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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铁板,那条黑狗四腿挺立,昂头瞪眼,冲我狂吠,拴它的皮绳被扽得笔直。透过板间缝隙,我看到一个穿保安服的小年轻,敞着怀,从屋里出来。
“干吗?”他在铁板那头问我。
我说找王志刚,他说没这人,我说王志刚是我姐夫,他说不认识什么叫王志刚的,这没有姓王的。我慌了,掏出手机,给姐夫打电话,确认约的是不是这儿。
电话接通,姐夫让我打开免提。我把手机伸进铁板之间的缝隙,手机里传来姐夫的公鸭嗓:“你让他进屋坐会儿,我一会儿就到。”
没等小保安说完“好嘞”,电话就挂了。
小保安摘掉链锁,铁板下面装了轱辘,往后一拉,闪出一条缝儿,我进了铁板后面的院子。
说是院儿,其实就是用铁皮围出的一片空地。三个月前,这里还戳着好几栋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灰砖楼,现在被拆解成一块块砖瓦,运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地上散落着从运它们的载重卡车上掉下的碎砖和水泥块儿,院儿中心还有一棵脸盆粗的槐树。一进院儿的位置立了两个塑钢简易棚,狗就拴这门前,刚才听到电话里的公鸭嗓,秒变随和,趴下身子,一声不吭地瞅着我跟随小保安进了简易棚。
棚里立着一排组合柜,靠窗的地方摆了写字台,一张欧式铁艺床挨墙放着,两个单人沙发填满剩下的空间。我问小保安,我姐夫平时都在这儿办公吗?小保安说王总基本不来,就他在这儿,白天看门,晚上睡觉。我问这里有什么需要看护的,已经是空地。小保安说就看着这些地,现在地最值钱了。他的嘴唇上方才长出一层黑色绒毛,我问他多大了,他说二十,我说虚岁吧,他笑了,挺不好意思地拿出烟,递我一支。我摆摆手说,刚戒。小保安把烟塞回盒里,我说你抽你的,他说反正是瞎抽,可抽可不抽。
我又扫了一眼屋里说,你这儿弄得挺舒服。小保安说都是搬迁户不要的,抬这儿用了,然后说,刚才不好意思啊!进一步解释说,拆迁是大工程,每天来找王总的人太多,不那样不行。我点头,表示理解。小保安说,全是来捣乱的,出尔反尔,各种不配合,都是想多要一笔。
等姐夫的时候,我跟小保安打听了这片儿的拆迁情况:一共四十多栋老楼,都是六层的那种,打算两年内拆完,然后在原地盖起更高、更漂亮的楼,跟上这座城市发展的脚步。我们所在的位置,就是已经拆掉的第一期,有九栋,拆完用铁皮围起来,既为了街面美观,又防止有人半夜来这儿倒垃圾拉屎撒尿,相当于划出势力范围。铁皮外还有三十几栋要分期拆完,进展到哪一步了他也不清楚。等彻底拆完,姐夫的公司就算为推动城市发展做出贡献,账户上会收到一笔拆迁动员费。
我也不清楚姐夫到底有多少家公司,都是做什么的。他五六年前干过汽车租赁:别人闲置的车,交给他,他负责上保险,对外出租,每月返车主一笔钱;后来一个车主想收回车,姐夫不给,动起手,推车主一跟头,车主报了警,最后姐夫不仅还了车,还赔了车主两万;后来又出了一件事儿,姐夫就转行了——下了一场暴雨,很多车都被水泡了,姐夫没给这些车买保险,自己又修不起,于是就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的时候,手机和座驾都换了更好的,接电话聊的词都是大健康和区块链,然后不知道怎么又成了拆迁办。这些都是听我妈说的。
同样搞不清的,还有堂姐和姐夫的关系。堂姐四十,姐夫比她略大,有个上初一的女儿,大约从我这个外甥女出生起,姐夫就不怎么回家了,要抓紧时间搞经济建设,给孩子挣奶粉钱。堂姐说不用你挣,我母乳喂养,回来。姐夫说那还有将来的学费呢,就是不回。虽然不着家,五年前两人竟然有了二胎,堂姐给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她以为有了儿子,就能拴住姐夫。姐夫却更忙了,号称要给儿子将来结婚准备出房钱,数月见不着他人。两人最近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前,儿子在幼儿园被欺负,堂姐找了老師和那孩子的家长,不见效,那孩子到了幼儿园还是见谁欺负谁,他家长也很苦恼,不是不管,是管了还那样。听说儿子被欺负了,姐夫这才回来,问儿子,那孩子是不是打你了?儿子说是,老师一扭脸,他就抢别人的东西,不给就动手。姐夫说,他怎么动你的,你就怎么还回去,他踢你一下,你踢他两下,他下回就躲着你了。儿子说,我不敢。姐夫说,你不敢就永远被他欺负,我要是再听你回来说挨他打了,我也打你一顿。说完姐夫就走了。
堂姐跟我说这些,是不建议我去姐夫那儿干。姐夫成天忙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俩孩子够她累的了,时不常姐夫还能往家里交些钱,她对姐夫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了——觉得我将来还得结婚生孩子过日子,应该找份有保障的工作,不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可是我都三十三啦,不可能再拿着简历去应聘了,工作只能通过熟人找。我回到老家人生地不熟——最近十五年都没在这儿待着——能给我份工作的熟人只有姐夫。
小保安的手机响了,他抓起看了一眼,立即接通,喊了个“王总”,不知道姐夫说了句什么,小保安说“好”。然后放下手机,告诉我“王总来了”,便出了简易房,我也跟出来。
他走到拦出院子的铁板后,摘掉锁,从缝儿里往外看。我刚要问怎么了,他甩开肩膀,用力向后拉动铁板,在铁轱辘与地面的摩擦声中,铁门打开,一辆香槟色别克SUV从主路拐过来,冲进院里,浮土卷起。黑狗站了起来。
小保安赶紧又把铁门推上,上了锁。
车门打开,一个捏着手包的男人下车,我的姐夫。
我对姐夫长什么样儿已经没概念,只留下个儿高的印象,除了他和堂姐刚结婚那两年我能在过年的时候见到他,后来就没再见过;现在知道了,姐夫长这样。我提高音量叫了声“姐夫”。他冲我一仰头:“回来啦,屋里坐。”
临进屋前,姐夫从手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用牙咬开,扔给黑狗。
落座后,姐夫左右看了看,随后把车钥匙掏给小保安,让他去车里取两瓶绿茶。小保安拿着钥匙出了屋,姐夫问我:“怎么回来发展了?”
“也到岁数了,不能老在外面。”
“落叶归根,可以。”姐夫哑着嗓子说道。
我姐刚结婚的时候,我问过我爸,姐嫁的这男的嗓子怎么那样?我爸说是喝酒喝的,我说那么多人喝酒,嗓子也没烧坏,怎么就他的坏了?我爸说,因为喝到了假酒。
小保安拿着两瓶绿茶进了屋,交给姐夫,姐夫给我一瓶说:“无糖的,我喝不了带糖的。”说罢灌进去半瓶,又说,“有点儿犯困,喝茶提神。”
我也拧开喝了一口,等着姐夫往下说点儿什么。他坐在沙发上,过耳长发带着卷儿,眼袋肥大,端着肩膀,即便坐着,依然显出身材的高大,像一头卧立的暮年雄狮。
“你姐跟我说了,想找个事儿?”姐夫靠着沙发说。
我边嗯边点头。姐夫问我以前干过什么,我说在北京干过十年房屋中介。姐夫说,大城市,买卖还是租赁呀?我说,头六年干租赁,后来就转买卖了。姐夫问为什么不干了,我说门店受疫情影响,成交量低迷,裁了一半人,我是副店长,底薪高,留下是负担,就被裁了。
这些是一年前的实情,被裁后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姐夫:心甘情愿被裁,也是那时候我的女朋友在北京混得不好,想回老家发展,我顺水推舟跟着去了她的老家。我爸妈不同意,说那不成上门女婿了吗?我没这些概念,不顾父母反对,还是去了。她家在长江旁边的一座三线城市,我在那儿又找了一份卖房的工作,当地城市化力度比北京大,周边郊区县的人都想在城市买房,无论是安家还是投资,给我弄得挺忙,也没时间跟女朋友见面。半年后,她跟我说分手吧,遇到更合适她的了。我问是个什么人,是怎么遇到的,她说别问了,她不会说。我旷工跟踪了她两天,一无所获,估计是她发现了我。再跟下去也无趣了,我已没有刚收到这个消息时那么怨恨和好奇了,大概也能猜出一二。当初我在北京能跟她好上,也是她来我们中介租房,我在门口抽烟,她过来加我微信,说想找房。我看她一副大学生的样子,就加了。加完她就走了,晚上我收到她的信息,她说自己想合租个带独立卫生间的主卧,刚毕业,预算有限,让我帮她淘个物美价廉的。本来我已经干买卖了,还是给她找了一个,也没要中介费,后来我俩就好上了。她在我找的那房子里住了三个月,就搬到我新找的一居室跟我住了,之前我也跟人合租。
我是离开她家的城市后,回到自己老家,对外都说刚从北京回来。我姐夫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听完我在北京的经历,用一种听得出来是客气的语调说:“那来我这儿,屈才呀!”
我说我需要锻炼的地方太多了,得适应老家的节奏。姐夫说这儿的节奏怎么能跟北京的节奏比,让我回家等信儿,他来安排。我问大致是个什么差事,我回去好准备准备。姐夫喝了口绿茶说,现在有两个岗位缺人:一个是开滴滴,他弄了几辆车在路上跑,需要司机;另一个是房地产,鉴于我的从业经历,打算给我安排到这个岗位。我问是个什么项目,姐夫举起手,食指冲下在空中画了个圈儿说,就是这个项目。
2
我穿着以前在北京干中介的那身西服,来找姐夫报到。姐夫正跟人玩掼蛋,看到我后问:“会玩吗?”
我说:“知道规则,没玩过。”
姐夫出着牌说:“以后缺人了,你来。”然后又瞄了我一眼,“不用穿这么正式。”
我这才注意到,打牌的几个人跟姐夫年龄相仿,包括姐夫在内,穿得都很日常,随便一双运动鞋配条普通的裤子,上身就是T恤或跨栏背心。
在一旁观战的大哥说:“穿太好,拆迁户以为你挣了多少钱,跟你乱谈条件。”
其实我这一身儿比一套品牌的运动服还便宜。我脱掉西装,只剩一件白衬衫,顿时凉快许多。
一把牌打完,姐夫起身让人替他玩,把我带到隔壁屋。这套房子位于要拆迁这片小区某栋的二楼,原业主已经签字搬走,姐夫他们就把这里作为秘密临时办公点,方便工作,同时又要提防那些没谈拢的拆迁户来堵门闹事儿。
姐夫交给我一摞表格,一张表代表一栋楼的一个单元,有的表格后面画着钩,有的空着。姐夫说这是二期的搬迁情况,住戶都在拆迁合同上签过字了,画了钩的代表已经腾空房子,没画钩的代表还没搬,交给我的工作就是督促他们抓紧搬,两个月内让表格上全都画上钩,到时候推土机一来,这些楼就全部夷为平地。
我翻着表格看,心里盘算着这事儿该怎么进行。姐夫说外面打牌的那些人是开路坦克,负责前期,用各种办法让住户签字,给我做的是扫尾工作,自己家亲戚,安排个舒适的工种,那些人接下来要忙活三期。
我谢完姐夫。看到某页表格上,一户被用红笔圈出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姐夫说,这是二期里唯一没有签字的住户,他不搬,整栋楼都拆不了,让我顺带跟他谈谈,拿到签字,可用一切手段,但要保证合法。不知道姐夫是从哪儿看出我是能做出违法事情的人,或许也只是为了择清自己的责任,必须有这句话。我收好表格,不厚的几十页纸,突然感到压力很大。
“复印一份,这份留我这儿,别弄丢了。”姐夫嘱咐道,又告诉我,“上班时间机动,底薪四千,没有饭补,按时完成任务有奖金,没完成底薪减半,别嫌少,我的能力也就到这儿了。”
正饿的时候有人请吃饭,还挑肥拣瘦就不对了。我连声称谢。姐夫又指着墙上贴的一张KT板说:“这上面是拆迁补偿细则,背熟了,随时用得上。”
我把二期的拆迁名单复印了两份:一份带在身上,用于走访时勾画;另一份放在家里,每三天在这份更新搬走住户的情况。画红圈的那户,我没有贸然去动员,观察了他家几天,只有男主人一个人出入。他家是一楼的边户,侧面阳台搭了个下房,看砖的颜色有年头了,扩出来不少,得有小二十平方米,估计拆迁分歧就出在这间房上。这间房被男主人用来做生意,卖海鲜,敞着门的时候,能看到里面摆着圆形的铝澡盆和塑料长方箱子,都盛放着海鲜,插着气泵冒着泡,盆箱数量有限,种类想必也不会多。门前靠墙立着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刷了俩字:海鲜。看板子成色和红漆脱落的情况,也是老字号了。
我去这家楼上查看搬迁情况,二楼的住户还没搬,问我楼下签字了吗?我说快了。二楼住户又问,是一楼妥协了,还是你们让了一步?我说还在谈。我知道,这些签过字的住户都在隔岸观火,如果一楼谈出更好的条件,签过字的这些人准保也会闹些幺蛾子,再多争取利益。他们现在不着急搬,就是在等一楼的结果;早早签了字,是怕好房型被别人挑走——搬迁政策是愿意回迁的,先签字先选房。
我问二楼,打算哪天搬?二楼说,不是还没到日子吗?合同上写的是,签字后三个月内腾空房子,现在快一个半月过去了。我说,那也该准备着了。二楼说,搬起来快,一个礼拜就搞定。我又去三楼,三楼也问一楼签字了吗,我的答复跟对二楼一样。三楼的女主人正淘洗着花蛤,我问是从一楼买的吗,女主人说对,搬来十几年了,这种小海鲜都在一楼买,楼上楼下住着,秤足斤足两。所谓小海鲜,就是花蛤、狗虾、熬南瓜的小螃蟹这些一斤十块钱以内的海鲜,犯不上去大市场买。我老家是座临海小城市,这里的人都好吃口海鲜,尤其是晚上下班后,忙活一天了,饭桌上不出现点儿海鲜,日子没奔头儿。海鲜各地都吃,这里吃法独特,蒸螃蟹和煮皮皮虾的水不倒,用来打汤,勾点儿淀粉,甩上俩鸡蛋,做出酸辣汤那种黏糊状,再撒上鲜韭菜末,香菜不行,串味儿,必须又鲜又嫩的韭菜,蔫的都不行。为了这一口,不惜骑电动车出去买一趟,我爸就这样。外头的人会认为,这不就是螃蟹和皮皮虾的洗澡水嘛,而在这儿的人看来,就是为了这一小锅水,才买螃蟹和皮皮虾。
我第一次走进一楼那家,就被当成是来买海鲜的了。“称点儿什么?”男主人问我。他在下房里把澡盆里的死贝壳挑出来,我是从下房的门进来的。
我一时没有准备,脱口而出:“不是来买东西的。”
他瞅了我一眼说:“拆迁办的?”
“对。”我扫了一眼地上的海鲜,除了花蛤,还有一盆蛏子和几条半死不活的鳎目。已经下午四点多,估计都卖得差不多了。近距离看他,觉得面熟。
“没什么好聊的。”他蹲在地上,不慌不忙地翻检着贝壳,能看到脑瓜顶至后脑勺的部位有些谢顶。
我站着愣了会儿,问:“鳎目怎么卖?”
“八块。”他头也没回。
“都称上。”我说。
他起身来到盛鱼的塑料箱前,抓出鱼,甩净水,放进黑色塑料袋,又给袋子揪了几个窟窿,彻底不存水,然后放到电子秤上称重。一共三十二块五,他说抹零。我扫墙上的二维码,钱转了过去。
“你高中在六中上的吧?”我看着手机上显示出的收款人姓名问道。
他又瞅了我一眼:“听过我说评书?”
“听过,你上高中那会儿,我上初中。”他的名字和出现变化的容貌,让我把他跟当年总在学校文艺节上说评书的那个高中学生对上号了。他叫王一帆,那时候模仿田连元说《杨家将》,杨七郎力劈潘豹,把我们听得如痴如醉。脸型也是田连元那种瘦长脸,头发跟田连元一样四六分,说的时候还带动作,声音也像,往上拔,不是单田芳那种浑厚霹雳嗓儿,学起女性角色惟妙惟肖,全方位复刻田连元。快二十年过去了,他的长脸变成圆脸,开始谢顶了,王一帆变成了老王,唯独嗓音没变。认出他的那一刻,我恍恍惚惚觉得正近距离接触演艺明星。
老王没说什么,?了两勺花蛤,装进袋里:“校友,拿回去吃。”我说不用,想吃我买,他说几个花蛤,买什么买。袋子硬塞到我手中。
这时候从正房里走出一个背书包的女孩,说:“我回去了。”初中生模样,脸上能看出跟王一帆的血缘关系,应该是他女儿。
“吃完饭再走。”老王说,“给你炖鱼。”
女孩说,都快吃吐了。边说边出了下房。老王追上去,问女孩作业都装上了吗,那边钥匙带好了吗?女孩不耐烦地说,我都初中了,别操心了。她打开停在门前的白色自行车,骑上走了。老王冲背影喊:“到家给我个信儿。”
女孩按动车铃,代替回应。
“我闺女。”老王往屋里走着说道。我在姐夫他们那儿听说了老王的事儿:离婚后,闺女跟着他前妻过,拆迁他想要两套两居室,一套自己住,一套给闺女。老王这套房子的房本面积六十多平方米,按拆迁政策,每户补助三十平方米,也就是说老王可以得到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两居,想要面积再大些也可以,拆迁户可以按五千元每平方米的成本价格——市场均价一万元左右——多购买三十平方米,即掏十五万可以多得三十平方米,也就是老王最多可以选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三居。老王认为卖海鲜的这个下房面积也得算进去,但这个下房是加盖的,房本上不包括,姐夫他们不认。老王说当初买这套二手房的时候,价格可是算了下房的,他就是冲着这个下房才买的。老王认为房本上的面积,加上下房的二十平方米,就将近九十平方米,补助三十平方米,他再掏钱买三十平方米,总共应该得到一百五十平方米;他把这一百五十平方米拆成两半,换两套八十平方米左右的小两居,差点儿面积可以再补钱,比成本价贵点也没关系。
“账算得挺好,但不是这么算!”这是姐夫他们给王一帆的答复。下房从盖起来的第一天起就是违建,至今没拆,够照顾他了。老王说下房是他家十多年前掏钱买的,合同上写了,价格包括下房,并拿出当时的合同给姐夫他们看。姐夫他们看完,说这是买卖双方的协议,不代表下房就是合法的,唯一能证明合法房产的东西就是房本,房本上只有六十多平方米。于是双方就僵着,老王一直没签字。
我举着手机,说加老王的微信。他没拒绝,一边加一边说:“你最好还是让他们来谈,校友谈这事儿,伤感情。”
加完之后,我说:“我也是新来的,熟悉熟悉这边情况。”
“之前你在哪儿?”老王问。
“外地,不在咱们这儿。”我如实说,然后冲他晃晃手里的鱼,“回头聊,先回去做饭。”
“花蛤带上。”老王又把袋子塞我手里。
我带着鱼和花蛤去找小保安,这是我最近摸索出的吃饭之道。虽然姐夫说工作时间自由,可我白天还是基本扑在走访上。早上在家吃完饭,就过来这边,挨楼敲门,问搬家时间。中午随便找个饭铺吃一口,然后去姐夫他们那个办公室歇会儿,下午继续。晚上也是在这边吃饭,然后等天黑,看白天不在家的那些住户哪屋亮着灯,就上楼探访。有一回中午姐夫他们那个办公室有一伙人打牌,烏烟瘴气,吵吵嚷嚷,我待不住,还犯困,就去了小保安那儿。他正自己做饭,在院子里架着煤气灶,从此我就时不时带些食材过来,跟他一起做着吃。
小保安是跟着他二叔来的。他二叔就是姐夫所说的“开路坦克”,把小保安从村里带出来见见世面。鳎目鱼小保安没吃过,不会做,我也是第一次做,凭感觉按我妈的做法,把鱼弄熟。小保安说真好吃,就着吃了三碗饭。
3
我第二次去老王家卡着饭点,看他水箱里有皮皮虾和“花盖儿”,各称了两斤,付款的时候问老王能给蒸了不,就地打牙祭。
老王看我一眼说:“蒸可以,但不聊搬迁。”
我说:“行。”出去买酒前,看到盆里也有海螺,就拣了几个,让他一起蒸了。我要再转账,老王说不用,这是他给自己上的。
“花盖儿”是一种渤海海域的螃蟹,个头儿不大不小,没有梭子蟹和面包蟹那么有名,好在肉质紧密,朴素而鲜美,我们这儿流行吃这个。老王一个螃蟹也没吃,就剥了个皮皮虾,剜了俩海螺,主要还是吃他自己弄的菜。他说海鲜这玩意儿,连吃带闻,每天十小时以上,打了二十年交道,不可能还跟毛小子见着漂亮女孩似的。
一瓶白酒,我俩很快喝完,我到了上限,老王意犹未尽,还想喝啤酒。我说喝吧,你尽兴,我倒一杯陪着。借着酒劲儿,我开始摸老王的底。
我问老王,高中毕业后去了哪里?老王讲,复读了两年,其间帮家里卖卖海鲜,最终还是没考上大学,这时候他爸骑摩托车右腿受伤,进货搬货都受影响,他索性接了班。那年C罗第一次出现在欧洲杯,最终希腊夺了冠。每天半夜看完球,他就骑着摩托车去渔村上货,八点前摆好摊,开始售卖。我问那时候在哪儿卖,他说就在这里,这房子是他爸在他第一次高考那年买的。之前他爸只租了下房这间屋子卖海鲜,再之前,也就是二十世纪末,他爸推着自行车,后面绑个筐,装着海鲜,骑到哪儿卖到哪儿。一次无意中骑进这片小区,一筐海鲜比以往早半天卖完。这里住户多,还有钱,当时住这里的人,都是先富裕起来的那批人,或机关单位到了分房级别的人。这片小区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盖起来的,总共不到五十栋楼,里外一千大几百户,平均每户一家三口,拢共住了五千多人。每天十分之一的人吃海鲜,那就是小两百户,按每户一斤算,消耗掉一百斤海鲜太不在话下了。这是老王他爸后来总结为什么每天装满两筐依然可以在这儿卖掉时算的账。
以前这房子的主人就总在老王他爸这儿买海参。都是活海参,老王他爸赶海捞的,每次退潮能捞七八根。交易都在下房门口,进出方便,不用拐进楼道。当时下房就摆了两辆自行车和空啤酒箱等杂物,还开了窗户。老王爸随口一说,这间房子赚着了,干点儿什么不错。房主也是随口一说,要不租你吧,省得你总打游击。房子是他一搬过来就盖了,那时候的人住平房加盖惯了,看到有空地不利用起来就觉得浪费,物业也是新成立的,没管理经验,房主盖下房的时候还帮着和水泥。盖好后也不敢放值钱东西,冬天还冷,没暖气,除了自行车也就是再放放酸菜缸,创造不出更多价值。
第二天老王爸没出现,赶两次退潮,捞了一天海参,又网了些杂七杂八的活物,装了小半筐,给下房的房主送去。从此,这间下房成了老王爸的固定摊位,每月交租并赠送海参,一干多年。
二十一世纪后,这里显出破败,商品房建设增多,房主打算卖房搬家,改善居住条件。老王的爸想买,但售价比行价高八千,八千是当时一个城市职工半年的工资——买房卖房对谁来说都是大事儿,相比之下海鲜的交情不值得一提。为了这间下房,老王的爸多掏了八千,他需要的不是住所,是经营场所。那时候很多人失业在家,都默认民房可以干小买卖。
有了固定摊位,缺斤短两可以回来找,周边住户都敢买了,销量稳定,稳步小涨。每天天不亮老王的爸就骑着摩托车去批发市场拉货,比以前大的筐,装满两大筐,车身变重,不好控制,遇大车没刹住,嵌到轱辘底下,腿残了。老王接班,进入这一行。
早年做买卖的,收入比上班强,挣的全是辛苦钱。干到第六年,老王攒了些钱,又贷了点儿,用自己的名字买了房,准备结婚。婚后有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住那边的新房,老王每天进了海鲜拉到老房子卖,等于来上班打卡。父母还在这儿住着。
收入稳定,还能照顾到父母,就算完美,但老王前妻不满足这种生活,忍了两年,还是离了。老王怕我理解不到位,补充说:“你不是也离开咱们这儿,去过北京吗,性质一样。”我连连点头,老王用海螺壳又撬开一瓶啤酒。
离了后,老王让父母去住他那套房子,自己搬来这里,方便经营。按离婚时说好的,女儿每周末过来一次。早几年是老王去接,现在女儿上了初中,可以自己来了,但经常不来。受她妈影响,她对老王有些偏见,加之自身性格不好,喜怒无常,在学校总跟同学搞僵,对老王也老拉着个脸。老王觉得女儿变成这样,跟自己不是没有关系,女儿越这样,他越自责。
“再怎么说也是我闺女,我得给她要出一套房子,以备不时之需。我总觉得她将来未见得能顺顺利利的,万一婚姻不幸,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当父亲的,只能做到这儿了。”说完老王举杯,“干了。”
我也举杯干了,说好只喝一杯啤酒,却喝了三杯。
老王又倒上说:“所以,我不会让步的,你跟他们说吧!”
我又连连点头,转到轻松的话题,问他现在还爱说评书吗?老王说早扔了,现在开始跳街舞,效果一样。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方面的效果,也很难想象出他现在这副谢顶的样子,跳街舞是什么效果。老王的眼皮开始往下耷拉,困劲儿上来,我看出他想睡会儿,我们就散了。
我后来去小保安那儿眯瞪了一觉。晚饭的时候,在这儿碰见姐夫,他好像是特意来看狗的,喂着火腿肠说明天开始拆铁皮院墙外二期那几栋已经搬空的楼,等砖石拉走后,新拆出的地界也用铁皮圈起来——一点一点把王一帆的楼围在铁皮里,把那儿弄得不像个人住的地方。
酒劲儿还没过,我告诉姐夫,王一帆的底线是他女儿,能给他女儿那块儿安排好,他就能签字。姐夫说,那你继续使劲。我問姐夫,搬迁补偿的上限是什么,能不能往高了提点儿,我好再去做工作。姐夫说提不了,统一标准,早签字可以给张一千元的超市卡,还得是搬走以后给。
“别弄混了你是哪头儿的。”姐夫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4
加上老王微信后,我从朋友圈摸出他的作息。一般是早上四点开着他的面包车去上货,他坐在车上会发张照片,每次都俩字:出发。上完货,再发一组照片,这一天都上了什么,尤其是稀罕货,会着重多发几张,全景特写都有,然后再配俩字:开始。街坊四邻看到,馋了,便会来买。下午四点,还剩什么,再发几张照片,仍是俩字:特惠。晚上则永远发一张同一角度拍摄的照片,就是我们这儿新民广场上的雕塑。这个雕塑有点儿像火箭,又有点儿像冲天的凤凰,都是他站在底下现拍的,这回配的是:玩一会儿。这里就是老王跳街舞的地方。除了他,新民广场每晚固定还有几百人在活动,学轮滑的孩子们,耍独轮车的一伙人,花式跳绳的一拨人,暴走的队列,各种风格和强度的广场舞方阵,各据一隅,暗暗较劲。老王通常在这儿跳到九点半,然后回家睡觉,四点半起床,又去上货。我问过他,每天六小时的觉,够睡吗?他说没有什么够不够的,习惯了,到点儿自然醒,躺不住。
这天上午我起得比较晚,头天中午参加同学婚礼,晚上又和参加婚礼的同学喝了一顿,然后去唱歌,到家已过凌晨,晕头转向倒在床上。醒来后我赖在床上刷手机,发现老王没发“出发”,而是发了个“王八操的”,配图是他的下房窗户被砸了。我放大了图片看,窗框碎裂,墙体也受损,脱落了好几块砖。我能想出这是姐夫他们干的,嫌我磨叽,他们出手了。
洗了把脸,我去找老王。老王正踩在人字梯上,晃晃悠悠地给下房的屋檐装着监控,我上前扶稳梯子。老王低头看了我一眼说:“用不着。”
我继续扶着梯子说,昨天去参加婚礼了,喝到晚上,没来这边。老王不说话,继续安装。我身后就是砸坏的窗口,一个工人正在里面和水泥,做着修缮的准备,屋里没摆着海鲜。我问老王:“没去进货?”
老王说:“进个屁进。”
我说:“我回去问问他们怎么回事儿。”上回喝酒,我已经跟老王说了我是怎么来到这里上班的。
“用屁股都能想出来怎么回事儿。”老王从梯子上下来。监控装好了,他连接手机,查看着效果说:“跟这帮杂碎干到底!”
他用手机控制着监控探头转向,这时候进来电话,是保险公司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业务员往这儿怎么走,要给自己和这房子买份保险,受益人是他女儿。保险员过来考察。
一个声音从楼上的阳台传来:“老王,你不签字我们也不搬,陪你!”
我循着声音抬头往上看,还什么都没看到,不远处轰隆一声,百米外的一栋空楼被拆楼机推倒。一根烟柱升起,过往的人停住脚步,望着那里。我和老王也盯着那片尘烟,直到消散,谁也没说话。
保险员到了,好奇地打量着这里,举着手机拍照,说头一回接这种险,得问问领导,这种情况还能不能给房子上保险。
老王领他进屋细聊。我识趣离开,看到姐夫在拆迁现场,我过去打招呼。
拆楼机已停止工作,姐夫正在驾驶舱下数落着操作员:“不要显摆你技术娴熟,慢慢拆,Duang Duang Duang,我要的是这声音,敲山震虎,越吵越好。”
“那规定时间里拆不完。”操作员说。
“延期没事儿,我就要这声儿,按天给你结钱,照我说的,Duang Duang Duang。”姐夫向操作员抛了一根烟。
操作员双手兜住,夹到耳朵上,继续遥操控杆。弯曲铁臂前端的破碎锤冲着已经倒下的砖墙Duang Duang起来。从侧面将壁体捣碎更容易,锤头却撞击着垂直面,像一只猫在玩老鼠。
姐夫看到我,没说话,从兜里掏出我前天给他的搬迁统计表,四栋楼已经搬空,他照着表格上画的,东瞧瞧西看看;然后转身,看向王一帆的那栋楼,又看了看统计表,冲操作员挥手。操作员停下来,姐夫指了一个方向,让他把拆楼机开到那边去:“先Duang Duang那栋楼。”那栋楼挨着王一帆的楼。我转身快步离开。
我去了小保安那儿。他换了一个新手机,正趴在桌上贴着膜,不无得意地跟我说:“王总给我发了一千红包。”
“为啥?”我问。
“半夜加班的加班费。”小保安冲我晃晃手机。
“加什么班?”
“昨天半夜,我抡着铁锤,把二期不签字那户的下房窗户砸了。”
“为什么找你干这事儿?”我问。
“我平时不往那边走,怀疑不到我这儿。”小保安说。
“让你干你就干了?”
“王总说了,那是违建,早就该拆,何况还给我红包。”
我问:“你打算跟你二叔一直在这儿干下去?”
小保安说:“先干着呗,慢慢发展。”
我看到墙角立着一把半米多长的铁锤,锤头还粘着砖末。
“哥,什么时候还吃鳎目,我在网上查了做法,这回我做。”膜贴好了,小保安冲着屏幕哈完气,反复擦拭着说。
“吃不上了。”我说。
“為什么?”小保安问,并不是真想知道,又晃着手机说,“群里正组织人免费吃饭呢,到指定饭馆,可以点三十块以内的东西,每天找一百个人,连续五天,天下真有免费的午餐,我就是走不开。”
我关心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
5
之后老王的朋友圈就没再发过跟海鲜相关的照片和文字,新民广场的照片还天天发,配的文字依然是:玩一会儿。
那间下房已不适合再卖海鲜,拆楼机每天就在他那栋楼不远的地方Duang Duang,人都躲得远远的,想吃海鲜也去别的地方买。那栋楼慢慢成了一座孤楼,四周都被拆毁,遍地瓦砾,姐夫故意留着不拉走。
老王楼上的住户都已搬走。之前口口声声说陪着老王的邻居,找我联系了免费的搬家车。为了加快搬迁进度,我建议姐夫,合同期限内搬走的,免费提供搬家车。姐夫弄了一辆厢式货车,停在老王的楼前,每天都有人从这栋楼里搬走,当着老王的面装车,然后告别。他们前脚搬走,后脚姐夫就让人把空房子的玻璃敲碎,老王越来越像住在危楼里。三四期通往这边的路上,也被姐夫他们用渣土和碎砖堵住,立了一块牌子:施工现场,远离危险,擅自入内,后果自负。
老王像个看守工地的人,每日在这进出,就是不搬,所有手段都对他无效。我干满两个月,没有完成任务,在我提出不干了的时候,姐夫还是发了满额工资。我说这岗位难以胜任,没有达到如期目标,第二个月工资就算了。姐夫说总体来说还可以,该搬的都搬走了,把钱收了。非要我当着他的面确认收款,我只得照做。
我找了个新差事,上回参加同学婚礼,一个干中型连锁超市的同学要开新店,找人合作,我掏了一半钱,在一个新楼盘的底层把店开起来了。这个同学有供货渠道,我负责管理店,还雇了两人收款和整理货架。店两旁的门脸房目前都空着,我想让老王过来卖海鲜,不是租那些房子,是就在我们店门口卖,也不碍别人的事儿,中午就收摊,还能给我们店招些人气。买东西讲究个围观,门口如果能总围着几个人,准保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凑上来,至少让店在场面上有了人气。也说不定能拉动销售,临时起意在老王这儿买了皮皮虾,总得进我们店拿捆韭菜吧,挑韭菜的时候看到这儿搞活动的塑封烧鸭不错,是不是也能捎上一袋?
这事儿得当面找老王商量。去他家不合适了,我也不想再出现在那一片儿,打算晚上去新民广场找他。
老王如期发了雕塑的照片和“玩一会儿”。我骑上电动车,赶往那里。广场四周已停满各种车辆,大量晚饭后还有精力可以挥洒的人会涌来这里。广场是一个四方形的盆地,四个角有台阶和缓坡可供上下,站在四方形的边缘,能感受到市民们的活力与激情。
广场舞总能成为社会议题不是没有道理,阵容庞大,音响嘹亮,像一片大火燃烧着,每个人都是一个翻滚着的小火星儿。也有像水一样平静流淌的健身团体,由一些平均年龄五十五岁往上的人组成,男女都是穿同样的黄色运动裤、戴白手套,女士穿粉色短袖T恤,男士穿蓝色,跟随着慢节奏的音乐,伸胳膊迈腿,三人一排,组成队列绕着广场中心的雕塑转圈。再一个比较大的方阵,是跳健身摇摆操的,有一男一女两人领跳,女士着短裙,男士则穿紧身裤,百十号人跟着,平均年龄四十岁上下。也有一个人玩的,有个老头在抽着会发光的陀螺,每抽一下,鞭子发出脆亮的声响,更像是为了听这声儿,配了个陀螺。街舞团队暂时没有看到,应该是在另一角。我顺着斜坡往广场上走,一群孩子骑着五颜六色的山地车从我身旁冲下,每人以一个甩尾停住车,然后又集体蹬着车往坡上冲。
我穿越广场,来到对角线的位置,果然看到了老王。他混在一群三十岁左右的女性中间,她们穿着全广场最时髦的衣服,连提到小腿上的袜子都充分体现着设计感,还有人戴着闪着亮片的口罩,只露一双眼睛,神态冷酷,让这片舞林显出超凡脱俗的气氛。
舞群中很容易找到老王。他是这个群体里唯一的男性,年龄大,还谢顶,穿着短裤,套了护膝。跟那些长发女性跳起来辫子一甩一甩相比,他的舞动似乎少了点儿什么,倒也简洁明快,独树一帜。一曲跳完,他也没休息,下一曲响起,大家跳出统一的舞步,近乎无缝衔接了两套动作。
看得出老王在这套动作里加入了自己的设计——全程低着头跳,动作幅度不大,有意收敛,故作懒洋洋,但拍子全部押准,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尤其一个谢顶的人做出这种动作,酷酷的,比那些大开大合的动作耐看。我有点儿明白为什么他每天都要“玩一会儿”,确实玩得挺好。
围观街舞的人是最多的,观赏性强,说是街舞,其实还在广场舞的大类中,不过是动作剧烈一些,技巧尚未达到电视上街舞的那种高度。
老王跳得投入,没有看到人群里的我。音乐又无缝衔接到下一曲,跳完,这回舞曲没有立即响起,休息时间到了,众人补水。水杯水瓶摆在一起,挨着音响机放着,老王从中拎起一个足有一升半的大水瓶,仰头灌水。
我的手机这时候响了,店里打来的,说有个团购的客户,想聊合作。我找了个背声的地方,让他们把电话给客户,客户说电话里不方便,还是见面说好,直接对着货架上的物品聊。我让店里给客户找个坐的地方,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老王他们又跳上了。我看了两眼,老王舞兴正酣,也没跟他打招呼,我就走了。
客户确实有点儿实力,能拿不少货,得开发票,还要求返给他个人总价百分之十五的现金。我查了查进货价格,只有两三款商品能做,摊到挑选的全部货品上,就做不下来了,有的毛利百分之十都不到。我把难处讲了,客户说拿货这么多还做不了?我说这么合作,拿货越多我们赔得越多,真没办法。
客户只得骑上电动车走了。我打算隔日再去找老王,却总被店内事务绊住。中年做事,有种发自内心的全力以赴,用事儿考验自己,处处不能塌,如此一来,闲工夫就少了,迟迟没见老王。
6
没等我找老王,他先联系了我。打来电话,问如果不回迁,直接拿钱,每平方米补偿多少?
很让我诧异。
我说可以帮着问问。我接触的那些搬迁户,都选择了回迁,这些年让大家对一件事情的认知有了共识:房子是唯一能保值的东西。所以不要房子直接拿钱怎么算,我还真没经手过。
我又问老王怎么想的,这变化来得有点儿突然。老王说他想投资开个店,我以为是卖海鲜的店,没想到是个新生品牌的连锁餐馆。我问,以后不卖海鲜了?老王说,卖够了,吃都不想吃了。我说,开餐馆你有经验吗?老王说,我也快四十了,得走出舒适区,不能一辈子跟臭鱼烂虾打交道。我说,你考虑过风险吗?老王说,他不直接参与经营,就是投资,那个品牌会帮着选址、装修,公司的设备免费使用,管理也是公司直控,投钱的人什么事儿都不用干,每年拿投资額百分之十五的固定回报。我问得投多少钱,老王说六十万,我说万一赔了呢?老王说,这就是考验眼力的时候,趁这个品牌刚创立,福利好,赶紧进场,拼一拼,单车变摩托,等都知道开这店挣钱了,进场费就不是六十万了,设备也不给白用了。我说,你真信有这种好事儿?老王说品牌创立期都烧钱给客户发红利,那些购物和点餐软件,哪个不是上来先给客户发红包,抓住红利期,就能省一大笔钱。我问如果店开一半不想开了,有什么退出机制?老王说,可以转给接手的人,愿意平价转就平价转,想加钱出手也可以,双方商量。那要是没人接手呢?我问。老王说,品牌方会帮着找人,毕竟是品牌,方方面面都有保障。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问老王,不想给女儿留套房了吗?老王说当然想,所以他问能补偿多少,现在自己手里有四十万,如果再从补偿金里拿出二十万,交上投资的钱,剩下的补偿金够买一套毛坯房的,他就用这钱给女儿买一套,挣了钱再慢慢装修,自己先租房住。还说,如果不这样,哪怕是要到两套小两居,回迁楼什么时候能盖好不一定,承诺五年内,万一十年也没盖好呢,房地产的事情,都不好说,还不如用时间把少拿了补偿面积的损失挣回来。这个品牌的店,在郊县已经开了两家,老王都去看过,店面设计就很抢眼,吃食新颖,主打各种粉肠,北方人没怎么吃过,到了饭点,排着队点餐。
我知道自己改变不了老王的主意,也没权利去妨碍他,就像我跟同学合伙弄超市,也有人劝我谨慎,最后我还是弄了。
我打电话问了姐夫,老王这种情况能补多少钱。姐夫说每平方米补偿一万四,从拆迁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数目,早搬早拿,晚搬晚拿。我又问老王那下房,面积房本上没体现,能多补几万不?姐夫说只要老王这礼拜能搬,他个人掏腰包给老王补两万。
我把这情况跟老王说了。老王说,加一万,三万,随时签。
我转达给姐夫,姐夫说王八蛋反悔,签!
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老王。他主动来电,问怎么样了?我说我姐夫在考虑,老王说不用考虑了,按他一开始说的,两万就两万。我说我再帮你争取争取,你等我信儿。老王说,如果傍晚前还没信儿,就不用争取了,不差这一万。
挂了电话,我站在超市的货架中间,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我去冰柜取了听凉啤酒,在款台交了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喝起来。老王并不知道我开了超市,更不知道我想拉他過来卖海鲜,也不知道我其实已经离开姐夫那儿了。
我喝着啤酒,想象着老王穿越砾石堆回到那栋只有他一个住户的楼,监控二十四小时工作着,晚上那里一定是城区里最黑的地方,蟑螂会不会都集中到了他家里……啤酒喝完,我给老王回了电话,告诉他我姐夫接受了加一万的条件。老王对我表示了郑重感谢,然后问什么时候能签合同。我说我明天一早要出门,串个亲戚,过几天回。其实没这事儿。老王说,你要是忙,我找他们签也行,然后让我把姐夫他们的电话发过去,还问晚上他们上不上班。我本意是想让老王冷静几天,看来已不太可能。我说,今晚我有时间。
我去姐夫那儿拿合同。秘密办公场所搬到了三期拆迁的楼里,二期只有老王的那栋楼还挺立着,不久也将消弭于世间,我不忍多想。
姐夫打完手里的牌,把标准合同给了我,夸我干得不赖,又准备了四千现金,说这是奖金。我没拿,姐夫说那就先放这儿,等你来送签了字的合同时拿走。我问了一下其他事项,签字后到了规定日期,如果没搬走怎么算,搬走了拆迁款没及时打到拆迁户账户上怎么办?姐夫说,文明拆迁,都讲道理,那么多户一分钱没拿就搬走了等着几年后回迁,说明什么,说明了信任。
姐夫他们继续掼蛋。我把合同拍照,发给老王,让他先看一遍,有需要进一步沟通的地方我在现场直接问姐夫。等老王回复的时候,打牌的四人中有人接了个电话,电话里跟对方说钱退不了,然后说有人接手当然允许,可以签一个三方协议,接手方直接将钱打给出让方,品牌方继续执行应尽的责任,原协议中出让方享有的权利,转为接手方享有。另三家等着他出牌,他示意我过来替他,我摆摆手,表示玩不了。他就用肩膀和耳朵夹着电话,腾出手出牌。
对方提出了什么,接电话的人理着牌说,自己只是个中间人,不负责找接手方,这是品牌的事儿,协议是投资人和品牌方签订的,投资款也是到品牌方的账上,出现纠纷就按协议约定的办,约定的方式就是他刚才说的方式,然后他挂了电话,专注出牌。
老王这时候回了信儿,让我带着合同和笔去新民广场找他,他马上要出门跳舞了,合同没问题。我悄悄拍了一张刚才接电话那人的照片,发给老王,问认识这人吗?老王说不认识,反问我,怎么了?我问那见过他吗?老王说也没见过。我说没事儿,一会儿广场见。然后老王没再回复,估计是已经出发。
姐夫这时候问接电话这人:“你干的这事儿挣钱吗?”
刚才接电话的人打出牌说:“拉成一笔,提百分之五。”
姐夫问:“一笔多少钱?”
接电话的人说:“六十万投个店。”
“割韭菜还是真能挣钱?”有人问。
“那就看有没有人吃了。”接电话的人说,“开快餐店。”
“靠谱我也投一个。”姐夫说。
“现在的事儿哪有靠谱不靠谱,逮着了就逮着了,逮不着自认倒霉。”那人说。
“不会把钱骗走吧?”有人问。
那人说:“品牌肯定会替你把店开起来,开越多店,越是宣传这个品牌,后面越会有人投,反正每年分红的钱都是从本金里出。”
“听着还有点儿像骗,本金花完了呢?”
“那就走一步算一步了,拿不出分红大不了公司宣告破产,也不用赔;如果买卖特好,本金还越滚越多呢,这谁说得准……万一干成了麦当劳,你还能说人家是骗?你们也可以拉客户,切一半提成给你们。”
话都被我用手机录下来。
我小跑着下楼,出了姐夫他们那楼。三期还亮着灯的房子不足一半了,楼和楼之间的平地上停着姐夫调来的搬家车,他说过我的这个建议很给力,三五百的蝇头小利,把这些幻想靠搬迁发家致富的人拉回现实。
出了空调房,一动就一身汗,正值三伏的尾巴,蝉在树上叫着没完。叫吧,明年夏天这棵树就不存在了。我拧开电动车,车灯打出一束光,照亮前方的楼口,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眼前。我又支好车,来到单元门前,看到楼洞的一侧贴着一张肠粉店加盟的广告传单,上面印着一个大标题:加盟费六十万,只投资不操心。下面是相关餐食的图片,各类粉肠,腊肉的、肥肠的、鲜虾的、蚝的,还有鸡米花和鸭胗等小吃,印刷纸上的肠粉在电动车灯的照射下,好像透明似的。再底下是这个品牌的介绍,说是严控食品安全,线上线下全领域销售,具有多元的营销方案和专业的选址能力,以及灵活的分红方案。我揭掉这张广告单,揣进兜里,骑上电动车去了新民广场。
一个美团小哥正在广场入口的坡道旁唱着卡拉OK,粤语发音纯正。曲毕,小哥掏出手机又扫码付了费,通过麦克风跟摊主说再点一首李克勤的《红日》,本地乡音瞬间暴露。
我穿过几个卖儿童玩具和冰镇矿泉水的地摊儿,来到老王跳街舞的地方,一眼就找到老王:他晃着脑袋,腿上贴着膏药,卖力地跳着。
音乐是一首古风舞曲,不知道舞步是他们自己编的,还是跟网上学的。动作设计复杂,插花腿、扭腰、侧转身、踮脚、甩臂、全转身、甩头、再转身,颇有难度。我举着手机,给老王拍了几张照片。
乐曲中还有金戈铁马的背景声,衬着他们夸张的动作,有种要去攻城拔寨的感觉。突然音乐中闪现利剑出鞘的声音,众人集体拔剑,往空中一挥,定格,不可一世。好像站了一群杨七郎,正准备着力劈潘豹。我有点儿明白老王说的跳街舞和说评书效果一样的意思了。
随后,大家收起动作,离场喝水。我冲老王招招手,他看到我,拎着大水杯坐到我旁边,已经谢顶的脑袋上能看到零星白发。他抹了一把头顶的汗,手一甩,汗全落到地上,自嘲说,谢顶就这点好,剧烈运動的时候头发也不至于湿乎乎的,掉得脸部识别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挤出笑。
舞场那边,一个年轻女孩组织着大家学新舞。自己跟着音乐展示了几个节拍,然后停了音乐,喊号领着大家跳:“1、2、3、4,5、6、7、8……”她做一拍,大家跟着做一拍。
“合同带了吗?”老王说。
我点点头,摸兜,掏出那张广告单:“这个是不是你要干的那事儿?”
老王接过,看了看说:“对。”
“你相信这么一张广告?”
“我是身边朋友介绍。”老王把广告单还给我。
我没再说什么,攥着手机胡乱划着,不知道想干什么。
“现在签?”老王说。
年轻女孩播放起音乐,大家跟着音乐跳前几个节拍。
我就当老王的话被音乐声淹没,站起身,把笔和手机交给老王保管:“帮我拿着,我也去学学。”说完向舞场走去。
我站在队尾,1、2、3、4,蹦点蹦点,模仿着前排女孩的动作;5、6、7、8,双臂画圆、左振臂、右振臂。
2、2、3、4,左撤步、右撤步,扭左肩、扭右肩;5、6、7、8,踩踩踩踩。
两节动作连在一起来了几遍,我慢慢有了点儿感觉。又往后教了两小节的动作,女孩说跟音乐走一遍,冲管理音响的人一挥手。音乐响起,大家亮出舞步,蹦点蹦点……踩踩踩踩,身体被点燃。我被自己震撼到,像坐上一架自己操控的飞机,不知要飞去何处。
我看到人群中的王一帆冲我竖大拇指,同时看到他把笔攥在手里,正坐在台阶上等着我。
合同卷成筒儿就揣在我的裤子兜里,舞步的变换能让我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乐曲永远不要停,让我一直跳下去。我一遍遍重复着那几个节拍的舞步,并加上诸多个人临时生发的动作,西裤的裆已经撕响了两声,没能阻止我伸胳膊摘星星,我也跳起来去摸月亮,飞腿甩臂,不管音乐是不是还在放着。也许从明天起,每晚吃完饭,这里也将成为我来“玩一会儿”的地方。
孙睿,男,1980年生,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毕业。出版长篇小说《草样年华》《我是你儿子》《路上父子》《背光而生》等多部,多部被《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选载;中短篇作品发表于各大期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多种刊物选载,入选多种小说年选集;其人获评首届《当代》杂志“年度青年作家”,其作获评2019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入选2021年“城市文学”中篇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