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2024-04-29 00:44:03葛芳
天津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黄公望小贝

1

我刚刚离婚,因为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也懒得吵架,我答应了她的全部要求,净身出户,幸亏手上还有一些余款,我在“富春山畔,诗意栖居”租了个五十平公寓房,够了,一个人吃吃住住,还稍显宽敞呢!

一缕阳光晒到一张小书桌,上面摆放着我的精神生活——笔墨纸砚。

幸亏我很理智,没有稀里糊涂要个孩子,把自己束缚起来。也许是她长得不够热情,或者她心不在焉,我们的婚姻始终没有高潮,也就没有孩子降临。她嫁给我的时候是“大龄剩女”了,爱挑剔,爱抱怨。我呢?因为父母逼得紧,也凑合将就了,事实证明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日子是过不长久的。

“没出息的家伙,真没用!”她骂我。这样的口吻,和我的父母如出一辙。

大概六年前,这里房产商开始售楼,“富春山畔,诗意栖居”是他们的广告词,还拉了不少教授、艺术家们入住,美其名曰“艺术村”。一期、二期渐渐售空。公寓房里住着不少美术学院、音乐学院的学生、青年教师,或者在这条道路上摸爬滚打的文艺青年。

小区里空气里流淌着自由孤独的气息,随处可见低头匆匆而过扎着小辫的美术生、树荫下背着吉他的音乐生。弯弯曲曲的林荫道直通后山,秋天银杏叶亮闪闪,一树一树的红枫充满了理想主义情怀。我就是这样被“诓骗”过来的。我喜欢和艺术沾点边,这样,显得自己不那么俗气。

最主要的,我喜欢黄公望这老头,五十岁开始学画,大器晚成。八十岁,他和河流对话,他读懂了富春江,富春江好像也读懂了他,四年时间,完成了惊世骇俗之作《富春山居图》。他看淡功利,把画赠给师弟无用,照样云游,很快仙逝。

我看懂人生,不是在五十岁以后。就在生活中极偶然的一天,我被顽强的闹铃声吵醒,铃声刺耳,不断回响,我摁掉,十分钟后它再次响起,我再摁,它再响,我气恼至极索性把它扔到了窗外。我又闭上了眼睛,晃晃悠悠,我喜欢无名的感觉——我不想去上班了,从此再也不想去上班了。街道社区合同制,累死累活,拿不到编制人的一半工资。加班,加班,没日没夜地加班。而且,这文书工作让我丝毫感觉不到活着的诗意,写陈旧公文,编无趣材料,空洞的条条杠杠,连我自己看了都觉恶心。

我不是突然才有辞职念头的,想了很久了,缺少的就是勇气。

那天它们都来了。我先打了辞职申请,再打离婚申请。辞职很快,一周就搞定了。离婚拉锯了一个月,我把优渥的条件都给了她,她沉思默想了半天才勉强签了字,还不无担心地说:“以后你吃什么喝什么呀?”

恻隐之心让她显得好看了一点,我朝她挥挥手说再见,再也不见。

一直想到小区后面的山上去看看,最近三年都是封闭着,现在终于畅通无阻了,顺着台阶往上爬。山林里荒芜一片,但气息不错,似乎黄公望仍在那里瞻望。午后的太阳有些劲道,明晃晃的,听见鸟声啁啾,有几处的红梅开花了,干枯的野花一蓬一蓬,并未走形。

有一个大爷,在山里闲逛,有时我走在他前面,有時他走在我前面,我不想和他说话。我还有些警觉,还是不要随便搭话。

再往上走,竟然是一个废弃的游乐场,好像还留有昔日孩童的欢乐。滑梯、旋转木马,因为风吹雨打,都剥了漆,还没完全散架。我感觉有无数的幽灵陪着它们,在白天黑夜中玩耍着。我跨上木马,笑傲江湖。我很小的时候就渴望能骑上一匹马自由驰骋,跨过草原,到天际尽头撒野。

冬日荒山黄褐色的气息中,忽然有一个色彩鲜艳的卡通人物出现在荒野,我扭头一看,吓了一跳。

却是一米多高的白雪公主露出惊愕的表情,提着竹篮,里面放有蘑菇,她穿着裙子一直是那个样子看着我。是个玻璃钢雕塑,奇怪,就剩这么一个卡通人物孤零零在山头上,是童话还是巫术?有些诡异色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惊愕里有一些小小的欣喜,脖颈侧扭着,睫毛长长的。这玻璃钢雕塑质量不错,设计得形神兼备,整体没有掉一块颜色。

我明白过来,当年房产商为了招徕生意,花了一些小本钱在后山搭建了居民休闲山体公园。楼早就售空了,这后山因没人光顾彻底被荒弃。

我反正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再向上走,是观日台。几把铁椅,朝着各个方向七零八落散放着,感觉像是音乐台。上面仿佛坐着不同的人,在抽烟,在发呆,在看日出,在聆听远方。几根稀疏的青草从砖缝里钻出来,一起听着山林演奏。

绕下山时,又看到那位大爷,背着手踱着步,他给人的感觉,整个山林是他的,是我一不小心误入了他的家园,哦哦,不好意思,我下意识朝他点了下头。他长得很霸气。

2

四栋公寓房高高矗立着,中间环绕着一个大草坪,对面是一排连体别墅,这个“艺术村”一到晚上充满了狗叫声,也许就是所谓的人间烟火气。

养狗的人越来越多,最常见的狗是小泰迪,其他类型也很多,拉布拉多、边牧、松狮、法斗等等。经常看到草坪上妇人们带着孩子三三两两在散步,有时一个男人或女人外出遛狗,在大树下玩手机将近半小时,两条狗开始撒欢,忽然又斗起来。

我小时候养过狗,对狗有一些感情吧,不讨厌。但如果一条狗成天对你狂吠不止,恐怕再好的心情也被破坏了。

我住在六楼,公寓里有厨房,有客厅,有书桌,这些对我一个人来说绰绰有余。我能听到隔壁女生在练嗓子,很好的音色,干净纯美,她一定是来参加浙江电视台选秀节目的。你听,洗澡的时候还在唱歌,欢快、飞扬,热腾腾的雾气萦绕着她苗条的身体,哗哗哗的水流声烘托着她青春的嗓音。嗓音穿过打开着的玻璃窗飘到我的书桌前。有时,悠扬的小提琴声飘逸而出,一定是她在练习,她那有弧度的身姿随着琴声一起曼妙。

真好,有梦想的年轻人来这里尝试,人生无憾啊!每年3月到9月,是“浙星季”,全国不少爱好文艺的时髦年轻人赶到杭州城来参加选秀,一唱成名!

我有些莫名激动,我的人生错过了太多。

她就在我的隔壁,50平方米以外。我甚至能听到她睡梦发出的轻微鼾声,带着旋律感,一个山坡一个山坡向上爬。她的人生轻盈灵动,父母都全力支持着,学声乐,学小提琴,从小到大,昂贵的培训费不是普通家庭能承担的。她一定有姣好的面容,甜美的脸颊上有深深的酒窝。我迷恋酒窝,全民偶像的时代,脸蛋太重要了!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召唤着我和她一起欢愉。

可惜,很快,我被对面别墅的狗叫声搅扰了,这讨厌的死狗,讨厌的主人,居然把它们散养在院子里。尤其在深夜,狗叫声在圆形空间里无限扩大,回音,对,回音壁的效果。几条狗持续不断的叫声让梦中人惊醒,很难再入睡。

这属于扰民,严重扰民!

不少居民向物业反映,物业也多次和这家主人交涉过了。可是,没用!他们我行我素,装成听不见。每晚我深受其扰,我不知道隔壁姑娘是不是和我一样懊恼。不,她好像睡得很沉,像沉入湖水中的一块鹅卵石,睡得那么香甜。

我从六楼向下俯瞰,想起我旅行包里有一架望远镜,外出徒步时我经常拿着它观察天空中的飞鸟。我要瞅一瞅,是怎样的主人养了一群不听话的狗!

望远镜慢慢锁定目标。一个胖乎乎的卷发女人敲着碗碟呼唤她的猫回来吃晚饭,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敲了很久,猫才懒懒散散地从草坪上回来,钻过铁门进入。她家院子大概有四五条狗,有的跳到石磨上,有的盘在藤椅上,有的来回晃荡。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养这么多条狗。

女人的背影很宽厚,热烘烘的。

狗有狗道,但扰民就不厚道了吧!我对胖乎乎的女人说,她自然听不见,头埋在花木葱茏中,不久,别墅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剩那几条狗在院子里游荡、叫唤。

这一天我干了些什么?自从搬到这儿,我就想让自己放空一段时间,像流浪汉一样随便混混,随便看,随便听,不强求,不给自己立目标,自在就行。

三年前的冬天,雨季,冰冷阴湿,朋友托我照看一下他的拉布拉多犬。狗身形很大,我给它系上皮带,牵它出去,在昏暗潮湿的街灯下走过雨雾弥漫的街道。我们经过一根又一根的路灯柱和一棵又一棵的树。等我筋疲力尽回家洗好澡出来,前妻却把大门打开,让狗跑了!

她情绪激昂,指责我说:“我讨厌狗!我怎么可能和它共处一室呢?你这么自私从来不为我着想!”

我怔怔无语,又在大雨漂泊中出去找狗,可惜。狗消失得无影无踪。朋友为此也和我断绝了来往,我能说什么呢?

这匪夷所思的女人,说话做事从来不顾他人。

两个三观不一致的人在一起生活,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我能忍,我打开水龙头刷牙洗脸,听见她在摁马桶;我不吃早餐,在她从卫生间出来前抢先离开家门。

逃离她!

我的鞋子还沾满了泥巴,沉甸甸的,我走在去单位上班的路上,街边的油条香味散发出来,我发现我饿得饥肠辘辘,点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熟悉的店铺嘈杂声音让我有热泪盈眶之感,我好像从异乡返回,却没有安身立命之所。

3

我把所有的灯都开着。

对面别墅的灯也开得亮堂堂的。胖乎乎的热烘烘的卷发女人在做什么?她最起码养了四只猫、五条狗。狗的品种很糙,一般的中华田园犬和小泰迪。猫的颜色不同,其中一只白猫傻怔怔的,但貌似很高贵,抬脚之间充满优雅。

凡路边有行人走过,有一点风吹草动,狗子们就在院落里疯狂叫唤。

隔壁女生也推窗了,那一瞬间,我瞅见了她的侧脸,鹅蛋形,高挺的鼻子,嘴角圆润,一头乌黑的长发。蓝色睡衣下的胸起伏柔软,她嘀咕了声:“好烦人呀!”

我不动声色,没有主动凑上去搭话,我喜欢把自己藏在窗帘后面,悄悄地。她就是我想象中的女生,姣好的面容,深深的酒窝——我看到一侧有,那就肯定有一对酒窝喽!我离她那么近,我能看见她那双干净修长的双手,她伸出来,有些愠怒,狠狠关窗,动作愤然。

我给她一个称呼吧——小贝,这样我念着她的时候,更能对号入座。《武林外传》中莫小贝,我喜欢这女孩,爱撒娇,冰雪聪明,这演员现在也长大了,长开了,白上衣露出“A4腰”,气质真好。

我铺开宣纸,蘸了些墨水,开始作画。我小时候喜欢国画,可惜父母硬生生阻拦了我的艺术兴趣之路。刷题做题,我考上了当地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以后,就被抛入了工作的洪流。

多亏黄公望,他让我内心的艺术之梦苏醒。那天,我到黄公望隐居地散步,转眼间春天了,花开得恣肆,玉兰花、樱花、梨花,雪白粉嫩一片,山体上茂林修竹,走累了就倚坐在石头上歇息。山林里下了几场雨,不大,我找地方避了会儿,雨后的竹林气息更妙。

黄公望在这里隐居,天天看山,山的线条、轮廓、起伏都印在他心上,真是好啊!我坐在黄公望当年隐居的小洞天茅庐前,上百年的红梅树开得艳,暗香袭来,直扑鼻尖。

我也可以把什么都抛开,抛开时代,抛开家庭,抛开工作,一个人,优哉游哉。

一笔画下去,手感不错。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我随意泼洒、自在率性,多用中锋,性情平和。

我明白,我最后是一定成不了黄公望,也整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富春山居图》。我不作奢望,这个年纪没有理想可言,我所想的就是每天能过得不压抑。

在这儿,什么都还不错,唯独混乱的是狗叫让我感到精神上的愤懑与无奈。

物业那帮人就是软蛋,一点用都没有,派出所也管不了这些事,他们说,这些狗在自家院子里闹腾,没有放出来随便咬人,他们就不好去多加干涉。

可是,这一声长一声短的狗叫声,持续地发酵着,形成了恶磁场,让人很难受很压抑。微信群里有一个人严重抗议,说他妈妈是更年期妇女,因为狗叫声严重失眠,失眠到焦虑抑郁,差点要跳楼自杀。这还不足以让派出所出来干涉吗?他报警了,但都不了了之。

那胖乎乎的卷发女人装不知道,没有任何反应。

我执拗地用望远镜观察,发现这栋别墅住着两男两女,年龄都相仿,另外一个女的比卷发女人瘦一些,脸长得很像,从亲密程度看,应该是姐妹俩。对了,姐妹俩和各自男人,住在一起。他们不用上班,四个人凑在一起打麻将,通宵达旦。

有时候,其他三个外出,卷发女人拿着手机约打网上麻将,幺鸡、三筒,碰!

这些人生来有钱,住着大别墅,不用考虑工作,不用考虑他人。我说不上妒忌,自从跟我的前妻拜拜后,我看得很开。人这一辈子,活得不能憋屈,不能想不开。

卷发女人睡觉时间很少,也可能她是在白天睡觉,她不喜欢拉窗帘,不喜欢穿外套,肉鼓鼓的身体,穿着背心,有时是一件睡衣,陷在沙发里。那天晚上我可能是太无聊了,睡意全无——因为讨厌的狗叫声。我支起望远镜,我已经买了个固定的座架,望远镜往上一放,我下巴磕在那,舒坦地望向远方。

夜晚十点,卷发女人开门,进来一个男的,我知道,这应该是她老公,矮小精悍、油光发亮的脸。两人腻歪了个把小时,男人出门了。哐当,半小时后,又推门进来,却是另一个男人。身架大,肩膀圆,这不是她妹夫吗?妹夫怎么深更半夜进她的房间?

我很诧异,瞪大眼珠子。那妹夫粗莽强壮,直接把卷发女人掀翻在床,两个胖乎乎的人体碾轧着喘息着,看得我心惊肉跳。

女人很享受,呼哧呼哧——

晕!混乱的世界。我拉上了我的窗帘。

我绝对没有搞错人物关系,当他们四个人同时出现的时候,两对夫妇,谁跟谁,一眼就看得出。但是在黑夜中,他们前后登场,轮番上阵,就搞得我措手不及,神色慌张。

4

实在没事可干,我就锁上门在小区里溜达。

小区中央的林荫道我还挺喜欢,弯曲、安静,S型通向幽谧的远方。各种高大的树遮天蔽日,仿佛把喧嚣繁杂挡在了外面。我喜欢看着艺术生背着包走过,他们有时三五结伴,大声朗笑,我也跟着露出微笑,青春的气息,多好啊!

会不会碰上隔壁女孩小贝呢?

偶尔我也会自作多情,心想,如果当面遇上小贝会是怎样的情景?当然,我没有窥视癖,不是跟踪狂。我不会吃饱了饭撑着,专门去跟踪一个女孩。我只是在偷偷分享他们青春无敌的美妙。这样说来,感觉我又像一个耄耋老人,不,不,我属于后青春,我还有自己的想法,我还不是彻底的中年人,终日沦陷于庸俗。

林荫道尽头右侧有一家艺术馆,门厅很高,幽深。远远看去,门口玄关处有尊佛像,充满了神秘感。我探头探脑了下,继续我的散步。路尽头左侧是个池塘,有些太湖石堆叠着,里面传出奇怪的叫声,我揣测了很久,很有可能是石蛙。

散步几圈后,后背心有微微的汗,上电梯回房间,就在我走出电梯的一瞬,一个女孩闪进,哒哒两下,按键下楼。

小贝!没错,是她。我暗自微笑。

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香味。她个子挺高,一米六八的样子,扎着马尾辫。急急匆匆,年轻人的步伐,闪得像电。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阳光普照,真好啊,我的心情相当愉快。一个人活着,就像一株植物,水、阳光、空气,就十分圆满了。就如同我现在,不用去顾忌谁谁谁的感受。什么领导、前妻,都闪一边去。

我播放音乐,柔和轻缓的,来一段坂本龙一的钢琴曲。

出狱后五十岁的黄公望穿上道袍,生活虽无着落,但也心宽,他漫游四方,一边摆摊卖卜,一边寻山问水。从此不用再去过问仕途、日常家庭生活琐事,所有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了。老实说,我从他这儿汲取了许多能量。

每一处,山峦峰峰相异,树木棵棵不同,旁人只道是寻常的樵夫晚归、渔舟唱晚、枝柯扶疏、叶落无声,都成了他笔下的风景。而他只在兴之所至时才会动笔,多半是“五日画一山,十日画一水”。

好,我也来兴之所至,挥毫泼墨一番。

手机响了,是我妈。她还不清楚我的状况,我也没必要事事通报,我是一个成年人,能对自己负责。

她说给我前妻买了一个镯子,金镯还是玉镯,不清楚,就盼着她早一点怀上。我支支吾吾,我说我在外出个长差,不在一起,等以后过年时再说。我妈就火冒了,音量提高了两倍:“出什么差!还长差!出差了怎么天天一起睡觉?怎么生娃!”

我妈一开口就唠叨这些。

我说:“妈,信号不好,听不清,等到时再回。”掐断我妈的来电,我也不恼怒,可怜的老人家,还想着怎样讨好我前妻来加快生育速度。

我前妻是心肠狠、性子急的人——我也不能这样评价她,或许她仅是理性、现实、自私而已,每看见一样东西或决定一件事时,她会抛出一个问题:

“这个有什么用?如果没用,我干嘛花时间费精力去做?”

典型的功利主义。遇见每一个人,她也都先算计一下,是否有用,然后再交往。当初她看上我愿意和我过日子的原因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可能是我是个男的,可以供她睡觉,顺便做做饭,挣钱补贴点她,有房无需还贷。

她老妈的观点更搞笑:“这个东西能不能吃?不能吃的,扔掉!留它做啥!”丈母娘后来肠胃出了毛病,可能和这有关。

前妻鄙视我的业余生活:“盯着天空中的一只鸟看半天,有用吗?尽交往一些不务正业的闲人,有用吗?还有,发呆有用吗?还看书,看书有用吗?换不来碎银几两的活,都甭干!”

后来,她对我声色俱厉:“我是瞎了眼才嫁给了你!”

我笑出声来,她对我的笑不置可否,认为我是心理崩溃以后的表现。好吧,她拢了拢头发,她的脖子上也已经有浅浅的皱纹了,她叹了口气,像对一个学业极差的中学生说话:“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草坪上溜达的那只白猫是卷发女人家的。

它走得很慢,像狗一样,完全靠嗅觉在走路。每一步伸出去,也都是试探性的,好像前面有万丈深渊一样。终于,它来到草坪中央的香樟树下,仰面躺下,懒懒地把身体打开,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它身上,温暖舒服。

卷发女人叮叮叮叮地又在敲盘子,敲了很久很久,白猫才小心翼翼摸回去,走了很久很久。

我忽然意识过来,这是只瞎猫,它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

5

今晚的风特别大。

我把窗户关得很紧,窗帘拉得也很严实,但风仍然呼呼直喘粗气,没有一丝停歇的架势。院子里的玉兰花被吹得东摇西晃,花瓣落了一地。春寒料峭,中午二十度的天气,一下子像过山车降到了四度。我看见小贝出门的时候穿着裙子,露腿的裙子,估计现在要冻得够呛了。

风的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并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明白了,考试季快到了,让人噩梦连连的考试季到了。不怕别人笑话,我是大龄考编人,一直考到35岁,才死了这条心。那时脑海里装满了网课老师的板书、刷不完的题,极浅的睡眠,娱乐活动几乎为零。内心充满了执念,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好不容易熬到笔试过了,面试还是没通过。

一句话,它就是门玄学——始终在逗你玩,逗你的苦逼人生。

我快人到中年了,一事无成!先干着吧,在社区我连续干了五年,哪位领导讲的,干着干着说不定就有机会——这都是忽悠人的屁话。单位里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我看得很清楚,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合同工光凭努力就能进入编制吗?

可就在我把一切放弃的时候,我感到了平静——一种奇特又美好的空白。

一棵树的影子,闲枝旁出,在月光下,比美人还美。

还有一朵云,缓慢地移动,轻盈。

就是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把人生想开了,想通透了,重要的一点是,我遇见了我的人生导师黄公望。

他在山头,在树梢上,在云层里。我姓黄,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姓,和黄公望同姓。当然,我也知道,黄公望最初也不姓黄,因为小时候父母双亡,族人把他过继给了当地姓黄的人家。

我按图索骥,找到了“富春山居,诗意栖居”的小区,决定租住下来。50平方的公寓,每月2000元租金,后面就是富春山,有黄公望的气息。可能,人生就需要走走停停,转一个弯,会看见另一座山头。我没有想以后会怎么样,怎么样呢?无解。

大风以后,就是骤雨。噼里啪啦,越下越大。犬吠声消失了,只剩大自然的声音。小贝应该还没回来,我没听见隔壁的响声,我真像是她的兄长,在惦记着关心着她。在我租房之前她已经在了,她高挺的鼻子,显示她有极强的个性。有时,她把音乐声开得很响,劲爆有力,她一个人也会哼唱跳跃得满头大汗,有时她能拉上一个小时的小提琴,琴声忧愁、回旋。我安静地听,是奏鸣曲还是小夜曲?可惜,我在音乐方面没有太大造诣,有时我也会在她的琴声中入睡做梦,梦境中,小贝的脸朦胧出现,到漩涡的中间便缩小了。

有时,我也会傻傻地想,小贝会嫁一个怎样的老公?这样一个富有艺术气息的人,婚后生活如何?能对付得了柴米油盐吗?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持久的敲门声,是隔壁!我正画完一幅小山水,从洗手间出来。带着些许的好奇,我打开门,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不修边幅,而且还有酒意。他见我伸出头,粗鲁地说:“这屋里有人吗?”

我有一丝敌意:“这么长时间不开门,应该没人。你谁啊?”

他没回答我,这让我怀疑他的身份,不信任的目光在他身上跳跃。他的眼睛里露出迷乱、暧昧的神情:“我是谁?有必要告诉你吗!”

我不是个爱动怒的人,而且,这确实和我没关系,我摊了下手,关门进屋。我从猫眼里看男人在外待了十分钟,打了通手机,但似乎没有人接,然后摇摇晃晃乘电梯走了。

这是小贝的私人生活,我不能干扰。她肯定年满十八周岁,她的父母允许她在外租住,就允许她有私人空间。

也许是一个酒鬼摁错了电梯,走错了门,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甚至,屋里女人睡眼蒙眬糊里糊涂开了门,错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男人后悔终生的都有。生活,有时就是充满了荒诞感。

我龇牙笑了,喝茶。茶水不小心泼在宣纸上,慢慢晕染开来。

小贝还没有回来,很晚了。我没有感受到隔壁房间任何一丝她的气息。没准她和朋友一起在哪里嗨着!最近音乐综艺节目里最年轻的选手,是刚刚拿到浙江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的小潘!准大一新生,前途无量啊,有容貌有才华,全国上千万的粉丝!小贝也是,她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闪闪发光。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又有人在捶隔壁门,声音比刚才更粗野。我从猫眼看,还是那酒鬼。他骂骂咧咧,说着难听的话,动作剧烈。

我开了门,手指戳着他,警告他说:“你再敲,我就报警,你属于严重扰民,我们这楼道这单元的人,都被你骚扰了!现在是深夜十一点!”

酒鬼看着我,我身形也不算差,可以几拳把他掀翻在地上,但是没必要。我还没伸出手他就了,屁滚尿流从楼梯口逃了下去。什么人呀!

6

我睡得恍惚,似梦非梦,不着地的那种,有撕裂感。我好像在后山走,碰见了一位公主,白雪公主,是的,她一脸惊愕的表情,提着竹篮,里面放有蘑菇,她穿着漂亮裙子一直是那个样子看着我。

不,她惊愕里有一些小小的欣喜,脖颈侧扭着,睫毛长长的。她鹅蛋形的脸,嘴角圆润,头发是金色的。小贝!小贝饰演的白雪公主,在舞台上亮相,她轻盈的舞姿,曼妙的歌喉,赢得了全场的喝彩,掌声雷动。有人在献花,我在幕布后,她认出我了吗?

奇怪,对面别墅的狗也没再叫嚷过,似乎被警告过了。后半夜风停了,雨停了,出奇地安静,甚至能听到树木拔节生长的声音,清晨,鸟雀开始撒欢了。

一睁开眼睛,我脑海里闪现的是小贝的身影,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

她回公寓了吗?还是被酒鬼袭击过?

我没有她的手机号,我仅是一个陌生人,也没法去询问她。难不成我也去敲门?假装有什么事要咨询一下。不,不,我还是耐心等等,听听隔壁是否有响声,如果有,我就能准确辨别出她回来了!

我闭上眼睛。用手支撑着头,凝神听。

为什么没有呢?没有哗哗哗的水流声,也没有甜美的歌声,更没有悠扬的小提琴声。

我有种不安。但不知道怎样说明白,如果过了二十四小时,她还没有回到寓所,我该去报警吗?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清楚她的状况,可能反而被警察认定是个病态的窥视狂。

而事实的真相也许是她只是外出旅游了,或者回到了父母身边?我又何必去瞎操心呢?

对面的狗,又开始乱叫了,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整,它们叫得更有恃无恐。曾经我有过一个恶念头,我准备去买一些热狗面包,撒上急性耗子药,悄悄喂给它们吃,让它们在半小时以后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然后口吐白沫抽搐而死。我想这么做,也算是为民除害了,让广大上班族们每天安安稳稳睡上个好觉。

我习惯性地取出望远镜俯视,望远镜的镜头相当清晰,那个卷发女人起得出奇早,她在剪花枝,雨水的滋润让她院子里的花木长得更旺盛了。膀大腰圆的妹夫在剔牙,弓着背。

我感到恶心、可笑——我瞅见了他们的混乱。另外两个人是蒙在鼓里,或者,我邪恶地联想,他们很可能会进行某种见不得人的游戏。在隐蔽的别墅里,没有谁会闯入。

别墅里有一条黄白相间的狗,它狂叫一番后,倒退着走路。我怀疑是我看错了,攥紧望远镜,紧盯着看,没错,那条狗子,慢吞吞,倒退着走路,神经兮兮的,仿佛吃了奇怪的药。这个魔幻荒诞不经的院子,让我大开眼界。好像他们置身于孤岛,可以无视外在的一切,或者说,外面的规则对他们来说是无效的。

整个白天,我没出门,我支起耳朵留神听隔壁的响声,我担心得是否有些过头了?我忍不住责备自己,小贝和我非亲非故,至于吗?莫非我有不轨之心和病态心理?不,我很正常,我出于人道主义,如果她到傍晚还未出现,极有可能意味着失踪。

傍晚的时候,她容光焕发,快步从电梯里出来。

我坐在楼梯口看书,假装。那楼梯正对着电梯,也能看见窗外。

她发光的脸庞像洒了金粉,薄薄一层,可惜,我不能张开双臂欢迎她,她瞥了一眼楼梯口的我,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一般是因为抽烟才到户外。我没有抽烟的习惯,我从书架上抽了一本有关绘画的书。她大概有点意外,我拿着书看起来像个读书郎。

我朝她温和地笑了下。她并没在意,“咚”地闯进自己家门,又“砰”关上了。

不管怎样,我心安了。

我展开宣纸,不急不躁,心平气和,开始临摹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黄公望真是个高人啊,不管外界如何,他只想做最真实的自己,与山水融为一体,隐遁于世,在当下,有谁能做得到?几乎没有人。

一座高耸兀立的富春大岭,山顶光洁明润,山腰石隙间树木茂盛。右侧绝壁幽涧,飞流直下,一桥悬空,连接左右两壁。左侧山腰上,一条山道在绝壁之间逶迤穿行,向山谷纵深方向延伸而去,山坳间树荫之下,数间客舍,掩映在山石之后。逶迤的山道,下临江面,江水平静,绕着绝壁缓缓流动。

黄公望的作品山石画法简洁,枯笔淡墨,皴染有度。画面构景紧凑,疏密虚实,对比鲜明。我看着看着也渐入佳境,这些山石虽突兀奇崛,但其意境平淡,此奇中有平,乃画法最高境界。

叮咚——前妻发了我一条微信。奇怪,自从我们离婚后,她和我没有再联系。她有房有车,生活应该无忧,离婚时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她暂时别把我和她分手的信息告诉我父母。她也应允了,最起码到过年时候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说:“你妈来找我了。”

她又说:“放心,我啥也没说,老太太非给我一个玉镯。”

哎,我老妈真是性子急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信息:“你收了没有?”

“哪能不收?否则就是穿帮了!”她的文字里浮着见钱眼开的笑容。

我无语,我和她相处三年,谈话里挣扎的尽是鸡毛蒜皮的疙瘩事。妻子身上应体现的温柔品行她极少呈现,她市侩、自私、唯利是图。我是个傻瓜,没有认真思考,就娶了她,到现在我还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用婚姻这个牢笼来禁锢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7

灌木丛中紫荆花开得很热烈。在这个百花盛开的季节,只要出来走上一走,就不会有太压抑的事情。我紧紧盯着她不放,正如人们所说的如影随形。我随她走过大街小巷,保持二十米开外。我像个影子,跟在她周围,忽前忽后。

她是卷发女人,不是小贝。

如果我这样形影不离盯着小贝,显得我像个跟踪狂。拜托,我从来都不是。我不是性欲旺盛的男人,也不想来戕害娇艳的花朵。我是在小区散步时,突然发现卷发女人圆鼓鼓的脸出现在我视线中,下巴上有一个肉瘤,眉毛轻拢成烟。这张脸我太熟悉了,她在我的望远镜中晃荡、训斥、呻吟。我很好奇,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养了四只猫、五条狗,其中一只猫是瞎猫,一条狗是倒退着走路的。这么奇怪。物业解释说,他们养这么多猫猫狗狗,完全是因为一片爱心,在收留被遗弃的流浪动物。物业这个说法很苍白,完全是被收买了的说辞。

卷发女人到小区的快递站取了包裹,又沿着林荫大道拐弯到超市买了一塑料袋面包。很快,她又到最热闹的艺术中心露天咖啡厅点了杯饮料。她喝饮料咕咚几口就喝光了。

盯着她,真是毫无意义,我忽然也觉得羞愧,这是浪费光阴。

忽然,就在她不远处。一辆豪车停了,走出来一个阳光女孩,就是这么巧,是小贝。小贝和车里的男人亲密地打招呼,我快速瞥到男人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纪,穿着时尚得体。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与小贝生活有接触的第二个男人,如果那晚上喝醉酒的络腮胡子也算的话。

我把卷发女人甩了,盯着小贝。小贝愉悦, 步伐频率很快,我差点跟丢,她进了一家音乐培训会所,估计是去做声乐训练了。我站在那儿随便看了看,便无所事事地观察起附近的植物,榉树、柳树、桃树、梅树、乌桕树、栎树,这儿什么都有,枝干各种姿态,我揣摩了很久,柳树难画,它常出现在水边。

我伸出腿,做拉升动作,一股臭臭的刺激性味道飘过来。原来是臭椿树,这种树树干光滑,但木质疏松长势不直,在传统文化中总是被讥笑为无用之才,好像黄公望的师弟无用就叫郑樗(臭椿),是自嘲或自谦吧!对了,《富春山居图》中山上多出现乌桕树、椿树。

小贝在唱《贝加尔湖》,她的音色是我熟悉的,甜美,音域很宽,高音完成得熨帖醉人。“你清澈又神秘,像贝加尔湖畔。”最后一句最能缭绕心间。一个小时以后,她走出培训会所,她的大长腿又开始往前移动,她没有回住所,拿着手机操作了一番,估计是叫车,不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到了,她上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轻人的社交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啊!

几天后,我坐在窗边,眺望天空,有白云飘浮。我依旧没有听见小贝的歌声,或者是有关她的一切声响。她这段时间好像特别忙,一直在外面兜转,也难怪,综艺选秀活动快开始了,要抓紧时间进行突击训练。

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想我也会满足她,让她去拜师学艺,挖掘自己内在的艺术才华。她像小贝一样有着晴美脸蛋,舒展甜甜的歌喉,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享受人生滋味。也可能,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喜欢趴在书桌前绘画或者写作,都好,我尊重她的人生与各种选择,不会遏制,不会强求。

趁着太阳下山前,我想还是再到后山走走,有一段时间了。今日春分,山上的野花会开得更有生命力,白雪公主的采摘篮里,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收获。果然,还没爬到高处,树荫下一大片粉紫色的诸葛菜在春风中摇曳,烂漫喜人,我拍了几张照片,来到木马前。我一脚跨上去,骑着它继续笑傲江湖,大自然的治愈能力是最强的,不管怎么说,我喜欢这个地方。

白雪公主,我看见她了,惊愕的眼神里有一些小小的欣喜,真是怪哦!她和小贝的表情特别相像,我记得在我梦中她饰演了白雪公主,歌舞剧中又唱又跳,在舞台中央欢悦着。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的裙摆,还有那个篮子。

“嘿!”有人在咳嗽,也可能在示意我,我扭头一看,上次见到的那位大爷。

我拍了拍手,玻璃钢雕塑上一层灰。

“住这个小区吧?”他主动和我搭话了。

我点了点头。

“喜欢山?”他又问。

“是啊,山不见我,我便去见山,远也见,晚也见。山前不相见,山后总相逢。”我朗声说了几句。

老人哈哈笑了,我俩就这么第二次相识,像是多年老友。一起登山,看树,感受夕阳从树缝里洒下的光芒。老人说:“有时间的话,到我的工作室去喝茶,怎样?”时间我当然有啊,我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于是我们一前一后,下山,穿过林荫大道,走到尽头右侧拐弯,原来就是那家艺术馆,老人是馆主,王馆主。南方人发音黄王不分,我和他听起来就是一个姓,也许五百年前就是一家。

8

月光让微风如诗一般吟唱。

下半夜,我睡得很沉,很好。梦中我也不再被小贝纠结。我和王馆主喝茶聊天,看得出他是个散淡的人,馆里收藏了不少石头、木雕、砖雕、名画等。我在馆里穿行的时候,闻到若有若无的檀香味。王馆主貌不惊人,两鬓斑白,笑呵呵,但聊起来很有自己的艺术见解。

轻松,洒脱,不装,聊艺术同频共振。这是老王留给我的感觉。

他叫我小黄,我称呼他老王。

早晨,我又被对面别墅的狗叫声惊醒。那条黄白相间倒退着走路的老狗发了疯似的叫,似乎感应到生活的不正常。

反正睡不着了,起床吧。空气不错,清新里流淌着花香。我又想到山上去转转了,清晨的山和傍晚的山一定是不一样的色彩和气息。干脆,我还带上了望远镜,去找找春天的秘密还有哪些。我有种预感,我一定会有新的发现,春天这个季节让我对未来充满念想。

果然,清晨山里的鸟雀充满诗意。云雀发出颤音,银铃般的歌声穿过山谷,飞上天空。黄鹉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叶里忽隐忽现。戴胜鸟踱着步,头戴皇冠气宇轩昂巡视着山林。

臭椿树在山头一棵又一棵,我并不排斥它浓烈的刺激性臭味了,我知道,其实它是个好东西,它是天然杀虫剂,可以清洁空气,改善土壤,把它放在适当的位置它会起到大作用。在国画中,椿树的姿态也特别好看,旁逸斜出。

观日台上的椅子正好派上用场,我一张一张坐过来,拿着望远镜,从不同角度观察大自然。山雾缭绕,我想到白居易的一句诗:“岚雾今朝重,江山此地深。”写得真好!

从后山往前看,其中一个方向正好看到小区的公寓楼。我不断调整着焦距,我看到了有一扇窗帘,似曾相识,啊,就是我自己的公寓房间!角度再转过一些,是小贝!小贝的房间!我在心里尖叫。

我确信无疑,她的窗户上系着一条粉丝带,有一次,还差点飘到我房间。

我的心脏忽然骤缩,跳得厉害,有些疼痛感。望远镜里很清晰地出现,小贝和一个中年男人。

她的房间和我一样的户型,只有一个卧室放一张床,还有一个盥洗间。

男人还在床上,小贝穿着睡衣在梳妆镜前打扮,她欢欣愉悦着,我看清了她的酒窝,也真真实实地体会到她的存在。那个男人是谁?莫非是豪车里的时尚男人?我不清楚。还是另外一个?也许是她父亲来看她,累了,睡一觉——这一点也经不起推敲。

现在,我开始讲我的故事。也许,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不应该去窥探一个女孩的世界,我心理有问题,我不仅跟踪她,我还用望远镜追踪她的动态。我是个跟踪狂吗?因为离婚与离职,我变得有些病态,整天无所事事,去死缠硬磨了解一个不知道名字跟你毫无关系的女孩的细枝末节。

我有病!

是的,我有病!病得不轻!

我站立在山头,对自己进行了道德审判。我完完全全不应该去介入一个陌生女孩的世界。她是个成年人,超过十八岁,独自在外租房,有她自主面对生活的权利。

是我太神经质!我的前妻曾经就痛斥我是一个神经病,不仅没出息,而且还神神叨叨。梦中我会对虚幻的女人怦然心动,我把她抱起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天地茫茫,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人,我紧紧抱住,占为己有。我被前妻的巴掌声拍醒,她说你摁住个床头柜干什么,还死命地蹭啊亲啊,你这个淫賊!我尴尬地笑,她明察秋毫,双目圆睁。我是个淫贼,我思故我在,天地皆白,我还在回味荡气回肠的那一刻,可惜呀一切成了泡影。

小贝事件同样让我唏嘘感慨,下山的时候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差点摔了一跤。细细一瞧,不远处那个玻璃钢雕塑——白雪公主,她在绿意盎然中诡异地笑着,带着一丝辛辣的嘲弄,嘲弄刺痛着我这个可笑之人。

这笑容像利箭在向我射来,我不想躲避,中箭也无妨,只有痛定思痛,才能更清醒地面对现实。

几天后,公寓别墅里的卷发女人发出了愤怒的喊叫声,她报警了,把警察招来,原因是有人投毒,不知道是谁买了一个香肠面包,里面裹着耗子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扔进了她家院子。结果害死了瞎猫,那条黄白相间会倒退着走路的老狗也差点死掉,挣扎了很久才活过来,命大。

在此申明:这不是我干的!

虽然我也有过恶念头,但的确不是我干的!是另外的同小区居民,忍无可忍,出此下策。如此一番折腾以后,这别墅里的社会秩序出现质的变化。警察强制他们晚上八点以后,必须把狗关到屋子里去,或者戴上防叫器。

我悄悄把望远镜扔到小区垃圾桶。我想,始作俑者就是它!

9

果真,夜晚八点以后听不见犬吠声了,小区很安静,只有石蛙的叫声,咕——咕——咕,微弱,有余韵。树影婆娑,月光映照过来,落在樱花瓣上,樱花飘落,仿佛下了一层花雨。

我买了一副优质耳机,跑步用,画画用,闲暇看书的时候也用。我已经不关心隔壁响声,它和我无关。好像隔壁已经换租客了。

我的前岳父打来电话,他不清楚我和前妻离婚的事,他说“腰椎间盘突出”又犯了,神经压迫一条腿疼得厉害,想找个靠谱的医生好好检查治疗一下。我想行吧,尽我所能,幸亏高中有个同学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前岳父颤颤巍巍。我不好意思,陪他前后跑了五次医院,我说:“您保重,好好养着!以后有啥事就找您女儿。”

我也没有把话挑明。那几天我也故意没和前妻打照面,她一句客气的话也没来谢,好像觉得我理所当然应该做这些事。我不想和她扯,没意思,再过几天,我把手机号码也换了。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交代的是:我成了艺术馆洒扫庭院的半个主人,负责后勤,也协助做些文案布展工作。我天天看山,一场大雨滂沱而下,我仍痴立着看山,仿佛得了一些黄公望的真传。

有一次,老王说,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进行“湖山览胜——宋韵江南书画”艺术展,在故宫博物院、浙江博物馆、辽宁博物馆等协助下,集中展示宋、元、明、清等传世书画珍品。机会难得,邀我和他同去参观。

观展的人实在太多了,长长的队伍过去后终于轮到我。站在黄公望的山水画真迹——《富春山居图》(剩山图卷)前,我灵魂战栗,宋元气息隔着玻璃扑面而来。有火烧过的痕迹,有黄公望独坐山林孤独悠远的神思,也有他面对人世纷扰后舍弃一切入道入佛的重新选择。

一座顶天立地的雄浑大山,左侧斜坡缓缓,林木错落。有乌桕、椿树若干。数间茅庐点缀,但不见人影,黄公望先生已隐入山林,与天地一体。

群山三面环抱,是开阔的富春江,江水悠悠,流逝着岁月和往事,涤荡着红尘俗世中的一切。

澹泊,高远,萧散,自适。一切细节似乎在漫不经心中完成,天真自然。

黄公望身着道袍,手持拂尘,望着我。我眼眶酸酸的,泪水差点涌出来,但忍住了。

站了两三分钟后,我被人群推拥到另一个地方。大都是美院的学生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爱好者。有人带着放大镜和小型望远镜在研究画法,有人拿着高级相机反复拍。也有人讥笑当年乾隆皇帝拿着一幅仿作当真迹收藏。

老王说:“美院新上任的院长牛,这么多稀世珍品汇聚这里,让人大开眼界,是他本事!”

牛!

老王认为牛的人就不是一般的牛。我赞同。我和他走出美术馆的时候,南山路上人声鼎沸。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歌声、鸟雀声、汽车声、孩童嬉闹声,听着让人有诸多感慨。没走多远,就是著名的名胜之地西湖十景之一——柳浪闻莺。刚刚还在美术馆欣赏清代王原祁的画作《西湖十景图》,如今实景展现。古画里山水世界荡漾开来,和现实中西湖真山水融为一体,真好。

拥挤的人流中,我看到许多扎着马尾辫、闪过身子的年轻女孩,青春靓丽。有小贝吗?有或者没有,都没关系,西湖边游人太多,上百个、上千个、上万个女孩闪过,仿佛西湖里的水汇聚又推拥向前。

葛芳,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钟山》《作家》《花城》《芙蓉》等。著有小说集《白色之城》《给孤岛的羊毛裙》《云步》等。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和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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