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死了。夏多布里昂写过:“在我年轻常犯错误的时候,我常常希望幸福了就死,因为在最初的成功之中有一种至福,使我渴望着毁灭。”如今我相信,我已经无限靠近至福,只要走近,再加上一把火就够了。关于这一生,我谈得够多了。一九四〇年我出生于越南的西贡——后来改称为“胡志明市”。当时的越南属于法国人,被视为“印度支那”的一部分。我在西贡住了十八年,而我父母——他们来自布列塔尼半岛西端的布雷斯特,却在西贡度过大半辈子。一九八三年,我父亲在那里离世,他去世一年后,母亲也去世了。我成年后去了法国,他们留在西贡。他们给我留有的印象,是由众多重叠不明的记忆组成。这些记忆总是与西贡这个地方相勾连,每当我想起西贡,太阳直射下的光焰就会令我头晕目眩,白色的阳光在我身体上蔓延开,与之而来的喜悦与忧愁都被蒙上一层云雾。我一直不知道西贡岁月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很多年后,我才认清自己那些隐秘的情感滥觞于此。回法国后,我在布列塔尼的一所建筑学院学习。在越南,我是白人;回到法国,我是越南出生的法国人。但这种边缘的状态,倒使我保持着理智——人在中心时会怀有幻觉,并总在索取更多的东西。我所有非正统的观念都来自边缘。至于我为何会选择读建筑,则和那个一直侵扰着我的幻影有关—— 一副白惨惨的骸骨。我觉得它构成了建筑,准确说是教堂。它在记忆中庞大得近乎不真实。可事实上,供奉它的寺庙不可能那么大。有时,我会怀疑是否真的见到过它——记忆总在说谎。在讲述它之前,我该说明一下我们一家在西贡的状况。我父母是西贡一所中学的法语老师。与大多数房子类似,中学的教学楼也是平房,瓦屋面,简单却坚固耐用。小学毕业后,我在那所中学就读。白人身份给我带来特权,但并不使我感到开心。那些越南的孩子能察觉到这种权力,所以他们对我总带着畏缩的忸怩不安。同时,我自幼的哮喘病也让我囿于孤独中。真正把我当朋友的是一个叫永吉的少年。永吉总是面容忧郁,站立时像一柄刀子,身形像刀刃一样单薄,脸和脖子留着热带的茶褐色,他笑起来时会露出发黄的牙齿——好似那些吸食鸦片者。他是渔夫的儿子,通水性,熟悉附近水域。他法语说得很好。我十五岁的夏天,他邀请我沿河而下。我对此盼望多年。直到如今,我还深信湄公河是那片土地上柔和、低回的皱褶。后来,西方人来了,在棕褐与暗绿之中加入张扬的银灰、柠檬黄和粉红。古老织毯上的颜色变得斑驳,并且它脱线、走样,被粗糙地缝入不同织物。(整个世界都在褪色、变旧和霉烂。)我在家中听到一声口哨,便知永吉到了。我们先去他家取船。那日,天空清澈明净,天边点缀少许的云,树叶被气浪托起,颜色忽浅忽深。永吉家安在与河流相连的湖泊上,是用木桩支起的房屋。水面银色斑斓,闪烁着白铁皮般的粼粼波光,河两岸泛出银针似的白光。永吉每天出门打鱼,以有限的渔获维持生计。他身上有一股鱼腥味,生活在水上的时间比在地上更长。推开门,吊扇发出并不悦耳的、古怪沉闷的咔嗒咔嗒声。等目光适应并侵入这晦暗,我才看清墙角的竹篾凳上蜷缩着的人——他驼背弓腰,蓬乱的铁灰色发绺下两颊深陷,下巴胡茬黑白错杂,脸上有备受折磨的神情,让人感到他正在承受某种莫可名状的痛苦,或没好好睡过觉。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沮丧阴郁。在这凌乱拥挤、光线昏暗的房里,冷战从我脚底升至头顶,惊恐涌进全身。许久,我才意识到内心恐惧的原因——男人的一条裤管空荡荡,他缺了一条腿。永吉说这是他父亲。我和他打招呼。他抬了下眼皮,打量着我。他的强烈注视让我并不舒服,我莫名想到沙漠里伏击猎物的蜥蜴的眼睛和闪烁开合的眼皮。他收回视线,垂下眼帘,继续埋在黑暗里。永吉走过去和父亲说话,我听不懂(但我能听出男人语调里的疲乏和不快)。他把瘦骨嶙峋的手一摆,像在说“去吧”。他如一团烟雾一样逗留在那里,在我的记忆里成了一个没有形体的梦游者。里头地面烫脚似的,我们没有久待,迅速走出屋子。燠热、明亮的风里,有一股盐分和青草混杂后的味道。
我们跳上船。船上装的老式发动机哧哧发响,噪声很大,排出浓烈的烟气,冒着滚烫的蒸汽。草木蔓生,长得贴近河岸,树根因河水冲刷而外露。有不少地方,河两岸的枝叶快碰到一起,河水费很大气力才将这片密林剪成两半。两个影子待在水里一起一伏。影子碰到了树。影子又离开树。影子始终等待着我们。水面上阳光闪烁不定,像浮着一只只黄蚂蚁。思绪从这些黄蚂蚁中逃逸出来后,我听见这片暗绿的汪洋中雨蛙家族互递潮湿的口信,嗅到泥土散发的腐殖质的气息。这是一片天神尚未雕琢过的荒地,有巨大肥力,倘若撒下种子,抽出的植株会疯狂生枝长叶,而永远不会结果。这里没被香蕉林和芭蕉林攻占,一切热切而明亮。途中,永吉告诉我,他父亲那条腿是在一次捕鲸时发生意外失去的。那次,父亲独自出海。意外的发生多少和母亲离去有关。母亲离开的清早,他和父亲没察觉,但一些例外提醒着他们生活已生出突兀的块茎,比如母亲的衣物从衣柜里消失。那日下午,父亲呆坐在敞开的衣柜前,他本就不爱说话,之后很多天里,他一言未发,一根又一根地抽烟,每餐吃得很少,很快就瘦得脸颊凹陷。等他终于出门,那件灾祸随之降临。(而今,在我七十二岁的年纪,又想起这个画面:一个坐在衣柜前发愣的男人,他的灵魂被嵌入其中的懊恼锈住,记忆像灰白的墙皮般一块块剥落。他一定察觉过更多蛛丝马迹,一个人不可能就这样消失,所有的消失必有马脚。那些细节如此隐蔽,多年后,人才会在某一个瞬间恍然明白,继而山崩地裂。)永吉还说起他父亲是标枪手,离危险最近,发现猎物后得投掷标枪刺向猎物,有时须跳到空中才能瞄准位置。捕获后,他们将其拖到岸边,割鲸脂,鲸脑油(由抹香鲸身上获得)用作药剂,鲸肉被腌制后风干。运气好的时候,能得到鲸的内脏分泌物,制成龙涎香。他说起这些时,低垂着一张通红的、淌着汗的脸,偶尔挺直脊背,遥望远处。对面驶来独木舟,船上的人惯于一只手握桨,不时腾出一只脚往后拨桨。他和渔民们点头致意。相遇的船只愈少,我们就愈接近河下游,直至水上杳无一人。永吉关掉小船的发动机,我们躺在船中,任其漂动。阳光消失,河面如汞液一般沉滞。树上的猴子让树枝颤动,沙沙作响,噪鹃的叫声穿梭于连续蛙声与蝉鸣中,我却感到寂静像涨水一样,在四周涨高了,几乎要漫过我们。天际的云移到头顶,天空被乌云鼓得臃肿。刮起了风。风啸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癫狂的叶子形成一个个暗绿色旋涡。河水起伏,如筋脉张翕搏动。要下雨了。正欲返回,如注暴雨砸下,气势磅礴,海芋的宽大叶子要被摧毁得粉碎。靠岸,系好船,锚链颠簸轰鸣。雨来势汹汹,如无数堵水墙。我们脚踩黏滞的烂泥,奔到树下。雨填塞进树与树的间隙,树干相互击打。在越南,似乎每天傍晚都会来一阵雨。雨停后,灰色水汽从地表分离,袅袅上升,散发淡淡的沼泽味——这是雨后大地的呼吸,凝滞的天空又变得明亮,阳光穿过云层,灰蒙蒙、潮滋滋的林木间落满闪烁的光点。往密林深处走去,地上草叶软烂,一被踩就能渗出水来。荆棘乱树挡住去路,叶子簸动不止。越南的蚊子很多,林间更是蚊虫肆虐,如一团团黑云环绕我们。路愈来愈窄,树冠层层的叶子筛走阳光。我正思量着得用身体勉强挤出路来,却见永吉如认得那些草木般轻轻一拨,出现一小径。小径两旁立着高高低低的木雕,颜色发黑,是一群猴子,很像人——而且的确有着人的凛然神色。它们眼睛的位置被点上黑色,但颜色已经很淡,显得眼神空茫,好似拥有强烈个性的人被时间抚平固执与严厉。我与那眼神相撞时,内心依旧陡然一惊。它们仿若看穿了我的一切——血液、内脏、骨头,以及记忆(甚至是那些在成为我记忆之前就早已存在的记忆)。我的一生不曾被任何人审判过,除了这群猴子。它们在那个时刻掌管了我的心灵。小径固执地通向一座几近一半被藤蔓和杂草包覆的寺庙,它已荒废,但未倾圮。暗绿色的琉璃瓦上长满了草,屋脊兽隐约可见。这并非古寺,基座上缀满马赛克(尽管长满霉斑),挑檐深远,门扇破成大洞。此寺虽为五开间,挑出檐廊那一跨的中间抽去二柱(它是钢筋混凝土建筑,抽柱较之于古建更容易),显得入口气派。步入寺内,屋瓦多处崩落,但水泥浇筑成的骨架仍旧完好。案几上有三尊鲸鱼的泥塑像,香炉、香烛均已倾倒,败落已久。案几前为一副鲸的骸骨,骨头大概经过抛光打磨,色泽偏黄,却将极强烈的亮光打到我眼里,好似有暗藏的刺人荆棘或是钢针扎了我。永吉说,这是虎鲸的骨架。我头一次见到鲸的骸骨。无形之物化为实体,高深莫测的潮汐冲击向心脏,令我无法言语,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充满兴奋与恐惧。永吉说,海在不远处,给鲸建的寺庙一般位于海边,为方便埋葬鲸。穿过林子便是海。沙子洁净。空气黏黏的,如一大群鱼在空中游动。黄昏的海水混杂绛红、蓝紫和灰黑。色彩在海面上燃烧。我说,这个国家很奇怪,一些人崇拜鲸,视之为神,另一些人则以捕鲸为生。黄昏被消磨后,夜晚将万物的色泽和形体逐一吞没。(坚实的形体消融,高耸的林木沉没于薄薄迷雾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在夜晚的洪流中幸存。)我们决定返程,没由原路走,而是沿河找到停泊的木船。发动机重出声响。永吉说起他母亲是和一个白人离开的,据说有人在河内碰见过他们。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大概是当地小调。我听不懂,但能察觉出里头有一股幽默而顽强的力量。我们昏沉沉,不再能找出一句话来表达情绪。我们把词语忘了(词语为什么会遁隐而去?),放任沉默自然地横亘在两人之间(我们之间的空隙如此宽阔)。河色变暗。月亮停在树丫间,像银鳞斑斓的鱼。远处点点灯火,起起落落,明灭不定,如无形中神在编织一张悬浮的网,抑或一袭幻影。穿过幽暗的林莽与半流体状的光线,似乎命运登上了这条在水上颠簸的小船,而我们将这样漂去,直至尽头。三年后,我去法国读大学。我最初认识的法国人、受的法文教育,都是在越南,当我抵达法国,仍把法国看作是越南,只不过这个越南没有肆虐生长的热带植物,以及潮闷的季风雨,克服了泥泞、混乱和贫寒罢了。那副鲸的骨架和我最终选择以建筑为志业之间,究竟有多少关联,我不清楚。但我时常想起那个寺庙,它对我而言意味着某种更本质的东西。现代派建筑理念在学院占据上风,偏好几何形的居住规划,认为建筑是居住的机器,将神秘性剔除在外,认为可以找到某种国际化风格。我对其反感并保持怀疑。但这种错误理念中仍包含一半的真理,我相信有某种普遍性的存在,只不过它并非外在的风格,而是在表象深处。我的这种想法恰好和战后法国大学里的结构主义的观念相符,后者以其宽广的空间吸纳我的心灵。我沉醉其中,看待事物的眼光也发生微妙转变,纷繁复杂的表象开始呈现出一致的、可辨认了解的结构,好比地貌景观再复杂,再混乱,底下的地质演变总是有迹可寻。来到法国,反倒让我有无根的漂泊感。
一九六一年夏天,我重回越南。那时,越南的政治环境不容乐观。越南就像一个破落衰败、阴暗冷灰的郊区,预告着危险的军用飞机侵扰着此地的纯真。单调乏味却极有效率的生活方式逐渐构成越南,遮掩其古老的魂灵,日渐沉重的压抑像瘟疫一般扩散到任何角落,仇恨像脓一样流出。尤其令法国人不满的是,正是他们培养出的优秀阶层企图推翻他们的统治。矛盾和冲突愈演愈烈,紧绷的线随时能拉断。他们不明白线早已断了,从一开始,断裂就存在,只是被遮蔽。我不打算改变计划,依旧要考察风土,试图找出这片贫穷的热带大地的“结构”,让思维和情感深入新的层次,即使侵入事物让“结构”复杂隐晦,难以看清,即使这片土地上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认为具有差异性的面貌乃是某些基本特征投射到不同时空的结果,要看清真理,得剔除掉外在废料。我选择路易·德拉波特的路线。一八八六年,法国海洋及殖民部指派的湄公河考察队,由西贡出发,溯流而上,探访湄公河沿岸。我找到永吉,想让他做向导。几年下来,他被时间拔高,消瘦,脸部线条被凿得分明,而眼中依然带着习惯性的严峻神态。至于我付给他钱,他只愿意象征性收取一点。欧洲人的心灵未必能真正理解这些亚细亚式的大地景观,它呈现出反复再现的四重奏:村落、土地、树林和水网。庙宇——无论香火兴旺还是颓败——不时点缀其中,某种精心控制和随意感恰到好处地调和在一起。但我如此描述并非为证明这片土地完美均衡,是西方人的到来打破了它,我深知早已在这土地上游荡的古老幽灵制造出某种亚细亚式的残酷。这个幽灵发明苦难,发明酷刑,将人控制在分割成小小块的土地中,安分守己,满足于较低层级的生活。那些散落的庙宇是温顺又狡猾的农民面对一个无法改变的秩序时绝望的发明,并非他们具有深沉的宗教情怀。唯有和超自然保持一种隐秘、切身的关系,他们才能生存下去。这一年,战争局势变得紧张。民众大量制作简易“防空洞”,以水泥浇筑,埋入地下。一旦空袭警报响起,众人立即寻找就近洞口钻入。我一路不停拍照,做记录,要在一个世界毁灭之际拼命记下细节。公历新年刚过不久,我们来到一处依林傍海的村子,湄公河的一条支流在此入海。海边有一头搁浅的黑鲸,没死透,渔民们伛身向它。它比我预想中的要大,全身亮黑色,如同一把以黑夜为磨刀石磨出的利刃。它的嘴唇内角向上翘,头颅硕大,眼睛不大,看上去悲惨凄切。我听到几声尖厉的叫声,如同孩童。永吉说这是鲸鱼的叫声。没多久,声音消失,鲸鱼死了。这庞然大物死得如此安静。它匍匐在海边,那丰满的鳍似乎能随时鼓起来。渔民们正商议怎么将它运送到为鲸而建的寺庙时,头顶传来飞机尖啸声。民众四散,朝树林深处奔去——但那里无法称之为树林,美军用飞机喷洒叫“橙剂”的落叶剂,让这一带草木凋零,树木枝丫光秃秃,直指天空,如凝固的怒吼。宏大的死。短促的死。人陷入污泥,衣服和血肉被炸药炸毁,飞到半空。树木焚毁,房屋倾塌。蓦然间,我的肩胛骨被一颗子弹穿入。事物冲破表层,迅速弥漫开,形态扭曲变形。(我只能听之任之。)许多脸、脚在眼前晃动。肩胛骨剧痛,但疼痛却不至于让我清醒过来。我沉下去,身体被温热物质裹住——它让我觉得舒适而心安,犹如包裹果核的果肉在我心头唤起的感受。是水浸满我周身吗?人影纷至沓来,踱来踱去,像水中蕨草。永吉和他父亲,我父母,还有沾着泥和血迹的人们——我认出其中一部分人的脸,他们没有伤口,没有影子,他们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点,怪异而漠然地凝视着彼此。我发不出声音,声音刚发出,便被混沌吸收去,连回响都没有。一头巨大的抹香鲸突然出现在我头顶。白色的。从虚无中出现。它一动不动,镶嵌在天空里。接着,它移动了。一层薄薄的意识提醒着我永吉说过的话——在越南的某些海域,人把鲸奉为神。于是,我向鲸神祈求自己能活下去,并且尽可能活得久一点,我之前的人生一直被困在抽象理念里,我希望体验到生活里具体的东西。它消失了。在它隐没到混沌之处前,我像是还能看到它,时间就是从那里诞生并且变成时间的。蓦然间,喉咙里岔了气,我猝然惊醒,脑子沉得像灌了铅,但心脏的搏动和微微发喘的呼吸好似重新回到身体——有一刹那,我对自己这具躯体充满陌生的感觉,仿佛内脏悬空飘浮在它里面。我打量着坐在我身旁的人,像通过他的瞳孔的反照观察自己。许久,我才认出他是永吉。他说我发了好几天高烧。我的肩上被抹上一团白色的脂膏,我问永吉这是什么。他告诉我这是鲸脂。他父亲告诉过他鲸身体里有无尽的油,鲸脂环绕周身。他说美军那次突袭结束后,他趁着民众将鲸搬运到寺庙埋葬前,从鲸身上割取了脂肪。黑鲸算是鲸里脂肪少的,他说。医生把我身体里的子弹取出后,永吉把我带回住处,用鲸的脂肪敷在我的伤口上。我跟他说起那头抹香鲸。他眼睛放光,这不是梦,你见到了鲸神。我又问起那场突袭,永吉说,死了上百个人。(残留于我脑中的碎片终于重组在一起。)病愈后,我和永吉去了那个寺庙,寺旁有一大片鲸鱼冢。据说立有四百多个鲸鱼墓。每一处坟墓都用黄土堆成,立有墓碑,碑前放一个香炉,有的一侧会放一个细颈的陶瓷花瓶,插着几束黄色菊花。我们找到了新立的黑鲸之墓,我模仿着永吉,为它敬三炷香。此后,在尖厉、痛苦的呐喊声中,我们见证了难以计数的死。死亡很丑,令人不安,生命多数时候也一样。
半年后,我逃离战火中的越南,回到法国,没有继续学业,而是回到布列塔尼,定居在西海岸的一座小岛上。每隔一段时间,海会有一次大退潮,水面退却后,可以踩在细沙上由岛走向陆地。我借这个契机,去陆上采购食物和生活品。行走的过程中,我会想到让大海给他让路的摩西。由岛上岸,犹如人从酣睡中醒来,我要与不同人接触才能获得稳固的现实感,这种现实感令岛上的生活不真切,好比人醒后睡梦中的一切复归遥远。而回到岛上,恰如毫无防备地跃入睡眠之海,我变得安心,呼吸的节拍正常了,那些离岛时滋生的忧虑和焦虑弃我而去。这种离去与复还是我得以生存的根基,正如人会睡去,还会醒来;醒来之后,或贪恋那份梦幻,或去除疲劳,人又重归睡眠。而我逐渐明白,人倘若要获得极大的幸福,须放弃自我,任自己软弱、笨拙,坠入包裹自己的力量或无意识的激情之中。所谓做梦,岛上生活,概莫能外。人在梦中辨识出像幽魂般模糊不清的潜意识。我开始思考死亡。死亡,是未能用语言照明的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的“债务清偿”,人由无形中诞生,相当于负债而生,债迟早要归偿,死亡让人重回无形之中。为了看清死亡,我找出落满灰尘的记忆,花了数年去修正、雕琢,以我那颤抖的、难以成眠的激情,将其制成一个又一个微缩模型。细碎的记忆被集合在一起后会被赋予完整性——如尖锐锋利的刀刃,或坚实的车轮。我把它们放在鱼缸中,鱼浮游在惨象之上。而后,这些“死者”活了过来,它们的躯体里没有内脏,也没遍布血管。但在游鱼之下,黏土的躯体被唤起古老的本能,它们在刹那间虚幻地还魂。一个偶然来此的记者见到这些后,问我,这些东西是活的还是死的?我说,亦死亦生。他为其拍摄照片,尽管照片是静态的,但他的报道仍旧引起了轰动。命运总是如此反常与荒谬,尽管我总想与不断制造分歧的世界保持距离——混乱、矛盾、偏见与争吵已然交织在世界的每一丝纤维之中,对此的揭示是这时代的显学,而对试图超越这一切的智慧的探寻并不如此,任何“大”理念而今总会被证实或被描述为不可靠。我寻求后者,可是却被视为描摹前者的艺术家——当然会这样,一切已丧失边界,混淆不清。有一位评论家认为微缩的模型是对世界历史的隐喻,而鱼的眼神茫然不知,浮在毁灭之上,像神一样。我不同意他说的前半句,但我认同他后半句的形容。我此后的创作——不管是画作还是雕塑,鱼都要比别的物体大。时间在布列塔尼西海岸的小岛上流逝。岛上很少有风平浪静的日子。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浪花拍击海边礁石(那是有规律的节拍,比我多活数百万年,并将在我死后继续存留下去),聚拢又溅落,一声接一声。一下,两下,三下。日子随波涛翻腾起伏,时间在其中波动、消失。风向朝西。风向朝东。风让帆船打转,无法靠岸,帆篷无力地飘垂。风绕过铰链。风穿过松弛的指缝,木板与木板的间隙。风是咸的。风四处徘徊。风将墙面涂抹成灰绿色。岛上周而复始的风,循环不休的白日与黑夜,流转的四季,让我失去对时间的准确感知。每隔两个月或三个月,我会收到永吉从越南寄来的信。他结婚了。他有了两个女儿。他父亲永远沉入七十多岁时的一场睡梦里。草木在信纸里疯长,树影在两个动词之间摇曳,一朵石竹开了花。一个动词撕裂荚壳,跌入泥土。一片蓟草遮蔽住句子营造出的小径,荨麻丛让词语迷了路。白鹭扑动的翅膀扇翻一个名词,它们又从另一个名词上飞过,并停落在一个副词上,柔和的阴影落在两个段落之间的河流里。野兔闯入文字的荆棘中。犬吠、汽笛声和孩童的呼喊,也悄悄围拢过来。农民们在白天割稻,而在夜晚,收获季节的月光抚平疲惫,报偿他们的勤劳。他谈起我父母,他们教书、退休,一同抵抗充满敌意的生活(在生活面前,所有的屏障都显得脆弱又微不足道)。同所有人一样,他们没有战胜这个宿敌,也没有与之打成平手。一个人败下阵来,不久,另一个人也败下阵来。他们没要求我将他们的骨灰带回故土——倘若重归故里,他们更像是异乡人。在我的母亲离世后,我最后一次去了越南,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永吉。此后,他又给我写了十二封信,从逐渐变得扭曲的字体里,我感受到他正在被病痛侵扰。他在最后一封信中回忆了我们年轻时沿湄公河的那次航行(我们始终记得那天,它长过生命里绝大多数的一天)。当纸上的最后一个字母失足下坠,一个寂寞而遥远的黄昏从纸张里生长出来,雾霭弥漫扩散,一个形容词吸饱了海水,而岛上冰凉的海风让它崩裂(飘忽不定的海风不仅刺激人的泪腺,还破坏坚固的事物,让它们腐朽和霉烂),化开所有字母。在午夜时分,那几页信纸潮湿发涨,彻底溶入水中。直到临终,他也没在信里提出过任何疑问,他不嘲笑,也不愤怒,只是分享孤独。他写下的文字一如他嘴里哼唱的陈旧的小调——无望中交织着希望,一个人只要还能哼出它,生活得再愁苦也能忍耐下去。永吉不再给我写信后,海鸟偶尔撞到我房子的玻璃上的沉闷震动,在我身体里留下越来越久的余波,我很久才能回过神。不会有两只海鸟同时撞向玻璃,死去的海鸟总是形单影只。但没法将玻璃拆掉,我的身体经受不住冷冽海风。没有它,我无法忍过那漫长的暴风雨的季节。我没有想过住到别的地方。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和万事万物都建立起互相谅解的关系,认清事物都有各自的位置,而安于这位置绝非逆来顺受。
七十二岁那年,我做了一头长约九十英尺的“抹香鲸”——这尺寸的抹香鲸不多见。“鲸皮”看不到缝合的迹象。很多人第一眼会以为这是真实搁浅的鲸。“双叶尾”宽大扁平,参观者得弯腰屈膝才由尾巴钻入,他们得保持这姿势走不少距离方能直腰。他们的脑袋或许会撞到“鲸骨”——一截一截锁在一起的木头。“脊骨”横贯首尾,两侧“肋骨”像哥特教堂的拱肋结构(抹香鲸附着于脊骨上的肋骨,只占脊骨的三分之一,而我做的这个空间因结构需要,无法完全模仿真实骨架,“肋骨”林立,比真实的更多)。“鲸皮”严严实实,外面的光在它内表面形成微暗却均匀的光度。人穿行骨架中,有如《圣经》里写的“穿过死亡的幽谷”。“鲸身”闷热——鲸是恒温动物,能够忍受北极刺骨的海水——参观者多少能体会被吞入鲸肚后的先知约拿的感受。在约占躯体三分之一长度的“鲸头”位置,人工光打在我重返越南之行拍下的照片上。有人出来后,说自己没记起里头任何一幅照片,却想到了岁月、陨落的星球,以及死亡。有人猜测“鲸”是对利维坦的隐喻。有人形容步入“鲸”身躯里那骇人的沉默,引起有关深邃的命运的浮想,每踏进一步,感觉都在变化转折,消沉或激动瞬间结晶。也有人提及情欲,将进入“鲸身”参观类比于情欲展开过程。我相信艺术有自己的生命,并不仰赖创作者的阐释。这头巨物让来到布列塔尼这个小岛上的人络绎不绝。五年后,我对外宣称将创作最后一个作品。全世界都在注视这个小岛,关注我的一举一动(我对此感到可笑)。那年,法国一个遗产保护组织向全世界召集十二位年轻志愿者——基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师,来岛上修复一座二战时遭到损毁的堡垒。我向来闭门谢客,但因为早年的建筑学习经验,我愿意接受年轻建筑师们的登门拜访(修复期间,他们没打扰岛上居民,而是在堡垒附近搭起帐篷,并时刻践行环保理念,这点也让我对他们颇有好感)。有一位来自中国的年轻人问我艺术的本质。对于这类问题,我避之唯恐不及。那天,我却回答了他。我说自己做这一切并不带什么目的,很多原因都是事后去追溯的,真正在做事的时候,重要的是感受,而不是从中探寻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但做了几十年的艺术倒也让我认识到:艺术本质上是死亡——各种各样的死亡,庞大或微小的死亡,肮脏或洁净的死亡,厚重或轻盈的死亡。对死亡的知觉很重要。如果宇宙有意志,人类历史的诞生乃至日后的消亡,不过是一念。一念间有难以计数的死,有难以计数的生。一念?年轻人问。对,你们东方佛教里说的一念,我继续说,任何人都是宇宙意志的一部分。我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是我。年轻人没说话。我不确定他是否明白。翌日,在众人注视下,我给“鲸”点火。火舌舔过,“鲸皮”倏忽化为焦烟。走向这副骸骨时,我想到《奥赛罗》里的话:“如能此时死去,此时将最为幸福。”我走入之地,没有光线、季节、腐朽,永远平静,稳定不变。烈焰和浓烟之外,人影看上去单薄、缥缈,成为事件的一部分。骇然的惊愕过后,他们静默不语,呆望着。肉体、言语、声音,化为火花,化成烟。他们在与虚无共同进行一场弥撒。此刻,抹香鲸现身于阔大无边的空无中,饱满而神秘的前额如猜不透的谜,身体周围洒满光斑——光亮并非落在海面的阳光,而是万千星辰。这庞大之物是纯粹心灵的存在,是我年轻时探索的事物背后的“结构”,我又看见了它。五十年前,它潜行在死与生的边界,它的沉默像把刀子,能穿透任何事物。但我相信它曾听见我祈求的命运,并将其应许给我。漫长的五十年。短暂的五十年。
一九六二年一月三日七时,法国人乔治·菲贡死于赴越南考察时美军的一颗子弹。
章程,笔名一点儿乌干菜,小说作者,建筑师。生于1993年,浙江金华人。南京大学建筑学研究生。已出版电影随笔集《我还未读懂漫山白雪》。小说作品见于《天涯》《莽原》《特区文学》等文学期刊。曾获第二届“读客科幻文学奖”铜奖及特别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