——行不行?”
我听到小迷糊毫不含糊地“嗯”了声。
我和三条都笑了。三条说:“这个傻瓜,他居然答应了,他居然听你的不听我的。”小迷糊也跟着我们笑了。他笑着对三条说:“我不是傻瓜,三条你是傻瓜。”
我哈哈大笑,拍着小迷糊的肩膀说:“你评价得太准确了。”
三条脸都气红了,冲小迷糊喊:“信送不到地方,小心我抽死你!”
3
小迷糊拿起信封刚要走,小群儿和双岁从外面进来了。
双岁进来就说:“天才,你真在屋里猫得住,大热天的,我们去洗澡吧?”
小群儿眼尖,一把从小迷糊手里抢过那几封信,从信封里拿出就念:“杜家出女一丫蛋,凤凰今变大母鸡……”小群儿念完,一脸茫然,又把藏头诗递给了双岁。双岁说:“好啊,天才,你们背着我们干坏事……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不说,我就让小群儿到大街上念去。”
三条说:“有种你们念去。最好当着全村人念,我们才不怕呢,我们是在做好事,除暴安良,不平则鸣。”
三条说着就把他如何遇到杜凤芝和马德胜,又如何找到我,如何一起写“藏头诗”的事儿说了。
双岁说:“要是真为这事,我举手赞成,我也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小群儿也附和:“就是,就是。”
“怎么没落个名字呢?为这事,我看应该把名字也落上。天才你说是不是?三条名字也加上。他不说也和你一起写了吗?我和小群儿也算一份,都加上,至于小迷糊……”双岁看了眼他,“他就算了,加他还不如不加。”
没等我说话,三条忙说:“我的名字就算了,都是天才写的……我看最好谁的名字都不写,写上麻烦,万一他们来找我们,我们怎么办?”
“瞧你那份出息,找我们来,我们怕他们?反正我们就毕业了,他们管不着我们了。”
小群儿说:“就是,找我们来正好,我们几个打不了他们三个?”
三条嘻嘻笑:“要是杜凤芝找来,我包了,小马和刘红旗你们对付。”
大家说笑间,来到马路上。中午的马路上一个大人都没有,我们这支五个人的队伍却走得浩浩荡荡。双岁和小群儿后来居上,走在最前面。他们晃着身子,端着肩膀,大大咧咧。三条和小迷糊走在背后,我走在中间,像一个天才被四个轿夫抬在轿子上,那么不可一世,我都有点后悔没在藏头诗后面签上自己名字了,万一那几个笨蛋看不出是我写的,我天才的才华不就埋没了吗?
学校建在一个三岔路口的高地上,就像是一个大写的“Y”字的中央,学校的前面是村支部,支部前面是供销社。无论是大队部还是供销社,在这个夏天的中午都静悄悄的。我们几个先是去了供销社,上学时,我们常拿着鸡蛋到这里换笔换本,偶尔也拿些可怜的零钞到这里买根冰棍或糖块吃。供销社里有一高一矮两个瘦子,高瘦子年轻,矮瘦子年老,我们进去时年老的矮瘦子正在打瞌睡,脸上的皱纹,像沙皮狗一样垂到脖子上,而且他还龇着牙,张着嘴,睡相十分恐怖。
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又都悄悄出来了。我们没钱,什么都买不起。
村支部的几间房子都上着锁,明知里面没人,我们仍趴着窗台,顺着玻璃窗,挨个往里张望一番。在有一部笨重手摇电话机的窗户前,我稍微打了一下愣,想自己什么时候能用那个黑色的家伙给人打个电话就好了。
学校的大门是铁栅栏的,疏疏拉拉的,外面锁着,双岁上去晃了晃,小群儿还作势要抬脚踹,看到三条带着小迷糊顺利地从两根铁棍中间侧身钻了进去,他也就放下脚。校园里空空荡荡。操场上,两个破篮球架像被晒蔫了的丝瓜,显得无精打采。三条进来后就和小群儿、小迷糊跳上操场北边的一个半人高的大台阶上,“呼呼哈嘿”作姿作势打起来,小迷糊捂着脑袋躲来躲去。双岁在南面那几间办公室和老师宿舍挨个巡视一遍,确定无人后,他把两根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尖利的口哨,让大家都到老师办公室门前聚齐。
双岁说,信呢,信呢,信在谁手里?我们都去看小迷糊,小迷糊也歪着脑袋前后左右地看自己。小群儿说,信一定让这个傻瓜弄丢了。双岁看到三条在笑,就问是不是在三条身上。三条说没有,但他的表情越来越令人怀疑。他最终还是泄了气,把信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三条说,我怕小迷糊给弄丢了,半路上就给顺过来了。我心想,三条不仅是个小公鸡,还是个惯于偷猫偷狗的小偷。暑假里,我听好几个人说过他晚上到瘸子吴二狗家偷别人家鸡炖着吃的事了。
我们把信放到窗台上,用断砖压好,故意留出一截儿信封,之后就从学校的后墙翻过去了。我们准备到学校后面的龙脊岭上去,玩藏猫和打仗。我坚决不和三条双岁一国,最后我和小迷糊小群儿一国。我很满意,因为小群儿和小迷糊都听我的话,能按我的指示办事。我想这样很好,让双岁和三条一国,双岁掌控欲强,三条奸诈,他们一国肯定会出内乱,这样有利于我国战斗。
我一玩儿起来,就变得非常投入,一投入就把刚才干过的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刘红旗当我母亲面说过我一样,他说我就像熊瞎子。他说亲家娘你是在北京读过书的人,你一定知道熊瞎子掰棒子的故事吧?你儿子虽然学习认真,但也只是个认真的熊瞎子,它总是掰了这个,忘了那个,最后手里还是一根棒子。当时母亲就脸红一下,白一下。刘红旗走了,她就用她手中正纳的鞋底子往我脑袋上一下一下拍,完全不顾我其实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这样一个事实,更是把我天才的诗歌和书法置于九天之外。所以,我每次看到刘红旗就躲他远远的,更不喜欢他有事没事地到我家坐,装着家访的样子对我明是关心暗是打击的行为。我有时想,对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枉为人师的刘红旗,曹德江怎么会让他当校长呢?有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刘红旗对我的总结是中肯的,就像这天,我们一到龙脊岭疯玩起来,很快就把那几首藏头诗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更不会想到那几首歪诗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龙脊岭上打仗。由我和小群儿和小迷糊的三个人的国,对付双岁和三条两个人的国。我们的冲杀很激烈,在糟蹋了数不清的小米、高粱和玉米秧子后,我们每个人都变得热气腾腾,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一道一道的汗水。尽管我很有谋略,但双岁和三条的实力毕竟不可小觑。我们基本上打了个平手,坐分天下。看看太阳即将落山,就相约明天再战。
我们敞着怀,一边在肚皮上滚黑泥卷,一边往回赶。从龙脊岭下来,正好经过小队场院,我看到夕阳的余晖中,几个壮小伙子正在盖房,三条的大哥大条正在和泥,二条正在搬瓦,而小群儿的爸爸疤瘌眼正在架子上为房上的人铲泥。他们干得非常专业,和泥、运泥,搬砖、运瓦,一气呵成,看不出他们有多累,每个人看上去都像闲庭信步般轻松。想到自己玩会儿打仗就出一身汗,真是不值一提。
我们转身想溜掉,疤瘌眼突然冲我们大叫一声:“兔崽子们,我看你们又是肉皮痒痒了。”说完他扔下锄泥的铁锨,跳下脚手架,直奔我们而来。小群儿一看架势不对,转身就跑,他跑得像是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一阵风样,很快不见了。疤瘌眼追到我们面前不追了,看我们一眼,恨恨地说:“小兔崽子,看我晚上回去咋收拾你……”疤瘌眼这样一说,我耳朵里立刻传来小群儿惨绝人寰的恐怖叫声,听到了疤瘌眼一巴掌宽的皮带抽在小群儿皮包骨头的小身板上的“啪啪”声响……那么热的天,我突然打了个冷战。
这时候大条也在骂三条:“三条啊三条,你这个惹祸的妖精,你就等着王贵回来揍你吧。”王贵是他们的爸爸。他这样说三条,三条一点儿都不恼,还反问:“我怎么了他打我?”
“你们还美呢是不,刚才刘红旗从学校回来就找你们几个,”二条说,“天才,你究竟写什么了?刘红旗脸都气白了。”
“刘红旗脸那么黑,他白不了。”三条说。
“你们就等着挨治吧,刘红旗说了,让你们明天都到学校去报到,谁不去就别想上初中。尤其是你,天才。说别人不去行,你必须得去,他有话问你。”
我心里打鼓,没想到刘红旗这么快就知道了。如果刘红旗知道了,那么马德胜肯定也知道了,马德胜知道,杜凤芝也就知道了。我想到杜凤芝圆圆的脸蛋生气的样子,我是既紧张又害怕。其实,在学校里我几乎没和杜凤芝说过什么话。但杜凤芝对我不错。冬天我们四顷地小学的每个学生要轮流带干柴生班级的煤炉子,那次我因为在家听评书《三国演义》,忘了带干柴,到学校时才想起该轮到自己生炉子,我想跑回家去拿,可时间不允许。正在我抓耳挠腮的时候,杜凤芝把她提前存放在她桌斗里的劈柴拿出来给我。她说:“你每天脑袋都想什么呢,先用我的,明天你拿来还我。”她那时是班长。她好像还替别的忘带劈柴的男生生过炉子,我不知道她在别人心目中是怎样的,反正自从那次她拿自己的劈柴替我生炉子我就开始喜欢她了。可后来我发现,她喜欢的人是马德胜。自从马德胜到四顷地学校教书后,杜凤芝经常往马德胜的办公室跑,马德胜也经常叫杜凤芝到他办公室干这干那。我的喜欢是一场空欢喜。没有什么比一场空欢喜更打击人的了。我对杜凤芝早就憋着一口气,总有一天我会让她看看一个天才的报复多么与众不同。我会让她记住我,一辈子忘不了我。
二条的话让我将信将疑,我们走到双岁家后门口时,又碰到了今年刚分配到四顷地的小孙老师,小孙老师也笑眯眯地告诉我,说刘红旗校长让她通知我,明天上午必须到学校报到。我才真正担心起来。
4
心里盘算着明天的事,回到家还要小心翼翼看家里人表情。从家里人的表情看,他们对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还一无所知。谢天谢地。吃完饭,我父亲也从营子煤矿回来休班了。他提了两大尼龙网袋的油条和馒头,还有好几个暄腾的大面包。那都是他下井时矿上发的班中餐,他每次都舍不得吃,积攒下来,拿回家给我们吃。
因为父亲的突然回来,我母亲非常高兴。她又是热馒头油条,又是打鸡蛋汤,忙著张罗父亲吃饭。我们虽然吃过了,每人还是得到了一份馒头或油条。
“天才学习现在咋样?”父亲问母亲。
“正等成绩下来,不知能不能考上镇里的重点初中。”
父亲就把眼睛一睖,说:“考不上初中看我不剥你皮。”
我吓得一口面包堵在嗓子眼儿里,憋得脸红脖子粗,母亲忙递给我一碗汤,说:“你回来就凶,看把孩子吓得。”
父亲哈哈大笑,说:“我就是吓吓他,我就是让他知道要有出息得好好学习,不然像我一样下煤窑当煤黑子?”
我咽下那口差点憋死我的面包,又赶紧喝了口鸡蛋汤,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趁父亲和母亲说话,忙拿起剩下的面包,偷偷从家里溜出来。
这时候,天早黑了,村里显得很静。走过三条家时我停下来,听着大条、二条、疤瘌眼和王贵几个喝酒划拳正是热闹。要是平时,我也进去了,王贵肯定也会倒一杯酒给我,王贵媳妇肯定会重新拌上一盘凉菜来。我在他们家,比在自己家还自在。我天才的名字,就是王贵给起的。有一天我在三条家里写大字,被在外面喝酒回来的王贵看到。他看到就睁大了眼睛,说:“不得了,不得了,四顷地出了个大才子,天才啊,天才!”他一语定乾坤,我就这样成了他们口中的天才。其实,我的真名叫付雷,但在四顷地除了老师偶尔叫我本名,他们大都叫我天才。
我没进王贵家,还是先到了场院。没想到,小迷糊、双岁、三条还有小群儿都比我先到了。我一看到小群儿就问:“疤瘌眼没打你?”
小群儿嘿嘿乐,说他还顾不上,忙着在三条他们家喝酒,他给三条家帮忙,给大条盖房子。
他们又问我,家里知道这件事不。我说只要你们不说,这事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三条说:“知个屁。‘白眼狼这么一说,用不了几天整个四顷地都传遍了。你真不该写刘红旗这个白眼狼,他整起学生来狠着呢。”
双岁说:“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知道怕什么,也让他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明天不是让我们都去吗,那我们就都去,看他能把我们怎么的。”
三条说:“那是二条吓唬咱们呢,刘红旗怎么知道那事是咱们几个人干的?”
双岁也说:“是啊,我们回去时碰到孙老师,孙老师也只是告诉天才一个人明天去学校。她没说让我们都去。”
三条说:“二条就是吓唬,他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他一看到我们和天才在一起,他就猜出了那事是我们也一起干的,所以他才吓唬我们,我才不听他吓唬呢,回到家王贵连问都没问我,就张罗几个人喝猫尿了。”
双岁说:“那明天就叫天才一个人去?你呢?三条你不去?事都是你撺掇的。”
三条说:“我去不了,不是不想去……明天我要跟着大条他们和泥搬砖,要是能去我就去了,怎么也强过在家里干活受罪啊。”
双岁说:“万一天才去了挨揍怎么办?刘红旗这么凶,万一……”
三条说:“不会吧,天才不会被他怎么样的,我们都毕业了。再说,天才在藏头诗里也没写什么骂人的话啊,就是几句顺口溜,有点讽刺……就讽刺他们,怎么了,讽刺一下他们都不行?”
双岁说:“行了行了,你不去拉倒,什么事都是你挑头,什么事到最后都是你最先当缩头乌龟。”
三条也急了,说:“我家盖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明天能替我和泥,我就和天才去。”
我听他们说了半天,也烦了,赌气说:“你们明天谁都别去,就我去,我一个人去……以后咱们各玩各的,谁也别理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三条说:“天才,你急什么,我是真有事……再说,‘白眼狼让你去你就去啊,你可以不去,你不去他能怎么样你……”
三条还说:“即使你去了,也不用怕他,上面又没写你的名字。到时你就来个死不认账,看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双岁说:“三条你别废话了行不行,‘白眼狼都让孙老师通知天才了。天才不去行吗?万一闹到家里来怎么办?还不如去学校。天才你也别怕,三条明天不去,我们明天和你去!”
双岁说完就问小群儿。小群儿说:“去就去,还怕他们?我们谁也没在上面写名字!他们问天才,天才你就不承认,我们也给你作证那不是你写的,看他们咋办。”
双岁说:“那个明天再说。”然后他又对小迷糊说:“小迷糊你也得去!”
小迷糊不看双岁却看我。我说:“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就别去,没人逼你。”
双岁逼着小迷糊:“快说,你到底去不去?”
小迷糊还是看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我,我……”
回到家,一家人都睡下了,我却眼睁睁看着黑漆漆的屋顶怎么也睡不着,想明天到底去还是不去,去了又该怎么办?他们肯定会问这个是不是我写的,那我是承认是我写的呢还是来个死不认账?我想了一晚也没想出个结果,这时候窗外被云彩遮住的月亮露出来了,月亮像刚被云彩洗过一样,又清又亮,我看到月亮突然想到明天就能看见杜凤芝了……我不再纠结了,怀着一种甜蜜的忧愁,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还没睡醒,双岁、小群儿、小迷糊就等在我家门外了。我把他们拉到院子外,叽叽喳喳商量了会儿。最后统一到一个点上来:到那里就来个死不认账,就说四顷地藏龙卧虎,会写大字写藏头诗的大有人在,珍三爷比谁都会写,难道他们还能查到珍三爷去?
我又变得信心十足了。从家里出发时竟然有了一种壮士赴死慷慨悲歌的想法。甚至开始后悔,我干嘛不承认就是自己写的呢?四顷地除了我谁还能写出这么漂亮的藏头诗来?他们认出了又怎么样?我想到那些电影电视剧里面对敌人屠刀饮血就义的战士,大丈夫不就是要敢作敢当,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吗?
为了避免被疤瘌眼看到小群儿,我们直接串胡同走小路,然后直奔水库前的大路。到大路上,我才发现双岁手里拎了个双截棍,而小群儿鼓囊囊的裤子里也像揣了把刀子。我怎么就没弄个武器带到身上呢?当英雄好汉,没有武器,太不专业了。但转念又一想,真正的高手是从不用武器给自己壮胆的。这样一想,我又感到自己比双岁他们技高一筹,我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而双岁小群儿不过是我冲锋陷阵的士兵。
到供销社门口时,小群儿提出让我们先进去,他要去供销社买点东西,我们在大队部门口那里等了会儿没见他出來。双岁气得要过去找他,我说算了,别叫他了,人越多越乱。
我们三个人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见到刘红旗和孙老师站在那里,他们刚才肯定在开玩笑,两个人脸上都笑滋滋的。一见我们,刘红旗立刻不笑了,寡瘦的脸上一双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我们。我们也站下了。
刘红旗说:“王双岁,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回去!”
双岁一梗脖子:“不回,我们是陪天才来的。”
刘红旗说:“没你的事,还有这个孩子,他叫什么?你们都回去,今天就叫了付雷来,没让你们来——王双岁,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凶器不?你是要到学校行凶吗?”
双岁突然被问住了。他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这时候孙老师也过来了,她低声地劝双岁回去,说他们找天才没别的事,就是问一下暑假学习的事,她说中考录取工作就要开始了。她说了一堆,但到后来她说什么我都没听清,我只看到了她含着笑意的大眼睛,那大眼睛上面的睫毛又黑又长,像两帘小瀑布。
我也不知怎么的就主动往学校那里走去了,走到校长办公室,我停下往回看,看到刘红旗和孙老师那里还在劝双岁,双岁犹犹豫豫地转身。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双岁和小迷糊说了一句话,小迷糊转身就往回跑,双岁也一走一回头地走了。
刘红旗走近我,突然对我怒吼一声:“站好了,付雷!你给我站好了!”我心里想反抗,可手脚还是像听到号令枪的运动员一样,立刻紧张起来。
我看到刘红旗走进办公室。我有点蒙了,他让我来,难道就是让我罚站吗?
过了差不多有两分钟,我听到办公室里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犹豫了下,推门进去。我看到屋里不光有刘红旗,还有马德胜。这时候马德胜突然对我说:“谁让你这么进来的,你是怎么当学生的,进老师办公室不会喊报告?出去,出去!”
我只好又出来。站在门口,开始感到脸在发烧。又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我才又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我想我这会儿应该老实点,就大声喊了“报告”,等里面说“进来”,我才去推门,然后走进校长办公室。
我进去了,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望着我。
我说:“刘校长,马老师,你们找我有事吗?”
马德胜黑着脸,不吭声。刘红旗也没吭声,他站起来,向我走来,却又绕过我,向门走去。我听到门响了一下,刘红旗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刘红旗出去不过两分钟时间,又进来了。他进来后把门关上,好像想了想,又把门反锁上。我听到门锁“咔哒”一声,没错,确实是反锁上了。我身子一哆嗦,心想,完了。
刘红旗坐到他的办公桌前,突然笑了。他和马德胜说,这小子和我有亲戚,我大哥是他大姐夫。我听到马德胜没说话,只是“嘿嘿”了两声。
刘红旗让我往前站,站到他的办公桌前面去,看他和颜悦色,我就往前走了两步,他招手,就再走两步。我虽然害怕,但还是有一丝侥幸,因为他提到了我和他是亲戚的事实,他肯定会对我网开一面吧?再说,我那两首藏头诗,也确实没说他们什么坏话,甚至连讽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被人称为天才的人一种炫耀吧。
刘红旗用他让人胆战心惊的大眼睛看了下我,拉开了抽屉,把几张纸和信封用手重重地拍在桌上,然后,抬起头,说:“天才,这个,是不是你写的?”
我听得清清楚楚,他叫的是天才。这让我倍感亲切。
“说话啊,他们不是都叫你天才嘛,你写都写了,还不敢承认?”
“那不是……不是我写的……”我还是撒了谎。我想撒谎是孩子的一种本能吧,为了躲避打击,孩子总会在第一时间选择撒谎。
刘红旗站起来。他的脸色还是死猪肝一样的颜色,看不出什么表情。我和他站得很近,他站起来,我才第一次发现,他个子其实很矮,比我没高出多少。
猝不及防,刘红旗突然威严起来,让我不寒而栗,他说话就这么一直盯着我看,他的目光犀利得像一面凸透镜,不一会儿我的骨头就好像被他烧穿……忽然间,我的眼泪一下就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了……刘红旗几乎没费什么口舌我就全然招供了……
马德胜在一张纸上“哗哗”地记着什么。他记什么呢?无疑是我的呈堂证供。那是天才的证词。我感到很屈辱,但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个经不过“严刑拷打”的叛徒,我想多亏双岁他们没跟着进来,如果他们在,那我就只有把脑袋钻地缝的份儿了……
我想我都招了,就该没事了,他们就会放我走。但我没想到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把整个事件重新描述一遍后,刘红旗却陡然又愤怒了,在问完最后一句话后,他的脸色变成了要将我带往阴曹地府的判官……此刻的我只能听到自己绝望的嘤嘤声,像苍蝇样。
刘红旗说:“他不是也写你了吗?该你审他了。”
马德胜重又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笔,开始问我。我说都已经说过了,就那么多,我还把三条供了出来,我说是三条提的头,是三条说你和杜凤芝……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怒不可遏地冲过来了……我胆战心惊地听马德胜说:“你这个家伙人不大鬼大,思想肮脏又复杂。你知道我和杜凤芝是什么关系吗?今天我告诉你,我们是亲表兄妹。她是我亲表妹,我是她亲表哥。我已经找人通知我表妹家里人了,他们马上就会赶来,他们一家都不会饶过你……”
接下来,小马继续审问我,让我再背一遍我写给他的那首藏头诗,我已经被吓傻了,只念出第一句:马失前蹄为凤芝……小马又冲过来,要不是刘红旗制止,我肯定会被这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打死……
5
没想到父亲会来。事实上,在马德胜刚“审问”我的时候,他就来了。他是被小迷糊给找来的。双岁也没回去,他在供销社里找到小群儿,给了小群儿一棍子,然后两个人就在那里等小迷糊,没过多长时间,我父亲就顺着大路跑上来了。双岁一看到我父亲就禁不住哭了:“快去吧,他们‘审天才……”
父亲冲进学校,双岁和小群儿也跟进来。父亲听到了马德胜的咆哮声,却没听到我的声音。小群儿说:“完了,天才一定让他们给打死了。”父亲当时就“嗷”地怪叫了一声,过去踹门,门没开,他又跑到窗户那里上蹿下跳地往里看。从外面看不真切,父亲就急了,不管不顾,一拳砸碎了窗户玻璃。
父亲的拳头砸碎玻璃,冲进了校长办公室,刘红旗和马德胜被那只拳头吓坏了,因为那不是一般的拳头,那拳头上扎着锋利的玻璃,那拳头流着血。
开始临阵脱逃的小群儿此时勇猛无比,他冒着被玻璃划破的危险从窗户钻进来,把门打开,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一样把我父亲迎接进来。
我父亲进来就咆哮一声:“你们没权力‘审问我儿子!”
刘红旗和马德胜想和父亲理论,父亲却根本不与老师论理。马德胜说:“他小小年纪敢写歪诗辱没师长。”
学校外面围了一层看热闹的,见了都笑,说是“秀才遇见兵”。我父亲就顺利地领着我回家了。
父亲带着我们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高兴得像个得胜的将军。父亲能来“解救”我,让我很自豪,我跟在父亲身后,也像个上了回战场的英雄。但内心又相当惭愧,因为没想到马德胜和杜凤芝居然是表兄妹。
学校大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开始我还以为是小马去搬来的“救兵”,要不就是杜凤芝的家人来报仇雪恨了,等走近了,才发现很多都是住在附近来看热闹的。他们看着父亲,有认识的和他打招呼:“听说你来大闹天宫了?”父亲就哈哈大笑,他们也跟着哈哈大笑。
中午,家里蒸大米饭,土豆炖豆角,父亲回来就眉飞色舞地和母亲讲,他在街上是怎样碰到小迷糊的,又把他如何大闹校长办公室的事说了一番,虽然不乏夸张,也基本上是事实。母亲不放心,问父亲到底打没打老师。父亲说他没打,就是吓唬吓唬,让他们知道姓付的也不好惹。父亲还说他不可能打老师,他懂这个道理,老师“吓唬”学生,也是为孩子好,家长要是打老师那问题就大了,那就犯法了。
母亲骂我说:“天才啊你个惹祸的妖精,看那个姓杜的女同学一会儿找上门来,你怎么办?”
一家人正吃饭,突然看到三条妈慌里慌张地跑进院子。她的两扇屁股很大,一跑起来就像两盘飞磨,她跑得很急,进来却笑嘻嘻的。她是来通风报信的。她说:“天才的那个女同学和他家人来了,就在我后面,天才用不用躲躲啊?”母亲说:“不用,他做下的事,就得让他承担。”父亲不放心,问:“他们来了几个人?”三条妈说:“人不多,就两个,一个是天才同学,一个是天才同学她妈。母女两个。”父亲继续低头吃饭。三条妈说:“不过,看她们走路的样子,她们可是来者不善,尤其天才那个同学,走路风风火火,小辫子一撅一撅。”
三条妈说着话,我一歪头,果然看到外面的院子进来了两个人。为首的正是杜凤芝,她走得确实风风火火,不过,她并不像三条妈说的那样小辫一撅一撅。杜凤芝梳的不是小辫子,而是把头发束成了个马尾巴,每走一步,头上的马尾辫就随着步伐左摇右晃,显得十分招摇;她的脸蛋红红的,胸鼓鼓的,鲜艳的嘴唇微微向前撅着,好像每走一步都在运气,在用力呼吸。果然来者不善。杜凤芝大步走在最前面,她母亲紧跟在她后面,像是一路小跑过来,呼哧带喘,紧走慢赶,才不被女儿杜凤芝落下。
她们两个人气呼呼就进了屋,没容人招呼又气呼呼落了座。坐下不到一秒钟杜凤芝又急吼吼地站起来,气呼呼开了口。她说她是特意找到付雷家当面对质的,她说付雷写藏头诗骂她是一个严重事件,她说她想不到付雷小小年纪思想会如此复杂,她要付雷当面向她道歉,在社会上消除不良影响,否则引起的一切后果由付雷承擔……杜凤芝还说了些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实际上是不敢听,我脑袋和耳朵一起嗡嗡的。杜凤芝语速极快,说话像机关枪,我母亲刚说句:“他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杜凤芝就接过话茬儿,说那是他咎由自取。紧接着,她又像个大人似的给我们一家人读我写给她的那首“藏头诗”:“杜女一心登高枝,凤凰变成大花痴……”现在一听,无论如何,这诗写得都不太像话。不但毫无文采,而且连必要的含蓄都没有。母亲听着自己儿子的“大作”被当众朗读,脸一阵红似一阵,一个劲儿地给杜凤芝母亲赔不是。父亲有滋有味吸着旱烟,眯着眼,仿佛他儿子的诗比二两老白干还让他上头。
我在炕上如坐针毡。三条妈冲我一眨眼,说:“天才你吃完没有啊,吃完就赶紧下炕,三条他们在外面等你去洗澡呢。”我立刻明白三条妈这句话的意思了,如蒙大赦一般飞快地爬下炕,穿上鞋,看都没敢看杜凤芝她们一眼就溜出了院子。
院外没看到三条,却看到了双岁、小群儿和小迷糊,双岁说:“杜凤芝真来了啊,这个泼妇。”
小群儿说:“她不会是向天才逼婚来的吧?逼婚你可不能轻易答应她!”
三条妈冲我露出了一个暧昧的微笑:“天才,跟大妈说实话。”
我“嗯”了声。
三条妈说:“那个姓杜的黄毛丫头好看?”
我说:“不好看!”
三条妈说:“不好看给人家写情歌?”
双岁冲三条妈说:“那不是情歌,是藏头诗!”
三条妈说:“我听着像情歌。”
三条妈又说:“那丫头张牙舞爪,小嘴叭叭。咱不和她处对象。”
我说:“我没和她处对象!”
三条妈说:“没处对象好,成了对象也受欺负。”
小群儿说:“您老知道什么啊,杜凤芝和马德胜处对象。”
我说:“小群儿你别胡说,他们是表兄妹。”
小群儿说:“天才你糊涂了吧,你怎么向着他们说开了。”
我没说话。
三条妈说:“那她就是没看上咱天才呗,她看不上天才更好。赶明儿,大妈给你介绍个好的,准比这丫头强,她‘喳喳喳的,像只麻雀。”
6
下午,我一直在和双岁他们在一起,先是到双岁家里看了会儿小人书,他家里的小人书有一纸箱子,和我家的小人书差不多,我们经常换着看。后来又到小群儿家去玩,小群儿家没有小人书,但有很多烟叶,都是疤瘌眼的。我们就用疤瘌眼裁好的烟纸试着卷了两棵,大伙轮流抽,抽得又是咳嗽又是眼泪。双岁说:“你爸这破烟真呛。”小群儿不满地说:“呛你还抽,他晚上回来看少了烟叶又要打我。”双岁说:“你怕挨打不会不回家?”小群儿说:“不回家能去哪儿,去你家睡?”双岁说:“我今晚也不回家。”小群儿说:“不回家去哪儿?”双岁说:“去吴二狗家,吴二狗一根老光棍,恨不得我们天天去给他做伴。”双岁对我说:“天才今晚也别回去了,回去了你爸妈也唠叨你,不如都去吴二狗家。吴二狗家今晚有好节目。三条晚上也过去。他要弄野味吃。”
天还没黑,我们就去吴二狗家。吴二狗一看到我们,果然很高兴,说:“你们几个小流氓都来了啊。”看到我,吴二狗特意说:“天才也来了啊,少见。快坐快坐。”
吴二狗家外面传来一个女声在喊卖豆腐。卖豆腐的我们都认识,他并不是个女的,而是个长得很胖的男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都用尖尖细细的女声吆喝卖豆腐。外面那个人一喊卖豆腐,吴二狗就高兴起来,说:“你们几个小流氓有福,晚上我请你们吃豆腐。”
吴二狗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走身体就晃,走快了,身体就晃得厉害。他跳着脚走到院外,等着卖豆腐的过来。他的脚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跳跳的,招摇得很。邻家一个女人也端着碗玉米出来换豆腐,看到吴二狗故意开他玩笑:“二狗啊,你端着个碗晃来晃去,这是准备上哪里去浪张啊?”吴二狗就说:“等着和你一起浪张,一会儿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过去帮你淘米。”我不知道“淘米”是什么意思,但见双岁和小群儿甚至小迷糊都笑了,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没想到吴二狗还是个淫亵而幽默的人。
吴二狗算得上四顷地最会做豆腐菜的人了。他或煮或炸,或煎或烹,虽是一样豆腐却会做出多种花样,吃出不同的味道来。吴二狗一边给我们做豆腐,一边总结说:“只有会吃豆腐的人,才会哄女人。女人是需要哄的。”我們都觉得他的这套理论怪好笑。如果照他这句话去推理,他最会吃豆腐,也该是最会哄女人的。为什么到现在他身边还没个女人呢?
吴二狗说:“晚上吃豆腐你们几个小崽子都别吃饱啊,半夜还有野味哦。”我很奇怪,天这么黑,我们又没有枪,甚至连弹弓都没带,又去哪里打野味?野味又从哪里来呢?
小群儿神秘对我说吴二狗说的野味他知道。我就问:“是什么,你们怎么还不去弄?”小群儿说:“还早,咱们吃完豆腐要先睡一觉。等三条来了一起去弄。”
吃完豆腐,我们在吴二狗家的土炕上横七竖八地躺下。半夜时分,我被人摇醒,一看是三条。三条特意过来看我,说:“天才,你受委屈了,今天晚上我是为你才答应他们过来弄野味的,回头给你补补。”三条的话,让我感动。我问他到底是什么野味。三条说先保密。
又坐了会儿,三条说我们可以走了。本来三条不让我一起去,让我和吴二狗在家里等,他和双岁他们去打野味,可我被他们这种神秘的举动吊起了胃口,说什么也要和他们一起去。三条说:“咱们这件事以后无论碰见谁也不能说,不能别人一问就竹筒倒豆子都坦白了。”我脸红了,觉得三条这是在暗示我今天上午在学校的事。
路上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本来我就不习惯黑夜走路,今天更感到神秘和恐怖,心“怦怦”跳个不停。我已经意识到他们说的打野味不是什么好事,可好奇心还是让我坚持跟在他们后面想看个究竟。
黑暗中,我们走了好久好久,后来,三条终于小声说了句“到了”,并很快带着我们来到一个小土墚上。他把我们带进一块玉米地里藏好,让我和小迷糊在这里等,他和双岁和小群儿去打野味,特意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发出声来。
我很久才适应玉米地的黑暗。借着黑暗中有限的光线,看到小土墚下高低起伏的几户人家,看到了高大的三条和双岁,也看到猴子一样的小群儿。他们黑暗中的影子就像几个小鬼,先是翻墙进了一家的后院,紧接着,一阵沉闷的“咕咕咕”的叫声就传到耳朵里,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因为害怕,我最后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迷糊兴奋地拉拉我,冲我小声喊:“天、天才,哥,咱走。”我站起来跟着小迷糊就走。走了一段,才看清楚,三条、双岁他们就在前面。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玉米地,一路上,只听到玉米叶片刮着我们身上传出的哗哗声响,我们在玉米地里走了不知多久,才来到一个高岗上,到那里我才分辨出那里是学校后面的龙脊岭。
到了吴二狗家,三条他们把布袋里的野味弄出来,才明白他们说的野味,原来是去别人家偷鸡去了。真是又荒诞又害怕,我白天刚被定义成辱没师长调戏女生的小流氓,晚上又成了偷鸡贼。这叫什么事啊!
我很后悔,知道三条他们过去干过这事,没想到今天连我都参与了!我不是个高尚的人,可让我吃一只偷来的鸡,无论如何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我喜欢鸡,对鸡有感情,鸡还救过我一条命。就是去年夏天的事,我因急性肠炎住在公社医院,十几天里,水米不沾牙,乡村医院,设备简陋、药品稀缺,输液不管事,眼看气息恹恹,危在旦夕。抬回家里后,母亲把家里所有的鸡宰杀一空,或汤或炖给我补充营养,死马当活马医,以求奇迹出现。刚刚出嫁的大姐,把婆家一只不下蛋的母鸡给母亲抱来,让母亲宰了给我熬汤。说来也怪,那鸡到我家第一天就下了一个蛋,母亲欢喜,用它下的蛋,掺白矾,用小勺,就灶火摊了给我吃。母亲没舍得杀那只鸡,鸡也感念母亲的不杀之恩,之后,每天生一只鸡蛋,还多是红皮双黄大鸡蛋。我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母亲说:“记住,是这只鸡救了你一命呢!”
现在,他们却当着我的面开始杀鸡了。吴二狗早已预备了一锅开水,双岁熟练而残忍地把那两只鸡杀掉,我痴痴地坐在那里,忧郁而无助地看着小群儿和小迷糊在那里兴奋地褪鸡拔毛。双岁说:“三条,你手段真高,手一伸就知道肥瘦啊。”三条说:“还不是为了天才,天才今天被刘红旗欺负,他也是替咱们受苦,所以我才决定晚上去搞点野味给他补偿。”我问三条偷的到底谁家的鸡?三条说:“谁家的,你想谁家的?‘凤凰今变大母鸡家的呀!”
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一声炸雷,紧接着,一道白光像离弦的箭捅破窗户纸,把只点了盏十五瓦灯泡的吴二狗家家徒四壁的墙壁,照得更加惨白,袒露无余。大家停下手中的动作,傻了似的呆在那里,听噼里啪啦的雨点急遽响起来,我感到那雨像机关枪密集发射的子弹,顷刻间把我打了个千疮百孔。
7
大雨不歇气地下了三天。那三天我家院子里都成了一片泽国,院子外面那条小路几乎成了水胡同,发起的大水像一条暴躁的黄龙,叮当作响,一路狂泻而下。
这三天我变得非常老实,和一家人待在一起。他们早已不再谈论我的事了,几乎都在议论着关于大雨的事,突发的大水,让他们忧心忡忡,说这么大的雨几十年没见过了,肯定是老天爷发怒,要往回收人了,为什么老天爷会发怒呢?是因为有人干了缺德事,引起老人家龙庭震怒。我胆战心惊,身子一阵阵哆嗦。
大雨初停,小雨淅沥,一家人就都跑出去,披着塑料雨披或麻包袋,到马路上看山前的大河套发水。据说上游什么地方打了水泡(泥石流),王贵正率领着家里的四个儿子打捞大水冲下来的檩条和椽子——他家正忙着给大条盖房子说媳妇,疤瘌眼也从水库那里捞上了一只死狗和两只死鸡……
听到水里有死鸡,我就不敢去看大水了,猫在家里看小人书。因为写大字的笔被母亲一气之下给撅折了,练字的报纸也送给了三条妈用来糊她家老屋。我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小人书都看了个遍,后来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就把小学课本拿过来看。家里人看我改邪归正慢慢放了心,谁都不再提杜凤芝的事了。那天杜凤芝和她妈在我家的事最后到底怎么解决的,一家人都讳莫如深,想必是说了很多好话,赔了很多不是,不然以杜凤芝的泼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雨终于停了。天一放晴,太阳就加倍地炫耀它的光芒。大人们都忙着出去看田地里的庄稼,我家又成了孩子窝。双岁、小群儿、小迷糊,三条都偷懒跑来了。他们都看出我对三条有些冷淡了,但三条一点都不在乎。他还在炫耀那天自己手到擒来的偷鸡本事。我说:“这几天下大雨你就没心惊肉跳?”三条说:“跳什么,我都乐死了,老天爷这是帮助咱们呢,刚偷完鸡就下了场大雨,很多人家的鸡笼子都在雨中给浇塌了,很多鸡都被大水冲走了,没人会注意他家少了几只鸡……”
我不想听三条说,就说天太热了,要去洗澡。他们说洗澡好,洗澡好。三天不洗澡,人像乌鸦脚。
过去洗澡我们都在小水库,现在那里洗不了了,水库里的水都漫过大坝了,而且被这几天的雨搅成了黄汤,上面漂满了各种浮物。
我们就来到水库上游一个小石塘,没想到大条他们几个青壮年也在。那几个人跳下去洗一圈就上来,躺成一排在那里晒太阳。
小群儿提议到水库边上去洗。我们都不喜欢和比自己大的人在一块儿洗澡,觉得那样很无聊。
水库边上被大雨冲成了一块儿沙滩,沙滩边上有一条狭长的沙沟,沙沟由浅而深,浅处清凉,深处黑幽幽。除了小迷糊,我们几个人的水性都还不错,在水库里最差也能游上多半圈。
双岁和三条首先下去了,然后小群儿和小迷糊也下去了,我脱光了却不想下去,在沙滩上晒太阳。那件事一出,我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我成了一个有心事的人,这心事沉沉地压着我,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无忧无虑了。
我先是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半躺着,感到晒得舒服就像大条他们那样仰躺着。我偶尔睁开眼,看到四个人在水里打水仗,激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银一样地闪烁,又过了会儿,三条和双岁也上岸了,他们躺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双岁问起三条他未来的大嫂是否受得了大条的大家伙,没想三条就恼了,抓起一把沙子就冲双岁扔过来。
两个人就这样打起来,他们扔起的湿沙子弄了我一身。我站起来想走开一点儿,却发现小迷糊在水流中正奋力地往岸边游。小迷糊不会游泳,他顶多是在到肚脐深的水里划拉几下水,或趴在水里学几下狗刨。今天怎么去了深水区了?小群儿已经上了岸,边走边说,这小迷糊什么时候学会游泳了?
很快我就发现小迷糊的不正常了——他不是在游泳,而是在挣扎,那种溺水前的无力挣扎。他的动作缓慢,扁长的脑袋使劲往上探,脸上呈现出一种临死前的无助和散漫……
我一個猛子扎下去,想先拉一把小迷糊,然后游到他后面推他上岸,没想到手刚碰到他的手,就被他死死拉住。小迷糊拉着我,借着水势往下沉,我们好像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很快,我就被动地喝了一口水,接着又喝了一口水……
我的头也被小迷糊抓住了,我想用另一只手打他,可每打他一下,自己的身子就更深地沉下去一截……我感到害怕,想趁着挣扎而出水时向岸上喊一声救命,可我根本来不及喊,头就又被小迷糊拉着沉到了水里,沉向深渊当中去……
后来,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水里。小迷糊也在。我好像已经死了。我发现死在水里是很轻松很美好的一件事。这里的水很轻,很柔,很软,我看到我的手和脚,小迷糊的手和脚,全都长在水里,像水生植物一样地生长、漂动……
张爽,北京人,小说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白虎》、中短篇小说集《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火车与匕首》《我的两个世界》、散文集《行走的青春》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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