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之约（短篇小说）

周日的早晨，一位朋友在微信上约我见面。外面正下着小雨，而且等会儿妻子还会把车开走。我斟酌良久，还是决定前往。

差不多是三年前，一个陌生人加我微信，他的留言很直接，说读了一本什么样的小说集，问我是不是作者。他读的正是我唯一的小说集。集子出版之后，反响冷清，他是第一个联系我的读者。我立马通过了验证，并回复他我便是作者，接下来就准备迎接一位热情的崇拜者。但等了半天都没见动静。终于，对话框里弹出了他的一小段文字，大意是说他把我的小说集看完了，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我完全不懂真正的生活。他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这样的评价对我的杀伤力，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说他和我在同一座城市，如果我愿意可以见个面聊聊天。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见面就免了，但这个人既然不喜欢我的小说，为什么还会把一本集子读完呢？我向他表达了这一困惑。

“优点也还是有的。”

“能具体说说吗？”

“见面聊吧。”

我最终同意了与他见面，但并不主动确定时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挽救最后的一点尊严。

事后想想，我之所以想去和他聊聊，倒并不是要听他的赞美，而是我隐约觉得，他对我小说的看法是一针见血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生活多么贫乏。一个能看出这一点，又能够主动加我好友并直言不讳的人，难道不值得去见面聊一下吗？

如我所愿，他安排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准时赴约。那儿离我上班的地方仅有两三公里，这显然是他特意安排的。路边一家很普通的餐馆，我一进大厅，就看到他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边。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因为他在朝着我微笑，那样的笑容让人觉得，他和我已经相识很多年了。我走过去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他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比我略高一点。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体形匀称、偏瘦，所以更显高些。他脸相白净、清秀，戴着银框眼镜，因为理着寸头，多少有了一些英气。他的年纪让人难以猜透，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都有可能。后来他告诉我，他三十二，比我大了四岁。我坐下来后，很快就沉浸在了由他所制造的话语氛围里面。他的坦率让我震惊，他很快就谈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在这座城市长大并上大学，去了英国留学两年，再回到这座城市……在他的讲述中，还夹杂着他丰富的恋爱经历，以及他的事业如何成功……最后，他说自己买了一栋别墅，里面有三个书房，有很多名家的签名书，我等会儿可以过去看看……他似乎是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摊开在我面前，任由我随意地观摩与品评。

毫无疑问，如果他所说属实，他的人生远比我的丰富和精彩。这莫非就是他认为我不懂“真正的生活”的原因？由于他反复邀请，加之我也想验证他所说的是否属实，吃过晚饭后，我便随他去了他家。他开一辆银色的卡宴，里程数才三千多公里。我一路沉默，他也不声不响。二十来分钟后，他果真带我走进了一幢别墅，里面除了有很多的名家签名书，还有不少的名家书信原件，其中竟然包含托尔斯泰、契诃夫、柯南·道尔等人的（这些从国外购买的书信都附有真件证明）……在一楼与客厅相连的书房里，宽阔的书桌上垒着好几摞书，几乎都是全新的，有的还没拆塑封，但中间靠近椅子的那里，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本黄色封皮且有明显破损、脏污的《资治通鉴》，那显然是他最近在翻阅的。

“这本书你看过没？我看了好几年，这是第四本了。”

那书名下面确实还有个略小的“四”字。

“你厉害啊，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看书？”

“搞会议嘛，忙完一阵不就可以休息了。”

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使我更加感受到了他能同时拥有悠闲与财富的分量。他的工作就是组织和承办各种会议。在饭店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办会议的收入并不只是一般人理解的参会费、餐饮费、住宿费。在他看来，整个会场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收费的——“比如一个纸杯，由谁来提供是可以招标的，纸杯上可以体现企业名称，这样就可以收五十万；如果是挂参会证的那根带子，名称印在上面不是很明显，那就只收十万……”

这天直到回家之后，我才想起从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聊过我的小说。而这时又有一个疑惑袭上心头：这个和我完全处于不同世界的人为什么会加我微信呢？

于是，试探性地，我给他发了条信息：“有个事情忘记聊了，今天你一直没说我小说的优点。”

“优点就是，一看完你的小说，我就能感觉你是一个特别简单的人。”

我很难想象这也是一种赞美。

“这就是你加我微信的理由？”

“差不多吧。”

他一如既往地坦诚，也一如既往地无视我的虚荣。这就是我们最初的交往，似乎彼此都给对方贴了一个标签——我的标签是简单，他的标签是坦诚。正如他欣赏简单，我又何尝不欣赏坦诚呢？而在以后的交往中，我们都仿佛在履行着某种协议一样，始终让对方感受到自己身上依然存在这样一个标签。

十一点整，我从家里出发。外面依然下着小雨。懒得带伞，我把风衣上防雨的帽子扣在头顶，然后冲到了小区门口，在保安室边上躲雨，同时叫了网约车。雨天叫车的人多，我前面排了好几个。过了二十多分钟，我才上了一辆轩逸。开车的几乎是个老人，头发斑白，但是体形壮硕。一路和司机聊天，他告诉我他是某个县里的公路局领导，已退居二线，他现在每天用自己的车开半天网约车，有两三百块钱的收入。

三四十分钟后，我走进了朋友告知的一家书店。那书店也在他家附近，里面有一部分已开辟成了餐厅。餐厅里圆桌、方桌各七八张。朋友告诉过我，他就是在那家书店里看到了我的书，而且是在书店里断断续续看完的。但当他第一次约我去那里的时候，我的书已经不见踪迹了。

到了餐厅区域，我发现朋友已坐在最深处的方桌边。方桌全都靠窗，搭配着卡座长椅，狭长的一排。他背朝着入口，头歪枕在椅上，一动不动，说不定是睡着了。其他餐桌上几乎都坐了人，我扫了一圈，才往最里面走去。

朋友闭着眼睛，但应该并没有睡着，因为可以看到他镜片下的眼皮一个劲地跳动。也许是意识到了我的到来，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随后抬起头来，直了直身子，又靠在了椅背上。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啊？”

我微笑着，尽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

“我没睡着——很想睡，但睡不着。”

他的脸上，除了憔悴，看不出太多表情。

“怎么了呢？”

他把头转向窗外，外面的小庭院里有两棵两米来高的小雪松，细雨洒在它们的枝叶上面，青翠逼人。

“发生什么了？你叫我过来，应该就是想和我说点什么吧？”

“雨下了好几天了吧？”

“是啊。”

“这雨什么时候停呢？”

“估计还要过几天吧。”

他那边又没有声音了。我问他有没有点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吃东西？……你点吧。”

他脸上浮现出厌倦的样子。

我点了两菜一汤，都是朋友爱吃的，最后还为他要了一杯果汁。

当他喝着果汁的时候，精神似乎恢复了些。让我意外的是，他说他给我发了信息后就过来了，也以为我很快就会过来。我说以前我们见面，都是赶中饭或者晚饭的。他说这不怪我，是自己没有在信息里说得详细些。

饭菜上来后，朋友吃得不多。他静静地等我吃完，再等着服务员收拾了餐桌。他突然表示要去下卫生间，还跟我说抱歉。这样的客气，或者说，这样刻意展现的风度，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知道他马上会讲点什么了。这是第一次，我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预知他讲述的全部内容。

窗外始终昏暗，浓烟一般的黑云在密集的楼顶上空快速地流动。餐厅里的人渐渐少了，袒露出一张张擦拭洁净、反射着橘色灯光的餐桌。偶尔有凉飕飕的风从入口那边奔袭过来，身上立刻泛起轻微的寒意。准备讲述的朋友端正坐着，眼睛却没有直视我，而是看着餐桌靠窗那侧的一个小书架，一共三层，每层一个小格子，只有中间那个格子里插着一本《伊索寓言》。从我这边可以看到书的背面，上面有一只被两个二维码盖住下半部分的兔子，还有一只被一个条形码盖住前半部分的乌龟。

“我想和你说一下我的妻子……”他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丝毫没有从前讲述时的那种欢畅和兴奋。

“你从来没说过你结婚了啊。”

“是的，很抱歉，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嘛，按理来说我是应该告诉你的，我结婚的时候，我们已经认识大半年了——好吧，我再次抱歉——我还是先说一说我的妻子吧。”

她是人民医院的护士，我是去那里做阑尾切除手术的时候认识她的。我见她的第一眼，就有些心动了。她的长相是非常有特点的那种，如果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么不管你怎么看她，都会觉得她长得平平无奇；可是当她微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整个五官都进行了调整一样，一下子就变得非常生动、非常妩媚起来——夸张一点地说，简直都有点摄魂夺魄的味道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是在微笑，当时我心里就在想，怎么会这么美啊？我怀疑可能是角度问题，有的女孩子从某个角度来看确实是很美的，可换个角度就不行了。所以后来我又频繁地去看她，而我越是明显地去看她，她就越笑。因为她一直笑个不停，所以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她确实很美。哪怕后来我看到了她没有表情的样子，我也还是相信自己之前的那个结论，因为那样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了。

到我出院的时候，我们已基本上确定了恋爱关系。那时候我压根就没想过结婚的事，但越是和她在一起，我就越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她了。事实上，在我谈过的女朋友里面，她的条件是非常一般的，甚至可以说是最差的那一类，除了长相——这一点其实也不一定，其他的比如学历、工作、家庭，都太普通了。但她最大的优势可能就是，她非常清楚我这个人是什么，换句话说，就是她把我这个人摸得透透的，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严肃，甚至什么时候可以挖苦我一下，她都一清二楚，而且她做这些的时候显得特别自然。所以，很快我就觉得，她就是我的另一半——以前听人说起夫妻是彼此的另一半的时候，我是丝毫没有概念的，但和她在一起之后，我就觉得这种说法真是再准确不过了：真正的配偶，就应该像一个人分成了两半那样，彼此那么了解、合拍，在一起的时候又那么舒适。我和她只谈了两个月的恋爱就领了证，这让那些熟悉我的人都非常震惊。领证是我妻子提出来的，而我当时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在我看来，那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妻子只是提出了一个本就存在于我内心的想法。

结婚之后，我的幸福是前所未有的。我过上了一种真正安定的生活。家是什么呢？在结婚之前，我可能只会想到，家就是住了亲人的房子；但结婚之后，我就有了一种全新的强烈感受——家，其实跟房子没有任何关系——对我来说，妻子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之前我单身的时候，或者是与前女友们谈恋爱的时候，我经常觉得我那个家里太空旷了，但是结婚之后，哪怕是我一个人在家里面，我的感觉也是充实的，因为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能想象妻子也在那个地方留下了痕迹，然后就觉得妻子一直都在陪伴着我一样。

不过，或许是因为受到“祸兮福兮”这种思想的影响吧，在感觉幸福的同时，我又有着隐隐的不安：风险是否会到来呢？我想到的最大的风险，莫过于有一天妻子会离开我。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和妻子去日本度假，我们在东京的一个公园里面划船。已是黄昏时分，窄窄的河道里面，河水碧蓝。岸边一棵棵硕大的樱花树开满了粉嫩的樱花，有的还伸到了河道上方。夕阳最后的一点光芒投映在樱花上，也投映在水面上，让我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当时我和妻子都停止了划船，就让船静静地停留在水面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但似乎彼此都有一种强烈的渴望，那就是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存在，所以我们的手不知不觉地就紧紧握在了一起。你能想象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按正常来说，我应该感觉幸福才对，但我真正的感受却是恐惧，恐惧眼前的一切很快就会消失，包括自己紧紧握住的妻子。

按一般情况来说，妻子能够嫁给我算是很不错了，所以她主动离开我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可是人有时候就是会想一些极端的情况，尤其是当你对那件事情特别在乎的时候——万一妻子哪一天发现我并不是那么理想呢？还有我把对她的在乎体现得那么明显，这会不会反而让她产生对我的轻视以至于不懂得珍惜呢？这些想法只是偶尔会冒一下头，但日积月累之下，最终还是成了那个事情的导火索。

事情一开始很小，就是有一个前女友在微信上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本来是不想理会的。自从和妻子在一起之后，我和所有的前女友都已不再来往，即使偶尔在手机上联系一下，也都是比较正常的交谈。为什么后来我会回复她呢？这是因为在过了一段时间后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前女友的询问不同一般。之前别的和我联系的前女友，基本上是直接说一件具体的事情，比如打听或咨询个什么，也有跟我开口借钱的，但这个前女友只是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呢？这些我都难以明确，但是我能够明确的就是，这个前女友至少还是惦记着我的，惦记就意味着她对我余情未了——我这么说不算是自作多情吧？我当然知道回复她就意味着危险，但我又隐约觉得这其实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如果让妻子知道我多年前的女友竟然依然惦记着我，甚至还想回来找我，那她多少会有一点危机感，而且会更加感觉到我的重要吧？那么要怎样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呢？我当时想到的，就是和前女友聊聊天，然后找个机会让妻子看到我和前女友的聊天记录……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就再也冷静不下来了，我甚至还想象起妻子看到了聊天记录之后的反应来：肯定是有点生气，但又没有任何理由责备我，因为是对方主动联系我的，而且我会始终把控好谈话内容。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我回复了前女友，说自己过得很好，并询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她也过得很好。我接着问她怎么想起联系我了，她就说她现在正在我们曾经一起游玩过的一个地方……那天我们聊了个把小时，我的目的明显达到了，因为前女友明确地说出了对我的怀念，并且后悔当初离开了我。在这之后，我就不怎么回复她了，往往是她发来四五条信息，我才回复一两句话。最后，也许是她意识到了我的冷淡，也就不再发信息来了。

这天下班回家之后，我特意没怎么理会妻子，而是长时间捧着手机和人发信息聊天，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后来我去洗澡的时候，手机就扔在床上，我知道妻子准会看我的手机的。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手机密码。妻子的手机我从来不看，一方面是我相信她并没有什么秘密，另一方面可能还是素养问题，因为我总觉得看别人的手机，哪怕是自己爱人的，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不过妻子是喜欢看我的手机的，谈恋爱的时候是偷偷地看，结婚之后则明显了一些，只是依然会背着我，因为她也知道我的忌讳。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有点反感，但是后来我倒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妻子常常看我的手机，这不正说明她对我的在乎吗？而且她对我的了解那么透彻，也多少和这个有点关系。妻子在什么情况下会看我的手机，我是一清二楚的，所以那天洗完澡出来之后，我看到床上手机的位置有了变化，就知道她肯定看了我的手机，而且也肯定看了我和前女友的聊天记录。当时妻子表现得很平静，所以我也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内心还是希望妻子能够有所表现的，比如对我更加体贴或热情了，哪怕是有点生气或吃醋的样子，也能够证明我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又增加了一些……虽然当天晚上妻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但是第二天晚上，我在和妻子聊天的时候，她突然冒出了一句：“你说你那么多的前女友，是不是还有一两个忘不了你的啊？”终于等来了妻子的回应，我内心的喜悦可以说是双重的，除了觉得目的达到，也觉得一切都如我所料。当时我竭力保持平静，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忘不了我也没办法啊，我都是有老婆的人了。”接下来妻子没有再说我的前女友这个话题了，而我呢，当然也不好主动再说什么。

这个事情如果到此为止，可能就是最好的结局，毕竟我的目的达到了——让妻子意识到了我可能比她原本以为的更有价值。但可能人的本质就是这样，达到了眼前的目的，就想达到下一个目的；已经得到了什么，就还想得到更多。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就又主动和那个前女友联系了。这次我找了个借口，说当时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本书不见了，是不是落在她那里了，如果确实是在她那里的话，希望她可以寄还给我。前女友回复说她那里没有我所说的书。那书是我捏造的，当然不会有。不过这样一来，我和前女友的聊天就又恢复了。如我所计划的，我们只是聊些阅读、电影，以及几位共同的熟人近况之类的话题。我能感觉出，前女友是乐意跟我聊天的，而我也相信，任何看过我们聊天记录的人，都能感觉出前女友对我的热情。毫无疑问，这次的聊天记录，也被妻子看到了。我知道她每隔几天就会看一次我的手机，而前女友的微信，她肯定会重点关注。就是这样，我和前女友一直都在微信上聊天，有时是她主动，有时是我主动。在我的有意回避下，我们谈的基本上是些平常的话题。在这一过程中，妻子又有几次旁敲侧击地说起我的前女友，我则依然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不过随着次数的增加，我内心所感受到的喜悦已一次次变淡，终于有一天，我决定放弃这个好像并不是那么有意思的游戏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前女友的态度。那天她主动联系我，我却一直没有回复她。我本来以为她不会再找我了——我想她多少会觉得失落或者有伤自尊吧，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都已经分过一次手了，这次对她的打击总不会比上次还严重吧？可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意识到，前女友就是抱着复合的期望才来找我的。如果我一开始就不理她，或者第一次聊天后就不再主动联系她，那么她可能早就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如果说前女友的这个想法是一个肿瘤的话，其实我是可以早早就把它切除的，就算一开始没有，后面也还来得及，当然是越早越好。但我完全忽视了这一点，竟然亲手把这个肿瘤培养得越来越大了。那天前女友见我在微信上没有回复，就一次次发来信息，我自然也没有理会，后来还直接删除了她的微信，可是我的这一行为就跟引爆了一个炸弹一样，很快我就接到了前女友打来的电话。当她在电话里质问我为什么要删掉她微信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愚蠢——如果只是不回信息，我还可以说因为太忙没来得及看微信。那时候，我的处境真的是非常尴尬和狼狈，但哪怕是这样，只要我当时一声不吭，这个事情估计也就这么过去了。不过我这个人就是脸皮太薄，而且也可能是过于聪明吧，我竟然随口就编了个理由，说我删除她的微信，是因为害怕继续和她聊下去会难以自拔，因为我现在毕竟是个有家庭的人了。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就在我觉得已经搞定准备挂掉电话时，那边却又传来了前女友的声音。你知道她说什么吗？真是讽刺啊，她说只要我还喜欢她，她就什么都不在乎。

就是这样，我本来是想关掉一扇门的，结果呢，我把整个房子都给拆掉了。这下子我连一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能直接跟前女友说我是跟她开玩笑的吗？或者直接告诉她，从一开始我就是在利用她？这个前女友的性格我是清楚的，非常自我和强势，而且她的家庭背景，还有我们共同的那些熟人，都是我不得不考虑和顾忌的。

自从这个电话之后，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骑虎难下。接下来的日子，前女友不仅一次次地打电话给我，还频繁地给我快递所谓的“惊喜”——我收到过她给我买的书和茶叶，这些倒没什么，可是我还收到过她给我买的剃须刀、袜子，甚至是内裤。她给我寄这些东西，明显是在暗示我：她要接管我的生活。我尝试过不接她的电话，结果就是她会一次接一次疯狂地打过来。我也尝试过向她说明，我和妻子的关系还算可以，也没想过要和妻子分手，所以我和她之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她的回答还是一开始的那一句：只要我喜欢她，她就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我能说我不喜欢她吗？不喜欢为什么要和她聊那么多次天，而且说什么害怕自己难以自拔？

在这段日子里面，我觉得自己都有点精神分裂了。我没有想过要跟妻子坦白。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跟妻子坦白过什么，甚至还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我遭遇了什么或者心里想的是什么，妻子都应该第一时间知道，并且毫无条件地给予我包容、理解，甚至是抚慰。在我心目中，这不就是妻子最大的优点所在吗？但在这个事情上，我始终没有感受到来自妻子的回应。所以有时候当我觉得心情沉重，就会在心底埋怨起妻子来，觉得她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而且我还觉得，我陷入当前的这种困境，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我对于妻子的爱。在那些日子里，我也知道家里的气氛是相当糟糕的，之所以我和妻子并没有爆发争吵，可能是因为我的心虚——我不敢和妻子发生任何的争执。不过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我们能够大吵一架，或许就会把什么都说出来，不管是我的事情还是她的事情，这样也就不会造成现在这种局面了。

正是因为我一次次地错过了挽回的机会，所以该来的最后还是来了。那天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吧，我和妻子都已经洗漱好躺在了床上。当时的气氛依然是糟糕的，我们一言不发，只是各自玩着手机。突然，我的手机振动起来，竟然是前女友打来了电话。我本来已和她约定好的，晚上绝对不要给我打电话，所以我立马气愤地挂掉了电话。但不出所料，电话很快又打了过来。我选择继续挂掉，然后想着干脆关机算了，免得她又打过来。在我去按关机键时，电话又打了过来。看着抖个不停的手机，我突然好像看到了前女友焦急万分的样子。不会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吧？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她肯定不会这个时候打给我吧？这么一想，我就还是接听了手机。

手机那边传来了前女友的哭泣声。我连忙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一开始她只是哭，后来就边哭边问我可不可以现在就去她那里。我又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她不告诉我，我肯定是不会过去的。这样她才告诉我，她的手掌被猫爪子划了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现在她想去打预防针，但她开不了车了，如果要打车的话，她又害怕一个人坐车……我知道她是独自住在郊区的一栋别墅里面，这时候的最佳选择，可能确实是找个熟悉的人带她去打针。我当然知道在这座城市里面她熟悉的人不止我一个，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既然把电话打给了我，我又怎么好意思建议她另找一个人呢？

挂掉电话后，我如实地跟妻子说有个朋友被猫抓伤了，要带她去打一下预防针，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

让我没料到的是，这个时候妻子竟然说了一句话。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是冰冷的，既显得丑陋，又让人不寒而栗。她是这么说的：“你今天晚上可以不用回来了。”我知道她是想歪了，她肯定知道我是去前女友那里。当时我非常气愤，一方面是因为她说话的表情和语气，这在她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竟然会那么去想我，那么不理解和信任我，甚至还说出那么恶劣的话来。在那一瞬间，妻子在我心目中已变得没有任何优点可言了，所以当我从她面前走开的时候，我的心里只有对她的鄙夷和轻视。毫无疑问，我心里的想法也表现在了我的表情和动作上。现在想起来，当时妻子看到我那个样子，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在一点左右回到了家里，但妻子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打她的电话，关机。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关机。我去人民医院找她，护士长说她发信息请了几天病假。她的家人那边，也没有她的消息。那么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他目光灼灼地瞪着我，我感到全身发烫，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我的妻子失踪两天以后，就是前天，我收到了她的信息。你知道她给我发来了什么吗？她和一个男人的聊天截屏。聊天的信息就是那天晚上的，妻子跟那个男人说，她跟我吵架了，想离开家清静几天。

她究竟去了哪里，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知道的话，那肯定就是这个男人了。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说了，我妻子究竟去了哪里？

我抬起头来，目光撞向他那涨成了绛紫色的脸庞，然后又迅速挪开。我的头又低了下去，看到自己的双腿在轻微地颤抖。过了一小会儿，我才又一次将头抬起，并尽可能镇定地盯着他的眼睛。接下来，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着刻意的沉稳，却也难免飘忽。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真的。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的是，我和你妻子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你妻子正是通过看你的微信才知道我的存在并联系上我的。她加我微信的时候，备注的就是你妻子。我当时很惊讶，因为我一直以为你是单身的，不光是你从没和我说过结婚的事，而且几乎每次见面，你都会和我说一些自己最近的恋爱故事，并且我对你所说的那些都是深信不疑的。所以，那天我还跟你妻子反复确认了，而她也觉得很奇怪，你竟然一直没有告诉我她的存在，因为在她看来，我应该是和你见面最频繁的一个朋友。虽然我当时对你的隐瞒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你还不断地跟我编造那些恋爱故事，还有你说的其他很多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些让我觉得你就是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一样地戏耍。我当时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我自己不也是一个撒谎者吗？我编了那么多故事，而且你还读了不少，只不过你很清楚我编得不够高明罢了。不过听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后，我明白了你可能很喜欢玩这样的游戏。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你的前女友和妻子，你都是通过谎言来制造某种假象，并且以这个假象能够维持下去不露破绽作为你的快乐来源。说实话，如果你要是写小说的话，肯定会比我写得好多了。不过既然是假象，怎么可能会没有破绽呢？尤其是时间越长，假象被戳穿的可能性就越大。我这边还好，只是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你的前女友和妻子那边，恐怕就有点让你焦头烂额了吧？

好吧，还是再来说说你的妻子。她当时联系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因为那段时间你的状态很不好，她想要我和你聊一聊。她认为你是和前女友死灰复燃了，但是她又不好直接跟你挑明，因为那样她就得承认偷看了你的手机，而你是把隐私权看得非常重要的。可是我怎么可能会去找你聊呢？你可是一直都在欺骗我啊，而且我也严重怀疑我和你之间有没有真正的友谊。我当时就和你妻子说了，我连你结婚了的事情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阻止你的婚外情呢？我这么一说，她就没有再坚持了。不过后来她又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你的一些最新情况，尤其是说到了你越来越频繁地在家里对她使用冷暴力。你说你们两个并没有吵过架，可是在她看来，那是你根本就不给她吵架的机会，因为她想找你说话的时候，你根本就不理睬她，甚至是摔门出去。我想她应该是实在找不到倾诉的人了，所以才会把你的这些情况都告诉我。她离开家里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个情况。她确实告诉了我想离开家里几天，却并没有告诉我究竟要去哪里。至于她为什么要把她和我的聊天记录发给你，我想可能是出于对你的报复吧——你想一下，你和前女友聊天，她就和你的好朋友聊天。至于她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我暂时还不知道，并且我也不想知道。你妻子那边肯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她应该确实只是想一个人清静一下。她还知道过了两天就给你发条信息，这是担心你真的以为她失踪了而去报警吧？所以你看，她肯定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我觉得只要你处理好了和前女友之间的问题，你和妻子之间的关系就能够恢复正常。现在看来，最倒霉的可能就是我了，先是被你蒙骗，接着又被你妻子拿来作为刺激你的一个工具。不过经历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也不完全是坏事吧——你不是认为我不懂真正的生活吗？相信以后我对于生活的理解，肯定会增加那么一点了。那么最后我想跟你说的是，这肯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至于原因，我就不必再多说了吧？还有你妻子那边，我也会删除她的微信。我希望你们两个以后继续过上幸福的生活，同时也希望自己以后和你们不再有任何的瓜葛。好了，现在我想回家了——

我立马起身，瞥了一眼依然僵坐在那里的朋友——或者说，曾经的朋友，然后迈着大步走向出口那边。

外面，雨依然在下着。但我急着离开书店门口，便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雨中。我连帽子都忘记戴上了，任由雨水打湿我的头发和脸颊，凉飕飕的，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压抑住全身正在沸腾的血液。我在积了雨水的道路上快速地走着，同时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的离婚已是必然。我那位朋友就算是撇清了和前女友的关系，也不可能再正常地和他妻子相处下去了。他确实是爱过妻子的，可是除了爱情，妻子什么也给不了他。他的事业或者说收入已经越来越糟糕了，这才是他和妻子之间产生问题的根源。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他的事业之所以顺风顺水，是因为父亲的一些关系。可是一年多前，他父亲去世了，从此他的事业也就一蹶不振。他本来很相信自己的能力，可是现实很快就教会了他，什么才是他成功的根本原因，同时现实也教会了他，对他来说，生活中只有爱情，那是远远不够的。妻子对他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她的能力以及家庭背景，都远远不及他那位前女友。但他的妻子足够温柔、体贴，更重要的是，足够卑微、隐忍，他可以牢牢地掌控，这是他的前女友所不具备的。他似乎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随着时间的拉长，妻子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只会一点点地减轻，哪怕是没有前女友的存在，他也会去寻找和追求与之类似的人。

他的妻子不仅告诉了我这些，而且预料到了最终的结局。我没有告诉那位朋友的是，我和他妻子的聊天，可不只是在微信上。我也没有告诉他，那天晚上她还给我打了电话，说希望我能开车送她去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地方。我按她的意思做了。我当时和我的妻子说，有一个女性朋友要去机场，我去送一下她——我还嘲笑说，自从货拉拉的事件之后，晚上女人都不敢一个人打车了。妻子是相信我的，我在她眼里，也一直是个简单的人。我把朋友的妻子送到了一家足够偏僻的酒店，在车上我还提醒过她，过两天就要给她丈夫发一条报平安的信息，否则他可能会去报警说她失踪了。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所发的信息竟然是我和她的聊天截屏。她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还有她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来呢？我终于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我在路边停下，拦下了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上车的时候，司机长时间地盯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滴着雨水。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马上告诉司机一家酒店的地址。当出租车行驶在路上的时候，我在努力地组织一套说辞。我希望一切都能如我所愿，最重要的是，一切都还能来得及。

江冬，1985年生，湖南隆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艺人才。在《作品》《西湖》《滇池》《延河》《长江文艺》《青年文学》《湖南文学》等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小说集《鲸鱼和老头的故事》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第二届湖南文艺奖·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