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烟云

2024-04-29 12:49宋宪民
芙蓉 2024年1期
关键词:张姐春雪

1

妈了个球!现在的人全他妈一路货色,不论穷富老少,盯着一个“钱”字,一个个都变成了癫狂无知的疯子。一向言语文明的杨妈从张姐那儿返回时,一路上骂骂咧咧,直至将钥匙插入门锁内。

真怪了,捏在手里的钥匙反复转动多次,竟未打开原本很耐用的门锁。定神瞧一眼,她这才从繁乱的思绪中猛然醒过来,原来走错楼层,越过自家的二楼上了三楼。这时的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睁得溜圆,额头上也被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杨妈住上下楼的三楼户主是才死过老婆不久,从某公司退休的一位总经理。住同楼的人见面后习惯上大多称呼吴总,因两人年轻时在同一单位同事两年,调走多年后他又成为某公司的总经理,那时关系相处也不错,因而杨妈喊他吴哥,听来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后来他还多次请杨妈吃饭,因为同是结了婚的人,她始终保持高度警觉,将关系设定在不即不离的正常范围内。在她入住此房不久,竟有缘与他做了上下楼邻居。相比之下,他毕竟是有钱的人,听说还有一处高规格的别墅。舍弃现成的别墅不住,而蜗居各色人等俱全的“贫民窟”,怎么想她也认为这人有病。后来杨妈顿然省悟,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原来他是为躲避“雷区”才入住此处。至于做了上下楼邻居,不过一种机缘和巧合而已。世上巧合的事多了,不足为奇。如此等等,上下楼邻居自然相处融洽。那时杨妈常去楼上串门,直到他的女人离世,尤其近来一段时间,她却未敢涉足半步。

说来杨妈也寡居多年。前些日子有人牵线,试图让一双相邻的孤男寡女重组,美其晚年之好。双方年龄相近,性格无太大差异,又各有所依,将来不存在诸如赡养和房产纠纷等问题。为增添美妙的生活情趣和生活环境的新鲜感,楼上楼下还可游走居住,具备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如促成此事,无疑是黄昏恋中的一部天作之合。因当年的吴哥红极一时,有那方面的传闻,杨妈曾一度犹豫不决。其实那是次要的,男人有几个不花心的?何况,当初的吴哥还是很风光的头面人物。问题是近来的琐碎事,或者说烦心事太多,她才将此事暂且搁置起来。又因此事由对方主动提出,所以她就更沉得住气了。好在房内没人,若对方在家,听到响动后开门迎客,或让邻居看到眼前的情景,那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呢!似被人驱赶的撬门贼,膝关节本来不太好的杨妈竟甩开双腿,一口气跑回她所在的二楼。

打开门锁进入房内,背靠门板伫立许久,惊魂未定的杨妈才无精打采地一屁股蹲在客厅的沙发上。

即使居住楼房下端的二楼,平日外出回家时,担心一时疏忽而走错楼层,或因开错房门弄出笑话,一向谨小慎微的杨妈也神经质般数着楼层走,结果还是破天荒走错楼层,差点儿误入那个最不该走错的房门。想来全怪自己的知己好友张姐,如不是张姐向她灌输一上午的迷魂汤,她也不至于犯迷糊到这般迷失方向的严重程度。但无论如何她也弄不明白,这个向来清心寡欲、极少谈论钱财的张姐,退休居家才几年时间,竟蜕变为另一张既令人费解,又让人瞠目的新面孔,成为一个财迷心窍,张口是钱、闭口还是钱的钱奴才。

因为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担心对方误入不可自拔的无底深渊,出于朋友间的深情厚谊,杨妈曾毫不留情地当面咒骂过对方,甚至以断绝来往的口气相威胁。然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要耐住性子重复一千次,真理也会被美丽的谎言所颠覆。在张姐持之以恒的进攻与诱导面前,杨妈那道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终于出现裂缝,被撕开一道可攻占其主阵地的大口子。经过数次蚕食般进击,最猛烈的一次攻坚战即发生在今天上午。

关键时刻,在场面上从来不善张扬的张姐竟很会营造激发情志的环境氛围。选定的地点不似往日那般随意,而是特意安排在一个环境幽雅、气氛温馨的高级会所内。坐定后闲聊片刻,见时机基本成熟,当着应邀前来拱火的那位公司女经理的面,张姐便急不可待地一刀切入主题,先努一下经过着力修饰的紫红色嘴唇,然后才一脸神秘地向杨妈伸出两根涂着血色指甲油的纤细手指。

因浑然不清,杨妈只是洗耳恭听,并未随意插言。

年轻的公司女经理却忙不迭更正,随即伸出三根手指头。

见状,杨妈虽有所领悟,却难解其意。又一时猜不出完整的答案,便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将目光移到霓虹闪烁的天花板上。

这时的张姐两眼放光,激情四射,试图用一刀见血的方式彻底征服正处于犹豫中的杨妈,直截了当地说,你是我最最知心的亲密好友,公司经理又亲临现场,难道我还骗你,让你往火坑里跳?不瞒你说,现在公司刚涨了利息。你细算一下,一次投入十万元,一年是三万多的红利;存入五十万元,一年就接近两个大数目。如介绍投资人的话,还会获得公司的额外奖赏。与银行那点儿可怜的利息相比,岂不是死鱼变活鱼,让死钱长上一双会飞的翅膀?这么简单的道理,张口即来的账,连傻瓜蛋子也算得出来!

张姐的话不无道理,凡有头脑的人谁算不出这笔账?为打消杨妈仅存的那点儿顾虑,坐于对面的女经理适时助力,恰到好处地帮腔说,我们的公司不仅实力雄厚,手续齐全,強大的背景支撑也自不必说。算我违规,今天向二位大姨透露一条尚未公开的内部消息,因近来储户蜂拥而至,资金爆满,公司很快就会降息。到了那时……

张姐趁热打铁,又突然使出一招,几多神秘地对杨妈说,你还不知道呢,这位经理与公司老板是亲姐弟关系,人家是在百忙之中……

年轻的女经理心领神会,遂露出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

在没有确切认证的半信半疑中,杨妈点头默认,模棱两可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说,这事儿确实风光,张姐也不止说过一次。可是,凡事总要有个细心斟酌的考虑过程。

你这人哪里都好,好得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算骨头里挑刺儿,唯一的不足是凡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都过去俩月了,难道你还没考虑成熟?这时的张姐不屈不挠,进而用现身说法启发诱导,不厌其烦地说,说实话,最初投入的三十万元,你大哥那样的狗熊脾气,连招呼我都没向他打一声,就别说后续的事了,何况你还是一人独揽财政大权。可现在怎么样呢?仅红利部分就接近所投入的成本,那龟头知道此事后,恨不能将我捧到天上去。在两口子亲热时,连我的舌头根子都快让他给吸了出来。

说起知心好友张姐,杨妈确实有一种道不出的真挚感情。当初曾在同一单位,还共处同一科室不说,因张姐入职早她两年,又脾性相投,不论科室业务还是家庭琐事,哪一样也没少帮她的忙。即使科室分离后,两人依然是无话不说、知己透底的亲姐妹关系。因而,张姐对她的家底自然了如指掌。张姐目标所指,即刚才所启发过的五十万元,她银行折子上的确是这个数目,伴随逐年累月的注入,不过稍多出几个微小数目而已。这个存款数,也是在两人闲聊时,杨妈无意中向对方透露的一个具体数目。

辛辛苦苦奋斗一生,平日里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存折上能累积到这个数目,说来不算多,可对没有多大奢望的杨妈来说却是个天文数字,在将来的养老问题上起码不拖累孩子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随着大女儿春雪的出嫁,陪送的嫁妆不说,因出嫁后需要购房,她又续加了六位数的赞助,折子上只减不增,要说原来的存款,算来已所剩无几。现在的存款数目,其实是死人留下的一笔事故赔偿金,想起来就令她泪崩。如仅凭省吃俭用,从肋骨上剥,从牙缝里抠,几千元的退休金,猴年马月她也存不到这个数目。

几年前的某个时日,一次意外的车祸事故夺走了丈夫脆弱的生命。作为胜诉和弱势一方,经多方协调,杨妈最终拿到五十万元的事故赔偿金。她曾信誓旦旦,好钢用在刀刃上,无特大家庭事项绝不轻易动用此款。春雪已经出嫁,该给予的也全部付出,可忽略不计。就眼下而言,唯守闺待嫁的小女儿秋露,结婚时的嫁妆算得上大笔开支,无论如何也不可亏待自己的小女儿。而自身的事呢?有几千元的退休金兜底,外加随时的充血部分,养老送终问题无须担忧。倘若听信张姐的话,用鸡生蛋、蛋生鸡的方式运作此款,到秋露出嫁时,应该有一个不小的存款数目,既可大胆花钱,颐养天年,又能给孩子们留下一笔极为可观的身后遗产。

可转念一想,现在社会上令人眼花缭乱、以假乱真的骗局多如牛毛,不知多少人因此上当受骗,莫说诱人的红利,甚至连陈仓老本也白白搭上,可谓触目惊心,令人望而却步。近年来找她入这行那行的,其实张姐并非第一人。那些以种种名堂和巨额红利引诱她加入其中,或购买这产品那产品的朋友熟人比比皆是,其洗脑方式令人神魂颠倒,触及灵魂深处,在一张张可将死人说活、让枯木逢春的铁嘴钢牙面前,张姐不过小巫见大巫。所谓“搞平台的玄又玄,做保健的身上缠,拉存款的吹上天,干保险的不要脸”,便是最形象的描述,只是她与张姐的关系最亲近,可信度高一些罢了。

因而,杨妈越发顾虑重重,犹豫再三,她还是用敷衍应付的口气回应张姐,说,张姐,等想好了,我会随时电话联系你。再说,这样的大事,我也得听取孩子们的意见。

依我看,确实没那样做的必要。见启发诱导和自身说法仍不见效,张姐遂改用吹捧与抬举并存的办法对付杨妈,略一思索说,你我相处这么多年,彼此间的关系比亲姐妹还亲百倍,再也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的行事风格。在班上时,谁不知你是一个眼光远大、行事果敢的人,比方说……你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尤其取得的那些辉煌业绩,想美言几句,我都想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来。但是,过去的辉煌代表不了今天的现实。如今的人谁不这样说,上班时为公家干事,退休后给自己干事,我们姐妹也要抢抓机遇,为自己和家庭创造美好的明天与未来。作为再亲不过的亲姐妹,大姐对你再重复一遍,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张姐的激发与勉励果然起了作用,其实也是被逼到墙角的缘故,似乎有些松动的杨妈再次表态,说,张姐,你再给我一点儿思考和斟酌的余地好不好?很快我就会……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不怕水不淌,尿多了泡倒墙。即使如此,也算前进了一大步。于是张姐见好就收,以试探的口气对杨妈说,如今是经济社会和信息时代,很多的好事稍纵即逝,效率有时比生命还重要,你总得有个时间概念吧?

此刻,已无路可走的杨妈只好明确表态,但也给自己留足了可供伸缩的活动余地,依然模棱两可地说,三五天内可以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终于想通了!大姐静听佳音。说完,张姐竟激动得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伸展双臂拥抱了杨妈。

然而,杨妈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答复有点儿轻率。可在她们的正面强攻和迂回包抄面前,不这样回答又如何脱身?在茫然无措中,杨妈匆忙告别张姐和那位年轻的公司女经理,又浑浑噩噩地返回,因而才错走楼层,又错开了楼上吴哥家的门锁。

在客厅的沙发上歇息片刻,杨妈紊乱的情绪才稍稍安定下来。抬头瞧墙上的挂钟,恰好是上午十一点整。正是筹备午饭的时刻,这也是一天中的第一要务,宁肯放弃其他事不干,也绝不可贻误女儿秋露的午饭。可现在却不宜动手,因为早了反倒将自己置于被动境地。在时机上适当推移,其实是被女儿逼出来的。准时做好饭菜,见不到女儿的身影;凑合着打发自己的肚子,秋露却突然而至,时常弄得她手忙脚乱。即使电话里落实也经常拿不准,说来又不来了。后来,她索性电话也不打了,等女儿回家后仓促上阵,打突击战。因夜里没有睡好,可趁机小憩片刻,过一会儿另行筹划。

当挂钟的时针指向十一点半时,包里的手机忽然鸣叫起来。昏睡中被惊醒的杨妈,想到的第一人便是张姐。张姐的电话如影随形,十个中有九个是她打来。晚上可早早关机,但白天的电话不能不接,尽管有一种避之不及的恐惧感。掏出手机一瞧,却是小女儿秋露的名字,她这才放心地接了电话。

秋露在电话里说,因单位上有事,中午不回家吃饭了,直到反复敲定多次,杨妈才确信了女儿的话。这样可不动炉灶,随便打发一下自己的肚子即可,然后静心思考那件已占据她全部思维空间,本想快快逃离,却又挥之不去的大事的可行性有多大?安全系数有多高?不用心思考不行,盲目行事会吃亏上当。

她睡了个安静的中午觉,上午太累太累,眼下最需要的是休息。

2

又是一个睡意全无的不眠之夜,尽管她午觉没有睡好。

轻剂量药物对杨妈的失眠症已毫无作用,但又不可滥用,她知道长久依赖药物的严重后果。可失眠的煎熬同样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比老公遭遇车祸时还要难熬。直到窗玻璃泛出微弱的晨光时,她才在似睡非睡中迷糊了一阵,但感觉上也不过一刻钟。在阳光的刺激下,她揉着眼睛穿衣下床,如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样,试图在全新的状态中寻找那种最新鲜最轻松的感觉,其心情起码不会糟糕到昨天那样的严重程度。

而这种感觉的由来,是因为有三五天的时间跨度,即使再不懂事,那个烦人的张姐也不会似以前那样动辄电话干扰她。

另有小女儿秋露,昨天下午就早早来电话,说今天单位加班,下班时可能会很晚,晚上别给她留门了。一个人清静一夜不说,还免得给饮食挑剔的女儿准备餐食。可想来想去,她还是难免生出一种提心吊胆,或者说酸溜溜的微妙感觉。这样的事,其实已不是第一次了,杨妈知道秋露跟她撒谎,分明是……尽管为女儿的轻率行为忧着一颗心,甚或感到羞辱不堪,但联想到今非昔比的社会现实,最终她还是谅解了自己的女儿。只要出不了大问题,弄不出舆论满天飞的丑闻,影响今后的前程,年轻人的事,除放任自由外,当老子的又有何法?

于是,由着晨间的时光,去楼下溜达几圈后,杨妈才返回家中,对着卫生间内的镜子,刻意装扮起已昔日不再的老态容颜。也是在镜内细心观察的瞬间,对比记忆中曾辉煌一时的过去,她还是止不住地惊叹:老了!真的是老了!尤其最近以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说来她还想得开,自然规律嘛。然而,当走出卫生间,打算去厨房做点可口的早餐时,早上极少响铃的手机却意外地叫唤起来。快步走进卧室一瞧,原来是大女儿春雪打来的。

从某种角度上讲,如今的社会共识是:有一个女孩是上等人,有一个男孩是二等人,有两个女孩是上上之人。然而,有上天赐予的两件贴身小棉袄儿,杨妈却从未感受到上上之人的温馨之处,反而驴粪蛋子外面光,似浸泡进药水里一样让她苦不堪言。春雪固执己见,秋露则矫情任性,严格地说,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就说春雪吧,昨天下午还来电话说,孩子的奶奶近日内有事,有可能让她去幼儿园接送几天孩子。她当即给下了结论,哪里是奶奶有事,一向婆媳不和的春雪分明与婆婆闹了矛盾,孩子的奶奶又被气跑,所以才搬来娘家妈给她擦屁股。尽管这只是一种猜测,但无论如何,她只得一口答应下来。以为还是昨天应过的那件事,怕速度慢了女儿产生误解,杨妈便迅速摁下接听键。

妈,我……电话接通后,似有难言之隐,春雪只喊了一声“妈”,往下听却没了下文,一时将杨妈弄得不知所以。

春雪,接送孩子的事,我不是答应了你?因为早有电话铺垫,杨妈还是主动出击,说,昨天接了你的电话,其他的事儿我全推了。还是孩子的事要紧。去你们家,或把孩子接来我这里,只要不影响孩子的上学,怎么着都可以。反正就我一人在家。

杨妈说完,电话里依然悄无声息。屏住呼吸细心倾听,那边却传来春雪粗重的喘息声。她这才意识到,春雪八成有其他的事情要说。

果然如此,在电话里沉默少顷,春雪才不吐不咽地说,妈,有件很重要的事,又急于办理,我想……

杨妈顿时打了个愣怔,说,有事你就说嘛!只要妈做得到。

妈,我想向你借一点儿钱用。春雪这才撕下面皮,说,快的话半年还你,最迟也不超过一年时间。

听到此处,杨妈的身子禁不住一抖,手机攥得更紧了。她知道春雪所在的单位效益不好,薪酬少得可怜,女婿那边更是如此。从一碗水端平的角度出发,给予适当的倾斜还说得过去,可自外孙女入托之后,瞒着小女儿秋露,杨妈所掏的钱早已逾越最初设定的封顶线。春雪这次向她讨钱,而且还是为了办事,断定不是一个很小的数目,为此她立时打了一个问号。但在电话里又不便质问,质问的结果无异于怀疑,驳了女儿的面子,母女间自然生出不必要的罅隙。此时的杨妈只好悬着那颗怦怦跳动的心,静静听女儿说下去。

见母亲迟迟不肯表态,春雪的口气竟越发迫切,紧接着说,妈,不论借你多少,这笔钱我不是白用,我会给你利息。咱们公事公办,起码不低于银行的存款利率。

听春雪越说越玄乎,杨妈不觉皱紧眉头,疑虑重重地质问起女儿来,说,春雪,不买房子不买车,孩子身上也用不着大钱,你有什么急事?你直说好了,只要有正当理由,妈立即给你。至于利息不利息的事,自己的亲生母亲,你也不怕让人笑话?

妈,这事儿你不必多问。春雪一口堵死母亲的嘴,似已达成某种交易,竟一锤定音,口气果决地说,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却是我的事。说好的公事公办,连本带息,到时我会一块儿还你。

似上司下达的命令,下级只有执行的义务,而无抗拒的理由,杨妈自知违拗下去只是自找无趣,随即问道,春雪,你要多少?

十五万吧!春雪说,妈,你千万准备好,很快我就过去。

直到这时,杨妈纷乱的思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尽管是自己的女儿,眼下也拿得出这笔钱,可她还是急中生智,对女儿使了一个小小的手段,说,春雪,那笔款子你也知道,我在银行办理了三年的定期存款手续,如中途动用的话,要按活期存款计息,会受很大的损失。再说,等我老了,有这笔款子垫底,也给你姊妹俩减少负担。

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春雪才不高兴地说,妈,十五万就是十五万,反正现在你也用不着,闲置莫过于浪费。再说,银行那点儿可怜的利息,还不够你的跑腿钱。到了我的手里,说不定还会……将来养老的事,你老更不用担心,就是没有这笔钱,由我们姊妹俩支撑,也难为不着你。这样吧,作为姊妹中的老大,到时我全包了你。至于存款利息的事,所损失部分,连同以后的银行利息,从我的借款中一次性扣除可以吗?妈,我全是为你着想啊!

面对固执己见、毫不妥协的女儿,杨妈已被逼入死角,如继续斗智斗勇、讨价还价的话,非弄成僵局,甚至闹翻天不可。百般无奈中,杨妈只好在忧心忡忡和极不情愿中答应了女儿。可最后她还没有忘记再次叮嘱女儿,说,春雪,哪来的这笔钱,你心里最清楚。听妈一句话,用归用,但一定用好,千万别……

春雪不耐烦地说,妈,看你又唠叨起来。还不是父亲的血债钱?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珍惜,一分钱也跑不了。

这时杨妈便识趣地转移话题,紧接着问,那么,孩子的事呢?

春雪却赌气说,你别管了。等手里有了钱,我宁愿去雇保姆!

接完春雪的电话,杨妈吊起的胃口随之一落千丈。歪倒在沙发里呆坐一会儿,她依然用一盒牛奶冲下半包饼干的简便方式勉强打发自己的肚子。见时间尚早,就想到去街上跳会儿广场舞,以此缓解郁结在心中的烦乱情绪。可转念一想,她不得不改变刚才的打算。既然答应了春雪,还是好打好处来,不妨早一点把钱取出来,免得银行有特殊情况,应了的事不到位,让这个老祖宗跟自己耍脾气。

可就要出门时,杨妈直觉两眼昏花,四肢沉重,怎么调整也抖不起精神来。一人走在街上,又携带那么多的现金,万一身子出现故障,酿不出大事才怪。不妨沉一上午,等下午转换过精神后再说。这么盘算着,她便拖着沉重的身子一骨碌躺倒在床上。因身子极度疲乏,严重的失眠症也不治自愈。进入深沉的梦乡后,杨妈竟一觉睡到傍晌,醒来时已超过十一点半。履行每一天的责任义务,抹了一下惺忪的睡眼,她所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秋露还回家吃饭吗?在外面疯了一夜,中午她肯定回来。

结果想谁谁到,杨妈去洗手间擦了几把脸,刚回到客厅不多时,外面的防盗门就响起了急促的开锁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春雪的钥匙已被收回,开门者不是秋露又是谁呢?

听到响动,在杨妈扭头观察的瞬间,一步闯进房内的秋露也震雷般咣当一下关死房门。不论进门还是出门,她不知揪着耳朵提醒过多少次了,可这个黑旋风似的冒失鬼总当耳旁风,关门时所产生的剧烈震动常常弄坏防盗门,连脚下的楼板都被震出许多道裂缝。望着疾步走至近前的秋露,她正想训斥几句时,极少给母亲购置衣物、只顾装扮自己的秋露却立时打开一只手提袋,顺手掏出一件大红色双料风衣,抖动一下,微笑着将展开的风衣迅速披到母亲身上。崭新的衣衫红光闪烁,在展开的瞬间,连明亮的客厅里都被映出一层神秘的艳丽色彩来。

因为这一幕来得太突然,杨妈竟触电似的闪开身子,一惊一乍地说,秋露,你干什么呢?是在自己家里,又不是表演用的戏台子。你要让我穿戏装啊!再说,我从来就不是唱戏的角儿。

秋露却一步跟上去,执意将风衣穿到母亲身上,上下审视着说,妈,你真是个顶顶的衣裳架子,我都不知你的衣服号,穿上去竟这么合体。穿上这件大红风衣,你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别说登台唱戏,就是去街上跳广场舞,在那些妖里妖气的老婆子面前,犹如万花丛中一点红,你定会成为一只备受瞩目的红蝴蝶。过些日子,等入冬后,我还要给你买件羊毛绒的红裙子呢!

秋露,你是不是疯了?那样我岂不成了老来俏,让人指桑骂槐的狐狸精?再说,你爸他……望着崭新的衣衫,杨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索性脱下身上的大红风衣,没好气地扔到沙发上,说,说来也是浪费,花钱的日子还早着呢!我积攒的那些衣服,今辈子也穿不完。

妈,你都快成老古董了,落后了好几个时代。我是一片好心,没想到……见未受到母亲点赞,反而挨了一通批,秋露显然不高兴了,先是叠起风衣放进手提袋内,然后才赌气说,柜子里的那堆破烂衣服,你不在家时,我全给你扔进垃圾桶里!

你敢!你们年轻人,怎知过去的苦?说一千遍,我还不是为了你……说着,杨妈便往厨房内走。做饭的事,她怎脱得了呢?

妈,中午你别做饭了,我已买好现成的。在杨妈扭头观望时,秋露拆解另一个手提袋,凝望着母亲说,这几样饭菜,全是你爱吃的。只要觉得可口,我天天给你买,省得劳累你。

说话的间隙,秋露已将买来的饭菜摆到餐桌上。然而,杨妈依然板着面孔,用埋怨的口气对女儿说,你又花钱买饭?能好吃到哪里去?我自己做,起码可省出一半的钱。你们年轻人吃饭,就知道省心省事。但她还要违心地随女儿一块儿吃,吃不了才是最大的浪费呢!

可是,秋露这回却破天荒没跟母亲斗嘴,见母亲吃完最后一口饭,准备拾掇碗筷时才开口说,妈,有件事我琢磨了好几天,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你老是否乐意听?

因为有春雪的事在先,似患了神经质的毛病,杨妈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连周身的毛发都直立了起来。但她不敢往那方面想,还是谈点儿正经事好,一岁年纪一岁心,比方说女儿的婚姻大事。前些日子秋露曾含蓄地向她透露过那件事,只是不便干预,其实女儿也不让她干预,两人都滚到了一张床上,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但愿详尽地谈谈,即使皮毛上的事,心里也好有个底儿。说是不便干预,可为人之母,能不管不问?于是,她还是着意往那件事上扯,说,你和小刘的事谈得怎么样了?转眼就二十六岁,你都快成大龄青年了。

结果,杨妈还是碰了一鼻子灰。

就在她静听下文时,秋露却突然反转话题,说,妈,我跟你说过多次,我的事不用你管。到时给你领进门来,保你满意不就得了?少管闲事多锻炼,人才会长寿呢!

秋露,你要正经一点,更要说实话,跟我商量什么事呢?杨妈的心禁不住提起来。

妈,我有件急事,要临时借你点钱用。秋露单刀直入地说。

杨妈的心这才真正悬吊起来。难怪买风衣买饭菜,原来是先哄自己高兴,然后才往这事上拉。真他妈怪事一桩,两个女儿几乎同时要钱,那个死去的冤鬼,是不是在阴间作祟,假借女儿们的手跟自己要钱花?但她还是止不住询问女儿,说,秋露,你用钱干什么?吃住在家不说,还有你的工资,我从来没跟你要一分钱,可是你……

秋露却不屑地说,反正我有急事,还是一件正事和大事。说实话吧,是单位摊派的任务性集资。不光稳妥,利率也高得很。再说,我是临时借用,又不是不还你,看你被吓成这个样子。而且,像存银行一样,到时我还给你利息。

不论真假,一如春雪跟她借钱时那样,杨妈越来越提心吊胆,但又不敢往深处问,往深处想,只好试探着说,秋露,你需要多少钱?只要急用,是单位分派的任务,而不是乱花钱,我会满足你。

秋露干脆利落地说,十五万元吧!还是整数好,提款时你也方便。

又是一个十五万,姊妹俩怎么这样巧合?可是,杨妈不得不诉苦,内心的苦衷,以及这笔钱的来之不易,无论如何也得让女儿知道,让女儿在使用时起码引起足够的重视。于是,杨妈便用低沉的口气对女儿说,秋露,你也知道……过去的事不说了,提起来让人伤心。就说你秋露吧,已到了婚嫁的年龄,嫁妆的事不算,我还要给你准备一张写有五个“九”吉利数的银行折子。你是姊妹中的老小,不图什么名声,起码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然而,秋露依然不屑地说,妈,你想得也太长远了,要让我重走万里长征路啊?锅里碗里的不算数,吃到嘴里的才是肥肉呢!至于将来的事,连我自己都没认真想过。我说的这十五万元,权当你给我的嫁妆,预支我可以吗?假如打了水漂,到时我不要你一分钱的嫁妆。这么说,你老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吧?

既然女儿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杨妈还有什么理由可强调和推辞呢?她只好依从于女儿,似答应春雪时一样,说,秋露,你什么时候用钱?我也好早点儿给你提出来。

妈,你真好!没想到你这样通情达理。将来我要好好孝敬你。望着母亲,秋露眉飞色舞地说,下午你从银行提出来,明天早上我顺便带走。说完,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她就风风火火离开了家门。

躺在床上歇息一会儿,杨妈找出那张恰好三十万元的定期存折,反复审视几遍,还止不住淌下几滴泪水,才步行去了当初存款的那家银行。也算顺利,银行按规定如数付给了杨妈。但考虑到数额较大,又是一位孤单的女性长者,从安全角度考虑,还是派人护送她到小区门口。下了汽车,走在通往自家的路上,杨妈掂量一下手里装钱的提包,对比平日买菜时的感觉,觉得这些钱足有十斤沉。也是考虑到安全问题,每走出几步,她就低头瞅一眼手里的提包,而且用预防盗贼的目光不时地察看过往的行人。因脚下生风,自家的楼房很快便出现在杨妈的视线里。

就在这时,伴随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杨妈警觉地将手中的提包搂在了怀内。扭头瞧一眼,原来是楼上的吴哥,她剧烈跳动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但杨妈没有似平日那样喊他吴哥,而是鬼使神差般喊了一声“老吴”。这时她才意识到,“吴哥”和“老吴”在概念上含义不同,对她来说有着本质区别,便改口说,吴哥,原来是你?

老吴腰板挺直,面色红润,走路铿锵有力,看上去比退休前还要精神。他先用别样的目光望了一眼身边的杨妈,随即捋一把刚染黑的华发,然后才微笑着说,你走得这么快,像飞燕一样轻巧,我用力撵都跟不上。来来来,让我帮你提着。看这么沉重,不是金块也是玉石。说着,他便伸手夺杨妈怀内的包。

一点也不沉。几步就到家了,哪能麻烦你?杨妈将手里的包转到另一侧,生硬地将对方挡了回去。

老吴便知趣地收回手来,与杨妈并肩前行。上下楼邻居,不这样走不行,有意拉开距离,那才让人多疑呢!岂知往前走了不远,老吴却突然冒出一句让杨妈一时不好回答的话来,说,我在家时,没事你过去玩啊!我家里有好茶,朋友送的。我还特意给你留了一包。

杨妈只觉脸上火辣辣的,遂用感激的口气说,别客气!我很少喝茶。这些日子忙,没事时我一定过去。只是嫂子不在了……

昨天上午我不在家时,你不是过去找我了吗?呵呵……老吴开心地笑着说,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何必……

我……我是一时疏忽大意,走错了楼层。这时杨妈连脖子都红了,结巴着说,你不在家,原来门上安了摄像头。

老吴说,除你家外,现在谁家没有防贼的摄像头?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反正你开过我的门,一样的结果。

杨妈的脸瞬间就要着火了,她无地自容地说,以后是得小心着,千万别走错楼层,开错门让人笑话,尤其是你吴哥。

老吴却哈哈一笑,调侃着说,欢迎你走错楼层,还开错房门。如乐意的话,我可给你配一把钥匙,免得拧坏我的门锁。

说着,两人很快便走进自家楼房的楼道。直到这时,杨妈还没有忘记数着楼层走,以至于开门时忘了跟对方打一声招呼。

打开房门,杨妈一把拧死门闩,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将怀内的包放在茶几上,然后起身找出那把弹簧秤,细心称了一下,连皮带屎,其毛重果然接近她估计的那个数字。望着一包崭新的钱币,说不出什么样的心情,杨妈竟止不住惊叹起来:我的妈……

3

晚饭过后,杨妈将准备好的十五万元现金用一个精致的塑料袋装好,在亲手交给女儿的同时,再次叮嘱说,秋露,这笔钱来之不易,是你爸用生命换来的,千万小心啊!

秋露笑嘻嘻地接过钱袋,依然不屑地回敬母亲,妈,看你又絮叨起来。我又不是屁事不懂的小孩子。钱到了我手里,比进保险柜还要保险,不光跑不掉,还越长越多呢!到时你听我的好消息。

你呀,秋露,眼里从来没有自己的妈。杨妈不高兴地说。

秋露却翻脸说,老子给孩子铺路,这是目前的社会现实。妈,我不是还没夺你的权吗?

这时杨妈心里便暗自骂道,全是些没良心的狼崽子!见秋露提着钱袋进入自己的卧室,她也无趣地走开。

这一头子算是撂下,可给春雪的钱,无论如何也不可让秋露知晓,起码现在要对她保密。孩子大了,各有各的家,即使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们也各有各的算盘,做母亲的必须掌握好平衡关系的这杆秤。为防备秋露窃取她的个人“私密”,回到自己的卧室,用力拉动几下桌上的抽屉,直到确认锁好后,她才直起腰身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换上那身已破旧不堪的运动衣,打算去外面跳会儿广场舞,以缓解白天郁结心头的精神压力。

然而,在与女儿打招呼时,正聚精会神玩手机的秋露却视而不见,只字不提那件风衣的事,甚至扇一下眼皮子都怕误了她宝贵的时间。这时杨妈便愤愤地想,为达到各自的目的,她们不是甜言蜜语哄骗,就是不择手段要挟,这些不省心的孽种,一个个都他妈白疼了。

之后的日子,在春雪取走准备好的款子后,见手里的存款一下减少了大半,杨妈的心比针刺刀剜还要难受。但细细想来并不是一件坏事,起码在心理上获得了暂时的少许的慰藉。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与其让她们惦记着,不如早点儿给予,即使存在银行里,也装不进棺材带走,早晚还归她们所有,赶早付出反倒省心,何况她们还满口答应连本带息如数归还于自己。另有时常电话骚扰的张姐,这几日竟破天荒没再打电话来。宁静,可谓难得的宁静。对心烦意乱的杨妈来说,这几天是近来最悠闲、最舒适的一段时日。

但宁静与悠闲同样令人难耐。三五天的时限即将过去,如何应对纠缠不休的张姐,兑现那天的承诺,再次涌上杨妈的心头。

经过几天时间的反复思考与认真分析,以及在女儿们的强烈刺激下,在杨妈的脑海里,昔日的云翳竟倏然间幻化为一道美丽的彩虹。她一遍遍地计算与衡量,甚至说是畅想,那三十万元权当身后遗产提前预支给了女儿们,她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即使打了水漂也与自己毫无关系。可手里剩余的这笔款子呢?说来也不是一个很小的数目。二十万元,生动形象地说,不啻二十万只会生蛋的母鸡,如痛下赌注一次性投入,一年近七万元的红利,外加利生利部分,不到三年就会翻倍,既慷慨地支援了女儿们,无形中又使原来的款项完璧归赵,如此完美的好事,可谓天下稀有。如动用平日积攒的人气发展投资人的话,还会快马加鞭,加速资金投入的回报进程,想来愈是振奋人心,有着不可估量的美好前景。干事创业,哪种行业没有风险?不小心喝凉水还噎死人呢!想想,再好好想想,一如张姐所说,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如此漫无边际地畅想着,她不觉中便歪倒在床上昏睡过去,而且梦境连连。而梦中出现的所有情景,也多是鲜花的海洋和满天的彩霞,以及满目霞光中的金钱世界。这一觉她睡得很香甜,也很踏实,包括近来所有的黑夜在内,杨妈从未睡过这般美满的好觉,尽管是在半晌不夜的早饭后。

当清脆的电话铃声将杨妈吵醒时,已是傍晌时分。她摸过手机一瞧,显示的正是张姐的名字。说好的三五天内给答复,今日恰好是第五天,看来是掐着时间打电话,迫不及待的张姐晚一天也等待不及。尽管答应电话回复,可杨妈却未主动联系,主动意味着上钩入套,上钩入套又意味着被人征服,被人征服的结局却象征着事事被动,势必让对方牵着鼻子走。这时的杨妈虽接了电话,但她没主动说话,而是握着手机静听对方的声音。

彼此僵持良久,张姐才主动发话,说,你答应过的三五天时间,今日已是第五天,那事你考虑好了没有?

杨妈竟扔给对方一个热罐子,说,张姐,我正认真考虑呢!

暂时不提此事,咱们见面后再说。这时张姐突然反转话题,说,那位公司经理刚才来电,说中午请你我吃饭,态度诚恳得很。那事先放到一边,就当给人家一个面子,咱们也得过去捧场。

尽管秋露向她打了招呼,说中午不回家吃饭,自己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可杨妈心里仍绷着一根始终争取主动的弦,便模棱两可地说,才认识不久,又是公司领导,怎好意思让人家请客?再说,现在挣钱也不容易,最好过段时间再说,相处的日子还早着呢!

见杨妈不推不就,或为她设定的套子已钻进半截身子,张姐便火力全开,不容推辞地说,那么,由我请客,让人家作陪可以吗?我女儿喜添贵子时,你特意发我个大红包,我还没来得及请你吃喜酒呢!算是补课,来迟了一步,怎么着你也得给大姐一个面子。

那么……我过去。不过,越简单越好。不论谁请客,千万不要浪费钱。杨妈接着问,张姐,让我去哪儿找你呢?

还是老地方,我已经订好房间。不见不散!稍稍停顿,张姐三句话不离本行,紧接着补充说,别疼那几个钱,吃不疼,穿不疼,手里没钱才心疼呢!尤其自己挣来的钱,花着更不心疼。另外,我还顺便送你一盒原装的进口化妆品,效果奇佳。如今呀,美容美颜不再是年轻人的专利。手里有了钱,咱们老年人也得火起来!

这时杨妈说了声不见不散,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随即便匆匆去了张姐预订的那家会所。

杨妈赶到预约的地点时,张姐和那位年轻的公司女经理已早早如约而至。见杨妈到来,张姐随即起身相迎,似久别重逢的同胞姐妹,再次出人所料地拥抱了杨妈,还在她脸上来了一个深深的吻,将躲闪不及的杨妈弄得面红耳赤,好不尴尬。

杨妈一边用力推搡,抹一把粘在腮边的红唇印子,半是讽刺半是不悦地说,张姐,那时的你老练持重,与“风流”二字从不沾边儿,如今人老珠黄,反倒染上了这套穷酸毛病。看你浓妆艳抹的样子,如让朋友和熟人撞见,就不怕人家说你行为轻浮,老不正经?

一边就座,张姐却哈哈一笑,说,我才不怕那些风言风语呢!岂不知,这是时尚潮流,更是时代进步的象征。咱们这些眼看就被淘汰了的老朽,也要火起来,抖起来,俏起来,而且还要将一生中的损失找回来,活出个顶顶的人样来。这才叫真正的夕阳红呢!还是那句老话,只要手里有了钱,怎么装扮也不为过。

年轻的公司女经理也极力拱火,微笑着说,还是张姨说得好,人生短暂,能有几个六十岁啊!不论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只有学会生活,装点人生,活出并品出人生的滋味来,哪怕潇潇洒洒走一回,也不枉一生的拼搏与努力,起码对得起自己,百年之后不遗憾。

彼此漫无边际地闲聊了一会儿,不觉中已近正午时分。

依杨妈平日的喜好,张姐一下点了七八样味美可口的特色菜,还特意上了杨妈未曾享用过的进口名贵葡萄酒,在墙壁四周悬挂的几幅名人字画和霓虹闪烁的彩色灯光映照下,餐厅内金碧辉煌,温馨可人,独特的神秘氛围一时令杨妈飘飘然。但既来之则安之,她必须以全新的姿态去适应全新的环境,否则的话,一如小女儿秋露所讽刺的那样,已腐朽变质的张姐也会嗤笑她行动迟缓,是时代进步中的落伍者,再次成为她们共同攻击的枪靶子。如此想来,杨妈反倒心安理得,最初的不适感也随之荡然无存。

当喝至恰到好处,气氛进入高潮时,见杨妈脸色微红,兴致勃发,昔日那种抵触与戒备心理的隔膜渐被撕碎时,张姐与年轻的女经理互递眼色,一边殷勤地往杨妈的碟中夹菜,一边不失时机地说,咱们唠了半天,还没扯到正点子上呢!我亲爱的老妹,转眼又是五天,埋进地里的种子也发芽了,难道你还没有完全想通?

虽有备而来,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但面对张姐的突然袭击,杨妈仍手足无措。即便一口答应此事,还有面子上的事,以及主动与被动的关系问题。于是,她微微张开的嘴又迅即合上去。

此时,从摸爬滚打和疾风骤雨中一路走来,又善于揣摩客户心理的女经理却故意设置诱饵,试图让徘徊不前的游鱼自行上钩,这样的鱼才不易脱钩,于是便用责备的口气埋怨张姐说,这么温馨的气氛,杨姨又这样高兴,应以品酒尝菜为主,张姨怎么老调重弹,强人所难,说些让杨姨不乐意的事?即使拿在手上的金块,抓不牢还砸伤腿脚呢!那事还有细细考虑的余地,如一时拿不准,杨姨可继续斟酌,何时想通了咱们另行约谈。何况这是金钱投入,不是随手可扔的土坷垃。

张姐心领神会,遂说,说来也是这样的道理。要么过几日再说。我的一位亲戚已应下这事,让我下午陪他办手续去。看我又扯到哪儿去了?咱们说话别耽误卖药,浪费掉一桌子酒菜。吃了不疼,瞎了才心疼呢!

说完,张姐便给杨妈连连敬酒。

接连喝过几杯,在酒力的强烈冲击下,杨妈只觉两眼昏花,头昏脑涨,脸色也由微红渐而变成猪肝色,连话都说不成堆了。见对方不急,已暗下决心的杨妈却难以忍耐,随即举起手中的酒杯,一边回敬着说,果真那么理想的话,晚投真的不如早投,我宁可……

好!实在是好!老妹你终于下定了决心。人说浇树浇根,交人交心,你这个朋友我没有白交,这个亲妹子更没有白认。大姐看得出,不久你就会超越我,成为公司员工中的一名佼佼者。由张姐提议,三人举杯共饮后,又形象地展开手掌,接着说,你看这个数目可以吗?有多大的胆量和付出,就有多大的收获啊!

这时杨妈却面露窘色,难为情地说,张姐,我可以投入,但没有那么大的数额。你应该知道,我那点儿存款……

张姐一边给杨妈夹菜,依然毫不气馁地启发着说,我怎会不知道,你是留着装棺材呢!如错过这次机会,吃后悔药也没处买了。

张姐,我的钱……杨妈张口结舌地说,我积攒的那点儿钱,因为急用,多数支援了孩子们。就是抄家底,也不过二十万元。

见时机成熟,杨妈说的也全是实话,年轻的女经理便给张姐使眼色,意思是见好就收,切莫一口吃一个胖子,即使一次性投入二十万元,说来也算得上大客户,几个月的功夫没有白下。

受对方的点拨与启发,张姐立马变了口气,说,二十万就二十万,几年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既然已拿定主意,还是立竿见影,早点儿投入好。你打算哪天将钱划拨到公司去?到时我们陪同你。

张姐,我喝多了。下午休息,明天可以吗?尽管有些迟钝,可杨妈还是明确表态,说,按公司提供的账号,明天我一定投进去。

当发现女经理再次投来的眼色时,张姐担心夜长梦多,日后生变,不给杨妈丝毫的喘息机会,便紧随其后说,早一天投入,就早一天得红利,还是下午办妥这事为好。公司有客户服务专用汽车,一个电话就马上开过来,省心省事省力,还安全可靠。

既然已下定决心,公司又有专用的服务车辆,何必等到明天呢?在越发强劲的酒力助兴下,杨妈终于一口答应了张姐。

也是在回家取存折的路上,张姐进一步诱导身边的杨妈,说过后大力发展投资人,其收益也是一个极为可观的数目,而且还是借水行舟的举手之劳。见杨妈畏难发愁,张姐竟悄悄戳一下她的腋窝,意味深长地启发她说,你楼上那位退休的吴总,手中有海量的钱,岂不是现成的投资人?何况,他最听你的话,你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心甘情愿。他恨不能让你找上门去,一下投入你的怀抱呢!咱们都同事过,如不是考虑你,给你留有充足的资源,我早狠心挖了你的墙脚。

杨妈禁不住一惊,酒力也随之消退大半。思忖片刻,她才疑虑重重地说,我们住楼上楼下不假,可那只是邻居关系。那时的同事关系,这么多年也早成了凉开水,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乎?就是有点儿其他方面的情况,也是捕风捉影的事。你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只见张姐做了一个鬼脸,咧嘴笑说,你就是魔力无边、害人不浅的白骨精,最终也逃不出我孙大圣这双可翻云覆雨的手掌去。

在无孔不入、已成为变形金刚的张姐面前,杨妈真的服了。

将二十万元的存款划拨过去,又被汽车送回家,杨妈似被抽筋剥骨,又像丢了灵魂七窍,无力地瘫倒在客厅的沙发里。继而,她又猛然生出一种被人挟持和欺骗的不妙之感。尽管凡事往好处想,而且极力安慰自己,可思来想去,她还是委屈地哭了。汪汪泪水中,既闪烁着美好的期待,又渗透着不祥的恐惧……

4

犹如暴风骤雨过后的晴空碧日,杨妈终于从四面楚歌的内外夹击中挣脱出来,竟有一种道不出的轻松愉悦之感。钱他妈的是好东西,但又是灾祸之源,若没有老头子遗留的这笔款子,怎会惹出如此多的烦恼事?由此可见,钱能满足人的欲望,却买不来好心情。

自最后一次与张姐会面,算来已有好几个时日。这几天她正用心阅读一本书——张姐特意送她的一本有关资本运作知识方面的教科书。怎奈书中的内容与词句生涩而又抽象,怎么领会也读不懂,弄不出一二三来,只看了一半她便索性束之高阁。还是静心思考好,很多厘不清的问题都会在反复思量中迎刃而解。

可是,因一时无人理睬,杨妈又忽然生出一种极度空虚的压抑感。拿走钱后的女儿们一个个变脸冷落她不说,不分昼夜地电话骚扰、狗皮膏药一样粘在身上的张姐也音信全无。在达到目的后,张姐莫非隐瞒真相,也有意疏离自己?才短短几天时间,即使有问题也不可能那么严重。墙倒屋塌,天崩地裂,还有个时间呢!这时杨妈便下意识地摸过手机,试图联系一下张姐,看她的手机是否响铃,响铃后是否接听。只要接听就证明她还活着,公司也正常运营。就在杨妈试图打电话时,她的手机却叫唤起来。看到张姐的名字,正悬空的心随即掉落下来,于是杨妈不禁暗自叫好:谢天谢地,原来她还活着!

接通电话后,张姐依然虚张声势,说,杨老妹呀,才几天没电话联系,你该疑神疑鬼了吧?算分享喜悦,我抓了一只“大老虎”。你猜对方一次投多少?一个整数,一百万呢!一百万元,作为个人业绩,仅拿公司奖励就是十万元。我在忙那件事,直到办妥手续才想起给你打这个电话。这几天你忙什么呢?

看书学习呗!你给我的那本书……担心让对方嗤笑,杨妈没说看不懂的事,却转过话题说,你真行!张姐。诚心祝贺你!可咱们毕竟是退休的人,后半生还是稳稳妥妥好。

见杨妈提醒,其实也是疑虑,张姐嘘了一口气,说,我的老妹子呀,难道你还不了解、不相信我吗?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绝不干这种冒险事。好事共享,有钱同挣,我所联系的那些客户没一个不是自己人。你知道,跟咱们一块儿共事的人多得很,我怎么不找他们,而神经病似的动员你呢?说来还不是一个关系亲疏的问题?

想来确是这样的理儿,不找亲朋好友,难道去街上找不相识的陌生人?除非这人犯了神经病。这时杨妈只好“嗯嗯”地应诺,接受张姐随时对她进行的“思想教育”。

见杨妈默不吭声,张姐接着说,其实,学习只是一方面的因素,关键是付诸行动。这几天我没联系你,目的是给你留足可施展自身才能的活动空间,争取早日创出更大的业绩。现在我是你的经理,哪怕发展一名投资人,你也是领导他人的上层经理了。上次我说过的那位吴总,你联系了没有?那可是一条大鱼,一条特大的鱼,千万别掉以轻心,让眼看到手的鱼从你的竿子上溜钩。

吴总……他不在家。已好多天没见到人影。杨妈张口结舌地说,他可能外出旅游。等他返回后,我马上跟他联系。

大姐不是嗤笑你,你们白做了多年的邻居,何况……张姐显然是煽风点火,鼓动着说,哪里是外出旅游,他正参与一笔规模巨大的投资业务。假如造成不可逆转的事实,你哭鼻子都晚了三秋。

其实,即使没有张姐的启发与提醒,在自身投入后的这些日子里,杨妈也不止一次动过这位财神爷的心思。因近来未听到楼上的动静,以为他参与长途旅行,或有其他私事,所以才暂且撂下此事。又联系到那件未曾摆上台面的事,杨妈便半是叫苦半是领教地说,没事时好说,如动员人家投资,再说……怎张得开口呢?

哈哈……你真是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儿!似启蒙老师,张姐欢笑着说,你又不是守闺待嫁的黄花大姑娘,难道要让大姐手把手教你?那时谁不知你是城里的一枝花,现在老了,可你依然是一只让人羡慕的大香瓜。岂不知,世上的男人最好糊弄,只要他乐意的事,即使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投哪里都是投,他为何不借机买你的好?再说,不赔银子不赔地,是无本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你怎么越说越离谱?在我眼里,你已不是原来的张姐,而是一个心术不正的老滑头。杨妈嘴上硬,内心却不怎么反感,便一本正经地说,等他回家后试试看吧!不过成与不成,还得另说。毕竟是金钱,不是随手即扔的砖头块。

可张姐却毫不在意,反而自我陶醉地说,老滑头又怎么着?证明老来活得潇洒。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想滑头还没资格呢!我说的全是真心话,只要放开手脚大胆干,这事儿准成。到时你别忘记请我的客。

杨妈虽嗤之以鼻,却又似乎认同,便半推半就地说,可以这样操作,但必须正儿八经地从头来。再说,我也没你那两把刷子。

足足过了半小时,两人才结束了漫无边际的电话长谈。

这天午饭后,难以入眠的杨妈不觉中竟睡了两个钟头,如不是楼上不时响起的踢踢踏踏的走路声惊扰了她,睡一个下午也不过瘾。

在醒来后的瞬间,杨妈不禁喜上眉梢,心想怎么这般巧合,上午刚与张姐通完电话,被算计中的老吴就突然返回家中。只有认真学习张姐那种细致入微、见缝插针的“癞皮狗”精神,并着力强化其“狗皮膏药”的黏合作用,死死地拴住他,牢牢地粘住他,不给他丁点的喘息机会,才会实现已预谋多日的行动计划。至于张姐出的那个歪点子,现在还为时尚早,能避则避,尽力给对方留一个可供想象的巨大空间。既办成事,又丝毫无损,那才叫真本事。

如此揣想着,杨妈竟鬼使神差般换上那件既合身得体又色调温馨的纯棉秋衣,步履轻缓地走入卫生间。毕竟是残枝败叶的花甲之人,不追求让人鄙夷的浓妆艳抹,但端庄大方的轻妆美颜还是要有的,一向注重外在形象的杨妈对此坚持不懈。不知哪来的兴致,在洗漱完毕后,她竟打开张姐送她的那盒原装进口化妆品,先是一样样鉴赏,然后才分别打开几瓶什么膏和什么乳,按说明书要求,均匀细腻地涂到暴露在外的每一处皮肤上。有一管十分精致的口红,她也尝试着抹了一点。奇迹终于呈现,只一会儿工夫,似传说中的琼浆玉液,来自皮肤深处的惬意之感便油然而生。在细心观察的瞬间,惊喜之余,她竟禁不住默念出声:嚯!这外国货还真灵验呢!磨平遍及皮肤的粗皱细纹不说,星罗棋布的老人斑和干涩粗糙的皮肤也被润泽得少妇一样光滑而鲜亮。如自我评价,莫说退回十年,也得一下年轻九点九九岁。在告别明亮的镜子时,她竟一步三回头,有一种恋恋不舍的难离之感。

凭借倏然生成的一股子冲动与激情,杨妈本想趁下午去找楼上的老吴,即使一次谈不成,起码让他心中有数,将投资的天平倾斜到这边来。虽然那件事主动不得,主动意味着被动,但在这事上必须占据主动,一只伸手可及的鸽子,稍有懈怠都有可能飞到别人的窝里去。可完成一系列细致入微的化妆程序,又整理一遍室内卫生,转眼已是下午五点。秋日的天渐渐变短,房内的光线也不觉暗淡下来。转念一想,此时见面不是最佳时机,仓促上阵会影响交流效果。晚间的氛围倒是不错,他肯定在家。只要下午在家,晚上他从不外出。再说晚上更隐秘一些,免得让人见了说三道四。如此精心策划着,杨妈便走进厨房,打开炉灶,从冰箱里找出几样可口的冷冻食品,也是在秋露不回家吃饭时,她第一次未难为自己的肚子。

天色黑透后,满楼上灯火通明。当再次听到走路声时,杨妈断定楼上的老吴也已吃过晚饭。尝试并犹豫多次,她给对方发去一条短信:吴哥,晚上忙吗?有事想找你聊聊。

岂知对方回复得超快,杨妈还没反应过来,手机上却先蹦出一行字:今晚没事,闲得无聊,我马上过去找你。

看到对方的回复,杨妈既惊喜又担忧,她的第一反应是,万万来不得。没有特殊情况,春雪晚上一般不会登门,可神出鬼没、善于撒谎的秋露却有回家的可能。电话落实不回家了,如心血来潮,半路里杀回马枪,让她撞见那还了得?于是杨妈立即回复:我这里不方便,你一个人在家,还是去你那儿好。

对方很快又回复了一个“好”字。而且,在“好”字后面还挂着一串令人开心愉悦的表情图案。

杨妈看后竟萌生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和事在必成的强大信心。遵守约定的时间,她回复马上过去,随即便动身前往。

打开房门静听片刻,在确定楼道里无人走动后,杨妈才踩蚂蚁似的悄悄上了楼。在门口站下,岂知还未来得及敲门,房门竟豁然洞开,老吴正急不可待地在门口迎候她。担心被同楼道的人发觉,没有跟开门相迎的老吴说话,她便闪身进入房内。也是在进入房内的瞬间,伴随房门的迅速关闭,杨妈那颗悬空的心才一下落到地上。

可令杨妈深感不安的是,在入座客厅内的沙发后,对方已备好茶水不说,还特意摆放了几样她从未吃过的高档干鲜果。她在超市里见过,这些干鲜果品类稀有,价格昂贵,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即,只有身家阔绰的老板们才有条件享用。目光可及处,琳琅满目的高级营养品也应有尽有。窥一斑而知全豹,仅此一事便可洞察出这位邻居是个极有钱的主儿。都六十多的人了,他的身躯怪不得公牛般健硕强壮。相比之下自己却那般寒碜,即使在精神上偶尔抖擞一下,也不过昙花一现。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的作用,有钱不光场面上光亮,生活水平也会上一个大台阶。这笔现成的钱必须挣到手。

在对方热情地让茶,将一只色泽鲜亮的水果递到她手里时,因为一时精力分散,杨妈略一迟钝,才不好意思地说,吴哥,咱们是上下楼邻居,再说还是……又不是外人,千万不要客气。

这时,只见老吴甩动一下锃亮的头发,然后顺手拿过一只棕色的干果,一边用夹子剥去坚硬的果皮,抬头望杨妈一眼,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说,邻居间不走动,时间久了也会成为陌生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从我的那位走了之后,你这是第一次登门。

也许是吧!我记不清了。杨妈喝一口茶水,遂将对方送来的那颗干果填进口中,细细品着果实的美味,竟故作悲戚地说,那时我们姊妹说得来,在一块儿玩开心,所以我才喜欢找她聊。可是,现在她不在了,随意上楼串门,怎么说也不方便。

哈哈……知道杨妈逢场作戏,这时的老吴并不在意,反而忽然笑起来,然后直来直去地说,她不在了,可这个家却没有带走。找我说话还不是一样?似她一样,我同样会让你开心愉悦。再说,年老的人不分男女,有什么不方便?何况,我这里还很方便。

杨妈已听出对方的话中之意,他分明借题发挥,用过世的人影射自己,着力往那事上拉,可思索半天她也没想出一句可应对的话语来,于是便顺着刚才话题说,可不是嘛,我这不就来了吗?

欢迎你经常过来,而且……说着,老吴竟目不转睛地盯紧杨妈,很有点脉脉传情的意味,直到将杨妈看得低下头去,才忽然转过话题,笑嘻嘻地说,才几天不见,如天上飘来的一朵彩云,我发现你年轻了很多,可以说魅力不减,风韵犹存啊!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想你是红运当头,要么正酝酿一件意义非凡的重大事件。

此话倒一语中的,说到了杨妈的心坎上。她正愁没有恰当理由将对话主题引入正确航向,没想无形中对方竟帮了她一个大忙。听到老吴对自己的着意褒奖,尽管有点儿飘飘忽忽的感觉,杨妈却无意自我标榜,而是就势而上,顺着对方的话茬说,吴哥,这回还真让你给说准了呢!财神爷光临,你说是不是喜事临门?因为你具备那样的条件,所以我才……

杨妈试图制造隐秘氛围,岂知并未引起对方的强烈兴趣。杨妈更没有想到,她眼前的这位身份特殊的邻居——对钱的概念早已麻木的吴总,仅凭她三言两语和一戳即透的那点儿神秘感,是无论如何也吊不起胃口的。这些不过生意场上的小儿科而已。但为了不影响杨妈高亢激奋的情绪,对方还是给了她足够的面子。

这时,只见老吴用洗耳恭听的神色凝望着杨妈,本无任何兴趣,却故作神秘地说,你倒说说,是哪路财神光临了你?要么是天上掉金块,要么是做了一笔财源滚滚的大生意。

以为对方进入自己用量体做衣的方式所设定的圈套,杨妈乐得喜不自禁,沉静多时的冲动如脱缰的野马,竟跃然奔腾起来。参照张姐当初启发诱导她的惯用手法和攻心战术,一向不善言谈的杨妈忽然间思如泉涌,一口气说了足足大半个小时。直到说得额头冒汗,杨妈才在不可抑制的自我陶醉中渐渐进入尾声。自然,她也不时地观察对方的表情,试图从对方的神情变化中寻找准确的答案。早晨播种,晚上收获,一蹴而就的惊天奇迹,犹如偶然中存在的必然和不可能中产生的可能性一样,或许会在对方身上开花结果。

话音落下,对方所抱有的态度果然让杨妈为之一振,起码让她信心倍增。虽然没盲目认可,但也未即刻否定。

只见老吴微微一笑,隐忍中深藏着让杨妈一时无法洞察的深刻含义,他模棱两可地说,现在社会上的众多乱象和各类陷阱,既真假难辨,又避之不及,所诱骗的对象也多是退休后的老年人。但也不可见虎生畏,一概而论,成片的毒草中还藏有珍贵的人参呢!关键是擦亮眼睛,把握尺度,看你辨别是非和区别真伪的能力如何了。一句话,还是在避免陷入误区的同时,也不要让好事擦肩而过。依你所说,确实是一件千载难逢的大好事。

吴哥,你多年的老总没有白当,站得高看得远不说,认识问题的能力和深度也不同于一般人。这时杨妈进一步诱导鼓励,笑盈盈地启发着说,你不知道,这家公司很有特色,实力强、信誉高、关系硬不说,人家还有合法手续和强大背景呢!要说利率嘛,可以说高得很,具有极大的竞争和投资优势。

未点明利率的具体数,杨妈却形象地伸出三根细长的手指。

这时,没想对方竟一竿子插到底,反转话题,质问杨妈,这么好的公司和投资平台,请问你投了多少?在启发鼓励和动员他人加入时,身教重于言教嘛。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有实话实说,最终才会说服对方,再说还有那方面关系,没必要隐瞒下去,这时杨妈先伸出两根手指头,紧接着说,二十万元。不瞒你吴哥,这是我的全部家底。

啊!你已经投入?既然投入,已无挽回的余地。察言观色,见杨妈突然变了脸色,老吴见机行事,依然回到刚才的话题说,如幸运的话,或许是一件好事。咱们话归正传,你让我做点儿什么呢?

成败在此一举,唯恐对方似当初的自己一样,因顾虑重重、瞻前顾后而突然脱套,已被逼上梁山的杨妈只好撕破面皮,也来了个一竿子插到底,说,我一次性投入二十万元,投哪儿都是投,为何你不将资金投到我们这家公司?由我为你担保,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怕的是……只见老吴狡黠地笑笑,说,家中的事,那时我听她的,现在……你大胆地说,让我一次性投入多少?

见对方态度明朗,几近发疯的杨妈已无所顾忌,似给事事依从于己的老公下达命令,还设定了具体的投资数额,竟果敢地说,与我一样,投多了风险大,投少了不过瘾,二十万元可以吗?这个数额震不着你吴哥。何况,鸡生蛋,蛋生鸡,如继续发展投资人的话,红利加奖金,很快你就会收回投入的成本来。

让我认真想想可以吗?只要拿定主意,我会立刻告诉你。这时的老吴略有所思,望着杨妈久旱盼甘霖似的表情,试探着说,我有点儿家底不假,但毕竟不是探不到底的印钞厂。

刚才还那么坚定,现在你却忽然变卦。一个堂堂的大男人,还当过公司大老板,关键时刻却像小女人一样犹豫不决。说着,杨妈竟移动起身子,不觉中与对方坐在了一张沙发上,催命似的说,吴哥,不,应该是老吴。你要表明态度,现在我就让你表态。

依杨妈下达的指令,老吴果然立刻表态,说,凡事必有理由,看在邻居的面上,更多的则是……按你分派的投资数额,我现在答应你可以吗?不过……

只是话中的“不过”,让杨妈一时陷入云里雾中。

可是,因急于求成,恨不能眨眼间拿到奖励的杨妈,哪里顾及对方的敲击,仍步步进逼,刻不容缓地说,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总得有个时间概念嘛。你打算何时投入?早一天投入,就早一天拿红利。说着,犹如为乞讨什么而向大人撒娇献媚的孩童,杨妈竟不由自主地抓住对方的手,上下左右用力摇动起来。

当一股涌动的热流迅速传遍全身,意识到有失体面与尊严,由主动变成被动时,杨妈这才想起收回自己的手。可对方却反转手腕,顺势抓住她经过精心润泽,此时仍余香沁人的两只小手,不论她如何挣脱也无济于事。在除丈夫以外的男人面前,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小女人的力不从心,尽管眼前的男人已不再年轻。在对方轻轻触摸她手掌的瞬间,虽难以找回年轻时那种触电般的奇妙感觉,干柴烈火般的激情更无从谈起,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令人鄙夷的厌恶感。也是在对方不失时机地答应明天办理相关手续时,已失去理智的杨妈竟无力地瘫倒在对方有意为她架设的两条长腿上。

在杨妈的耳畔,分明传来对方不成句的喃喃细语:杨,你是我此生唯一朝思暮想的女人,可惜当初我们没那样的缘分。我是一个十分矜持的人,那些传闻全是假的,为了你我曾发誓,就是老死,我也走到天涯不回头。至于你我成为上下楼邻居,其实并非巧合,而是我额外花十万元钱从别人手里硬夺过来的。杨,我的话你相信吗?

此时的杨妈却无从回答,再说人老了,那些令人肉麻的话别说现在,即使当初她也说不出口。她本质上毕竟是个含蓄内秀的人。

然而,在杨妈的意识完全恢复到清醒状态时,她正四仰八叉裸躺在对方卧室的床面上。直到完事后她才隐隐忆起,他一个年过六旬的人,竟然抓小鸡似的将她轻轻抱入房内,又平稳地放在床上,其花样百出和勇猛刚强的床头功力,莫说在世时的老公,连活力正旺的年轻人也要甘拜下风。于是心想,还是手里有钱好,不仅外表上光鲜照人,因享用高级营养品,海参、鲍鱼、大对虾天天吃,其内里深处也与一般人大不相同。当然,身边有这样的男人,不仅是年轻女人的福分,对开放社会中的老年人也一样。男人有钱只是一方面,有一个万般强壮的身体愈显重要,起码可相伴终生,带来身心上的莫大愉悦。如拿定主意再婚的话,原来的“吴哥”只是重要的选择对象,而现在的“老吴”则是唯一的首选人物。这时天已经很晚了,两人又相互爱抚一番,担心秋露突然返回弄出不应有的笑话,杨妈这才忙不迭穿衣下床,打算立刻离开对方的家。

但在离去的瞬间,杨妈还没有忘记刚才已敲定的那件事,竟一手揪住对方的耳朵,俨然这个家的主人和管束甚严的妻子,进一步叮嘱说,明天的事就这么敲定了,如中途变卦,我轻饶不了你!

老吴却做了个鬼脸,认真地说,那么,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杨妈应诺干脆,说,只要我做得到。

老吴一脸真诚,一字一句地说,希望你经常过来,直到……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到了那时,就是为你赴汤蹈火,付出我的全部,我都心甘情愿,不说出一个不字来。

可杨妈却极力回避,直到松开那只被抓红了的耳朵时,她才答非所问,而且醋意满满地说,对我说实话,现在你外面有没有别的女人?只要你心里装着我一个人,我会……

没有的事,你在唬我呢!你还不是故意给我下套子?老吴一脸要哭的样子,极力表白着说,都多大年岁的人了,我还有那样的花花心肠?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树大招风,其实都是谣传。

杨妈既半信半疑,又虚张声势,依然妒意满腹地说,看你的牛力气,比年轻人还牛,外面也少不了女人。今后我不允许你……

说完,她便自行拉开房门。但走出房门的刹那,杨妈比初来时还心虚胆怯,幻觉中到处是监视她的眼睛。直到返回她所在的二楼,才轻轻打开门锁,老鼠似的悄悄闪入房内。

5

仅凭从张姐身上复制的那点儿口舌功夫,杨妈便在老吴的资金投入中获得两万元奖赏,说来也是今生从他人身上赚取的第一桶金,竟一时热血沸腾,彻悟出天上掉馅饼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只要肯努力与付出,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会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存在。首先感谢的不只为她指点迷津的张姐,主要还是老吴,如没有他的鼎力支持,即使磨破嘴皮子,跪求于对方,也未必能获得这么大的收益。有了第一个老吴,自然有第二个老吴,势在必得的火焰竟在杨妈心中熊熊燃烧起来。至于那点儿付出,不过鸡毛蒜皮的事,何况对方对自己倾慕已久,是受益匪浅的双赢行为,只是比正式滚到一张床上的时间早来一步而已。似突然生了一双翅膀,她怒放中的心将要飞到天上去。

在生擒老吴后的若干日子里,杨妈依然以此为版本,马不停蹄地联系了多名既具备投资条件,又相对密切,现已退休居家的老同事、老朋友,试图在发展壮大投资人队伍中取得最大化的经济收益。她粗略地算过一笔账,如像老吴一样顺利的话,当发展到十来个投资人时,莫说自身的资金投入,仅奖励部分便可收回原有的成本。

但事与愿违,令人沮丧而又失望的是,杨妈费尽周折,绞尽脑汁,连唾沫星子都喷干了,不仅未说服一个人,他们反而众口一词攻击她被人洗了脑,自身上当受骗不说,还累及身边的亲朋好友,其结果无非血本无归,云云。杨妈便愤愤地想,现在的人啊,不知受哪家黑理论误导,只学坏不学好,一个个他妈的比狐狸精还要狡猾,与当初相处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虽说只要有恒心,铁棒磨成针,但杨妈自有她独到的认知,即此事要分人去,将发霉的种子埋到地里,外在条件再好也不会生根发芽。思来想去,除被选定为生命中可依托的老吴外,再没第二个好人了。不是自己没本事,或功夫不到家,更不是有钱没钱的事,而是未物色到一个像老吴那样思想开通的投资人。当然,手握手,心貼心,滚到床上才一条心,也是一个关键因素。所以在四面出击、屡屡受挫的同时,兼而有之,互不影响,杨妈才始终未忘记唯一给她支持与帮助的老吴。她甚至产生出一种已离不开对方的微妙感觉。

恰巧的是,不只大女儿春雪将自己的母亲忘到了脑后,很久没有登门,连小女儿秋露也以外出培训和工作繁忙为由很少回家。因习以为常,未酿出重大事端来,杨妈对此并未放在心上。如此这般,反而给她营造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自由活动空间。

尤其小女儿秋露,在夜不归宿时,如摘除时刻盯梢的监控器,杨妈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入对方的家门。在总共不到一个月时间内,包括白天在内,算来已去过近二十次。那天晚上,经反复联系,在认定秋露不回家后,她竟壮胆在楼上过夜,跟欲望强烈且毫无节制的老吴缠绵了一个通宵。也是在无休止的缠绵中,两人最终敲定今后的婚姻大事。依老吴的主张,其实也是共同商议的结果,如无特殊情况,春节前不妨公开此事,同时杨妈由二楼搬到三楼居住。至于孩子们的事,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万事皆备,事事遂愿,可细细想来,那事儿却让杨妈忧心忡忡,竟有一种如临强敌的畏怯之感。虽说六十岁是另一青春的开端,老吴也激发了她的第二个青春,但毕竟人老体衰,生理上渐渐退化,对方的体格又强壮如牛,功能上威猛如虎,一旦睡到一张床上,对一个要求并不十分强烈的女人来说,到时怎应付得了呢?

好在关键时刻老吴给她注入了信心,他信誓旦旦地说,等你搬过来我会天天让你喝人参汤,吃海参、鲍鱼、大对虾,高级营养品任你用,让你一下子回到少妇时期。虽是激情后的玩笑话,但杨妈却笃信对方是发自内心。他既有这种胸怀,也有这个实力,自己的后半生自然充满着幸福的阳光与希望。一句话,还是有钱好,钱多了更好。

时光如流,自杨妈正式投入起,算来已有三个月时间。那时是丹桂飘香的金秋时节,转眼却是冰天雪地的深冬腊月。在最初的那些时日里,因处处吃闭门羹,出门碰钉子,而且还是直插脑门的锐利钢钉,杨妈曾悲观失望,一度产生了放弃此事的念头。可转念一想,花有重开日,人无回头路,既然已上了这条贼船,就应一路走到底,如半途打退堂鼓,连给自己强大支持的老吴也瞧不起自己。经长时间的沉默与酝酿,也是在张姐的大力鼓动下,她厚积薄发,重拾信心,通过方式的调整和投资人的精准选择,以图实现最初确立的宏伟目标。即使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理想,也要获取相对丰满的果实。

但严酷的现实再次让她心灰意冷,直至绝望。

在一个空闲的周日上午,杨妈忽然想起一位颇具理财观念的知己好友,便跃跃欲试,整装待发,试图以此为起点,在新的起跑线上创造出新的业绩。担心日后生变,未来得及多想她便打车去了朋友家。

见面后,杨妈本想用构建的新思路与触动点去感召启发朋友,岂知压根就没她说话的机会,小荷才露尖尖角,便被对方的利剑斩杀在萌芽之中。从关心爱护的角度出发,朋友表情严峻、口气严厉地对她说,据可靠人士透露,也是一条很可靠的内部消息,在近期内,政府将采取严厉措施整治和打击社会上存在的非法集资行为,冻结并没收用非法手段获取的各类资金。而且还告诫她说,切莫执迷不悟,在这根险象万端的钢丝绳上踩高跷。倘若已陷入进去,可想方设法将投入的钱弄出来,将经济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

朋友说完,杨妈惊出了一身冷汗,竟不顾礼节上的事,未与对方告别,或因惊慌失措而忘记告别的事,便匆忙起身逃离,如丧家之犬,精神恍惚地打车返回。

可是,经过细细思量,以及回想谈话过程中的种种现象,杨妈又不完全相信那位朋友的警示。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婆子,她嗅觉再灵敏,能量再强大,也弄不来如此准确的内部消息。只怕是故弄玄虚,将自己拒之门外的一种托词,不过一条可供参考的外部线索而已。但无论如何,还是小心谨慎为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她再次改变主张,暂且收手,见机行事,待风平浪静后依事态的变化情况另行谋算。人心不足蛇吞象,多少钱才算多啊!退一步说,即使不发展投资人,仅投入的资金基数,其红利也十分可观,何况按绘制的路线图走到底,背靠大树好乘凉,有老吴做自己的后盾,后半生还有花不完的钱,享不尽的福。

可杨妈依然放心不下,投入的资金毕竟是老头子的一笔血债钱,假如打了水漂,地下的亡灵不找自己算账才怪!饭后不久,困乏不堪的杨妈便强打起精神,试图从张姐嘴里套出点实情。这么多年的姊妹关系,自己又是她发展的投资人,她还从自己身上捞取了好处,即使有丁點风吹草动,张姐也不会隐瞒实情,故意将自己的姊妹往火坑里推。但又不便直言询问,张姐毕竟与公司来往密切,是穿着一条裤子的共同体,假如有问题的话,话说白了反倒适得其反,封了对方的嘴。于是她灵机一动,用近来从对方身上学到的谎言术,试图以发展投资人的方式为诱饵,渐渐套出所需要的东西。这么想着,她便拿过手机,立即拨通了张姐的电话。

但电话只是嘟嘟地响,却没人接听。以前联系时,对方即使未及时接听,稍后也会拨打回来,可这回却有点儿反常,杨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半小时内连续拨打了几十次,那边却依然如故。在疑虑重重,甚至惊恐不安中,她的心率与手机的嘟嘟声同频共振,连点击按键的手指都慌乱得不知往哪儿戳了。在进入第二轮拨打时,张姐终于接了电话。可听对方的声音,既像受到某种惊吓和精神刺激,又如同芒刺在喉少气无力,往日那种脆铃铛般的声响已荡然无存。透过现象看本质,杨妈所产生的第一感觉便是,公司八成出了问题,起码不似原来那样运转正常。在对方极力表白因一时困乏而沉入睡眠,没听到响铃后,笼罩于杨妈心头的那团阴霾才渐渐散去。

在闲聊几句客套的开场白之后,依刚才编织的那套谎言,杨妈便绘声绘色地将发展投资人情况说给了张姐。而且还蛮有把握地说,如无特殊情况的话,近日内便可投进去。

这时的张姐果然一头钻入杨妈设定的圈套,说话的声音也比刚才洪亮了一些,阴阳怪气地说,你真棒,我的老妹子。如照此走下去,很快你就要发了。不过,眼下先别急于投入,最好等等再说。据我所知,目前人满为患,公司海量的资金暂时不需要继续注入。你告诉那位投资人,何时投入合适,我会随时电话通知你。

你说什么,张姐?杨妈顿觉耳塞,感觉身子都一下掉进万丈深渊。在这个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她从来没听说财神爷害怕钱多,阎王爷害怕鬼多的歪理儿。稍稍镇定后,她才用力攥紧将要滑落在地的手机,不禁问道,张姐,我没听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暂……暂缓几天再说。要观察动向,等待时机。这回你听明白没有?那边的张姐再次还原刚才的少气无力,听来似临终前咽气时的那种声响,既令人惊恐,又让人绝望。

最初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戒备与怀疑,如天崩地裂没商量,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狂风骤雨就却突然降临到杨妈的头上。又如吞噬了一颗大剂量速效壮胆丸,让杨妈从惊恐的绝望中顿然省悟过来。似怒吼中的雄狮,她竟一改过去温柔和善的面孔,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钱!钱!钱!我的钱呢?我的钱去了哪儿?

似乎有意安慰杨妈,稳住她暴怒的情绪,张姐用力嘘了一口气,随即提高嗓音说,物归原主,你投入的钱,不,是咱们投入的钱,早晚还会回来。不过,现在已经……

现在已经怎么了?在杨妈意欲追根寻底时,那边的张姐却生硬地挂了电话。任凭杨妈一遍遍拨打,手机里传来的依然是令人绝望,且欲死不能的忙音声。

放下手机,杨妈焦急得几近昏死在沙发里。但清醒过来后,她仍以侥幸心理期盼张姐说过的那句话,自己的钱没不了,早晚还会回来,哪怕回来得稍晚一点儿。可伴随时间的推移,以及各种噩梦般险象的冒出,杨妈仅有的那点希望也在绝望中灰飞烟灭。自然,她唯一的出路,也只有在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中一天天垂死挣扎下去。

这时的杨妈反倒感谢强盗般的女儿们赶早一步,从她手中强行挖走了三十万元,不然的话,五十万元的积蓄非全部扔进同一个焚无灰烬的火坑里不可。

然而,令杨妈始料不及,其实也是在绝望的悬崖上再次将她推入深壑谷底的是,女儿们也一个个身陷不可自拔的万丈深渊。

昨天下午,无疑又是时空中的一种巧合,春雪突然打来电话,说几个月前从她手中拿走的那笔钱,说好一年后完璧归赵,连本加息一块儿归还她,因中途出现特殊情况,到时无法归还她了。何时归还,在时间上还不好说。意在让她心中有数,别数着日子算计自己的女儿。

放下电话,前后联系,又有自己的事比着,杨妈产生的第一感觉便是,春雪的钱没定了,肯定也扔进了焚无灰烬的火坑里。如同泼出去的水,杨妈当初就没打算收回来,可想来依然钻心地疼,这是一笔什么样的钱啊!但木已成舟,不可挽回,不论怎么想她也懒得过问此事。

岂知,回答更干脆利落的当数小女儿秋露。

昨天晚上,下班回家后的秋露与往日一样风风火火,站定后与杨妈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妈,你给我的钱没了,已全部打了水漂。

望着心如止水、稳若泰山的女儿,似当头挨了一棒,杨妈愣怔片刻才问,秋露,你说什么?单位集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秋露却平静如初,脸不红心不跳,竟然视金钱如粪土,直言不讳地说,妈,当初并不是单位集资,我将那笔钱投到了其他地方。本想赚点儿大钱花花,没想刚伸手就被钱老虎给咬着了。连本带息,全部让人卷跑。由此,我也从中学到了很多的东西。

杨妈惊异地说,像你姐那样,难道你也……

岂知杨妈的话还没说完,一如当初不容分说地从她手中取钱时一样,秋露突然打断她的话茬,蛮横霸道地说,妈,你别问这么详细好吗?一个退了休的人,如今社会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但令秋露有所不知的却是,曾跋山涉水去西天取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母亲,怎么不懂呢?女儿的自以为是,反倒给了母亲一个莫大的启示,使杨妈顿然省悟,她和她的女儿们,以及出自她手、累计相加的五十万元存款,寻根溯源,所掉入的无疑是同一个陷阱,或者说喂养的也是同一只吃人不吐骨的大老虎。可如此分析已毫无意义,如入虎口的肉,即使望眼欲穿,那只饿虎也不会给你吐出来。唯三个字通俗易懂,即钱没了。

可是,杨妈所抱有的那种侥幸念头始终在脑海里盘旋。

第二天上午早些时候,在秋露上班离家后,她依然以不妨一试的想法给张姐打电话,以图深入探究那笔钱的真实下落,即使一时讨不来,总得给个明确的答复吧?当杨妈的手指戳到对方的电话号码时,时常处于关机状态,又停开不断的张姐竟意外地接了电话。

怎奈电话接通后,杨妈尚未开口,张姐便以求助的口气,或者说哀鸣的语调对她说,杨妹呀,我正想电话找你呢!你不知道,我心脏病复发,已住院好几天。因为……所以身边无人陪护,我孤寂得要死。看在姊妹间的分上,你能否过来看我一眼?不然的话……

话不投机,杨妈自是明了,不然的话,就又见不着人了。但她想到的还是那个“钱”字,便止不住追问下去,说,张姐,姊妹间的关系自不必说,我心里自然有数。当初看你的面子,所以我才投入进去。现在只问你一句话,我的钱能不能讨回来?

不知真伪,张姐反而向她诉苦,悲戚地低吟着说,还你的钱哩,大不了只是两个数,其实我投入的比你多得多,连家中的房子都押了进去。如今我是欲死不能啊!

杨妈却听而不闻,紧接着问,那位年轻的公司女经理呢?既然与公司老板是那种关系,你没问她,现在到底怎么回事儿?

只听张姐叹一口气,哀鸣着说,那算什么关系?其实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私情关系。人家老板卷走钱后,她自然成了客户攻击的目标。因天天被人堵门,被逼无奈,她已跳楼身亡。不过,他们都是站前台的替死鬼,听说还有背景强大的幕后操手,目前正被警方追捕。不管怎么说,就算我一时糊涂害了你,拉你下了水,钱是没定了,可姊妹间的关系却永远没不了。

彼此电话联系,在话不投机时,以前是对方生硬地挂机,似躲闪避之不及的瘟疫,杨妈这回却主动挂了机。也是挂机的同时,在无尽的悔恨中,她再次无力地瘫倒在身后的沙发里。

但关键时刻,总有一棵救命稻草。

在昏昏沉沉中总算挨到天黑,杨妈不知如何度过这个孤单无助的漫长之夜时,楼上再次响起向她召唤的踢踏声。秋露说晚上不回家,杨妈没有半点犹豫,披上衣服就急匆匆上了三楼。与往日的情景一样,她还没有敲门,房门就先豁然洞开,继而闪现出一张夜明灯似的四方脸庞来。自然,杨妈也闪身进入房内。

不知哪来的勇气与力量,犹如一匹发疯的母马,杨妈一头便将迎接她的老吴拱进客厅的沙发里。似被人欺侮后受了莫大委屈的孩童,杨妈拥在对方的怀抱内,眼含泪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说,老吴,我的钱没了。不,应该是咱们的钱没了。还有……

只见老吴俯视着杨妈,说,我知道。我怎会不知道呢?只是……

杨妈依然不停地抽噎,低吟着说,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这时的老吴却面不改色,话音铿锵,笑吟吟地说,钱没了,可我还在。如花钱讨的话,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你。别怕,我的小乖乖。就是倾家荡产,今后你也有好日子过。等你过来,我会让你天天吃海参、鲍鱼、大对虾,让你享受最高级的营养品,钱任你花。你信不信,我有花不尽的钱,今辈子你也花不完。家中所有的一切,全部归你所有,当然包括我本人在内。

从对方的眼神里,杨妈笃信没半点儿水分,每一个字都是从他的心尖上跳跃而出。为一个年逾六旬,已是残花败柳的老婆子,他不值得如此信誓旦旦,敞开心扉,虚伪的表演与真实的表白不一样。但无论如何,杨妈还是暂时忘却了往日的烦恼,在无尽的愉悦中度过了一个甜蜜而美妙的漫漫之夜。

大概有好多时日,无论如何细心倾听,杨妈再也听不到楼上传来的让她蠢蠢欲动的踢踏声,电话也打不通。外面倒是有些传言,说楼上的那个吴总已被警方传唤,如情况属实,他可能出不来了。

但杨妈却不相信,一个如此有钱的人,会参与那种伤天害理的混账事。他是被人陷害,或因其他问题,不过临时为他人做证而已。他很快就会回来,自己的后半生照样有好日子过……

宋宪民,山东济南章丘人,长期从事文联管理工作,现退休居家专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芙蓉》《小说界》《当代小说》《胶东文学》《作品与争鸣》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小说《黑陶世家》《女书记》《妇女界》《大星地》,出版长篇电视文学剧本《皇姨》《济南国相曹操》,《葱乡故事》拍摄并由央视播出。作品曾获全国农民小说奖、济南市文艺奖和“五个一”精品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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