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的小说一贯是从“寻找”开始的,而“寻找”也是古往今来文学书写中挥之不去的母题。在古典时代,人的寻找之旅往往是向外展开的,奥德修斯与浮士德们上天下地、穿林入海,为求得世界与生命的真理而不惜耗尽一生。及至现代,当人与环境的关系突破了此前的权威与适应、考验与臣服,那么“寻找”的主题也就转向了对内的探索——寻找一种精神性的自我。所以,在这一现代性的话语中,我们面对着同一个书写传统:从卡夫卡到乔伊斯,从贝克特到昆德拉,或者是从《平凡的世界》到《奔月》,从《一句顶一万句》到《月落荒寺》,我们预设了一个高度个性化的精神性自我,唯有不断地向内探寻才能找到那被遮蔽了的本真。
《远山长》所开启的是这样一段旅程:故事从一个典型的“被安排的人生”开始,“我”在浑浑噩噩、循规蹈矩的生活中猛然惊醒,多年考编的失利,与妻子的鸡同鸭讲,不断重复的无意义工作……总之,当认识到自己始终无法被镶嵌进社会的既定轨道后,“我”选择了主动的“脱轨”,即脱离娶妻生子、步步高升、安稳度日的世俗路径,在黄公望的“召唤”下,奔赴一种抛开外物、任性为己,像一株植物一样自足的活法,而这种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感的活法,具体而言,则是被“一张小书桌”“笔墨纸砚”和“富春山畔”所赋形的。
看到这样的故事开端,我们不禁会心一笑,因为这是一种常常被撩动却总是在路上的熟悉感,不仅频繁地出现在西方自神的失落以来的现代性书写之中,也触及每一个中华儿女内心深处的桃花源之梦,经过时间的封存与发酵,它们酿化为一种叫“诗与远方”的梦想——虽不能至,但心驰神往,谁的内心深处没有这样一片对“富春山畔”的向往?谁又不在午夜梦回之际畅想着“诗意栖居”的美梦呢?然而,《远山长》的故事并没有落入形上思辨的虚空梦境,而是在当下的全球化语境中展开了在地的探讨,它用不断穿插闪回的过往记忆提醒着我们,这是一个步入晚期的现代性社会的故事:重复性地考编、争吵与自我欺骗,试图去接近可复制的“成功”之路,挣不掉的世俗化甚至是庸俗化的生活常态……在“我”的境遇中,我们看到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同步渗透的精神危机,人与人的高度同质化形成了生活与生活的高度同质化,而这种同质化带来了个体化迷失的精神危机。于是,这个毅然决然离婚辞职的“我”,实际是决意去挽救“自我”这只精神迷途的羔羊的。
这场寻找之旅的问题首先在于:一个人能否真正认识自己?而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一个人是否存在本体论意义上的自己?对于这个问题,葛芳的答案也显然经历了几重蜕变。在其早期的作品中,如《伊索阿索》《六如偈》,她的答案是肯定的,即自我是客观存在的,但也是不自知的,因而需要个体自我的积极努力才能将其发现并加以指认。在那些“乔平城”的故事里,无论沉重的现实如何规训着每一个个体,但人的生命力始终不可遏制,一有机会便旁逸斜出。只是,在揭开个体性的本来面目之后人又该何去何从,在这样的问题上她以悬置的方式搁置了追问。而到了《白色之城》《消失于西班牙》等“异域系列”,葛芳显然意识到自我是一个流动的概念:人对自我与世界的认识在不断更新,而这种更新恰是建立在自我经验之上的更新。于是,她的书写便在全球化的语境中与空间的旅行产生了勾连。这些异域行走的故事往往从一个遭遇中年危机的女性的出走开始,到其在异国他乡所受到的心灵触动之处戛然而止,她们对精神自由的追寻便恰到好处地吻合了“永远在路上”的存在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旅行从《鲁滨逊漂流记》开始,将个体视为一个需要不断被填充和改写的敞开状态,又在当下与空间旅行所能带来的新的人生经验和自我认知相联结,于是,现代性意义上的流动自我、开放个体也在这个过程中呼之欲出了。
而在近年来的《山月照》《听尺八去》等作品中,葛芳似乎又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可以将其称之为“文化系列”:她开始转向传统文化生活,抑或借由这样一种传统的文化方式来进入古典时代的心灵状态。从一张古琴到一幅山水画,从一曲尺八到一出昆曲,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还能找出更多新颖且恰切的象征物。这些林林总总的传统文化符号,指向了古典时代的个体生活方式,以及内心安放方式,即“不管外界如何,他只想做最真实的自己,与山水融为一体,隐遁于世”。
葛芳何以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是因为某些原因阻碍了她出行的脚步,但我猜想,更多的可能是她已然发现经验的更新实在是一种隐秘的圈套。一旦新奇的经验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个体便会随即转向对其的反叛之中,所以,“反抗-发现-归顺-迷失-反抗……”成了一个无法停止的循环,人也就成了困于笼中的仓鼠,迷失在脚下永不停歇的滚轮中。并且,作者可能已经发现,不仅符号的挖掘终有尽时,更重要的是,现实的复杂之处远不是靠几处符号的装点所能解决的。《远山长》非常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小说从“我”对黄公望的追寻开始,尽管“我”毅然决然地与过去告别,但不论是住进了名叫“富春山畔”的小区,还不断进入后山体会眼前这一片“远山长,云山乱,晓山翠”的景象,抑或闭门造车、潜心临摹,“我”似乎始终无法真正做到心领神会。小说中,葛芳运用了她所擅长的时空穿梭、来回腾挪,写出了想要追寻这样一种“古今交融于我”的生活,在当下是何等的不容易。比如“我”的生活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杂音:隔壁女孩“小贝”对我的吸引,这是一种出于饮食男女本能的“自我干扰”;别墅里养狗人家传来的狂吠不止,这是一种来自所处环境的“外在干扰”;以及不时出没的前妻及相关的母亲、前岳父等,这是来自过往记忆与经验的“过去干扰”。小说用大量笔墨描写这六根不净、诸事烦扰的生活面目,指出了今人与古人在精神上的勾连之不易,更进一步用后山废弃乐园中的“白雪公主”玻璃钢塑像指认了这繁杂生活背后的荒诞本质。小说故意在一片群山环翠之中设置了这样一个看似突兀的象征物,“她在绿意盎然中诡异地笑着,带着一丝辛辣的嘲弄,嘲弄刺痛着我这个可笑之人”,好似《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上帝之眼”,时不时地提醒着我们荒诞的在场,即使是只想做一棵自由生长的无用椿树,似乎也只是一场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
于是,《远山长》化用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桥段,为古今神交搭上了台阶,更重要的是,指出了这种神交如何能够不止步于桃花源式的怀想,而能在当下生活中真正得以安放。小说从一个告别过去进入一个号称“富春山畔”的小区,企图以靠近、模仿黄公望的画作或生活来寻找精神自我的故事开始,似乎是对当下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生活的指认或嘲讽,但“我”在兜兜转转之中始终不得其法,最终因为艺术馆的老王——通过“王”与“黄”在吴语中的谐音(似乎又是一个拟像),才终于达到了“山不见我,我便去见山,远也见,晚也见。山前不相见,山后总相逢”的体悟。小说的结尾可谓是神来之笔,以老王带我去美术馆参观为契机,“我”终于在七百年前的画作前得悟,但故事并没有在此戛然而止,而是宕开一笔,写到了“我”走出美术馆后所看到的人声鼎沸、人潮涌动的场景,并由此深为触动:“我”不仅看到“古画里山水世界荡漾开来,和现实中西湖真山水融为一体,真好”,更看到了“拥挤的人流中……有小贝吗?有或者没有,都没关系,西湖边游人太多,上百个上千个上万个女孩闪过,仿佛西湖里的水汇聚又推拥向前。”由此,“我”以拥抱人群的姿态开启了一段心生欢喜的旅程。即小说从“富春山畔”这一拟像的起点开始,到达了浪潮与人潮相汇这一落于生活实处的终点,将主题从“人是否可能寻找到自我”的无限纠葛中跳出,转向了对“人在寻找的过程中不断拷问与接纳自我”的新天地。显然,葛芳已然认识到,现代性的寻找之旅往往是一个孤独的旅程,当个体从对社会、集体和国家的大写的人中脱离而出时,当个体在神与权威的失落中叩问本体时,孤独感油然而生。而在当下的复杂现实中,这种孤独感又往往与现代主义的疏离感、后现代主义的多元化逻辑以及失序感紧密相关。所以,《远山长》以一种向黄公望致敬乃至与其“神交”进而回到自身的方式,将其所倚仗的传统文化符号演绎出了意味深长的内涵,实现了对这一系列的新的突破。
臧晴,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十一届客座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海外汉学研究、性别研究。在各类核心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二十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