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吧,房间

2024-04-29 12:40袁凌
芙蓉 2024年1期
关键词:青子岳母爸爸

三个人穿过竹林甬道,新年的一场大雪压塌了好多竹子,现在还没有复原,甬道上也没有什么行人。有时候残雪从仍旧负重弯曲的竹枝上跌落下来,像是动物似的发出声响,让人心里一惊,脖子一缩,担心从领口钻进去。志云扶住青子躲避雪团,只有岳母气定神闲,手上抱着那个纸盒子,像是个饼干盒,不会引人注意。

来到了云溪河边,隔着灌木丛,河流的声音和以前一样低沉汹涌,到了平缓地段又变得静水流深,河面是墨绿色,又加上了一抹初融的雪青。三人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岳母打开盒子,准备抓一把灰撒到河里。青子忽然伸手挡住了。

“妈妈,不要抛弃爸爸。我们把他带回家吧。”

岳母的脸呈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渐渐地又由复杂变为柔和,像是河面上暮色的反光。“你不怕了吗?”她问。

“不怕了。”青子说,“其实这次回家以来,我已经不怕他了。”她的脸上也现出柔和的表情,“让他留在小冰箱里陪你吧。”

岳母点了点头,望着河面说道:“老李,那就先不照你的心愿了。把你再留在屋里几年,等我过了世,咱们一路走。”

三人穿过公园往回走,去余晖村半坡34幢,岳母依旧手上抱着骨灰盒。

年三十吃过午饭,岳母拿出两副春联来,要给大门和二门贴上。

这是云溪农商银行送给储户的,一看就是印出来那种,自然比不上一桶油之类实惠,不过赶上过年也算应景。字体总算是墨色的,不像金粉字那样毫无书法可言,贴在这座老屋子的门上,也算搭配。

两道门都是铁的,外面的一道似乎是用铝刷了一层涂料,起初大约亮闪闪的,年深月久颜色也暗了,还起了皮,鼓起大大小小的包。这道门管着一楼住的两户,和通往楼上四层的铁门是隔成两半的,极少看见通往楼上的铁门后有人。门的下半部分是铁板,上一半是透光的栅栏。春联的一边和横联要贴在铁板上,这比较好说,另一半要贴在墙上,墙起了灰,这就比较费事。

最初打算用透明胶带粘。贴了一边和横联之后发现,胶带在铁板上粘不牢,对联的上半截总是脱落开来,膠带上都是铝粉。大约也怪天气,这两天有小雪,气温低。擦拭了铁板上结的蛛网和扬尘,还是不顶用,胶水咬不住坚硬的铁板。志云只好让岳母搅一盆糨糊。青子手里拿着剩下的半边对联,在一边问糨糊比胶带强?志云说你不要不相信糨糊,它很强大。

岳母烧了开水,去客房拿红薯粉搅糨糊,红薯粉平时是用来给肉丝勾芡的,在西安青子常常这样做,这两天又派上了洗水果的用场,岳母说用淀粉比盐水洗更干净,还渍不坏草莓。没想到眼下它又在屋门上有了用武之地。铁门上没有往年贴春联的痕迹,西安的出租屋也不需要贴春联,所以青子没见过淀粉的这种用途。

糨糊搅好了,冒着热气,岳母在厨房找一个小刷子,半天没有找到,说从前是有的,不知到哪儿去了,志云干脆用手掌直接往铁门上抹。真的管用,铁板再冷敌不住糨糊厚厚的一层,对联粘牢了。另一边的石灰墙也没出问题,糨糊遇上墙面是本色当行。青子在一旁看着说,糨糊就是这东西呀。从前我读小说,财主人家过年贴春联,穷家的孩子看着,就讨糨糊吃,富人家给他们施舍一勺。那时觉得奇怪,糨糊怎么能讨来吃,不是胶嘴巴吗?原来完全是不一样的东西。

贴里边门的时候,又遇到了麻烦。里边的门有两道,铁的防盗门包木门,防盗门是暗绿色的,颜色大约比当初新买时更沉,总算没有像大铁门那样起皮。但春联要贴在防盗门两旁的粉墙上,粉墙除了蛛网和烟炱,已经起皮剥落得很厉害了。尤其是横联,即使志云抹了满手的糨糊,仍旧一粘就脱。看起来它经历了过于长久的年月,像老年人的皮肤一样失去了弹性。

志云用手指抠下了一些凹凸的墙皮,抹上更多的糨糊,大致总算是把横联糊上去了,又添上两道透明胶带。两道铁门上红地黑字,虽然门墙依旧,但看上去还是添了喜气。岳父去世已满三年,志云忽然想到岳母今年贴春联的用意,看来并不只是为了不浪费云溪银行赠送的对联。

贴春联的事项这才算真正完成了。

旁边人户的门上没有贴春联。当然第一道铁门上贴的,也算是帮他们贴上了。似乎每次过来,这户总是没有人。岳母说,前几年那对老教师就搬走了,买了新房子,这间房用来出租。上半年空了几个月,下半年有几个小青年合租,“想来他们应该是一个公司的吧”,他们从来不做饭,岳母也拿猪耳朵和苕汤圆给他们吃过,他们就说谢谢阿姨。但具体他们是做什么的,岳母从来没有问过。

志云从外面的窗帘缝隙往屋里看过,似乎蒙着一层尘灰,几乎看不出有人住着的气息。也许他们早出晚归,只是在这屋里过个夜,和岳母照面的时候不多。他们可能工作很忙,回到住处没有力气弄出多少响动,连电视也不会打开。门厅里除了早晚准时响过的两阵杂沓脚步声,都是安静的。他们连一个鞋架都没有添置,鞋大约都是换在屋里,因此过道里靠那一边没有任何的东西,不像这边岳母摆了鞋架和几只泡菜坛子,以及其他东西。在他们眼里,岳母是这个门厅的主人,他们只是过客,不合适放置什么东西。当然这半边处在上楼的梯子下,面积本来也更宽大。过了年,他们可能又不租了,因此屋里的家具像是罩了起来,屋子显得像是一整年都没有人住过。

这次青子到咸阳机场时核酸结果没出来,志云只好先登机到了贵阳。贵阳的冬天自然没有西安凛冽,但这两天也有些寒气,天气预报说要下雪。靠近云溪,空气明显地湿润起来,大约是这边的树林和水泽比较多。处在半坡上的余晖村小区,几排楼房之间是树木和花坛,老式的路灯光蒙上水汽,显得不算明亮。走到第二排楼房后身,往坡顶方向走到青子家外面,客厅窗户透出灯光,被布帘和花坛里的树木遮住,显得有些灰扑扑的,看不清屋里岳母的身影,大约在厨房。

拉杆箱在潮湿的瓷砖地上拖行,发出并不刺耳的橐橐声,似乎还能听到头顶树木的响动,有极细小的雨点滴下来。这会儿并没有下雨,是存了很久的吧。志云走到了单元外面的铁门前,发现铁门是开着的,不然敲这扇铁门岳母不一定能听见,要到窗户前面去喊。门厅里的灯也亮着,志云走进门厅,换上了鞋柜下面搁好的拖鞋,敲那道防盗门,岳母很快来开门了。

放好了东西,岳母去给志云煮米粉,让志云坐到客厅电热桌旁边的沙发上,把手和脚都笼进去,她已经开了两面的电热片。电热桌是一张金属桌子,四面披搭着布垫子,电热片分布在垫子下方,打开电门之后,人把手脚都伸进垫子里面去,就感到里面焐着的暖烘烘的热气,身上整个也暖和起来。这是贵阳本地独有的东西,跟这边冬季绵长的阴雨天气适应,还可以在桌面中央加上汤锅烧热,全家吃火锅。这个电热桌用了十来年,却没有怎么显旧,岳母用得很习惯,像是个传家宝,只是换了两回垫子。青子曾经提出像幺舅家那样,给屋里装上地暖,被岳母一口拒绝。

至于身后的沙发,从前用的是从幺舅一家居住时遗留下来的,暗红漆色的长椅带着垫子,另外有两只单独的靠椅,总算是换成了青子想要的布艺软垫样式,带着一个伸出去的贵妃榻。但是旧的木椅沙发并没有扔,搁在靠墙的一边,加上窗台下本来还有另一张旧沙发,屋子里就有三面是沙发了,有点像会客厅,来多少人都坐得下。当然,这屋里平素并没有几个人来。

“怎么核酸结果那么久出不来?”岳母在厨房里问,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志云再一次对她解释,青子的核酸是上飞机前一天在单位楼下的核酸检测点做的,估计还没来得及上网。

云溪牛肉粉端上来了,岳母另外拿来一个小碟子,里面是煳辣椒加折耳根碎段段。这是青子爱吃的,她在西安那头的视频里做出羡慕的鬼脸,说不想太受诱惑关掉了通话。吃过饭两人在电热桌旁默坐,岳母问外边下雨了没,志云说来的时候没有。天气预报说有小雨。岳母说。她打开了电视,屏幕上放出过去年代的生活画面,不知为什么,人们总是对此念念不忘。是《人世间》。

垫子下面暖烘烘的。岳母非要坐小凳子,把沙发让给志云。她说,坐不惯软的。后来岳母困了,开始打哈欠,胳膊肘有点趴在取暖桌沿上。她一向睡得很早,但在平时的视频通话里,她一再说自己睡眠不好。失眠的症状是在岳父去世半年后逐渐出现的。起初,青子感觉“妈妈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包括她自己。岳父从生癌症到去世的一年多时间,对青子和母亲来说,都是极大的折磨。

但后来志云却发现,对岳母来说,并非完全如此。去年秋天,志云到贵阳出差,抽空来云溪探望岳母。也是在这张桌子旁边,只不过当时没有开电热炉,聊到青子的抑郁症,志云试探性地问岳母,岳父的脾气是不是有点严肃?他以为会引起岳母更多的话头来,不料听到的是全然的否认:“不啊,他脾气挺好的。”岳母举出的例子是岳父很勤快。他的刀功很好,会帮着在厨房切菜,萝卜丝切得不比女人差;爱干净,每次洗了澡,内裤都是自己当场就洗了。这一点志云和青子在一起后也学会了,不再像从前那样顺手扔进洗衣机,堆上一大叠之后和很多其他衣服一起洗。

志云感到很是意外。青子说的话肯定不是骗他,包括岳母在岳父生癌前后经受的。但在岳父去世之后,岳母一个人待在这座房子里的两年多时间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尽管表面上看,这所屋子除了变得更安静,一切陈设都还保留着从前的样式。

“核酸结果还没出来吗?”岳母问。志云上手机查了一下,还没有。那边青子可能已经睡了。妈妈你先睡吧,我再等一会儿。岳母又坚持了一会儿,连续打了几个呵欠。我去睡了,她说,你睡觉时记得关上电热炉,开关就在你那方的垫子下面。岳母佝腰过来给志云示范。志云说记住了。

岳母去卧室睡了,但并没有完全关上门。志云一个人在客厅等待。窗帘拉上了,窗外的夜变得更安静,明天是否会下雪呢?

志云去洗了一个澡。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触碰洗脸池,对国庆长假那次回家后的事故心有余悸。那次在洗脸时,志云打算顺便洗一下脚,他像以前在出租屋里习惯的那样,把脚抬起来搁到洗脸盆里边去洗。这是一个独立的陶瓷洗脸盆,由一根粗瓷柱子支撑着。志云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脚放下去,洗脸盆下方发出了咔嚓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志云佝下腰去看支撑的柱子,在最下部挨着瓷砖地面处,有两块陶瓷破裂了。整个洗脸池虽然没有倒下,或许是因为其中水管的作用,却松动起来。刚才洗脸池发出的声音很大,岳母和青子在客厅一定听见了,志云感到一阵心虚。

他不明白为何支撑洗脸盆的柱子会破裂,自己将脚放上去的力道并不大,当然这个举动是错误的,如果如实告诉岳母会很尴尬。

岳母当然听到了卫生间里的动静,志云出来的时候,她不动声色,事后却仔细地去看过了,尽管志云随手关了灯。在后来三个人坐在桌边闲聊的时候,她不轻不重地把这事提了出来,志云只好姑且解释了一番,至于把脚放到洗脸池上的动作,他是没有办法对岳母说出来的。

这会儿志云想到,可能是洗脸盆年代太久了。这和墙上的喷头一样。喷头的管子已经发硬难以弯曲,用一根绳子绑着,莲蓬头的水流向四下乱喷。这比国庆来时差多了,不过几个月时间,或许是越过了某个彻底老化的门槛。

洗完了澡回到客厅,志云按照岳母吩咐的,把内裤放在电热桌面下的托盘上,这样白天可以利用炉子的热量烤干。晾在外边的话,一天下来也只是阴巴干。蹲下去关电门的时候,志云发现岳母去睡觉时没有关她自己那方,这样志云两边都有电热片烤着,更暖和。

岳母没有睡着,看来她的失眠是真的,但或者是因为志云还在等青子。在志云进卧室的时候,她问了一句电热炉关了吗?志云回答关了。岳母说电热毯给你开着了,你要是觉得被子薄,旁边橱柜里还有毛巾被。

志云关掉了客厅的灯,这盏灯在靠外的那边墙上,关灯之后得摸黑到卧室去,他只好打开手机灯光。老式屋子的设计就是这样,不会有两头开关的便利。打开手机灯光之前,志云碰到了靠侧面墙放着的红木沙发腿,不过并不重。

电热毯很暖和。虽然没北方的暖气,空气也湿一些,但志云躺在床上并不觉得冷,反而喜欢湿润的空气。他揿灭了大灯,打开台灯,台灯的开关发出一阵接触不良的刺啦声响。这间屋子不大,放了床和两个橱柜之后空间更是有限,因此也容易暖和起来。从青子的少年时代起,这一直是她的房间,这回是志云第一次独自在这个房间过夜。

他听到客厅里有轻微的响动,岳母起来了。她像志云一样摸黑穿过客厅,似乎是去厕所,听得见卫生间挡板开闭的声音。她也许会检查一下,志云的这次洗澡是否造成了什么损坏。后来岳母回到客厅,志云听见她开了灯,掀开了电热桌的布帘。她到底还是不放心,需要自己亲手检查一遍。窸窣的动静消失后,志云松了一口气,心想岳母这会儿大约能睡着了。他也按灭了台灯。

熄灯之后过一会儿,志云迷迷糊糊的,听到窗外有动静。起初不明白是什么。窗帘拉上了一大半,窗外是花坛和树丛,再过去是道路和另一排楼房,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他是第一次躺在这个房间的床上,仅仅是午休。志云在假寐中听见外面有人说话,说不清远近,或许本来很近,但和暑热一起被一处阴凉遮住了,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惊扰这边。往外看一眼,明白这是芭蕉的作用,夏日里的芭蕉长得宽大碧绿,投下水一样厚实的浓荫,只让细碎的光线和微风进入,造成了这种“隔花人远天涯近”的效果。

眼下仍是芭蕉,只是不再有人语,是雨滴。白天一直看不见的小雨,虽然在院子里樱桃树的枝梢上凝结成水珠,却并没有发出滴落到瓷砖地上的声音,或者只是人听不见。现在屋子里人的声音完全停息,雨水仍旧在芭蕉的叶片上凝结,成形之后,由上层叶片坠落到下层,芭蕉宽大颤动的叶片犹如扩音器,放大了水珠滴落的响动,清清楚楚地鼓动耳膜,所以人们喜欢说雨打芭蕉。

志云想到了有一次在按摩理疗店听见的滴水声。那次回云溪,青子的抑郁症很严重,岳母、幺舅母和志云一起带她去清溪路一家半坡上的理疗店,幺舅母在那里做过几次按摩,说师傅的手法很好。按摩店在一座临时板房里,里面非常闷热,幺舅母和青子躺在床上接受按摩,忽然头顶附近响起了扑啦啦像瀑布一样的落水声,志云吓得站起来,岳母和其他人却无动于衷,瀑布声转为小一些疏一些的滴落声,志云担心水会漏下来,问岳母怎么回事,她淡淡地说有人在浇花。志云走出去看,果然板房的彩钢瓦顶上层有楼房,阳台上摆满了花卉绿植,住户用洗脸盆浇水,溢出的水大股落下彩钢瓦顶,被震荡的彩钢瓦几倍扩大了声响,造成了那样轰隆的阵势,难得的是所有人都见惯不惊,包括患病的青子。眼下窗前的芭蕉叶,正是那时板屋顶的彩钢瓦,虽然是冬天欲雪的天气,想必仍旧长得茂盛,只有在南方才会如此吧。

在许久断续的芭蕉滴水声里,志云睡着了。

年夜饭去幺舅家吃。

这让志云多少有点失望,潜意识里他期待着岳母的手艺,三人围簇取暖桌的夜话,即使是看个一年比一年无味的春节联欢晚会,似乎也可以接受。岳母手艺好,寻常饭菜不在话下,青子常说起她请客时做的榨辣子粉蒸肉。后来有一次来云溪,并没有请客,岳母仍旧做了榨辣子粉蒸肉,厨房里的准备活计就费了两天,端上来一看,似乎并非一道菜,而是一座建筑,叠床架屋,像高高耸起的皇宫,颜色也是琉璃瓦般的金黄通红,跟一般的粉蒸肉完全是两回事。志云并不要求岳母过年做粉蒸肉,那更多地像是用来观瞻而非食用,虽然食用起来也一样五味俱全;其他的各样小菜,也都各是各的味道。再说三人还并没有单独一起团聚过,以往或者在水城的亲戚家,或者是志云和青子在陕西志云的家里,而那并不能真正算是志云的家。自从母亲在志云十来岁时去世,父亲续娶之后,志云总觉得父亲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继母和后来生的小弟。

但去幺舅家也不错,毕竟是最亲近的,两家又都在云溪。幺舅家离这里不远,甚至不需要出余晖村的大门,从小区里穿过一道门就可以过去,那边菜上桌了现喊这边过去都来得及。

话虽如此,但也不能等着饭好了人家叫,岳母需要提前一些过去,看有无可帮忙的地方。当然那边是幺舅主勺,其实并无多少岳母可以插手的地方。岳母娘家的人都长于做饭,和青子父系这边的亲戚对比鲜明,不要说志云,连青子自己都从没吃到过叔叔婶婶做的什么饭菜。不仅如此,简直就没有什么来往。

三点多的时候,岳母打算过去了,但是她又觉得不合适,毕竟年夜饭不比平时,需要幺舅那边来电话确认一下。这样看着电视,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等着,三个人各据一边,青子半躺在贵妃榻上。开始志云以为三面火都是开着的,后来他发现靠岳母那头并不是特别暖,伸手去摸了一下,知道并没有开。岳母正起身去添水,解释着说:“你们那两面开起,我这边不开都觉得暖和哎。”

岳母去开了一线窗缝,有一股细微的香气透进来,开始不知是什么,后来闻出来是桂花香,极细极细。这个季节哪里有桂花香,岳母说,是靠近坡坎底下那一株,那里可能是地气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开一点花。岳母出门了,等一下回来,手上折了两三枝,青枝绿叶上零星开着金黄色的花序。志云目光搜寻哪里有插的瓶子,岳母从卧室哪个橱柜里找出一个蓝色带纹饰的花瓶,样式有些别致,两肋是往下陷的,形成很深的岔口,看起来装不了多少水就会溢出来。但实际岔口里层仍旧有遮挡,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深,仍旧能装不少水。

花插好了摆在电视柜上,屋里有一种甜香气息。妈妈说,这个花瓶是幺舅他们留下来的,青子你有印象吗?青子说有,当时幺舅爱插花,他那时是个文艺青年。后来咱们家搬到这里,爸爸不怎么爱家里插花,我就没见过这瓶子了,没想到你还留着。妈妈看着说,爸爸有时候也插的,他只是不大习惯这个花瓶的开叉设计,“总觉得水会溢出来”,所以他用空瓶子来插。

终于幺舅母来电话,让早点过去,说那边亲戚都到了。妈妈于是动身先去,带上一把伞,志云和青子再等上一会儿。亲戚太多的场合,青子并不是很习惯。

两人终于过去的时候,小雨已经停了,空气湿润得很,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大约做买卖的都已经收摊,各家在准备年夜饭了。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鞭炮,看来作为贵阳远郊区的云溪还是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果然在幺舅家小区的空地上已经有孩子拿着烟花在玩。这个小区的年代比青子家的晚,外墙镶了瓷砖,流线型的阳台带着巴洛克式的饰柱,看上去洋气一些。楼层比青子家的高,幺舅家住在六楼,上面还有一层,从前也没有装电梯。志云和青子从一幢楼下经过,看到楼外边竖起了井字形蒙着绿纱的脚手架,和楼层并行一直到顶,看起来是在装什么东西,青子忽然想起来是电梯,看幺舅妈在抖音发过,幺舅他们这个小区要加装电梯了,看来正在动工。

但脚手支架并不是每幢楼外都有,幺舅家的楼看起来没有动静。两人爬了楼梯上去,还没有敲门,幺舅妈的小狗豆豆就在里面大肆叫起来,被来开门的幺舅妈喝住。客厅沙发上和四处已经有了一大圈人,青子和志云是最后到的。

幺舅妈的妹妹坐在客厅一张桌子边,依旧剪着像盖子一样的平头。志云和青子一样微笑着叫她二姨,心里却像上次见面一样,想起青子少年吃荸荠的事来。

那年青子在上初二,爸妈都在遵义建筑工地上,青子寄养在幺舅家里。有一天二姨来玩,带着她自己的两个孩子,加上幺舅的女儿星雨和青子一同出去春游。游逛的路途中,星雨和青子走在一拨,二姨总是喊星雨过去玩,把青子晾在一边。逛了半天大家都渴了,二姨带了一袋荸荠,坐在草地上削给几个小孩子吃。她先是给星雨削了一个,再给自家俩孩子削了,又给自己削上一个。等吃完了,又给星雨削一个,再给自家俩孩子一人削一个,自己也间或吃一个,如此周而复始。直到袋子里的荸荠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小最瘪的一个,二姨拿起来削了才递给一边的青子,嘴里说:“这一个本来并不是给你的,因为他们几姊妹都吃完了,也吃饱了,所以才让你吃。”青子拿过来,微笑地说谢谢二姨,不慌不忙地吃掉了。很多年以后她对志云说起这件事来,依旧是不紧不慢,可是志云知道在青子的心里,这个最后才轮到她的荸荠,会搁在心里一辈子。因此志云见到二姨的宝盖头,就有一种心里发堵的感觉,这大约也是青子来吃年夜饭不积极的原因吧?尽管她跟幺舅是很亲的。

客厅里还有二姨的丈夫,幺舅妈的妈妈、弟弟和女朋友,以及星雨,或坐或靠在沙发和附近的小餐桌周围,沙发是青子给家里换的相同样式,大家吃水果闲聊,看看电视。星雨看上去像是化了妆,却有点化花了的样子,在众人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平时她也很少参加亲戚间的聚会。青子和星雨聊了几句,星雨最近又换了工作,到一个室内设计公司,她觉得比自己原来待的那个招投标公司有意思,虽说工资低点。但是青子听妈妈说,星雨的钱一直不够用,要家里补贴。

当然更出格的是,她和一个女朋友同居,两人共同经营一个花店。这件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幺舅妈从捶胸顿足到长吁短叹,曾经要和星雨断绝母女关系,星雨也不为所动,幺舅则是到哪儿都一言不发。那年过年星雨也没回家,只有幺舅和幺舅妈两人团年,谁叫吃饭他们也不去,似乎从此抬不起头来。好在后来他们也想通不管了,只是给星雨提了一个条件:除非好好找个男朋友结婚,别想家里帮她买房子。

青子没有料到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星雨会这么离经叛道,何况是在云溪这种小地方。父亲去世之后,她曾经问妈妈,如果我像星雨那样,你会跟我断绝母女关系不?妈妈回答说“你要是那样子,我都要死了,还断绝啥子关系”。青子心里有些感动,妈妈的话虽然说得厉害却并不决绝。如果是父亲,青子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出这样的问题,那似乎是当场要被打死的冒犯,更谈不上啥子断绝关系。

不要说像星雨那样离经叛道,即使是和志云谈恋爱,因为志云年纪大十来岁,又不是公务员,父亲恐怕也会禁止,即使她和志云或许有一些话题可聊。青子这样说的时候,志云不知道自己在岳父去世后才遇到青子,算是幸运还是遗憾。如果岳父真的在世,志云能够与他和平面对,甚至就他看过的张中行聊得投机吗?那会是一幅怎样的场景?但或许他根本不会给自己开口的机会,就以严厉的口吻下逐客令?对于这种想象中的会面,志云不知道自己是向往还是遗憾。但他还是安慰青子说:“不管怎样,父亲还是属于你的,跟妈妈一样。”

青子感慨,到底星雨是从小父母宠大的,没有后顾之忧,才敢这样不管不顾,她也知道幺舅和幺舅妈不会拿她咋样。

幺舅家的房子里很暖和,因为前两年安了暖气片。客厅和余晖村的房子差不多大小,但餐厅要大得多,又和客厅打通了,看上去显得很宽敞。外边的阳台视线不错,能看见远处的山坡,阳台上栽着大小几十盆花,这是幺舅妈的爱好,她常常发和这些花卉同框的自拍。青子特意走到阳台上去,不过很快又回来了,阳台另外半截是那只小狗的领地,有一股气味,幺舅妈说它内急时会在阳台上解决。

只有幺舅和岳母不在客厅里,幺舅正在厨房里系着围裙忙碌,志云喊了他一声都没听见。岳母也在帮厨,至于幺舅妈,是从来不下厨房的,在客厅跟着大家闲聊。吃些水果,看了会儿电视,幺舅做的菜上桌了,一大家人都围过去。大圆桌仍旧是满桌子满碗,几乎有一半是香肠、卤味之类,另一半是现炒。志云隐约觉得,这次幺舅的手艺没有去年好。

年夜饭桌上摆了茅台、红酒和果汁,青子能喝点酒,志云也倒了些红酒,幺舅带头举杯祝酒的时候,他也跟着意思一下,几巡过去往杯中添了一些,得到幺舅的表扬:“志云这次可以呀,表现有进步!”

两年前志云初次来云溪,幺舅做东在饭店聚餐,也是一桌十来个人,志云自己不喝酒,因为担心青子喝多了,和举起酒瓶跟她频频碰杯的幺舅之间有点小红脸,当然幺舅的脸本来也喝得够红了。当天回家之后,喝醉了的青子吐了三次,吐完之后躺在床上,她告诉志云,爸爸去世半年之后,家人聚餐上她喝多了,曾经举起酒杯和幺舅碰着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我的男人了”。

即使是岳父在世,青子和幺舅相处的时间也要比和亲爹多得多。从五年级到高三的整整八年时光,青子一直在幺舅家度过,只能在逢年过节时见到爸爸妈妈。爸妈第一次过年回来的时候,住了半个多月,青子以为他们不会再走了,开学头一天妈妈也是这么告诉青子的。可是第二天在学校里,老师悄悄地告诉青子,爸爸妈妈已经走了。青子满脸淌着泪往车站飞跑,在车站赶上了正在上车的爸妈,妈妈背着包裹搂住青子哭了起来,娘儿俩的眼泪流在一处,吩咐了青子许多话,爸爸也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责备青子耽误上课跑来。可是他们最后还是得上车,青子又一个人跑回学校去上课,到了教室门口才把眼泪擦干,脸被擦得生疼。

青子寄养在幺舅家的时候,爸爸一次性地给了幺舅六千块生活费,几年之后又给过一次。那时候工资都低,也就不算少了。提起在幺舅家的生活,青子总是说“过得不错”,可是毕竟是寄养,类似吃荸荠那样的情形,也不是完全没有过。譬如,有一次青子在卧室里做作业,想起去客厅拿一件东西,看到星雨在吃苕汤圆。这是幺舅和妈妈家乡水城的特产,亲戚老远地带过来,吃的时候没有叫青子出来。青子不知道幺舅、幺舅妈有没有吃,或许他们自己也舍不得,只是给星雨吃吧。

总的来说,幺舅、幺舅妈对青子还是不错,有一次幺舅喊去吃饭,青子正好抑郁症发作,躺在家里不肯过去,妈妈生气说她:“到底人家给你煮了七八年饭,吃咯!”幺舅和妈妈的感情好,长姐如母,当年家里穷,大舅和三舅也不大顶事,全靠着妈妈在水城街上编帽子席子挣钱,幺舅才有条件上了大学。爸爸去世之后,妈妈在云溪也全靠幺舅照应。

至于吃苕汤圆那种细节,青子并没有跟妈妈说过,因为觉得这似乎是不适合说的。青子能感觉到,虽然出了生活费,但妈妈和爸爸还是觉得欠了幺舅、幺舅妈的情,毕竟把一个孩子放在别人家中八年,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那些细节就根本不能深究了。

吃饭时闲聊,星雨又对幺舅妈提起来想买房子,要父母资助。幺舅妈夹了一块鸡骨头,停在一半说:“那你好好找个男朋友再说!”完了再把鸡骨头送进嘴里。对于星雨,她也只有这招了。旁人也就附和说:“就是,好好找个男朋友嘛!”星雨只好不再说什么,饭桌上又开始下一轮敬酒。

志云跟着大家举杯,心里想到两张青子小时候和星雨的照片,照片上的星雨还是孩子,理着小平头,带着她的青子虽然也不过五六岁,却有些亭亭玉立的样子,只是脸上表情显得忧郁,即使是在笑着伸手迎接扑过来的星雨的一张上也是如此。另外还有两张老照片,一是全家在赤水河边合照,青子偎在妈妈怀里,脸上的神情也显得忧郁,纵然她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另一张摄于同时期的照片上,青子一家三口和幺舅合影,背景是学校的一幢楼房,当时一家人托身在水城爷爷教书的学校里,没有自己的房子。以后爸妈长年住在工地,青子待在幺舅家,直到上了大学,暑假仍然会去幺舅家住一段。青子上大二那一年,爸妈买下了幺舅家腾出的旧屋,才有了自家的房子。

对青子来说,她在那年寒假回家,依旧是回到余晖村半坡那间一层的房子,住的还是从前的房间,只是陈设改变了一些。

回家路上,小孩子们仍旧在小广场上放烟花。梅花在暗处开放,清新的香气和烟花的火药香味混在一起,又被下过小雨的空气润湿,有一种年节的感觉。青子皱起鼻翼吸了一口,环顾了一下四面在灯火中显出微白色的楼群,说这里真不错,将来在这儿买一套房吧。

志云有些惊讶,问为什么要买这边的房子?余晖村的房子挺好的啊。

青子说这边房子的户型好。我喜欢宽敞通透的。志云说家里的房子户型也不错,南北通透,环境比这边好。我挺喜欢的。

岳母没有出声,抖抖手里的伞,看上面有无未干透的水汽。

回到家中,要给岳父和几位老人烧纸。

因为外边下小雨,地上都是湿的,在哪儿烧成了问题,只能选在门廊里。岳母烧纸是按照水城的风俗,把一沓沓打好了钱印的小块火纸用白纸包起来糊好,外面再按照格式写上这个亲人的名字,专门喊他收取。白天岳母已经包好写好了。这样有个好处,不论亲人要从多远的地方赶来,有几个人,不至于混乱争抢。但是也带来一个问题,火纸不是很容易烧,要四面架起来,中间再搁上几张专用引火的纸。

志云去看了门廊的地板,是铺了瓷砖的,要垫上纸壳子烧,岳母去找了两张出来。给岳父烧的专门架了一堆,另一堆是给青子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几个人的。开始点火不顺利,中心架得太实,没有太烧起来,岳母拿一根小铁丝捅了两下,给岳父的那堆火蹿起来了,相比之下,另几个祖人的燃得没那么快。志云心想,岳父的魂灵从水城赶过来,需要多长时间?也许他毕竟比另外几位祖人路熟些。青子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刚才脚边刮了一阵风,我感觉爸爸就在这屋里似的,忽地一下火苗就起来了。岳母白了青子一眼。她轻轻拨着火纸,火光映亮了她的眼睛,在瞳仁里反映出缩小了的火苗,在轻轻颤动。

火苗蹿得很高,门廊的屋顶固然挺高,除了水泥板也没有什么装饰,但门廊对面墙壁上嵌着全楼的电表箱,让人有些担心。志云伸手摸了摸电表箱的塑料外壳,已经有些发热了。还好火纸的火势不持久,很快小下去,小捆小捆的火纸搭的架子烧塌之后,中心有些闷熄了,冒出很大的烟子,虽然有外面铁门上方的栅栏缝隙,但仍旧堵在门廊里出不去,志云只好打开了外面铁门。清冷的夜风吹进来,纸灰和火星都在飘动,灰烬中红红的余火一亮一灭,真像是有人来捡钱似的,志云的心里有些悚然。

有些中心的纸钱没有烧透,一直在冒烟,志云拿铁丝去翻动,岳母让他不要翻,会把钱翻烂的。但是时间等得太久,最终岳母还是自己翻动了一遍。灰烬中仍然有红色,但没有什么危险性了,岳母让志云和青子回客厅,她一个人来收拾。

“雪下下来了。”岳母停止了一下手上掐豆芽的动作,望向窗外说。

志云转头去看,窗外的紫薇枝条颜色有了变化,不能说是白色,但和先前不一样了。至于暗绿色的树叶,还看不出。隔着窗纱,空气中隐隐有什么下落,听不到任何动静,像在一个消音的世界里。

“你知道我小时候学的头一句诗是什么吗?”青子侧头看着窗外说。“一片两片三四片。”志云开玩笑地回答,这是小时候爸爸最开始教他认识的几个字。

青子白了他一眼:“才不是呢,我爸哪像你爸水平那么低!是‘稀奇稀奇真稀奇。”

“这句水平很高?”

“高的是接下来半句,‘燕山雪花大如席。连在一块儿读,不错吧?”

“不错,这是老爸编的?”

“不知道连在一起是老爸编的,还是他从哪本书上看的。那时我们住在水城,有一年一冬没有飘雪,爸爸也没有回来,我就想落雪了爸爸就回来了。爸爸回来时已经腊月二十九了,那一年工程量太大推迟了归期。他领我到赤水河边玩,雪忽然落下来了,爸爸却没有马上带我回家,他望着天空,口里念了这两句,三岁的我一下子就记住了。那两年妈妈在街面上编席子,那天的雪真的落得很大,自然是没有席子那么大,可是觉得他说得真形象,就像是真的那么大!”

青子的眼睛里有微微的光亮闪现,又慢慢沉落。“爸爸看书过目不忘,我小时候没有见过比他学识更渊博的人,可是由于出身不好,爸爸没有资格上高中,只能自学考了工程师。”

“我还不是因为你外公,只上了小学,不过上学的时候老师总表扬我。”妈妈搭话说,手里仍在掐豆芽根。

三个人坐在取暖桌旁,青子靠在贵妃榻上,岳母仍旧坐小凳子,让志云坐沙发,他这个位置是最暖和的,因为两边有火。后来志云渐渐感到,靠青子这边的温度更高。他摸了一下靠岳母那边的电热片,意外发现是冷的。虽然手在垫子下面,但岳母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动作,说:“你们两边开起,我这里不开都觉得暖和咯。”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烤得热了,正好豆芽根也刚刚掐完,她起身把豆芽端去厨房,倒掉了掐出的根须。

等她回来时,青子说:“妈妈,我们装个暖气嘛。”

“我不要,这张桌子最好了!”妈妈条件反射式地坚决反对,和从前青子提出要换掉木椅沙发时一样。每当这种时候,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僵硬,像是受到了攻击。

换沙发的事情来回拉锯了很久。妈妈说她不习惯坐软沙发,硬椅子对她的腰椎好。后来青子直接在网上下单,沙发送到家里妈妈才知情。她大闹了一场,差点把安装师傅赶回去,青子在电话里告诉她退不了货,钱已经交了,花了六七千块钱,不接收的话就白花了。妈妈这才接收了软沙发,可是她并没有丢掉旧沙发,或者干脆让商场的人带走,而是挪了个边放到侧面墙下,形成了现在这个布局。

以后青子催过妈妈两次把旧沙发处理掉,妈妈的理由是,没有人来收,小区也没有地方扔,她一个人搬不出去。妈妈说,木椅沙发有用,她夏天躺在上面午睡,比软沙发凉快。确实现在虽然是冬天,红木沙发上仍然铺了被子,放了一个枕头。

这之前,装宽带的事也费了老大劲。从前妈妈用的是手机入号时移动公司送的流量包,没有办法视频。那段时间妈妈老说她失眠,五一两人一起回云溪的时候,青子就想到给妈妈装个宽带,可以视频通话,妈妈平时也能刷刷手机。但是妈妈死活不同意。原因是听说一年要花一千多块,可是她看起来不像是替女儿心疼这笔钱,倒像是对装宽带这事本身极度拒斥似的。装宽带的人来那天,妈妈发了好大的脾气,像是要把人家赶走,青子一边安抚妈妈,一边坚持装了宽带。装了以后妈妈用得却还比较愉快,从此打电话都能视频,妈妈也能和亲戚朋友们视频了,没事还会刷刷抖音,尤其是幺舅妈的抖音号,妈妈经常转过来给青子和志云看。

至于睡眠,妈妈说她还是不好,经常会半夜醒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昨天晚上,我又听到了一次。”妈妈说,她在睡梦里听到什么铮铮作响的声音,醒来似乎还在响,像是在卧室,又像在客厅。后来她想到,这不就是钟表走动的声音吗,难道客厅墙上挂的那个停走了很久的钟,又自己走动起来了?这个石英钟是从遵义带过来的,是当年两人结婚时买的唯一摆设。青子爸爸以前会定期换电池,妈妈个子矮,站在凳子上也不怎么够得着,加上有了手机时时能看时间,觉得没什么用就不再换,没想到现在自己走起来了。是青子爸爸怪没有换电池吗?他喜欢这个钟,觉得家里有个钟的声响,感觉会不一样。想到这里,妈妈心里有点麻酥酥的,就披衣服起床,外边夜气有些冷,妈妈就多披了一件,也没开灯,就拿着手机走到客厅里去听,还听到钟在铮铮地响。妈妈头皮麻了,一边听,一边抖抖索索地去开了灯。开了灯一看,钟并没有走,屋里也没有什么声音。难道说青子爸爸的魂昨晚出来捡钱之后,留下来并没有回去?

妈妈身上麻酥酥起来,说青子她爸,你不要这么吓我,你喜欢这个钟的声音,我找电池装起来就好了。这么说之后,又到次卧里去站了一会儿。再灭了灯,回到卧室,心里平安了一些,没有再听见钟在走动。屋外却仿佛有窸窣的声音,像针掉在地上一样分辨不出。妈妈心想,雪要落下来了,难怪人起夜觉得冷。脱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身上出了细细一层汗。

早晨起来,岳母找出一节五号电池,让志云站在凳子上取下石英钟。三年的时间,石英钟的后面落了一些灰,但比起在北方,这些灰已算很薄了。志云换上了电池,指针重新走动起来,屋里添了一种轻微的咔咔声。岳父大约是喜欢这种咔咔的节奏,均匀恒久,明明在流逝,又像是永久不会改变。就像青子在父亲葬礼上致的两句悼词:死亡并不是失去生命,只是走出了时间。

出门散步的时候,志云看到门廊的地板上留下了两块颜色稍深的印子。这是昨晚烧纸留下的,火向下烧透了垫着的纸板,还好由于灰烬的阻隔,瓷砖没有烧裂。志云看了看两道铁门上贴的春联,还好没有翘起来。

地上已有一层白了。树木枝叶上的更厚,因为没有土壤的温度,更早存起来。雪下仍是绿色的树叶,就像穿上了两层衣服。

花圃当中,铺了瓷砖的道路有些滑。志云小心地往上经过两道阶梯,一直走到亭子里去。听青子说,以前这里是个荒山包,长满了蒿草,只是偶尔有人上去望望。她害怕草丛里有蛇,从来没敢上去过。亭子和铺瓷砖的道路都是爸爸妈妈搬来之后才修建的,小区从那次之后才显得齐整了些,以前简直像一个废弃的大园子。

亭子里的视野很好。四面望去,能看见连绵的小山,一座座又像是孤立的,是贵州这边的特色。城区就在这一带缭绕的山脚下。另一边比较低缓的是云溪河。近处有一丛高大的竹子,有人凑近在拍雪景。远处小山上都落了雪,又依稀看出底色的青。雪仍在绵绵而下,山坡下的马路上车辆稀少,隔着树木和雪雾,市声都听不真切了。夏天来的时候,由于植被浓密,也和现在有相似的隔音效果。志云有一种城市山林的感觉。他对青子说出这个词的时候,青子的反应似乎很惊讶又高兴,虽然她自己并不常上亭子来。刚才喊她,她也没有从贵妃榻上起身。

这大约和抑郁症有关系。

有一段青子每天起床都很困难。她躺在卧室的床上,整天拉上窗帘,像是一团泥巴,翻身都是一件难事,生理功能被减少到最小的程度。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无望的气息,志云即使坐在客厅和餐厅里也能感觉到。他希望青子能翻个身,坐起来,下床走走,走到客厅,再出门走几步,下楼,哪怕是去楼顶天台晒晒太阳。后来青子真的跟他去了一次天台,可是她老趴在水泥边墙上往下俯瞰,他就害怕了,后来因为她自己跑到天台上去,他不得不请物业锁上了通向天台的消防通道。她锁在卫生间里割过两次手腕,自杀过一回,去医院抢救。后来她渐渐地好了一点,能够下楼,晒上一丁点阳光,志云觉得这一丁点阳光帮助青子又好了一点点,她能够跟他去玩一会儿乒乓球,他一再地堪堪输给她,免得她挫败。这个过程太漫长,让人一次次地失去信心,志云完全想不到,她能够再次走出小区去上班,似乎是一桩奇迹。

青子的抑郁症是在爸爸患癌那段时间得的。当时她并不知情,在爸爸最终去世后却爆发出来。

志云帮岳母剥了几个大蒜,到厨房水槽冲洗,不小心头碰着了位置较矮的橱柜,着实疼了一下。正在切菜的岳母连忙问他,他忍着疼说不要紧,拧开了水龙头洗菜,岳母看他开的是旧水龙头,说这个水冷,你用白色那个。白色的水龙头显得粗上一圈,一拧开出来就是温水,代替的是从前的热水龙头,那个水龙头连接的是灶台另一头的燃气热水器,打开之后来热水慢,又耗气,岳母冬天也不怎么用,就着冷水洗菜。青子怕她冻坏了手,在网上查到有这种电热水龙头,去年回来给妈妈换掉了。

那次回来,还着实清理了水槽的下水道。当时洗菜的时候水忽然下不去了,水槽下方的积水池里污水漫溢。用皮瓦子拔了几下,没有多大用处。妈妈找出了一条长得吓人的大铁钩,看来经常这样,虽说房子处在半坡上,但毕竟还是一楼,厨房的下水道外面就连着这幢楼的化粪池。

长钩子直的另一头伸进下水道去,捅了半天没动静,只有黑水返上来。岳母带着志云出门,从两幢楼间隙绕到屋后边,化粪池上是一块庞大的水泥盖子,志云和岳母合力挪开,心想岳母一个人完成是不可能的事,矮小的她和这个大圆盖子有些不成比例。从前大约是和岳父一起,往后自己和青子不在云溪的时候呢?

化粪池倒是没有淤满,气味也说不上很浓,毕竟是在半坡上,看来只是厨房下水道的问题。志云俯下身伸进长铁钩去掏,一股黑水流出来,带着零碎渣滓。这样掏了一会儿,岳母回厨房去放水,让志云在这边看着。继续有黑水流出来,但仍然是小股的,看得出流通不畅。志云觉得自己这样看着意义不大,他依旧返回厨房,岳母徒然地拿铁棍往下水道口捅着。志云让岳母停手,他蹲在下水口旁,撸起袖子伸手进去,往下好大一截,够到一坨污泥。

他把这坨污泥抓了起来,污泥漆黑发亮,有一股很浓的臭味,看得出淤积了不少时候。岳母连忙拿过垃圾桶,志云扔在里边,又伸手进去抓出两坨。黑色的浆汁顺着手掌下滴,他开大了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看下水池是否返溢。还好,顺利地冲下去了。志云和岳母返回屋子后面看,让青子继续在厨房开大水,先前的一小股黑水变成了大股的流水,颜色也不再那么黑了,这说明下水道终于通了。志云喊青子关上了水,和岳母搭手一起把化粪池盖子移回了原位。这座屋子又恢复了它的正常功能,长铁钩和皮瓦子都回到它们平素待的地方,等待下一次被想起来。志云希望现在离它们下次被想起来隔得久一些。

岳母在烧热水加淀粉洗碗,志云似乎闻到厨房有一股煤气味儿。他跟岳母说,岳母皱起鼻翼闻了一下,说没有啊,厨房管子是后来检修过的,煤气公司的人每年要来的。志云看了下管子,虽然换成了不锈钢软管,不是橡胶的了,但已经旧了,失去原有的光泽。他还是觉得自己闻到了气味。青子也过来闻了下,说没有。好在厨房的窗户岳母总是开着,应该没什么大的危险。岳母喜欢通风,卧室的窗帘也是清晨就拉开,早上志云去阳台取衣服还特意去够了一下,横杆是稳的,暂时应该也不会掉下来。

窗帘是十月那次过来换的,那两天阳光好,在云溪是难得的天气。窗帘很厚,有好几条,从客厅到主卧、两个次卧的。岳母一个人完全应付不过来。她个子太矮,即使站在凳子上也很难够着窗帘的回形针挂钩,更难把它们依次从扣眼里取出来。即使取出来,百褶窗帘的重量也能把她压垮,尤其是客厅和主卧的外层窗帘。挂上去则是更麻烦的事。这两件事从前都是岳父来做,岳母负责窗帘取下来之后的拆装搭钩和清洗,即使是晾到窗台和樱桃树之间的晒衣绳上,也需要两人合作。自从岳父去世,家里没有男性,这些窗帘已经三年没换洗过了,直到等来了志云。

窗帘的颜色灰扑扑的,质料像是麻布,内层的要稍微浅一些。取下来之后,室内一下子明亮了起来。老式洗衣机声音轰轰隆隆的,尤其是甩干窗帘的时候,有些转不动的样子,甩干之后志云就抱到屋外去晾晒。阳台窗户的外栅和花圃的紫薇树之间拉了两根晾衣绳,位置有些高,妈妈晾起来也会比较吃力。半干的窗帘搭上去之后,晾衣绳中段立刻垂了下来,不过麻布风干起来快,一会儿还可以晾另一条。就这样一下午晾干了八条大小不同的窗帘,堆满了一套长沙发。

岳母拿过来拆下的一大盒子挂钩,开始比画褶皱的距离往窗帘上别。等她的工序完成,志云就站到凳子上去往横杆上挂。横杆和金属扣圈都已经生锈了,扣圈的数目和岳母别的挂钩也对不上,看来她究竟是年纪大了,志云想象得出她鼻梁架上一副老花镜的样子,但她从来没有戴过眼镜,即使是一辈子看书绘工程设计图的岳父也没有戴过,这个习惯也传给了青子。最麻烦的是主卧的窗帘,这里的窗帘处于卧室和封闭的阳台之间,为了美观,专门加了一道铁杠子,把向内折叠的百褶窗帘压住了一截,形成裥裙的样式。志云把窗帘上沿的铁钩子一一挂好之后,把这根铁杠子往上放,发现固定它的搭钩锈断了,现在只是平搁在门梁上,并没有一个东西固定它。

如果它掉下来怎么办?如果掉下来时岳母正去拉窗帘怎么办?志云把这个忧虑告诉了岳母,她却并不在意。似乎她觉得既然这么多年没有掉下来,那么以后肯定也不会掉下来;这座屋子里的一切,可以无限地延续下去,即使一个人已经走了。

岳母张罗的午饭很丰盛。水城辣子鸡、豌豆尖汆丸子、雪菜蒸肉、炒豆芽,清水煮菜,不用提还有幺舅年夜饭上一样占了半边天的香肠、牛肉之类,外加中心的小火锅。岳母没有要人去帮厨,但她一个人忙活出来的菜肴,完全是年夜饭的标准,只不过是移到了今天。志云感到,岳母不会因为幺舅请客逃避她办饭的责任。

饭后志云帮助岳母收碗,小火锅里还有些残羹,水槽底部没有过滤网,志云担心会堵住下水道。岳母让他端去屋外,倒在对面的花圃里。

志云有点意外。对面花圃里栽有樱桃树,岳母说过每年春天会结樱桃,可以摘下来吃。樱桃树脚下长了很多蕨类,还有绿苔。小火锅的残羹怎样倒上去呢?岳母似乎看出了他的忐忑,加了一句,离樱桃树根远一些。志云端着火锅盆出门,到对面一看,花圃被樱桃树冠遮盖,雪落得不多,露出倾倒残羹的残渣和凝固的油。

大约只有对于最难滤清的火锅底,岳母才会这样做。从前她把泡过茶的炒米倒在阳台前面的花圃上,那是为了喂鸟儿,声音低沉、老是藏在高处大树枝叶间的斑鸠和长尾巴大山雀会前来吃掉。鸟儿来得多了,岳母在窗台上专门放置了食盒,有两次岳母在家人群里发了鸟儿啄米的小视频,一只黄色的母鸟带着小鸟,小鸟顾着贪玩上下跳跃,母鸟每啄了米粒,就伸长嘴巴递到小鸟张开的嘴里,一粒粒地喂饱了小鸟,自己才吃上两口。除了泡过茶水的炒米,唯恐鸟儿不够吃,岳母还专门另煮了米倒上。

地上雪已经落了一层,比花圃里面厚得多,志云来去留下了新鲜的足印,或许会和来啄食的鸟的足印混在一起。

晚上志云依旧和岳母在取暖桌旁坐着,青子去洗澡。

忽然听见咔一声,那边喷头的水流声就停止了。静了一下,岳母过去查看,好半天才出来,说管子断了。岳母的神情很严肃,和提到钟表走动的时候相似。青子继续洗完,志云去看,喷头的软管从开关的地方断了。这根软管早已经老化,硬得无法弯曲,先前总是绑着一根绳子才能固定在墙上。刚才青子澡洗到一半时忽然断裂了,她是用脸盆接水洗完的。

青子头发没有吹干,脸上带着有些忐忑的神情,志云想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情。从幺舅家吃完团年饭回来,岳母开了头道铁门,第二道铁门的锁打不开了。

钥匙伸进去,怎么也转不动。岳母鼓捣了一会儿,志云也上去试了,纹丝不动,像是有一千斤的重量。用了平时应付开锁不灵时的各种办法,握住门把手往起提,把门扯紧又松开,钥匙拔出来又一遍遍插入,反复检查钥匙是不是拿错了,志云还想到找一张X光片,或者老式的塑封身份证来捅门缝,以前被自己关在门外时他这么对付过最简单的弹舌锁。手头没有这么现成的工具,用鞋柜上的硬纸板试了一下也失败了。

妈妈明显地变得着急起来,开始责备青子。原来这扇门从去年以来就开关不灵,妈妈平时是把锁舌反扣,出门都不锁,只是锁上楼道大铁门和内里的木门。傍晚出门时青子换鞋落在最后边,锁门时她不明就里,特意把第二道铁门的锁舌放出来锁上了,造成现在一家人被锁在自己屋外。

志云暗地里感到紧张,他似乎看到了青子说的爸爸在世时的那个妈妈。青子一言不发,没有分辩,和两人在一起时的她也不一样。周围的花圃和植物都黑下来了,人身上有些凉。还好门廊里有灯,不然就要待在黑暗里了。志云仍然试图想办法,也想到叫开锁工,妈妈认识一个专门给本小区居民开锁的,但是现在是大年三十晚上,人家怎么会出来?后来她开始给幺舅打电话,尽管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上次也是幺舅来打开的。”她说。毕竟这是他从前住的屋子,门锁也都没换过,还是他熟悉。

几个人在门前等待着,仍旧不时去试一试摆弄门锁,青子也去试了一次,她自然是转动不了分毫。紧张感在空气中停留着,直到幺舅到来,似乎有了指望。幺舅晚宴喝多了酒,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退,他似乎很有把握地走到第二道铁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开始尝试。他的方法,也许细节上和志云、妈妈、青子先前尝试的略有不同,但效果没有什么差别,门仍旧纹丝不动。

幺舅的自信沉着慢慢随着红晕一同消失,额头沁出汗珠,他开始小声“咦”起来,说这门从前就这么开的,怎么会这样。门锁仍旧顽固地沉默,带动门廊里的空气陷入凝固,志云跟岳母说,打给开锁师傅吧。

妈妈皱着眉头拨打电话,接通了,用贵阳方言告诉对方地点。对方说二十分钟后过来。凝固的气氛缓和了一些,幺舅仍在徒劳地尝试,开锁师傅终究赶来了,试了一下门锁,说可能是从前为了润滑,往里倒过猪油或者肥皂水之类,导致里面完全锈成了一块,不然不会这样一点儿也转不动。师傅这样说的时候,妈妈没有出声。后来问价格,师傅说要两百五。大家都沉默了一下,妈妈问能便宜吗,师傅说就是这个价。妈妈忽然再次抱怨青子,不该把铁门关上。青子说我们付。志云过去扫了码,师傅开始干活儿。需要将锁簧拆掉,打通。

门锁被拆通了,师傅把锁簧拿在手上看,说果然都锈蚀成一块了。他揣上锁簧,把手指伸进去,到门背后钩出了锁舌。现在锁像一个空心的士兵把守在门上,但锁舌仍旧会弹出。开锁师傅把锁舌转回去,按下固定按钮,说以后就这么着。这和妈妈从前的办法是一样的,区别在于不小心又关上了的话,可以伸进手指去钩出锁舌来。至于把锁从铁门上整个拆下来,那是很麻烦的事情。

幺舅辞别回家,门锁的危机这才解除。三人回到屋里,打开灯,像阔别了一场。还未来得及守岁,已经换了一年。

志云和岳母仔细查看水管的断点。是连根断掉的,端口很整齐,有些沁水。下端带开关的连接阀看起来是固定的,不能转动的样子。他们只能下意识地试着把断裂的软管往端口上接,往下捺,自然是徒劳无功。

后来岳母回到卧室,拿来了一套塑料纸包着的软管和喷头,说是当初安热水器时人家另送的。志云把喷头套上软管,没有问题。这也算是一个小成就。软管底部带有螺栓,还有一片橡胶环,看起来是密封圈,但和现在的连接阀茬口无法匹配。套上去试着拧了几圈,没有用处。志云让岳母拿剪刀来,他把软管剪掉了一截,像先前断裂的软管那样套在茬口上。没有用,无法固定住。

岳母拿着东西在旁边站着,听凭志云尝试。后来她说明天请幺舅过来看,拿着配件回客厅了。志云不死心,试着用一些力拧了一下那个看似固定在端口上的螺帽,又加了一些力,螺帽竟然松了。他转动了几圈,把螺帽拧了下来。螺帽已经锈了,这是它难以拧动的原因,拧下来的时候带出一些锈水,连同一个密封圈。因为冷热水开关关着,出水阀并没有失控,被拧下来的软管螺帽下方有一个螺口,和螺帽是相扣的。

志云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后悔,但岳母拿来的软管已经被他剪成了两截。

他去找岳母把下半截软管拿来,把它底部的螺帽连同密封圈套在连接阀的螺口上。很顺利地套上去,拧了两下就紧了。打开冷热水开关,一股水流从半截软管上方冒了出来。显然,先前的软管由于年深月久老化,从螺帽处断裂了,螺帽仍然留在出水阀螺口上,造成了假象。只要拧下螺帽,替换上新的软管和喷头就好,但是现在新的软管被志云剪断了。这是他在这间浴室里弄裂了洗脸池柱子之后,干的第二件蠢事。

岳母就在一旁看着。志云告诉了她自己犯的错误。岳母没有说什么,但等会儿志云回到客厅,青子悄悄跟他说:“妈说你把喷头管子剪断了。”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你闯祸了”的意思,又带着点儿压力转移了的轻松。出水管忽然断裂那一刻,她应该是有点儿紧张的。这会儿岳母从卧室回到了取暖桌旁,志云微笑说,商场里应该有喷头和管子卖,明天早上他就去商场看看。他问,大年初二超市是不是应该开门了?岳母说应该是开门了。

过了一会儿,志云要去洗澡,青子和岳母都问怎么洗,他说没事,半截管子也能出水,虽然高度不够,他可以坐在平时放洗脸盆的小凳上,照样可以淋浴。岳母说用得着每天洗吗,冬天一周洗一次就行了。志云笑笑,仍旧去了卫生间,将就着洗完。换下来的内裤当场洗掉,这是从青子那里来的习惯,青子说爸爸就是如此。志云起先不敢在洗脸池里揉搓,在洗脸盆里揉了两下觉得不大合适,又搞不清另两个盆子是洗脚盆还是洗衣盆,仍旧是在洗脸池里有点儿忐忑地洗了,时时担心洗脸盆发出响动被岳母听见,不由得想到青子说过的有一次洗衣服受到父母责骂的情形。

当时青子已经工作了两年,放假回家,有两件贴身衣服需要手洗。她每次都用洗衣盆泡上一件揉搓,防止串色。妈妈看见了,觉得费洗衣粉,出去跟爸爸说“青子好怪哦,一盆水只泡一件衣服”。爸爸听见,立刻过来站在卫生间门口,大声责骂青子娇气,洗个衣服都不会,是废物。似乎两个人约好了来冲着青子发气,青子不敢站起来,低头一边揉着衣服,一边掉眼泪。妈妈估计后悔了,但这时她却不敢过来劝爸爸,反而在有些时候,她害怕爸爸的怒气,还要甩锅给青子。上次来云溪,志云就目睹了一次岳母甩锅给青子。当时青子的一个表哥开车载着一家三口去青岩古镇玩,中午在一个馆子吃饭,吃完后上车回家,岳母发现她的随身手提包没带,立刻转身责怪青子:“刚才起身时你不帮我看好!”

这种条件反射式的甩锅行为,让志云和表哥都笑了。这样的情形以往或许常常出现,青子和妈妈看上去都不露声色,还好回去后找着包了。

睡觉之前躺在床上,青子又悄悄跟志云说,刚才志云进屋了,妈妈在客厅很焦躁,说要打电话给幺舅,喊他过来修水管,青子拦住了她,说都十二点了,又喊幺舅过来,昨天还喊了他来开锁。妈妈这才作罢。“她有强迫症,大概也跟爸爸性子急有关。爸爸去世后,她已经好多了。”青子说。

灯关了,窗帘拉上大半,屋子里还有一种微光,和志云初来时那天晚上一样,微光下看得出器具的轮廓和岁月的痕迹。这是青子少女时的房间,直到现在,或许并无大的改变。志云想来一点节目:“纪念一下我们躺在你少女时的床上。”

青子却说:“变化大了,你知道这间屋子从前的布局是啥样吗?床在对面带写字桌的书柜位置,也不是这张大的,是单人床。屋子里没有现在这样挤。那张橱柜也是新添的,以前是个帆布的迷你衣柜,挂着我一个人的衣服。”

志云忽然想到什么,翻身来到橱柜面前,把岳父母的那张放大的合影翻过去。这样的举动每次都会引起青子的嘲笑,可是不这么做志云总会感到不自然。照片上爸爸的眼神过于严肃。如果按照妈妈的说法,他还会不时回到这间屋子里,或许会从橱柜里凝视。

两人躺在床上,一时没有睡着。外面似乎又起了微风,窗前芭蕉的影子微微动着。或许志云先前的话勾起了青子的回忆。“曾经有个男孩子来这儿,把他的画搁在窗台上送我。”以前在西安,青子就对志云说到过这件事,现在提起来,男生飘过的身影依稀在窗前。男生画的素描是青子的肖像,他把画搁在窗台就赶紧跑掉了,只让青子来得及辨认出他的身形。他的举动虽然让青子感动,但他画的青子却有点让她心悸:脸庞和头发轮廓是青子的,模仿的是当时热播的一部电视剧《人间四月天》里林徽因的造型,把林徽因的辫子改成了青子的短发,五官却是空白,或许他对于自己的画艺不自信。男生的学习也不出众,手臂上还有个不知是刺的还是染的文身,都让青子心生畏惧,那时她是班上拔尖的好学生,老师和亲戚眼里“别人家的孩子”,不可能跟这种小男生混。

“那时的我其实并不开心。”青子说,初来云溪,又住在亲戚家里,和父母聚少离多。不过那会儿,青子和爸爸的关系还好。爸爸会带她去云溪公园的平桥旁边玩,那里有一个小水潭,不敢下水的小孩子都在这里玩耍,在嶙峋假山的边缘行走时,青子一个趔趄跌进了小水潭,整条裙子都溅湿了贴在身上,爸爸帮她一点点拧干;暑假去遵义爸爸妈妈的建筑工地上玩,一家人住在胶合板屋顶的板房里,热得透不过气来,爸爸妈妈会在外边空地铺上三块草席,两块大的加一块小的,爸爸会亲手给小的席子旁边点上蚊香,看着一圈圈燃烧的蚊香冒起缭绕的烟雾,告诉青子蚊香在古籍里称作篆香,因为香烟缭绕的形状就像笔画迂回复杂的篆书;连带还教青子背诵“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这句古诗。

那时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也不错,黄昏时爸爸在席子上翻读柏杨的书,妈妈烧好了饭催他去吃,喊了两遍不动,妈妈就吼起来了,爸爸合起书卷抱怨:“一点也不知道惜香怜玉。有妻如此,不如上吊!”一旁的青子很惊讶爸爸说出上吊这么可怕的话来,看他的脸上却挂着微笑,后来知道这是引用柏杨抱怨老婆的典故,又觉得爸爸真是知识渊博,青子连他的边边儿也摸不到,只有崇拜的份儿了。

即使入了夜,爸爸手上总有书,借着工地上长明的探照灯光看,他的兴趣都在这方面,一点也不属于那些复杂的建筑图纸中的数字和线段,他之所以自学了建筑设计不过是为了在那个年代活下去。青子常常惊讶,爸爸怎么会看那么多的书,记得那么多古诗,他就像个古代的诗人,不知为何来到这里,手里拿着图纸和钢尺,在建了一半的楼房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青子感觉自己像一块海绵,使劲汲取爸爸身上的水分,爸爸也乐意给青子,反正在他工作和交际的圈子里,没有第二个能够和他聊天儿的人,妈妈除了开卷扬机就是烧饭洗衣,女儿是他亲手培养起来的唯一听众。

到了高中,这种关系也没有很大的改变。青子能够读懂更多爸爸看的书了。暑假去玩的时候,爸爸妈妈在那幢已经建成的楼盘里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虽然只是毛坯房贴上了一圈墙纸,谈不上任何装修,她却拥有了真正的屋顶。屋里添了一个书架,插满了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书。那些夏天,父母在建筑工地上流汗的时候,青子的头发被汗粘在额头上,她抱着一本爸爸的书,囫囵吞枣,太热了就在水龙头下接盆凉水擦把脸,爸爸妈妈从建筑工地上下来后也是这样。那时候青子写了平生第一首古诗,是关于赤水河的,也得到了爸爸的认可,虽然他说没有遵守平仄。爸爸的脾气急躁,因为和工程队老板之间的不愉快,会在家中整天沉默,也会和妈妈吵架,还打过小时候的青子,但因为有那些交流文学的时刻,青子在内心并不怕他。

高中分科的时候,青子一度想上文科。爸爸坚决要求她上理科,当时青子觉得这是因为理科生找工作吃香。后来她明白了,爸爸是因为爷爷当年的遭遇,觉得文科会招来麻烦,尽管他自己那么喜爱文学方面的东西。

等到青子上了大学,和爸爸的关系却渐渐地改变了。平时爸爸从来不会主动打电话,青子打电话回去的时候通常也是妈妈接,爸爸都没怎么接过手机。放暑假回贵州,爸爸似乎宁肯青子仍旧住在云溪幺舅家里,而不是去遵义,尽管那时完全住得下了。有时爸爸也会问起青子的大学生活,语气却是冷冷的。青子慢慢地有了一种感觉,爸爸乐意听到她在学校里不那么顺的事情,而像英语四级、六级都一次考过了,获得了年度奖学金,或者参加演讲赛得奖,发表一篇小文章之类的事,爸爸并不怎么乐意听,总是显得不耐烦。偶尔她在开心地做一件事情,会忽然感到爸爸在背后冷冷地盯着她,脊背一阵发凉。她不敢回过头去证实,因为她想起在水城有一年,爸爸拿到工程师职称的红皮证书,高高兴兴地给全家人看,走路也轻快起来,背挺得直了一些,爷爷在背后盯着爸爸走路,也是这样冷冷的眼神。

爷爷年少时读的私塾,新中国成立以后进修当了教师,教案、板书、讲课都是一绝,人人都说他很快要升校长了,却转头就成了右派,被开除公职留用察看,以后除了当一名普通教师,什么都没了。听爸爸说从那以后,爷爷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爸爸似乎背上有眼睛,没有转身,背却微微低了下去,步子也慢了。青子和当年的爸爸一样,动作往往僵在那里,不知道扬起来的手往哪里落下,笑起来的嘴角该怎样收回。

这样下去,青子在家里就越来越不敢表露出开心了。放假的时候,她确实宁愿仍旧回到云溪这座屋子里来,在幺舅家待着,至少避开了爸爸阴郁的目光。

在她大二那年,幺舅家搬走了,爸爸妈妈住进了这个房子。青子放暑假只好仍旧回到这里来。青子一直期待有一座自家的房子,能够和爸爸妈妈住在一块儿,没想到仍旧是这座房子,她已在这片亲戚家的屋顶下度过八年,现在屋顶变成了自家的,情形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她的房间还是从前那间,还是从前的陈设。躺在从前的单人床上,她觉得身量正在缩小,回到了八年当中的那个自己,一直没有办法走出来。

正好有一个江苏的同学约她去家里玩几天,是在班上处得很好的一个女孩。青子同意了,也跟爸妈说了,妈妈唠叨了几句,爸爸显得很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后来那女孩家里临时有事,打电话让青子不要过去了,青子接电话时爸爸在一旁听见了,显得很高兴地说,去不成了吧,以为人家多看得起你!青子不高兴,回嘴说我同学看不看得起我,我自己知道。

青子很少在爸爸面前回嘴,这次是因为不能过去玩感到失望,觉得爸爸幸灾乐祸,实在生气回了这么一句。谁知道爸爸大发雷霆,扇了她一耳光,喝令她跪下,说你以为长大了翅膀硬了,你要是今天不认错,我就断了你的学费、生活费,叫你上不成大学,只能回乡下当叫花子!青子从没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的脾气,跟当年的爷爷一模一样。她脸上火辣辣的,跪在地上,眼泪被扇出来流了一脸,心里却在紧张地盘算,爸爸不供学费、生活费了自己怎么办,大学是不是上不成了,那自己的人生肯定完了,只好哭着向爸爸认错,表示再也不敢顶撞了。她在地上跪了半天才被允许站起来,膝盖和脸都发疼。当时妈妈出去买菜了,爸爸可能是担心妈妈回来看见,才让青子起来,又命令她把眼泪收拾干净。

经过这件事之后,爸爸在青子心目中的形象就永远改变了。青子总算顺利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进了海关,在单位里比较亮眼。她还自学了钢琴,经常参加一些文艺活动,还到外面的一些场合当主持人,做文艺讲座。对于这些事情,爸爸似乎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从不过问,也不会给她的朋友圈点赞,仍是冷眼旁观。

有一次青子回家,爸爸却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这段时间,人家没找你去讲座做主持了吧?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些东西是靠不住的,你还当作一回事!”爸爸在靠窗的长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眼睛闪烁着。青子觉得在他的眼神和语气中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甚至是爸爸绝少显露过的轻佻。青子明白爸爸的信息来自她的朋友圈,最近几个月时间,她确实很少参加这类活动。坐在木沙发椅上的青子气得一言不发,父女之间对峙的沉默持续到妈妈进屋。

青子知道自己已经毕业挣钱了,爸爸不会再像她上大学时那样要她下跪威胁她,可是她还是有点怕他,也感到他遇到机会还是想敲打她。这和爷爷有机会就要敲打一下爸爸也有点相像吧,譬如,三叔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那回,从来不会联系长子的爷爷,专意从水城打了电话到遵义工地,慢悠悠地在话筒那头对爸爸说:“我们家族只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我只拿他当孙儿看,指望都在他身上了……”好像青子这个人和她考上大学的事情不存在似的。爸爸放下话筒以后没吃中午饭。为什么要这样呢?

客厅里长久对峙的沉默,直到大半年后才从青子脑子里淡去,那时爸爸查出了癌症。

“我不大喜欢这座房子,也有这些原因。”青子说,“觉得自己转来转去,始终是在这间房子里,走不出去。”两人依旧躺在黑暗里。志云想起来什么,爬起来摸到橱柜面前,把岳父母的合照依旧正过来。他听见隔壁岳母那边有窸窣声,她似乎还没有睡着,又像是叹息。

青子合上台灯开关,台灯拉线发出刺啦的电流声,灯丝闪了两下,似乎很不情愿地灭了。台灯从青子少女时代开始使用,岳父岳母搬进来之后不久就坏了,现在接的带拉绳的开关是岳父的手工,又维持了这么多年,似乎没人有能力换掉它。即使是志云,两年来也没想过去买一个新的台灯。

早上雪停了,但已经积了一层。小区过道上停的几辆车都变白了。天阴阴的,不知道下午会不会亮一点儿。

志云先往上坡的徐家冲走,去附近一家大超市,街道两旁的商铺都关着门,行人稀少,全然不似过年前几天那般热闹。那几天这里人声填塞,街面上小摊密密匝匝,根本过不了人。多数连摊位都算不上,就是四乡农民赶场,肩挑手提着自家的出产来卖,平时是一周三次,年前几天成了天天大集,一眼望过去最多的是折耳根和公鸡。折耳根从山上现挖出来,洗得白白净净的,大捆大捆摊开在街边,贵阳人喜欢用来蘸料。公鸡则羽毛鲜亮,站在笼子上垂头丧气,脚下缚着短布条,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像是沈从文笔下的情形。母鸡则是缩成一堆。人的装束各色各样,看得出有好些苗族人,但也不是特意穿着民族服饰。徐家冲的横街则被完全遮断,成了庞大的菜市场,一片青色。很多小菜的名字志云是叫不出来的,第一次和青子、岳母逛街,志云说这些青菜看上去都是喜滋滋的。

超市藏在背街的农贸市场巷子里,巷子里同样人挤得走不动,两旁店铺里都是本地的炒货特产,整条的大白猪刚刚变成了肉从屠宰场运来,半边就抵得上一扇门板,两三个人铆足了劲才勉强从三轮车就近挪到肉案上,几家店铺里架着灶火熊熊的大锅,热气腾腾翻炒贵阳本地的特产脆哨。妈妈看不上这里的,总是要托人到乡下去买,饭桌上吃面嗍粉随时可以添上一撮,还给青子和志云带到长安去。脆哨的香味和附近现场磨芝麻油、打黑豆粉的香气混在一起,又兑上大罐子豆腐乳、冲菜的气味,笼罩在看似根本没有挪动的人流上空。眼下这里和街面上一样冷冷清清,只有两处卖小青菜的,超市关着门。问了外边一家开门的苏宁电器,那里也没有喷头和软管这么小的配件。志云只好去半条街外的另一家幸福荣耀超市去看看。

还好这家超市已经开门了。人不多,志云在家用小电器区很容易地找到了喷头和软管,正如他所愿,是一套包装的。他连忙买下来拿回家去,岳母在厨房给青子做早饭,问是不是买到了,志云答应一声进了卫生间,换下半截剪坏了的软管,把新的安上去,垫好了密封圈再拧螺帽,不敢太松也不敢太紧,接着把喷头安上另一头,没有问题。岳母放下活计来到一旁看着。志云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水龙头,水流温柔平和地从喷头里洒出,比先前的水流好洗,看接口处,也没有问题,不渗水。就这样解决了,全套的不锈钢材质,看上去比先前改观了很多,那套变硬了系着绳子的软管和出水凌乱的喷头,正好借机换了。

“好了。”志云对岳母说,心里的一口气舒了出来。刚刚起床的青子也过来看,问:“好了?”似乎有些不相信,志云嗯了一声。他又开关水龙头试了一次,把喷头挂回墙上,走出卫生间。岳母也跟着出来,去厨房照料煮的小面。屋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有一种轻松气氛。青子在客厅夸奖志云:“你动手能力还挺强。”又轻轻说,“你早晨出去买东西那会儿,妈妈还在屋里发急,说要请幺舅过来修,我好容易拦住了,说等你回来再看。”

妈妈煮的小面味道很好。吃过了早餐,招呼青子吃了药,两人去云溪中医院做核酸,这是贵阳的返乡防疫规定,四天两检。医院在小区的山坡背后,云溪公园对面,进医院有个小上坡,房屋有年头了,看上去很破旧。爸爸在西安化疗后回到云溪,平时咳嗽、发烧就到云溪中医院拿药输液。最初爸爸觉得肺部不舒服,也是到这里住院检查的,起初以为是普通的肺炎,做CT发现有积液,才知道情况不一般,在医生建议下转到了贵阳肿瘤医院。

在云溪中医院住院的日子里,爸爸的心情还不错,时常倚在靠窗的病床上用Kindle看看书。有一天青子下载了一本王亚南的《中国官僚政治研究》,说这本书评分很高。爸爸一手把Kindle接过去,一边问她还有本书你知道吗,《中国经济原论》,是他在福建时候写的。可惜这么个人,“文革”当中得癌症死了。爸爸拿起Kindle开始看书,阳光照亮了他脸上的皱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阴影。

事后想起来,青子却觉得爸爸的话里有什么意味。“文革”之前爸爸正在上初中,他的其他科目都是班上第一名,政治课却永远不及格,因为他是右派的儿子。那个政治老师每次都给爸爸打59分,答卷发回之后,爸爸感到老师在观察自己看到分数的表情,大约这是他不多的快感的来源。因为政审不过关,爸爸当然没有机会上高中。

当然让上也未必上得起,青子听爸爸讲过,上初中时他只有一条裤子,恐怕勤洗快烂,半个月换一次洗,晚上洗了裤子,冬天或下雨天要生一堆火,人下身围一件衣裳,双手兜在火上烤干,不然等天亮裤子没干透,就没法儿去上学。不过那些过了关的同学也没毕业,就一股脑儿上山下乡了,爸爸也在下乡之列,大家兜兜转转走了一条路。

爸爸抽了胸腔积液去化验,或许他对自己的身体比外人要更敏感。后来在积液里发现了癌细胞,虽然医生说这不等同于癌症,要到肿瘤医院进一步检查,但从那一刻开始,青子、妈妈还有爸爸的整个世界就开始塌了。

贵阳的肿瘤医院水平不算顶尖,青子把爸妈接到了西安,跑了好几家医院最终确诊。青子手里拿着那张有Ca字样的报告单,不知道怎样开口,爸爸似乎知道了结果,说“到了现在,也该让我知道了吧”,当时的神情就跟在云溪医院接过Kindle一样平静。可是拿过报告单,爸爸扫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脸色一寸寸地变灰,青子立刻感到有一种东西从爸爸身上离开了。

去唐都医院住院化疗时,一家三口到了门诊大厅,黑压压的全是人。青子先上楼去找大夫办手续,妈妈扶着爸爸在大厅里等,好容易找到了一根柱子靠着,明明周围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爸爸却忽然出溜下去,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来,引得周边的人纷纷避让。妈妈叫他他闭着眼睛不答应,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急得眼泪长流,后来知道爸爸并没有急性发作,他就是不想站着了,站不住了。

在化疗病房里,爸爸不再看书,也不跟任何人说话,除了偶尔望一望窗外,永远只是闭着眼睛。有个邻床病友是个得了胃癌的餐饮店小老板,胃切除了四分之三,天天抱怨自己从前特别能吃,现在跟大姑娘似的啥也吃不动了,化疗吐得一塌糊涂,从脸盆上抬起头来还乐呵呵的,想找爸爸搭讪安慰爸爸,爸爸却从来不理他。有时青子和妈妈轮班熬得睡着了,爸爸醒着,看看自己输液的管子快滴到了头,也不出声,弄得两次发生了回血的状况,还害得青子被护士责备。爸爸咳嗽时需要擦嘴,纸巾就在床头,他自己并不是没有力气,却从来不会伸手去拿,一定要青子或母亲伸手到嘴边替他擦拭。

似乎自从确认生了癌症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的生机就完全消失了,他只是躺平等死,家人的忙活倒让他不耐烦。第一次化疗后的片子出来,医生说吸收的效果很好,癌肿由一个鸡蛋大小缩小到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爸爸却说化疗太难受了,他怎么也不肯做第二次,坚持回到了云溪,只愿意吃中药或者消炎之类。

实际上到云溪之后的几年,爸爸身上的生机就在消逝了。妈妈说刚到云溪的时候,爸爸很喜欢这里,常常跟她沿着云溪河散步,上下游两岸都走到了。可是后来他渐渐地越走越少,可能在那段日子,癌细胞已经慢慢地在爸爸肺部聚集繁殖,消耗他的精神。

他发起脾气来仍然很厉害,甚至比以前更呛,可能癌细胞暗中滋扰导致他肺火上升,跟妈妈发生口角时会砸东西,两人不得不各睡一屋,妈妈的失眠症就是那时得的。但他发火后很快会泄气,人缩回沙发里,显得精疲力竭,这也是妈妈不想与他大吵的原因。青子偶尔回家遇上爸爸发火,不再是从前单纯的害怕,会有一种觉得爸爸可怕又可怜的感觉。

天亮堂了一些,云層中间透出一块蓝,但只是微蓝。山显得更青了一分,似乎贴在市区背后。

两人走回家,岳母正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望着头上的吊顶。吊顶只做了这一方,中间嵌了几块蓝天白云的图案,似乎和室外的天气呼应。这是当时岳父岳母搬进来时装修的,是屋里最主要的一处改造,岳母说,贵阳晴天少,岳父就是喜欢这几块蓝天白云的图案,在装修市场里一眼选中了。现在吊顶已经很旧,有几块涂料剥落下来,形成了另一种图案,尤其是靠窗沿那块,边沿剥落得厉害,已经脱离墙壁卷起来。岳母让志云拿封口胶带贴上去,免得整个掉落下来。志云觉得用图钉更好,但家里没有,岳母又担心图钉会把吊顶整个钉烂了。

志云站在沙发上,仍然有点够不着,想来自己的个子比岳父稍低一点,证实了看照片的印象。岳母找来一张小凳子搁在沙发上,志云站在上面,有点晃,岳母在边上扶住,一条条小心地贴过去,总算是固定好了,短时间内没有整块脱落下来的隐患,阴晦的日子岳母坐在取暖桌旁,抬头就可以看到那片蓝天白云的吊顶。查出肺癌之前那段日子,这样阴晦的天气持续了很久,岳父喜欢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仰头就看到这方蓝天白云。

窗外忽然传来两声鸟叫。吃食的鸟又回来了,在食盒里上下飞动啄食,仍旧是一对,黑嘴角黄脖子看得真切。不过不再有大小之分,不知道是那只小鸟长大了,还是另外一对成年小鸟。有一只还歪着头,眼珠骨碌着向这边看,莫非它们也被窗内的蓝天白云吸引,以为天气真的要晴了?

青子看着鸟有些出神,后来跟志云说,幺舅家住这儿的时候,屋里有只兔子。

那只兔子是学校农场的人送来的,特别聪明,不用关笼子。它知道自己上厕所,从来不随地乱拉撒。每次青子吃饭的时候,它都会跳到她膝盖上来,两只前爪扒着碗沿,带红圈的大眼睛盯着青子,三瓣嘴一动一动,像是在向青子讨吃的。青子并不喂它,因为幺舅、幺舅母和星雨也不在吃饭时喂它。它有自己的粮食,农场的人还时常送来青草。

不仅如此,有段时间农场送了腊肉来,搁在阳台上的蛇皮袋里,兔子就经常往阳台上跑,谁也没在意。后来幺舅想起那块肉想做来吃,发现蛇皮袋底部被咬了一个三角形的洞,腊肉的瘦肉部分已经被吃光了,原来都是那只兔子干的,它每天都偷吃一小点儿。兔子还会吃肉,大家都是头一次听说,也不知拿它咋办了。幺舅问了农场的人,农场的人说是兔子吃肉会得心脏病,但这兔子也没什么异常。幺舅又发现阳台上另外养的一盆银杏,叶子也被吃光了,银杏叶能治心脏病。难怪这只兔子平安无事,大家说它简直成精了,只能付之一笑。

成精的兔子后来还是惹了麻烦,因为它抓挠了星雨两次,留下了血痕。它从来不抓挠青子,即使抓了她,青子也不会告诉幺舅,只会在洗脸洗手时注意点,让血痕自己渐渐消失。抓了星雨就是另一回事了,兔子被幺舅送回了农场,不知下落了。青子吃饭的时候,没有了兔子再来扒拉碗沿,感到有些失落,过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淡忘了兔子。

“它再聪明,终究是只兔子,不知道寄居在别人家里,有些事是不能做的。”

汪老师过来串门了。

汪老师坐在餐厅木桌旁,看妈妈在厨房里干活。桌上放着一个敞开口的塑料袋,里面是她带来的猪耳朵,一种水城的点心。她和妈妈一样都是水城人,父母同在街上摆摊做小生意。

“我不吃饭啊,等会儿就走。”她说。

汪老师总是这样。如果她说一会儿就来,你可能要等上很久,她一直到下午还没出门,甚至到了天快黑时告诉你不来了;如果她说等会儿就走,可能不会很快走,留在这里唠嗑直到下午,快天黑了才回去。妈妈一般是手里干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在水城小学,妈妈和汪老师是同班同学。后来外公因被人举报打成了右派,劳改了几年才回来,妈妈连初中都没有机会上,就背铺盖去下乡了,五六年后实在挣不出口粮,队上也不要了,才回水城进了副业队。外公被举报是因为一件奇怪的事,外公从山里收萝卜、菜籽到镇上售卖,有人说他在菜种里下毒,想用种出来的萝卜毒死大家。实际在菜种里喷一点敌敌畏是为了防虫,跟种出来的萝卜没有任何关系,反倒是这样的种子萝卜产量大,少有病虫害。外公脑子活,比别人领先一步,却被告了。

汪老师的父亲也不过是小商贩,后来却成了积极分子。外公去世前不久,在这屋里告诉了妈妈内情,他当年是被汪老师的父亲举报的,举报者有功,才当上了积极分子,汪老师后来也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当了教师。

外公是在青子爸爸之前没几年去世的。知道了内情之后,妈妈对来串门的汪老师态度一如既往。她是个特别爱张罗的人,次卧书桌上那个闲置的小冰箱,就是她当初帮着弄来的花溪大酒店的紧俏处理品,她的一个侄子在酒店干活儿。当时爸爸妈妈刚搬到这里,家里空空的正好用得着,说是五十块一个,汪老师也没要钱,这个小冰箱就成了家里唯一的电器。一直用到青子大学毕业换了新冰箱,小冰箱也没坏,妈妈没舍得扔,用来装旧茶叶和两包冰糖。志云想让岳母把桌子腾出来写东西,但是瞟一眼小冰箱内外堆的杂物袋,觉得工程量不小,并且移开之后不知放哪里,能塞的地方似乎都已塞上了,没好意思开口。

汪老师正在对岳母说,过年她女儿又对她发火了,“养儿女真是没意思”。志云想起岳母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青子的抑郁症正严重,回到家里几天不跟妈妈说一句话。青子病情好转后告诉志云,妈妈在生她之前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当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怀孕几个月还要全盘承担家务,有一次在搓衣板上捶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端着一大盆水去倒,一下子端不起来,使了猛力,感觉肚子里咯噔一声,当时腰就直不起来,小产了。生了青子之后,妈妈又怀上过两次,因为计划生育,都进行了人工流产。妈妈只养了青子一个女儿,却受了养几个儿女的苦,所以会说那样的话,和汪老师不同。汪老师的话大半只是气话。

汪老师的女儿是再婚,女婿是农村出身的人,带来一个前妻的儿子,两人又生了一个女儿。汪老师喜欢带孩子,经常去女儿家帮衬,对女娃也说不上偏心。可是她讲台站久了太唠叨,把女婿带来的男娃也当自己外孙管,有时说得多了会让女婿不高兴,她去找女儿诉苦,女儿也嫌她多事。

“我退休了巴巴儿地从水城跑上来,给她把娃儿从月娃儿带到上学,现在倒不让我拢娃儿了,让我做啥嘛!”她对妈妈抱怨着。

妈妈私下跟青子说,还是怪汪老师自己不会讲话。妈妈一再提起,那次爸爸化疗从西安回到云溪,汪老师上门来看望,礼品倒是提了,问候了没两句病情,却念叨起自己去世的父亲:“也是生的癌症,也做了化疗,越做人越不行了,到后来疼得哟!”一边说一边满脸淌泪。爸爸躺在长沙发上,脸色本来就不好,当时脸更沉了,妈妈气得想堵住汪老师的嘴,可是汪老师只顾着自己伤心。汪老师走后,爸爸晚饭都没有端碗,此后更是一天天消沉下去。妈妈虽然生汪老师的气,但在云溪只有这么个水城老乡,也不好冷落她。

志云和青子进了客厅,汪老师也过来围着取暖桌坐着,妈妈特意把取暖桌四面都开了,屋里暖烘烘的。妈妈回厨房忙碌,青子仍旧躺在贵妃榻上,汪老师看她靠着的样子,说这个沙发靠着舒服哦。青子没回答她。汪老师自个儿说起来:“这个沙发好是好,太软了,我们老年人坐着不习惯。”

这正是当初沙发到达家里时的情形。在妈妈跟青子通话的视频里,背后是汪老师晃动的影子在试坐,她含混不清地说:“这个沙发有点吊脚哟。”因为新沙发比较宽,个子矮的人要往后靠,脚会踮起来,汪老师显然立刻发现了这一点。妈妈虽然是笑着的,看得出她对于青子的孝心并无反感,但还是重复了汪老师的话,大约正因为汪老师的议论,让她留下了从前的木椅沙发,造就了现在三面墙是沙发的格局。青子觉得很受伤,这是她躺在沙发上不搭理汪老师的原因。

妈妈炒好了菜,很丰盛,汪老师这次没有推辞,她喜欢妈妈炒的水城辣子鸡,没有贵阳这边的辣,鸡块也切得小,更入味。吃着鸡汪老师说到当年在水城编草帽,把收上来的麦草用水泡软,一点点地编,手扎得生疼。这大约是她当初参加过的为数不多的体力劳动了。汪老师和爸爸住上河街,在帽檐组,妈妈住下河街,在帽兜组,帽檐组编好了要拿来给帽兜组上檐,汪老师总让爸爸来,妈妈和爸爸就是这样认识的,两人的父亲都成分不好,也算门当户对,后来媒人一说就成了。汪老师喜欢以这段草帽情缘居功,虽然起因只是她的偷懒。

“我都几年没回过水城了。还好青子爸爸落叶归根,你们清明月半那些可以回去。”

“他个人不想回去咯,就想在云溪,当时在这里我实在照顾不动了,想着丧事没人操办,才陪他回了水城,一路上车都坐不动了。”

回云溪之后,因为没有再进行化疗,爸爸的病情恶化了,情绪也变得更差。有一次他躺在长沙发上,一个上午没有动,妈妈过去扶他起来吃饭,闻到一股气味,他竟然尿裤子了,尿液沁透了裤子还流到沙发上。那时候爸爸并没有到卧床不起,可以自己去上厕所,他就是不想动,这件事情让妈妈很生气,眼泪长流地说爸爸太过分了,我一个人照顾你也不容易,你还故意这样。妈妈从来没有这样责备过爸爸,从前吵了架也都是妈妈退让,但是生病以来,爸爸的心气实在塌得太厉害了。

那段时间妈妈在电话里对青子说过,我情愿他早点死,死了他解脱,我也解脱。

后来有一次爸爸去上厕所,往起站没有起来,一下子坐在便槽上,晕过去了,妈妈在外边听到响动,进去扶他也扶不起来,送医院也送不动,叫救护车半天不来,后来还是找的幺舅。这次之后,妈妈就提出来送爸爸回水城。可是爸爸不愿意回去,他说就在云溪火化,丧事麻烦就不用办,领了骨灰扔进云溪河。但妈妈一个人实在张罗不下来后事,爸爸还是只好回到了水城,在那里熬了十来天就过世了。

汪老师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家人送到门口,志云和青子特意跟她说:“平时多过来找妈妈玩哦!”汪老师笑嘻嘻地答应了。

天黑得早,中午曾经开了一点的天,又阴晦起来。青子难得地从榻上起身,打开了灯。妈妈关上了取暖桌汪老师和自己那面。

志云终究还是想把次卧那张写字桌收拾出来。跟岳母一说,岳母略微迟疑了一下就同意了。至于那些东西,岳母说可以搬到床上。

岳母想去抱那个小冰箱,志云连忙接过手来。岳母有点不想放手的样子,小冰箱差点掉到地上。小冰箱并不重,但在岳母手里又像是有一种特别的分量,需要小心翼翼托住。志云按照岳母的嘱咐,把小冰箱放到床上。或许由于搬动,小冰箱门上贴的透明胶布掉了,冰箱门打开了一点儿。志云有些好奇,就把冰箱门打开来看,里面放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木盒子,描花的木盒子显得很精致。青子记起来自己小时候见过,是妈妈出嫁时姥姥送给她装针线细软的盒子,几代人一直传下来的。

“妈妈,这是啥子?”

正好青子这会儿走进来,好奇地问。

岳母的脸色变得有一丝发白:“一包苕粉。”

“苕粉你不是搁在现在的冰箱里吗?这里能不生虫?”

岳母支吾了两句,把盒子放了回去,关上小冰箱门,似乎害怕不紧,又用力关了关。

晚上睡觉之前,岳母说感觉天气又变冷了,给你们加一床毛毯吧。

她打开青子房间的衣柜,抱出一床毛毯来。这床毛毯裹着一床被套,毛毯毕竟比被子薄,装不充实,又用别针在四角把被套和毛毯别在一起,毛毯中心也加了两处别针。岳母眼睛有点花了,志云在她指导之下一处处拆下那些别针。毛毯不算很厚,分量却足,是褐色的,格子纹的式样在当初可能很时髦,现在却显得过时。岳母说,这床毛毯是结婚时买的,那个时候的高级货,叫作“拉舍尔毯”。后来买了更时新的毛毯,这块毛毯并没舍得丢,被岳父拿被套封存了起来。“别针也都是他加上去的,他做什么事都是这样,认真。”岳母说。

“你知道妈妈现在为什么会说起爸爸什么都是好吗?”盖着新加的毛毯躺在床上,青子问志云。

“人去世了,过日子的冲突就没有了,想起来都是好的一面吧。”

“是这个道理,但妈妈转变这样大,我还是有点吃惊。刚才我想起来一件事,有点犹豫要不要对你说,不过还是说吧。”

青子说,在她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暑假住在建筑工地,妈妈不知怎么患了便秘,好多天解不出大手。当时也没有去医院看,后来妈妈实在难受了,爸爸就给她拿手抠。青子偶然看到了这个场面,很震惊,她也曾经便秘得厉害,妈妈并没有这样为她做过。

“我想妈妈念及爸爸的好,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件吧。爸爸虽然脾气暴躁,还是爱妈妈的。”青子说,忽然又转过来问志云,“我也一直有便秘,假如需要,你会为我那样做吗?”

志云说愿意。

青子说,还得看看。

过了一会儿,青子又说:“那个小冰箱里装的是什么,我有些疑心。想看看。”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苕粉吧,志云说。青子摇摇头说,妈妈是个磊落的人,很少会这么不自然。“这两年只有在和爸爸有关的事情上,她会这样。”

第二天上午,妈妈出门买菜了,刚出门一小会儿又回来,说忘了拿零钱。第一次妈妈出门后,青子像往常一样在睡觉,但妈妈第二次出门后,她很快起床,去次卧打开小冰箱。妈妈关得很紧,她用了些力气才打开,解开红布包,打开那个陈旧得描花都褪了色的木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包灰。青子突然叫起来,志云连忙离开取暖桌进去看。两人都明白了这是什么。青子哭起来,志云连忙抱住她。

妈妈回来的时候,青子还在抽泣,妈妈脸色变得苍白。青子抬起挂满泪痕的脸直接问:“妈妈,你为什么要把爸爸的骨灰放在家里?”

妈妈手里提的菜兜落到地上,豌豆尖掉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解释,当初爸爸回到水城火化,他是不情愿的。火化之后,她本来也没想着在下葬之外另留骨灰,毕竟爸爸在世的时光,给她的磨折也够多的了,爸爸去世妈妈还觉得松了一口气。但是离地脉先生看八字定的下葬日期还有几天,骨灰暂时供在家里,就在这段时间,妈妈的心思却起了变化:去时尽管爸爸是病歪歪的,毕竟是两个人,回来成了一个人,要独自住在这间两个人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里,妈妈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涌起无限的孤单委屈。

就在爸爸去世后的那几天里,妈妈和爸爸的关系开始变化,她害怕一旦爸爸的骨灰全然入土,她手头就抓不住任何有关他的东西。她害怕这样的局面发生,就在下葬之前从殡仪馆的骨灰盒里抓了两把出来,带回来云溪的这间屋子,另外装在这个木盒子里。因为怕放在橱柜里生虫,就搁在这个密闭的小冰箱里,偶尔会打开来看一看,又用胶带封上。看一看骨灰,妈妈心里又能踏实上好一阵。

“妈妈你竟然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知不知道这样不好?你不觉得我一回家来就容易犯病,可能跟这有关系吗?”青子哭诉说,妈妈无言以对。

妈妈几乎要坐到地上去,志云连忙过去扶住她,到沙发上靠着。半天没有人说话,后来妈妈看起来恢复了一点。“我晓得你小时候怕他,他为人是严厉了些。可他毕竟是你爸,有些管教也是应该的。他现在是死人了,你还怕吗?”妈妈说。

青子不说话。

这一天青子都没有说话,晚上吃饭她也没端碗。吃了饭,收拾好了碗筷,妈妈轻轻地说:

“那我去把骨灰倒了吧,他说了的,死了不想费事下葬,就把骨灰撒在云溪河里。他喜欢云溪河。是我把他强留在屋里,我不对。”

岳母说出这几句话之后,人显得苍老了好几分。志云想说一句什么,但喉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眼前的事情聚集在一块儿,让他有些消化不了。他没有见过岳父,现在却看见了他的骨灰,烧得很透,像是那些他留下的书烧成的灰。如果伸出手去,就能摸到他,或许带着骨殖的某种黏性,会长久留在指头上。

晚上青子和志云很早就熄灯了。躺在黑暗里,志云想着今天的事,仍旧放在次卧小冰箱里的岳父的骨灰,令人有一种复杂得无以名状的感觉。岳父一直还在这座屋子里,当然明天他要离开了,也是按照他的心愿。他离开之后,这座屋子会一下子发生很大的改变吗?他和青子离开云溪回到西安之后,这些改变就要岳母一个人来面对,对她来说,这套面积本来不算大的屋子会一下子变得空旷无边,难以忍受吗?

一旁的青子似乎是睡着了,但呼吸声并不均匀。志云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他似乎是做了一个半睡不醒的梦,在梦里第一次见到了岳父,两人在亭子里遇到了,岳父正在那里眺望什么,他转过脸,语气温和地说,可惜我们没有见到面。志云说,虽然我很想见您,但如果见到了,您大约不会允许我跟青子在一起。岳父说,想必是的。但是我已经不再那么管她了。你去转告她,不要再怕我。我只是个失败的父亲。志云说,您不要这么说,青子很崇拜您。岳父沉默了一下,又说,我是个失败的丈夫。志云说,妈妈很怀念您,把您的骨灰留在家里。

岳父转身走下亭子,志云目送他走远,之后听到刺啦一声响,好像是台灯的电流声。他从梦里惊醒过来一看,台灯不知什么时候被青子打开了,她起身下床,走到书柜前拿下那张全家福,拿在手里沉默地看着。看了很久,她把全家福放回原处,回到床上,关上了台灯,拉绳开关再度发出刺啦的声音。志云忽然担心她触电,感觉到自己的失职,早就应该网购一个台灯来换掉了。

志云在黑暗里睁眼躺着,他知道青子也睁眼躺着。志云把刚才梦中在亭子里碰见岳父的事告诉了青子,尤其是岳父要他转告给青子的那句话。青子在黑暗里沉默了半晌,后来说:“他这样说对自己不公平。他不是个失败的父亲。不是。”志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他不知道青子是在表达什么。下颌触到岳父曾经用被套和别针保存起来的毛毯,质地很密实,不像眼下流行的带绒毛的毯子那般暖和,然而毕竟在被子外多了一层保护。他感到了一点安心。

岳母在隔壁房间里咳嗽了一声。

三人回到家,把木盒放回小冰箱,青子亲自找来封口胶带,把小冰箱封了起来。“爸爸,你在这里歇息吧。晚上我不会做噩梦了。”

志云问岳母,要不要放大一张岳父生前的照片,用镜框装起来搁在小冰箱上头。或者把骨灰换个地方放置,布置成一个灵位。

岳母说不用了,那样太显眼。放在小冰箱里就很好,既不会扯潮,也不会生虫。“我知道他在这屋里就行。”

雪又下起来了。起初仍旧不辨痕迹,后来就明显了,似乎还有了沙沙的声音。地上会慢慢地变白,积起来,又吸收掉那个沙沙的声音。小鸟会飞到窗台啄食,偶尔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人围着取暖桌烤火,说话,或者起身活动一会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坐下。如果大雪一直下,会封住铁门,终究下到屋子内部,所有的声音都被吸收,周而复始。

只有房间一直在倾听。

袁凌,男,生于陕西平利县。出版《生死课》《寂静的孩子》《世界》《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汉水的身世》等,发表长篇小说《记忆之城》等。曾获评“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等荣誉。有作品三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两次入选豆瓣年度作品,并曾入选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十大好书等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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