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下午暴雨时刻

2024-04-29 12:33光盘
芙蓉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军北山强奸

陈海在锰矿厂上班,夏坚强刚高中毕业,同住建设街,两人相差四岁,关系一向很好。高考结束,等待成绩的漫长时间,夏坚强要陈海带他玩。

“我带你上北山。”陈海说。

夏坚强吓了一跳。

北山是半月镇人的禁忌,具体原因没人说得清楚明白。一代代传下来许多恐怖故事。夏坚强高考冲刺这两年,陈海独自上北山玩过多次。北山自成山系,森林密布,孕育数条小溪,在山脚汇成小河。最初小河流向半月镇投入玫瑰河怀抱,出于禁忌,镇上祖辈将小河改道,沿北山脚底将小河向东北送出镇子,这才汇入玫瑰河。北山下来的河水像清泉,河里的鱼可爱却带“毒”,千百年来没人敢食。陈海独自上北山,不止一次。北山有一条新踏出来的路,有路便有行人。陈海兴奋了好一阵。他却从没碰上人。没人有没人的好,清静,无人打扰。北山有一座废弃的古庙,倾圮的墙基长出大树。古庙的传说也多,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古庙压不住邪气,某天突然倒塌。都说邪不压正,但北山上还没有能够压住邪的正。陈海胡乱钻林子,偶遇小溪,小溪里游鱼如织,伸手就能抓一条,抓一把。他将鱼穿在枝条上,提回半月镇。镇上人见了鱼,感觉一股妖气袭来,一问,果真来自北山。见者纷纷逃走。陈海不听父母劝,将鱼一半红烧一半汆汤。引来全镇人更大的恐慌。镇上人静等陈海命运的转折。父亲从宝林寺请来和尚给陈海作法降妖,陈海不置可否。北山小溪里鱼品种多,味道鲜,别处的鱼万不能比。陈海吃上瘾,常去捕,独自享用。父亲不得不再次请来宝林寺大和尚,陈海受不了,断然打骂驱赶。

这两年夏坚强一门心思冲刺高考,陈海上北山的故事他没听说。夏坚强就读的学校在县城,进入高二寒暑假补课时间长,回半月镇的几天时间全搁家里复习。

星期二下午,夏坚强跟在陈海身后上北山。两人距离一米,夏坚强随时有逃跑的可能。进入北山,阴森森,夏坚强害怕,步子紧贴陈海。夏坚强说话已经不利索。陈海像资深导游引导夏坚强游玩。回身眺望半月镇,看到形如半个月亮的镇子,夏坚强紧张的身心这才稍许放松。下午四点半,山道上出现一位背包袱的女子。她从山上下来。夏坚强想起中国古典小说里那些突然到来的女子,非妖即怪。女子见了陈海他俩,先是吃惊,然后就自顾下山。

“山上有什么?”陈海朝她的身影问。

“山上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女子回答。

她说的是人话,标准半月镇方言。“她是人。”夏坚强说。“当然是人。难道是妖精?”陈海说,“但她像仙女。”

“她是我们半月镇上人?”夏坚强说。

“是吧?我不能完全肯定。”陈海说。半月镇不大,但并不是每个人他都认识,尤其是女性。

经过且下山去的女子,长得漂亮,形容成仙女问题不大。“这地方真好。”陈海用头画圈,赞美眼前这块小平地。

第二天上北山,夏坚强恐惧感减轻。几乎是昨天同一时间,在同一地点,那个漂亮女子再次出现。这个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偏西的太阳照在远处的半月镇,照得镇子惨白无血。陈海啧啧啧咂巴嘴,眼睛紧盯移动的女子。夏坚强也被女子的美貌迷住了,联想道:但愿我能考上大学,有这样貌美的女同学。女子面带微笑,仍不跟他俩打招呼,自顾下山。

“你上山干什么?”陈海问女子。

“什么也不干。”女子回答。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女子回答陈海的问题时,并不回头看陈海。女子肩上包袱胀鼓鼓的,说什么也不干,鬼都不信。

女子离去后,陈海下溪捕鱼,夏坚强在上面接应。陈海问,你敢吃鱼吗?夏坚强说,不敢,这鱼都是妖精变的。陈海说,你肯定考不上北大清华,复旦大学都考不上,因为你是个唯心主义者。夏坚强说,我的最高目标就是省大。陈海说,鱼捕得太多,我舍不得放生,我带回去,丢到镇长和对我不友好的人家门前,吓死他们。现任镇长还是三年前那个,当时陈海本来进土产公司,镇长在他名单上打了一把红叉,调剂到锰矿厂。土产公司坐办公室,全国出差,油水足;锰矿厂距镇中心远,工人天天吃矿粉。陈海在原地走了又走,看了又看,然后弄来树叶铺在地上。林子里落着厚厚的树叶,各式各样,颜色多彩,一耙一捆。陈海用落叶制作床,夏坚强目测,这张树叶床长约两米、宽一米五、高二十厘米,像地上摆放了一张高档席梦思。捕来的鱼装在蛇皮袋里,袋中水快渗光了。鱼在蛇皮袋里跳,蛇皮袋里刮起一阵风。“你铺床干什么?鱼要死了。”夏坚强催陈海。

“鱼死不了。前几次穿在枝条上,落进我家水盆,它们都还活蹦乱跳。”陈海像检查又像欣赏那张树叶床,回复夏坚强说。

“你要住这里吗?”夏坚强说。

陈海不答。

離开时,陈海依依不舍,双手合十向树叶床鞠躬。“你的树叶床造得再好,神仙妖精都不会睡;山鼠野兔这些倒有福了。”夏坚强说。“不要再说树叶床。”陈海下令。出山后,夏坚强说:“我们明天还来玩。北山太刺激太好玩了。”陈海说:“明天不来,歇一歇。”夏坚强已经从害怕到玩出了兴致,明天不进北山,他日子没法过。

“游玩就是歇。”夏坚强说,“你的班可上可不上,每天下午两点点个卯,出来玩,谁也管不着你。”

“我上班是认真的。”陈海严肃地说。

夏坚强讥笑了一阵。

“不许再笑。明天我不上北山,你也不许上北山!”陈海严厉地说。

北山有种吸引力,磁铁一般吸引夏坚强。次日午觉醒来,他还是想上北山。他一人不敢去,他需要陈海引领或陪同壮胆。他骑自行车到锰矿厂找陈海,刘大爷说:“他一天都没来上班。成天吊儿郎当的,全厂没人喜欢。”他回到建设街,敲开陈海家门。陈海说:“你想干什么?别影响我继续睡觉!”

“我要上北山,我要你陪我上北山。”夏坚强说。

“说过了,今天不去。你快离开!”陈海推走夏坚强,回身紧闭大门。夏坚强不甘心,守在陈海门前。不多时,门开了,陈海走出来。见了夏坚强,陈海怒骂:“兔崽子,你还不离开!”夏坚强说:“我就想让你带我上北山玩。”陈海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仰望天空。看样子,要下雨。陈海想了想说:“要去也行,但你必须一切听我的。”

陈海回屋去,十分钟再出来,他肩上多了一个包。夏坚强一路拍陈海的马屁。进了山,陈海说:“答应我,一切听我的。不管看到还是听到了什么,都守口如瓶。”夏坚强说:“我对天发誓。”陈海说:“也不要发誓,现在反悔,离开还来得及。”

“守口如瓶,决不反悔。”夏坚强说。

昨天制作的树叶床还在,这里背风,也许山里根本没风,树叶床基本保留着昨天的形状。陈海命令夏坚强远离树叶床。陈海仔细检查树叶床,枝条打在地上,敲山震虎般驱赶可能钻进树叶床里的小动物。四周地面抽打了,不见小动物逃窜。

“休息一会儿。”陈海说。

夏坚强朝这边走来,陈海手势阻止,说:“你靠在那棵大树上休息。”夏坚强说:“放心,我不会倒在你的树叶床上休息的。”夏坚强背靠大树,面对陈海。陈海走过来,说:“错了。”陈海要求夏坚强背靠大树,面向相反方向。夏坚强说:“你什么意思?”

陈海双手向夏坚强的身子抱过来,同时甩过一根绳子,陈海将绳子勒紧。绳子在夏坚强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你要干什么?”夏坚强问,他没有反抗。

“不管你听到、看到了什么,都守口如瓶,对吧?”陈海说。

“绝对。”夏坚强说。

陈海走到一边。林子安静下来。半月镇人不来北山,北山的动植物保护很好,在别处被追捕的动物都躲进北山,来了便留下。“你要打猎吗?”夏坚强打破安静。

“对。守株待兔。”陈海说。

“这太有意思了。”夏坚强说。

天上有更多的乌云走动,有的就停下来。“要下雨了。”夏坚强自言自语。“几点了?”夏坚强问,他双手被反剪捆绑,无法看到腕上的手表。

“四点刚过。”陈海说。

夏坚强看不到镇子,他对面不是半月镇方向。面前树木杂枝密布。他也看不到通向山顶的那条小路。女子该出现了,如果女子今天还上山的话。但是夏坚强看不到路,就看不到那女子。

身后有动静,一阵女子的尖叫传来。落在枝头的鸟群惊飞。

“放开我,流氓!”女子的声音。

“陈海哥,快救女子!”夏坚强看不见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声援。

“陈海你这个流氓,我要你下油锅!”女子还在挣扎。

夏坚强明白了。“陈海,放开她——”夏坚强跺双脚,脚下泥土被跺塌陷;他试图挣脱绳索,大树枝叶被摇得哗哗响。绳索系得太紧,夏坚强撑破背上的皮,也没能挣脱。

女子持续叫喊,惨痛的声音持续近二十分钟。

大颗的雨滴击打树叶,哗啦响。陈海过来艰难地解开夏坚强身上的绳索。夏坚强扑过去跟陈海扭打在一起。夏坚强打不过陈海,被压在泥水中。“你看到了什么?”陈海质问。“我什么也没看到。”夏坚强说。

“你听到了什么?”陈海问。

“我什么都听到了。”夏坚强答。

陈海猛揍夏坚强。

女子声音下山了。

陈海拾起绳索,塞回背包,向山下跑。夏坚强追赶。山洪暴发,冲毁树叶床,溪水变得浑浊。

夏坚强冲进镇派出所,跪下,趴在地上。“出事了……”他声音哆嗦。

暴雨持续下,陈凡奇淋了个透湿。他先于陈海到家。下午他去父亲坟上了。父亲活着时,父子关系紧张,陈凡奇不喜欢父亲,父亲邋遢、固执、无知、好攻击。父亲病重住镇医院,陈凡奇去得少,一见面少不了争吵,父亲说宁可死掉也不愿见陈凡奇。在父亲死亡前夕,陳凡奇刚到医院。医生在病床上抢救父亲,十几分钟过后,医生回头对陈凡奇说,走了。陈凡奇仰头大笑,对父亲说:“你死了,你终于死了!”父亲去世后的三年,陈凡奇的生活非常快乐,因为憎恨的人死了,日子明亮许多。可是,近来,陈凡奇感觉到了少有的孤独,他十分想念去世的父亲,想父亲时就去东山父亲坟上看看,跟父亲说几句话。

陈凡奇跟父亲关系紧张,如今儿子陈海跟他的关系也十分紧张,像当年陈凡奇不把父亲放在眼里心里一样,陈海也不把陈凡奇放在眼里心里。

陈凡奇换掉湿透衣服,冲好澡,大门被推开。房屋是平房,半月镇上两层楼房子少。推门进来的是陈海。他站在大门口,身上的水往下流。“爸。”陈海叫了一声。陈凡奇以为出现幻觉,陈海确定陈凡奇不相信后,又补上一句“爸”。这声称呼像破冰机,一下子破碎了陈凡奇心中的坚冰。陈海擦着陈凡奇的身子过去,走向洗澡间。事出反常必有妖,陈凡奇想。

大门又被推开,陈凡奇心想老婆该回来了,进来的却只是一股风,两秒钟后才进来一个人。陈凡奇固执地认为这股风就是老婆。老婆去世三年了,她应该每次都以风的形态回家。老婆“身后”的人身披黑色雨衣,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模糊不清。

“你是赵昌均?……对,你就是。”陈凡奇说。

“你家畜生在家吗?!”赵昌均手上有根鞭子,他把鞭子舞得噼啪响。

“我家没有畜生!”陈凡奇说。

“你家畜生在家吗?!”赵昌均手中鞭子抽打厅中饭桌,桌子裂开,碗碟掉在地上碎裂。

陈凡奇跟赵昌均不熟,双方只相互知晓。赵昌均在酱料厂,陈凡奇在农械厂,不同单位不同系统,无交集。赵昌均如此愤怒,陈凡奇意识到出事了。赵昌均一间间房找人,雨衣未脱,身上的雨水被他带到每个角落。洗澡房在平房之外,搭建的,跟家相连又独立。赵昌均冲到洗澡房前。门紧闭,里面灯不亮。赵昌均飞脚蹬门,弧度大,落到门上时力量却很小,只有轻蹬的力量。暴雨哗啦啦响,唯有下雨声。赵昌均在门外说:“畜生!要是民警来了,牙齿给我咬紧,一个字也不能吐!改天我再跟你算总账,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赵昌均怒瞪陈凡奇,陈凡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配合地向赵昌均点头保证。经过客厅,赵昌均鞭子抽在木沙发上,沙发开裂了。赵昌均没有直接回家,他摸到夏坚强家门前,手足无措,想干一件什么事却终究没干,他心里太矛盾。他在那里站了二十来分钟才冒雨离开。

暴雨小了,转成中雨。值班民警联系不上所长,所长带领所剩的三个民警外出办案,晚上八点还未回。没人顶班,值班民警不便出警。雨小后,所长一行才回。

“镇上发生了一起强奸案,”值班民警向所长汇报,“陈海强奸了赵汝缨。”

“还等什么,抓人啊!”所长脚未停稳,带上三个民警出警。

陈凡奇家门被再次推开。陈海坐在厅里,民警进来,他笑了一声。

“陈海?”

“我是。”

陈海的手腕被咔嚓铐上。民警将陈海带入黑夜的雨中。“不要抓人,你们抓错人了。”陈凡奇的声音没能阻止民警任何行动,他跟在后面。雨小了甚至停了,街道上有积水,多处积有深水。被暴雨困了数小时的人们,出现在街上,走往自己的目的地。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线,行人看到民警抓人,想停下来问个究竟,民警一字不答。陈凡奇说:“抓错了。”

派出所在镇政府北侧,一块地势较高的平地上,暴雨过后,没有积水。室外安静,里面的审讯声传出。室外只有陈凡奇一个听众。民警试图把陈凡奇请走,但请不走。

关于今天下午北山上发生的一切,陈海早已编好了故事,他的故事非常好编,只要否定强奸赵汝缨即可。

“我没强奸她。四点半暴雨到来之际,赵汝缨打我们身边经过。她总是对我爱笑不笑,爱理不理。你们不提她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她叫赵汝缨。”陈海说。他说话平静,平时他不是这样,平时说话快速而强势。

“你把夏坚强绑在树上,对赵汝缨实施强奸。”民警呵斥道。

“夏坚强编故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我昨天是说过暂时不带他上北山游玩,歇歇,今天下午经不住他纠缠,我还是带他去了。他仇恨我什么呢?!”陈海说。

“再详细说说。”

“我说得够详细了,”陈海回答,“赵汝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间很短,过程简单,无关的地方说得再详细也对这个冤假错案无帮助。”

“昨天你还精心制作了一张树叶床。”民警说。

“没那么夸张,就是将树叶聚拢在一起而已。”陈海说。

“你目的是什么?”民警问。

“没有目的。人并不是每做一件事都需要目的。像堆雪人,就是图个好玩。”陈海答。

“根据夏坚强的讲述,你的动机和一切行为,都指向强奸。”民警说。

“自家斧头不见了,看任何一个邻居都像贼。”陈海说。

陈凡奇走进来,民警说:“你怎么还没离开?”陈凡奇说:“审讯结束,该放人了。”

“谁告诉你审讯结束?!”所长说,“这才开始呢。”

第二天早上,天气好,昨天暴雨带来的凉爽仍停留在镇上。民警把陈海押往北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爱看热闹的群众比现在多得多,人群尾随到北山脚下时,停下脚步。他们惧怕北山,不敢轻易走进去,生怕不小心冒犯。陈凡奇跟在人群中,昨晚他在派出所门外蹲守一夜。

“陈海是你儿子?”

“你儿子叫陈海?”

“派出所为什么抓他?他在北山惹怒了妖怪?”

议论的人问陈凡奇,陈凡奇被问得不耐烦,直说:“有人告陈海强奸。假的。”有人带着冒犯的笑问:“妖女他也敢动?”陈凡奇看看人群,他看到了赵昌均,赵昌均认真观察人们的一言一行,不说话不提问。陈凡奇与赵昌均对视,赵昌均狠狠瞪他一眼。陈凡奇脱离人群,向家里走。但他拐个弯,往农械厂去了。

民警押着陈海到达北山案发地点。陈海指着树叶床的位置,说:“看,没有床,就是一堆树叶,现在树叶都没几片了。这张树叶床上什么也没发生。”陈海不经意看了一眼捆绑夏坚强的那棵树,民警捕捉到,问:“是那棵树吗?”陈海答:“是那棵树。”

民警走过去。

“夏坚强靠在树上蹭背,他说他背皮痒,像一头搓背的水牛,把树叶弄得哗啦响。”陈海说。

“捆绑夏坚强的那根绳子呢?”民警问。

“不存在这样一根绳子,它只存在于夏坚强胡想的脑海里。他备战高考这两年,用脑过度,出现幻觉,患了狂想病。”陈海说,“为备战高考,神经错乱的还少吗?”

“我高考失败,至今还做噩梦,梦中的考试题永远不会做,永远做不完。”所长自言自语说。高考,所长只考了一年,脑子乱了。休息一年,碰上公安局招干,他以优异成绩考上。当上民警,身心松弛,脑子也恢复快,工作出色,被送去警校进修两年,回来不久当上了派出所所长。

北山一行,警方一无所获。回来的路上,大家谈笑风生。陈海手上的铐子还不能打开,也还不能放他回家。在家两名民警中一名去请赵汝缨,另一名去陈海家找那根绳子,找证据。昨晚民警只顾审问,忽略了上陈海家寻找别的证据。陈海昨天傍晚换下来的衣服洗净后挂在过道上,跟陈凡奇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件是谁的。民警用衣撑叉下两条内裤,闻了又闻,没闻出精液的味道,只有淡淡的肥皂味。强奸,还会留下哪些痕迹?这位民警想了想,没想到。那根绳子也没找到。

赵汝缨被请到派出所,做过笔录了。

“没人强奸我。”赵汝缨说,“我经过时,跟他们没交流,眼睛都没看,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树叶床,捆绑,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民警说。

“不知道。”赵汝缨说。

“夏坚强目睹了现场。”民警说。

“也许是吧,应该是,他可能在场,前面两天他都在场。也许不止他们两人,林子里刺沙蓬中藏着人,谁知呢?我对他们视而不见。我经过他们,没花到两分钟。”赵汝缨说。

“你没被陈海施暴,确定吗?”民警说。

赵汝缨咬着嘴唇:“确定。”

“可以释放陈海,對吗?”民警说。

“可……以。我可以走了吗?”赵汝缨说。

所长看了笔录,仍有疑虑,问做笔录的民警:“赵汝缨面部表情怎么样?”民警回忆了一下,说:“这个我倒没注意,注意力全在问话做笔录上了。”

陈海的手铐打开。他回到厂里,正是中午下班时间,不住厂里的职工骑车回家。“陈海强奸妖女”的传闻已传到厂里,他们自然不相信陈海强奸妖女,那样倒好了,得个“治妖英雄”的好名声。消息来自传闻,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便残缺不全。全厂职工整个上午都没好好干活,全用在议论这件事上了。陈海来得正好。

“你什么意思?”有人问陈海。

“什么意思也没有。”陈海说,“今上午又去了趟北山。有人诬告。什么事都没发生。”

陈海平时强势,常欺负人,人们希望他出些事,借法律法规惩罚他,最好离得远远的。

今天上午陈凡奇去厂里上班,同事都想问问他,最终没一个敢问,疑问都在心里憋着。农械厂离赵昌均所在的酱料厂不远,中间隔着芳香厂。下午上班,陈凡奇来访,赵昌均不见。陈凡奇怀里揣着现金,现金外裹了数层信笺,装在牛皮信封里。陈凡奇交代门卫务必转给赵昌均。赵昌均取了信,回到家耐心拆开,如他预料,信里有钱。没预料的是信中无字。抽出钱,赵昌均补了一沓信笺,塞回信封,厚度跟来信一样。划掉“赵昌均同志亲启”,写上“陈凡奇同志亲启”。次日上班前,赵昌均带到农械厂门卫室,交代好。

天擦黑,暴雨又来了。陈海被抓,被放,成为人们最有滋味的谈资。

报完案,夏坚强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听街上任何响动。他用回忆高考取代陈海强奸妇女的场景。高考像一场噩梦,听人强奸妇女而不能施救,是更大的一场噩梦。两梦相权取其轻。两天后,他出门,陈海正骑车经过他家,陈海大喊:“坚强,我改天再带你上北山!上班喽——”

夏坚强再次去派出所。派出所抓人又放人,夏坚强不可理解。夏坚强从头至尾复述一遍强奸案,他的这次复述比上次来得从容,细节更饱满。接待他的民警仔细听着,却没记录。听完,民警问还有新的证据吗?夏坚强说,没有了。民警说你今天提供的跟上次基本一致,對立案没有帮助。夏坚强说我亲耳听到了,证据还不足吗?强奸案就发生在我身后几米的地方。民警说,所谓施暴者陈海,不承认;所谓受害者赵汝缨,否认。目前只有你这一个人证,差物证,差更多的人证。

“不能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夏坚强咆哮起来。

打听到赵汝缨家,快接近中午。老街道大都是平房,赵汝缨家住的平房在小巷子深处。巷子窄,最多能容一辆人力三轮车。赵汝缨家有院子,围墙足有一个半人头高。赵家门关着,里面有人活动的声音。夏坚强敲门,无人应答。他能感觉到里面的人正观察外面的情况。一盆冷水猛地劈头盖脸自围墙顶泼在夏坚强身上,夏坚强镇定自若,两手抹掉头上脸上的水珠。夏坚强静静站在门旁墙脚下。十来分钟后,赵家门吱呀一声打开,夏坚强一个箭步跨入。

赵汝缨推夏坚强推不出去,只好放进来,转身关上大门。

“你是谁?”赵汝缨说。

“我是夏坚强,我是你被陈海那个的报案人。”夏坚强说。

“你看见我被强奸?”赵汝缨说。

“没有。我听见了。”夏坚强说,“陈海把我绑在树上,为了顺利作案。他成功了。”

“我没被强奸。”赵汝缨说。

“当时你大呼救命,我听到了你的挣扎,我听到了陈海解他裤头和你裤头的声音。”夏坚强说,“有公安做主,请不要害怕,勇敢站出来,把坏人送进牢房。”

赵汝缨浅笑一下,笑得勉强而难看,说:“他没强奸我,我不能说谎。不能放走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你上过高中,准备上大学了,你懂的道理比我多,我只读到初中。初中生本无资格教育准大学生,但今天我要好好批评教育你。请你别冤枉人,报假案要负法律责任。”

太阳大,院子里有树,他们坐在凉处,面前摆着小四方桌,桌上有糖果、瓜子,还有绿茶。赵汝缨说:“请喝茶,请吃野果。茶从北山采的,野果从北山采的,我将野果制成了果脯。你去过镇菜市场吗?那里有个干货摊,我在那里卖干货。我上北山采集原料,山里野货没人采,它们属于我一个人。当然,大小溪流里的鱼却属于陈海那个天杀的。”听赵汝缨说话,夏坚强目光扫视院子,簸箕筛子一个接一个,晒满山货,围墙上,瓦背上也晒着。夏坚强这才回忆起,在北山,赵汝缨下山总背着一个大包袱,那里面一定塞满山货。赵汝缨胆子大,敢独自一人闯北山。夏坚强身上被泼的冷水逐渐挥发,身子还微微出汗。

“坏人你不斗,以后坏人就会越来越多。”夏坚强说,“我们要跟坏人坏事斗争到底。”

“准大学生夏坚强同志,你说得太好太正确,”赵汝缨说,“可是,我们三人中没有坏人。我不认为你是坏人,因为你脑子出现幻觉,误以为我被强奸。你是勇敢的人,我谢谢你。半月镇全体人民也会谢谢你。前天有人分析说,你高考压力大,脑子病了,北山阴气重,容易引发幻觉和臆想。我赞同。”

夏坚强挠了十圈脑袋,又拍拍脑袋,没感觉到异常,他猜想如果脑子坏了,当你拍打时会发出空树般的声响。夏坚强申辩,赵汝缨说:“快回去吧,等下我爸就要回了,他手里有一根著名的马鞭。周末以及节日,我爸赶马车,赶到火车站,赶到县城,有时候直接将装满货物的马车赶回半月镇。火车站马队的马没有不怕我爸鞭子的,马队里的人没有不怕我爸鞭子的。”赵汝缨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狠狠抽打地板,说,“我爸的鞭子比这厉害百倍不止。”

“你真的这么懦弱?固执地做一个懦弱的人?”夏坚强说。

“我没有懦弱,作为女子,我敢独闯北山,半月镇有第二个吗?”赵汝缨说,“见到陈海请你替我好好抽他,问他为什么不强奸我!他若强奸了我,他厄运来了,你也就成了赢家。”

夏坚强被赶出来。巷子里前后有两个人,身后那个女子叫夏坚强站住,身前那个男子立即停下脚步堵截。他们是两口子,默契度高。“你就是夏坚强吗?”男人问。“是的。”夏坚强回答。“赵汝缨真被强奸了?”女子问。“千真万确。”夏坚强答。“赵汝缨那么泼辣一个女青年,陈海强奸得了?而且又在北山。”男子说。

这对男女问了夏坚强好几个问题,夏坚强如实回答。但这对男女将信将疑。说,陈海强奸赵汝缨,派出所为什么把他放了?说,陈海没强奸赵汝缨,为什么夏坚强讲述得活灵活现滴水不漏?

夏坚强不了解赵汝缨,之前都不认识。这对男女说她泼辣,他看不出来。赵汝缨说话细声细气,吐词缓慢,哪来泼辣劲!就算赵汝缨做人泼辣,力气也难抵陈海。出了巷子,多人围住夏坚强采访,夏坚强耐心回答,最后说,请你们去做赵汝缨的工作,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听到最后这句话,众人散开。夏坚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希望有更多人来向他了解案情。

下午,夏坚强去锰矿厂,门卫刘大爷不让进,陈海有交代,上班期间概不会客。刘大爷说,陈海这两天表现不错,要是以后天天如此,定能成为先进工作者。夏坚强问刘大爷想不想听陈海强奸一案详情,刘大爷说不想听,他说,我听了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公安。据说,这是个冤案。不是冤案,陈海还有自由吗?

不管刘大爷听不听,夏坚强都站在窗外讲述。刘大爷将玻璃窗口关合,戴上老花眼镜看报纸。夏坚强声音放大,乘人不备,刘大爷将窗玻璃推开一条缝,慢慢地,缝越来越宽。夏坚强不喜欢刘大爷这种虚伪,他猛然将窗玻璃拉开到最大,刘大爷吼了一声,就默认了。夏坚强将案子从头说起。刘大爷眼睛盯着报纸,注意力却全在夏坚强的讲述里。

“派出所是吃干饭的吗?!”刘大爷把手中的报纸拍在桌上。

“赵汝缨才是吃干饭的。”夏坚强说。

刘大爷摇头,叹一口气,他打开门,说:“你进来坐吧。离下班还有一会儿。”两人干坐着,没有一句话。其间电话铃声响过两回,刘大爷接了两次电话。第三次时,电话从选矿车间打来,对方是陈海。陈海问刘大爷:“夏坚强在吗?”刘大爷说,在。夏坚强接过电话听筒,陈海却挂断了。夏坚强找到厂里,陈海预料得到。接着就到了下班时间,夏坚强走出门卫室,站在厂大铁门边。陈海走在最前面,别人落后他好几步。当他搂住夏坚强时,厂里人步子加快,围上来。

“不要看热闹,”陈海提高声音对围观群众说,“夏坚强告我强奸赵汝缨,我不承认,赵汝纓不承认,派出所不承认。因为没这回事。”

“你们是好朋友,他为什么要诬告?”有人说。

“他刚高考完,心里憋得慌嘛。”陈海说。陈海搂住夏坚强的脖子往厂外走,厂里职工看着他俩亲热的背影,说不出一句话。陈海用力勒夏坚强的脖子,夏坚强喘不过气,用力反抗,陈海才松一松。架在夏坚强脖子上的手臂像一把巨大的铁钳,夏坚强取不掉。锰矿厂对面有一溜大排档,陈海将夏坚强提过去。陈海过来,大排档老板都不主动迎客,陈海的生意他们宁可不做。陈海吃饭不给钱,吃饱后捉几只苍蝇丢进菜碟,诬陷餐饮卫生有问题,要投诉,要赔偿。陈海进了一家,那老板无奈。陈海说,今天我没带苍蝇,只带着小兄弟,诚心来吃饭。夏坚强说,我不想吃饭,不想吃你的饭,这里不便说话。陈海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们的谈话不是军事机密,随便说,敞开说。

“是男人就要为自己的强奸负责。”夏坚强说。

“没错。敢作敢当才是好男人。”陈海说。

“赵汝缨惧怕你的淫威,不敢承认被你强奸。”夏坚强说。

“赵汝缨从没怕过任何人。她是聪明人,她不会逼自己承认子虚乌有的事情。我没强奸妇女,可你无事生非,看在你是街坊小兄弟的分上,我不计较。”陈海说。

“我对你很失望。我跟错了人。”夏坚强说。

厂里也有青工过来打牙祭,别的店没位子,他们不得不坐到这家小店来。原告与被告坐在一起吃饭,挺新鲜的。夏坚强谈不上原告,他属第三方。但两人这种关系,兄弟一般相处,人们看不懂猜不透。陈海没点菜,老板却把炒好的菜送上桌来,赔着小心说:“不知道陈兄喜欢不喜欢,请多包涵。”

“酒呢?”陈海说。

老板答应着拿来一瓶白酒。陈海说:“谁喝白酒?这么热的天,想烧死我啊!”老板急忙捧来一箱啤酒。陈海吹完一瓶,说:“北山有的人不适合去游玩,一去就中邪。我后悔带你去,后悔第三天还答应你。你这个样子下学期怎么上大学?得请个能人为你去去邪。”

“我没中邪,你中邪了。你不中邪,再调皮捣蛋也不至于强奸妇女。你早有预谋,想支开我,见支不开我,便要我发誓守口如瓶,还把我绑了,为你顺利强奸扫清障碍。”夏坚强说。

“你真会编故事,编得你自己都信了。”陈海说,“来,干杯!你准备上哪所大学?”

夏坚强心想,试卷还没改完,分数还没出来,还没填志愿,谁知道能上哪所大学呢?陈海又问他,你想上哪所大学?夏坚强说,想上北大法律系,将来把你绳之以法。陈海说,难,难于上青天,你这个智商百分之百上不了,就算给你上,北山中的邪气不除,你也完成不了学业。

夏坚强学的是理科,法律系不招理科生。老师说,综合成绩不好的才去学文科。夏坚强成绩不好不坏,他对文科不感兴趣,对法律也不感兴趣。他后悔当初没选文科,学文科就有机会学法律专业,将来从事法律工作,便可亲手惩治陈海。

陈海喝完了两瓶啤酒,夏坚强一口未尝。夏坚强说:“我宁可去厕所待着,也比跟你待在一起强。”说着去厕所,到达厕所边,他却没进去,直接离开了。

九点钟,半月镇主街上响起铃铛声,这是挂在赵昌均马车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当时还是一周六天工作制,一周只休息一天,赵昌均都要赶去县火车站捞外快,天不亮出门,天黑了回家,披星戴月。以前赵昌均马车上不系铃铛,天还没亮铃铛必定吵醒梦中人,破坏镇上人好不容易到来的懒觉;周日清晨,镇上人能听到赵昌均的马鞭声,他一共挥响三鞭子,一鞭出马厩,二鞭至镇中心,三鞭出镇子。人们早习惯听赵昌均的马鞭声,马鞭响起,如同打更,如同大钟报时,给镇上人增添安详和宁静,于是睡得更香。赵昌均家马棚建在镇子东北方向玫瑰河边上,那里原来是无主的河岸,赵昌均占领,地盘就是他的了,许多年后,城镇开发,他卖这块地发了一笔财。他对马的好,好过老婆,老婆没有正式工作,到处打零工,而马每月创造的经济价值是老婆的两三倍。他大部分时间睡在马棚里,守候着马,防止盗马贼;有好吃的,首先想着马。老婆问他,马是你老婆吗?赵昌均说是的。老婆说,马是公的呀。赵昌均说公的也是老婆。马能创造高额利润,老婆也就不计较了。

这个时候,半月镇上的人全部起床,有人开始吃早点。但镇子仍然是安静的。赵昌均马车上的铃铛声清脆悦耳,人们走出屋子观望。马车走得慢,像乌龟爬着。赵昌均面带微笑,双手抱胸,握着的马鞭垂于胸前。镇上人与他对视,都不出声。极少有人白天见到赵昌均赶着马车出镇子的情形,只看到他黑夜归来时,一身疲惫低头瞌睡的样子。今天,赵昌均精神饱满,坐在马车上的赵汝缨穿了新衣裳,打扮漂亮。有确切消息说,有人给赵汝缨介绍了县城里的对象,对象父亲乃县级领导。若能嫁到县城,是赵汝缨前世修来的福分。今天,父女俩的行动多半跟婚姻有关。

马车爬出了镇子,赵昌均一鞭子响过,速度加快,铃铛声激越汹涌。进了县城,赵昌均喝停马车,赵汝缨跳下来,提上印着“上海”二字的黑色提包。上海制造就是好,生活中能用上上海货,那是豪华生活。“好好跟小军相处,你机灵些,要尊老爱幼,勤劳听话。”赵昌均交代一句,赶着马车往火车站去了。

县城里每条街上都满是行人,都有比赵汝缨鲜亮的人,誰也不会注意到她。赵汝缨走进县委大院,穿过大院,便是县领导宿舍区。小军家在这里。小军不知道赵汝缨上门,特别意外。小军一家热烈欢迎赵汝缨的到来。小军母亲刚买回菜,赵汝缨登门,又要去买菜。赵汝缨从包里掏出干货,说,尝个鲜。这是上等干货,赵汝缨从半月镇北山采的,平时她不敢跟任何人说来自北山,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其实,极品山货都在北山。小军母亲说:“鲜要尝,菜也要添!”赵汝缨跟小军母亲去菜市。宿舍区另一道大门紧临中华街,这里有县城最大的菜市场,品种丰富。赵汝缨随小军母亲走着逛着,赵汝缨经过思想斗争,突然就挽住了小军母亲的胳膊,小军母亲一惊,立即接受。小军母亲心里甜,喜形于色,她巴不得遇上熟人。真还就遇上了。

“这是……”人问。

“我家小汝。”小军母亲答。

“小儿媳妇吧?漂亮,有素质,好,好,真好!”人赞叹。

小军母亲不回答,让赵汝缨叫陈阿姨或者唐阿姨、李阿姨。赵汝缨甜甜地叫了,对方应着,说,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小军母亲有意提高嗓门,她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菜市场。买菜回来,小军父子正在做菜,赵汝缨及小军母亲择菜打下手。吃饭前,已成家的小军哥哥姐姐一家子全回来了。这个周末的午餐,因为赵汝缨的到来,格外热闹。

将来赵汝缨如果想工作,小军父亲一句话就能搞定。这是全地区最大的县,人口过百万。县城工厂多,单位多,进不了机关,随便进企业;如果不想工作,可以做生意,找门面找地段都不成问题。选择太多,赵汝缨无所适从,小军也下不了决心。正式工作有它的好,当个体户也有优势。但一切的安排之前提条件是,赵汝缨嫁给小军。有过太多过河拆桥的案例,教训惨重。小军今年初从火电厂调进了工商管理局,转了干,今年下半年最多明年上半年要去省工商管理专科学校进修拿文凭。目前两人条件有差距,只要赵汝缨进了县城,有个稳定工作或者干好了个体户,差距就大大缩小了。赵汝缨面相经看,越细看,越觉她漂亮。下午,小军母亲带赵汝缨去买了套时装,赵汝缨立即脱胎换骨,大美人一个。英雄配美人。小军还不算英雄,赵汝缨倒是个美人。小军全家满意。

赵昌均今天去得晚,马车没拉多少货,货场主责怪他。赵昌均做了解释,特别提到跟县里领导结亲,货场主气便消了。中午,货场主请赵昌均到小摊上吃饭,点了一盘炒猪肝、一盘牛肉、一碗枸杞蛋花汤,外加两瓶啤酒。赵昌均酒量不行,半瓶啤酒就超量了。赵昌均高兴,跟货场主规划自家的蓝图,信誓旦旦说,货场主以后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尽管开口。午饭过后,赵昌均在马车上休息,货场主不许,拖他去仓库的行军床上休息。赵昌均一觉醒来,就到下午四点了,急赶马车拉货。赵昌均想起赵汝缨。事实上,他脑子里全天都是赵汝缨,他担心小军一家对她不好,嫌弃她。毕竟人家是豪门,自家是偏远的小户,门不当户不对。赵汝缨跟小军才第二次见面,前次,也就是半个月前,介绍人领赵汝缨上小军家,双方见了面。下午两个年轻人看了场电影,其实是录像。正儿八经的电影院被切割成多块,分别播放录像,武打片居多,也有生活片,都是港台拍摄的。傍晚,赵汝缨搭最后一趟班车回半月镇。赵汝缨对小军还不了解,但她满意,只要小军娶她,就一百个同意。小军心里怎么想的,赵汝缨没底。今天从马车上放下女儿开始,全天赵昌均都在猜想她可能遇到的状况,特别是冒昧上门,有可能引起小军全家反感。他甚至猜想赵汝缨被拒之门外,或者被赶出家门,回到了半月镇也未可知。他下班结账时,货场主多结了些,比起往日的满负荷工作,收入也差不了多少。

马车在县政府大门前停留,县城里马车不算风景,常有马车穿城而过。小车少,除了政府那几辆,再无车辆行走。偶尔也有货车经过。自行车居多。赵昌均的马车停在县政府门前,门卫并不觉得奇怪,也不认为占道。赵昌均停留了十来分钟,几次起身向门卫打听赵汝缨,却没勇气。他描述不清赵汝缨的相貌,因而担心门卫听不明白,给不了正确信息。随后,赵昌均移到早上放赵汝缨下马车的地方。这里离县政府大门有一百多米,赵昌均不明白女儿为什么选择在这里下车。

车水马龙,太阳更加偏西,赵昌均在人群中搜索赵汝缨。太阳沉下山后,赵昌均决定不再等。赵汝缨有两种情况,一种留在县城,一种回半月镇了。回了半月镇不见得事情坏了,未出嫁的姑娘不好住人家里;如果没回,更是好事。赵昌均往好的方面想,马车跑得快,超过所有奔跑的自行车。一路上不见汽车,大路上他的马车是唯一四个轮子的,叮当叮当,甚是风光。

赵汝缨没回家,赵昌均严肃地笑了笑。刚才空马车经过镇主道时,他的铃铛声吸引了许多人观望,他们看到空空的马车和强壮的马。今天马干活少,没往时疲惫,赵昌均今天干活少,比往时精神。

赵汝缨在小军家,有空就干活,洗碗扫地收拾房间,像家中的一分子。快接近傍晚,小军母亲说,你俩去看场电影,轧轧马路,走走河堤,不要老在家里干活,年轻人要多在外面走走。小军母亲把小军和赵汝缨推出门。他们先去看了场电影,出场后,电影内容是什么,两人都记不得了。这个时间看电影的人少,影片不好看,座位空空的。两人眼盯着银幕,吃着瓜子爆米花,却没看进心里。出了电影院,天很黑了。赵汝缨说,天黑了,我该回家了。小军说,半月镇那么远,班车收了,你怎么回?赵汝缨说,我可以走路回。小军说,不安全,住我家,玩两天再回。赵汝缨巴不得,心里狂喜,却假装不好意思说,太打扰了,大人有看法的。小军做主带她去河边散步。县城的这条香河水,一部分来自半月镇的玫瑰河。玫瑰河有香味,到了县城仍然带着香气,所以就取名香河。散着步,她脑中闪出半月镇。半月镇上散步的人少,只有中小学老师喜欢饭后散步,这些老师从市里省里的师范毕业,学会了大城市散步那套。镇机关干部平时工作大都在乡村,傍晚的时候他们用来吃喝闲聊;企业职工下班忙于家务,吃完饭看看电视就上床。县城里散步的人多,晚饭后达到高峰。小军的手几次想抓她的手,却没敢;她对他不设防,哪怕他趁黑在河边亲她,她都积极配合。

小军一家等着小军、赵汝缨吃晚饭,等到差不多晚九点。等得耐心。等的过程,免不了谈论赵汝缨。除了没正式工作,她都好,相貌好,品质好,人勤快。将来,工作不是问题。他们设计小军和赵汝缨的婚礼。半月镇的礼仪怎么样,小军一家不知道。小军妈给在县城工作的半月镇人打电话,了解情况,礼金、礼品、婚俗都一一打听清楚了。正说到礼金,小军、赵汝缨回到家。赵汝缨说,我家不要礼金,我家看中的是小军这个人,不是他家的名声、地位、金钱。一席表态,赵汝缨全身闪出了金光。

赵汝缨留在小军家,反正没正式工作,待多少天都没问题。她半月镇上的干货摊,开不开摊,没人干涉。她妈妈见空着摊,就代替她,好过天天打零工。两天没女儿消息,赵昌均不惊慌,反而更踏实。他在马棚里唱歌,精心侍候马,修理马车。第三天,厂传达室来人,叫赵昌均去接电话,县里打来的。赵昌均猜到了几分。讲话的正是赵汝缨,她说她从县政府打的電话,她还要在小军家住几天,请爸妈放心。

“赵汝缨嫁到县城了?”传达室人问。

赵昌均处在兴奋中,没听进去话,只在原地兴奋得跺脚舞手。

小军一家上班后,赵汝缨去采买,下班,饭菜刚刚做好。赵汝缨本不太会做菜,她第一次单独出门买菜时,碰巧有家书店卖菜谱书,便立即买下,依瓢画葫芦。做得暂不地道,却因为新鲜,小军一家尝了鲜,便有了新鲜感。小军一家还见识了不一样的烹饪方法。一个人包下全部家务,赵汝缨与小军一家相互都有了更多了解。

赵汝缨在小军家住了大半个月。小军家有三间房、两个厅、两个卫生间,她单独住客房。客房不小,有二十五平方米。县领导的住房条件不错。她出现在阳台上时,邻居就指着她议论,看,多好的媳妇!这天正是周日,小军父亲派了车送赵汝缨回半月镇,小军将礼品塞满车,护送她回镇。赵昌均事先得到消息,这个周末他不赶马车拉货,在家好生等着未来姑爷。他和马车早早在镇入口处恭候。马屁股对着来路,不明就里的镇上人对此不解,往时,他的马和马车早就去县火车站了。小车上的赵汝缨看见了父亲的马。小车停住。小军先跳下,向赵昌均鞠躬,说,叔叔好!赵昌均首次见小军,初步印象特好。副驾驶空的,小军和赵汝缨坐后座,一路上两人说话时,司机一句没听。司机有良好的职业习惯。赵昌均不请自上车,坐副驾驶,屁股在软座上颠了颠,背部试试椅背,比较他生硬的马车座,连声说,好,妙,太好,太妙!马鞭他一直拿在手上,像战士不离手的枪,他持鞭手伸出车窗,甩响马鞭,并吼叫一声:驾!马蹄动了,马车轮子吱呀滚动。“出发!”赵昌均命令司机。

马拉马车前面开道,快慢全由赵昌均马鞭指挥。铃铛声大小与马拉车的行走速度成正比,声音小了,赵昌均叫马走快点,太响了,叫马走慢点。铃铛既要响,马车又要慢行。保证吸引力,又要保证马车正常经过镇中心,留出更多供镇上人参观的时间。无人赶的马车,走得认真负责,人们不奇怪,这是赵昌均的马嘛。赵昌均前世修来好福分,得到一匹好马,如今又得到一个出身高贵的姑爷。

第三天,小军父亲派出的小车再次出现在半月镇上。小车不是来接赵汝缨,接的却是夏坚强。来人说:“夏坚强,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夏坚强说:“去哪儿?”来人说:“去县里,也许去县公安局。”夏坚强欣然应允。

小军父亲当县领导前,在地区公安处当过刑警,接触过各类犯罪分子。夏坚强被带到县公安局一间小审讯室时,小军父亲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这是一次严肃的谈话,”小军父亲说,“不许说谎。”

“我从不说谎。”夏坚强说。

“说说陈海、赵汝缨的事。”

夏坚强再次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陈海强奸赵汝缨的过程。陪审的公安人员并没记录,也不提问,提问之事全由小军父亲一人完成,他是老刑警,在场的没人比他厉害。小军父亲提问时,眼睛没离开过夏坚强。整个问话过程,不到一小时,审讯室里空气并不紧张。

“高考分数下来没有?”夏坚强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你考得怎么样?”小军父亲问。

“考得不理想,我学习成绩一向一般。”夏坚强说。

“本科没问题吧?”

“难说。什么时候分数下来?”

在场者摇头。小军父亲对身旁一位干警说,你打电话到教育局问问。这位干警离开,不一会儿回来,说,成绩马上下来,就这两天。小军父亲派车送夏坚强回半月镇,夏坚强说我要去母校看看。小军父亲说,你在母校看看后,小车送你。母校校园里聚集了许多同届同学,他们相互打听分数,对照预估分。夏坚强没有估分,他觉得无意义,先下分数再填志愿,估分没有意义。去年,他的学兄学姐才惨,考完后没有标准答案,没有分数,立即就填报志愿了,好多人不是高估就是低估,志愿填得乱七八糟,吃了大亏。听了同学们的估分,结合去年的最低录取线,夏坚强慌了神,心想还得复习一年。复习就复习吧,改为文科,考法律系,一年考不上,两年,直到考上本科法律系为止,学了法律,不怕法办不了陈海。赵汝缨即将嫁进县城豪门之事,夏坚强听说了,她嫁人与陈海强奸,是两回事,法办陈海,既还了法律公正,也助赵汝缨惩罚了坏蛋。

大家紧张地等待高考成绩和最低录取分数线,有人说话都结巴了。说着,教育局那边来通知了。得到成绩,狂笑的、痛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夏坚强还好,超过本科最低录取线二十三分,老师说,他能上省里的大学。立即就可填志愿。填志愿时,他的第一志愿是省大生物工程专业。天黑了,小军父亲派的司机一直等着夏坚强,司机执意要送他回去。夏坚强不想回,他想在县城住一夜,跟同学聚聚。可是,他放眼望时,要好的同学都不见了。他要好的同学,都没上本科线,无脸见人地躲起来。班级里也是有阶层和圈子的,成绩差的跟中等成绩的尿不到一块儿,中等成绩的进不去成绩拔尖同学的圈。上本科线的同学一群群一伙伙往饭馆走,没人叫他,他也不主动加入。夏坚强站在那里十分孤独,只得回半月镇。

小军父亲的小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位中年妇女。见了她,夏坚强紧张,这妇女虽然看上去和善,但她不主动说笑,脸上有浓重的阴郁;而且夏坚强见了县城的中年妇女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害怕。一路无话。小车进了镇子,夏坚强道谢下车。那中年妇女仍然一言不发,她心事重重的样子。

中年妇女是小军母亲。车在小巷前停住,小军母亲提了礼品,走向赵汝缨的家。赵汝缨喜迎小军母亲进屋,全家热情有加。小军母亲脸上没有表情,她不坐,不接茶,站在院子里。她说:“前段时间,半月镇发生了一起强奸案,是真的吗?”赵昌均一家矢口否认,说:“没听说呀。我们都没听说,你们县城人怎么能听说?”

“案发地在北山,有目击证人。”小军母亲说。

“真没听说过。即便有这一说,也是胡诌。真有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派出所早把那坏蛋抓了。”赵昌均说。

“你们不要让座沏茶,我一会儿就走,”小军母亲说,“是这样的,我们经过慎重考虑,通过仔细分析小军,全家一致认为,小军跟赵汝缨不合适。主要原因和责任在小军,在我家。对,我来的目的就是宣布两人解除恋爱关系。我代表的是小军,不只代表我和小军爸。我们尊重小军的选择。”

小军母亲转身离去,没人劝得住。司机跟在她后面,其实是隔离赵家人的劝阻。司机长得高大,立在小巷像大坝的水闸,滴水不漏。小军母亲步子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小车边。司机转身跑上小车,立即发动,像躲避追兵似的逃离。小军母亲叹气,司机说:“鼓起勇气把该说的话说了,全身轻松了吧?”小军母亲说:“哪能轻松,这事很痛苦。赵汝缨是个好姑娘,配小军绰绰有余,如今好姑娘难找啊。但是,小军不能娶一个被糟蹋过的姑娘,我们全家接受不了。希望赵汝缨将来嫁个好男人,有幸福的一生。”

赵汝缨家没乱,父母女儿三人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但他们的心里乱了。赵昌均走出家门,又走回来,他怀疑马鞭在马棚,又怀疑在家里。家里找了个遍,确定在马棚;在马棚找了个遍,又认定在家里。最后在院子墙脚下找到了。之前小军母亲前脚进门,赵昌均后脚回家。未来亲家母登门,赵昌均慌了神,手中的马鞭掉落于地。小军母亲宣布终止两个孩子的恋爱关系,赵昌均就傻了。赵昌均提着马鞭出门。街上路灯昏黄,街道肮脏而坑坑洼洼,赵昌均像个醉汉走着。正是吃晚饭时间,街上行人稀少。

夏坚强家大门半掩,赵昌均冲进去。夏和平敏感,他迅速抱住赵昌均,锁住赵昌均两只手臂。赵昌均不叫嚷,用力挣。

“坚强,快跑,快躲!”夏和平说。

“楼丽,快夺马鞭!”夏和平呼叫妻子。

夏坚强并不躲,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嘴犟说:“去抽陈海啊,抽我干什么?我为你家伸张正义,你们不可恩将仇报!”

夏和平喝住夏坚强:“你是畜生,没有脑子的畜生!”

赵昌均的力气在气愤痛苦中,被夏和平耗尽,他不挣扎了,就势坐在地上,两眼无神。“竹篮打水一场空,”赵昌均自言自语,“以为月亮很漂亮,哪知那是水中月。”夏和平猜出来了。夏和平跟着叹气,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话安慰。“你这个惹是生非的畜生!”夏和平骂夏坚强。这两天夏和平正喜欢着夏坚强,夏坚强分数大超本科线,理论上上省大没问题了。半月镇每年考上大学的虽有,但数量并不多。夏家将是全厂子弟第二个本科生,好多人夸奖羡慕呢。楼丽也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她手中拿着夺過来的马鞭,抽打夏坚强。马鞭起落无风,驱赶蚊子似的。赵昌均见了冷笑一声。“快向赵伯伯道歉!”夏和平命令夏坚强。夏坚强说:“我又没错,道什么歉?”说着逃走了。

夏和平两口子给赵昌均赔小心。赵昌均摇头:“道歉顶屁用,如果道歉能换回姑爷,我接受你们一夜的道歉。”夏和平扶赵昌均坐起来,给他倒茶,建议他喝一杯烧酒以解心中苦。楼丽不赞成心情糟糕时喝酒,夏和平话既出口,她不好阻拦。酒菜就摆上桌了。夏和平斟一杯,赵昌均干一杯,到第六杯,楼丽换成凉白开。赵昌均发现不是酒,将杯子甩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赔小心到夜深,赵昌均才起身,说:“我的马鞭呢?”夏和平从楼丽手上抢过来拿着,送到门外才还给赵昌均。过来一个低矮的黑影,赵昌均挥动马鞭,黑影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是一只大黄狗。主人跟在后面,质问:“谁抽死了我的狗!”夏和平说,我,我赔你。主人要了现金,这才嘟哝着离去。赵昌均已不见人影。他手中的马鞭声还能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次日早上,夏和平烧狗毛,开膛破肚,准备炖了狗肉时,陈凡奇家也在烧狗毛。昨夜,陈家守在家门口的狗被人抽死了。陈凡奇问:“你家没养狗呀,哪来被抽死的狗?”

当天晚上,夏和平家门外又响起马鞭声,室外养的花草全被抽死了。陈凡奇家亦是同样遭遇。马鞭响起时,这两家人的心紧缩,极怕发生大事。他们躲在家中,加固门窗。天亮时,才松一口气。

“还有多久开学?”夏和平说。

“录取通知书还没到呢。”夏坚强说。

“什么时候到?”

“不知道。”

“快去向赵昌均家道歉!”夏和平说。

“不去。我没错,道什么歉!”夏坚强说。

“你总是这句话。你怕赵家马鞭,不上门道歉也行,你对镇上人说,赵汝缨没被强奸,你弄错了。你实在要告陈海,就告他强奸北山古庙的树,强奸北山里的野母猪。”夏和平说。

夏坚强不答应,父母劝不低头,威胁不低头,夏和平说:“就算强奸真实发生了,赵家人不告,你这只不相干的狗去拿什么耗子?!”

“当猫不拿耗子时,狗不能不拿,鸡鸭兔不能不拿。”夏坚强说。

接连几个深夜,夏家门外都响着马鞭,夏和平做噩梦时,全家被抽死了。夏和平对夏坚强说:“你不能在半月镇待了,立即去县城住着,等大学录取通知书来。”

夏坚强也害怕半夜响起的马鞭声,父亲出的这个主意,他接受,只是有些担心,说:“我不住亲戚家,他们离我们远,早跟我家不亲了。”夏坚强说。

“那就住旅社,住便宜的,可以多住些日子。拿到录取通知书也不要回来,想办法通知我和你妈,上大学的行李我们到县城帮你置办。”夏和平说。

“我没做错,但我不愿看到赵家这个结局。”夏坚强说,然后接受父母建议躲去县城。

“你呀,毕竟还是个孩子。”夏和平说。

赵汝缨出事后,摊前的顾客就少了。平常日子,顾客主要是镇上居民,偶有外来的。外来的,大都是下乡到半月镇的县市干部,他们趁机带些山货土货回去。赵汝缨摊点顾客稀少,外来顾客便不过去,经验告诉他们,门前客稀,必定货差。镇里人倒不是看不上赵汝缨的货物和人,只是一接近,就有些别扭,不知道如何处理眼前的尴尬,安慰不安慰都难,只好躲着。赵汝缨不介意,她只有出现在人们视线里,才能证明根本没那事。

赵昌均每天高昂头颅,虚张声势,但厂里人都避开他。没几天,他头颅便昂不起来了,见人就收眼或偏头,不再跟人说话。星期天凌晨赶马车去县火车站,铃铛取下了,马鞭不再挥响,恨不能像一阵轻风经过镇子,不留任何声响;傍晚他也在人们晚餐高峰时悄然回来,像地上的蝼蚁一般低调。货场主对他的态度回到从前,不再热情过度。赵汝缨守空摊,沉默寡言,内心的伤痛赵昌均感同身受。赵昌均心火烤一样疼,如果她能离开半月镇呢?进了县城,到了火车站,他特别用心观察,虽然没打听,却在寻找招工信息。要是没有被小军抛弃一事,赵汝缨在火车站找份工作不是问题,那时候货场主就主动提出过让赵汝缨来工作,工种由她挑。赵昌均没答应,火车站哪有好工种,全是重活、累活、脏活。曾经嫌弃的工作,现在想找也难找了。人就像股票,值钱时众人争抢,价跌时人人狂抛。赵昌均干活不挑,又特别卖力,货场主一直满意,换了别人,你拿跟县领导攀亲炫耀,如今一场空欢喜,早被唾弃赶走。

陈海吊儿郎当,全厂人都知道。但他现在表面上有很大改变,按时上下班,工作时不高声喧哗,不串岗,活虽干得不怎么样,态度却很好。下了班,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去。赵汝缨摊位收得晚,天黑前还有顾客,她每天要等到天黑,最后一个离开。陈海在她摊位附近转悠,想接近又不敢接近。这天他鼓足勇气去她摊点购买干货,赵汝缨驱赶苍蝇一样挥手,小声而严厉地说:“滚!”

“我俩是买卖关系,钱跟你没仇。”他说。

“滚!”赵汝缨空扇他的脸。

天黑收摊,他过来帮忙,她将他踢走。

事情也怪,陈海来过她的摊点后,顾客一天天又恢复了。夏坚强告陈海强奸赵汝缨案更加扑朔迷离。

星期天清早,陈海起得早,他站在昏暗的路灯下。赵昌均赶往县城的马车终于出现。马车接近时,他从暗处跳上马车。马车晃了一下,赵昌均没在意,以为道路不平所致。出了半月镇,天逐渐放亮。赵昌均无意间回头,发现陈海,暴怒地勒住马停车。他跳下来,马鞭挥向陈海。赵昌均的马鞭挥得有些保守,才未能完全抽在陈海身上。

“干什么?!”

“赵叔,我跟你去火车站搬货。”

“滚!”

“我搬货,收入算你的,不用你管饭。”

“滚!”

陈海不滚,任由赵昌均的马鞭如何挥得紧急,陈海都不滚:“抽死我也不滚。”赵昌均拿他没办法,重新上车,赶往县城。陈海人高马大,力气不小,以前他的力气从来不会用在工作上,全用来占便宜。陈海干活不偷懒,干得又快又好,货场老板很满意,问赵昌均,此小伙子是谁?赵昌均回答說谁也不是。午饭时,陈海买来两份饭菜,递给赵昌均一份,赵昌均犹豫一下接过来,然后默默地吃。傍晚下班结账时,陈海对老板说:“都给他。”赵昌均接过钱,抽了陈海一鞭,说:“你人很脏,可今天这钱不脏。你帮我挣再多的钱,都弥补不了你对赵汝缨的伤害。”

陈海试图接近赵汝缨,但都失败了。他的耐心渐失,心想,她不承认被强暴,一切对他有利,他不必再浪费时间,低声下气。

半月镇是个小地方,县城是个小地方,人们向往大地方,因此下海、外出打工的浪潮席卷而来。赵汝缨找到离开半月镇的理由。凌晨,赵昌均用马车将赵汝缨送至县火车站,一列直快列车将她拉向广东。

在广东,赵汝缨工作无着落,居无定所,食无规律,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在广州安定下来。赵汝缨先在车间一线干了一年,被老板看中,先后提为小组长、车间副主任、厂行政办副主任、主任、总经理助理。她当上企业高管,经济不愁,但年纪也一年年增长。身边的姑娘嫁人的嫁人,赵汝缨却仍然单身。她是个传统的人,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必须嫁人生孩子,她不能理解身边那些老姑娘,也不能原谅那些不守妇道的年轻姑娘。搁在半月镇,赵汝缨长相漂亮,但放在广州,则属中上,由于穿着打扮洋气,她也吸引了许多大小老板。赵汝缨宁可掉命也不会主动失身,垂涎三尺的有钱男人,对她无能为力。钱总经理想着法子试图占有她,关键那晚,赵汝缨彻底反抗,与钱总撕破脸,次日一早她不辞而别。钱总虽好色,但也爱才,念赵汝缨是难得人才,便派人寻找,在珠三角一带找了一周,终于在中山找到。赵汝缨说要我回去也行,钱总必须当全厂职工面向我道歉。钱总竟然答应下来。钱总写的道歉信,赵汝缨打印出来贴在厂区每个显眼处,足足一周才撕走。钱总领教了赵汝缨的厉害,名声也传到他的朋友圈。从此没人敢动赵汝缨。公司董事长私下考察赵汝缨,动了让她给儿子当老婆的念头。董事长组织一个饭局,让两个年轻人见面。董事长公子除了好抽烟令赵汝缨略为反感,别的都好,有礼貌,心又细。第二天董事长秘书问赵汝缨的态度,赵汝缨说可以考虑。董事长秘书说,还考虑什么,换了我,昨晚就答应了。赵汝缨也想攀高枝,可她心中的阴影不仅没消失,还日益加深。她被强奸的事实一旦传入董事长一家耳朵,后果严重,如果嫁到董事长家再泄露,后果更严重。她不要更大的伤害。无论考虑多少天,赵汝缨都不会答应。一周后,董事长秘书受托再征求赵汝缨意见,赵汝缨撒谎说:“我有男朋友了。”如果嫁了人,为了掩盖被强奸过的事实,她得找很多借口编很多谎言,那将白天全身冒虚汗,晚上彻夜难眠。她终究战胜不了自己。

她接到赵昌均的电话,问她个人问题有进展没有?赵汝缨声音低沉着说,有过那种事,哪敢结婚?父亲说,你逃出半月镇,逃到宽得无边的广东,还没逃过那些闲言?你多虑了,闲言碎语早追不上你的步伐。赵汝缨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的事,无论多久无论在哪里,总会泄露的。父亲说,你心理障碍太大,一定要搬掉心头的石头。赵汝缨想搬,但搬不动,石头与心相生相克,欲搬掉石头,除非心一起搬掉。

钱总经理听说董事长一家看中赵汝缨,而赵汝缨并不答应,说她傻,就算真有男朋友,比得过董事长公子?赵汝缨说:“爱情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我跟董事长公子不来电。”钱总经理说:“年轻人才强调所谓爱情,年长后,你会发现,所谓爱情根本靠不住。请三思。”但赵汝缨依然没答应。这事让全场职工对赵汝缨佩服得五体投地,赵汝缨的声誉空前提高,员工打架斗殴闹矛盾,赵汝缨一出面,双方就冷静下来,愿听她的调解。人们想不到,不多久,董事长却找了个借口把赵汝缨开除了。

重新找工作,并不难,赵汝缨休整三天,第四天便重新找到工作了。后来她才知道,原公司钱总经理暗中帮了她。在新公司,新工作岗位,赵汝缨干得同样出色。工作顺利,恋爱婚姻的焦虑却更严重。新环境里,又有众多追求者,她都以各种理由借口婉言拒绝。半年后,由于业务关系,她认识了外公司的张书童,两人来电,便有了私约。赵汝缨渴望恋爱,便想试试水。张书童比她大三岁,虽不帅气,但有气质,涵养好。赵汝缨一边私约,一边告诫自己千万冷静,否则“万劫不复”。水到渠成,在茶庄情侣包间,张书童亲她,她也亲张书童。有进一步动作时,赵汝缨克制住自己,她说:“书童,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可是,我的身子曾经不干净过,我对不起你。”张书童追问,她说:“那一年,我被强奸。”张书童再细问,她咬住嘴唇不说。

“是真的吗?”

“是真的。”

张书童搂着她的双手松开来,身子向外移动……

夏坚强大学毕业回到半月镇,进了芳香厂。报完到,他想起赵汝缨,一打听,她去广东打工了。又一打听,她还是单身。那年如果她嫁进县城,孩子都两三岁了。陈海还在锰矿厂,那家企业半死不活。镇上有闯劲的企业工人,都辞职外出打工了,陈海仍原地踏步。夏坚强不关心赵汝缨和陈海的工作生活,只关心那起强奸案。没能惩罚陈海,他像受害者一样痛苦。夏坚强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请陈海吃饭。陈海忸怩一番才答应饭局。半月镇上没好饭馆,但食材却是一流。陈海工作、生活都压抑,变得沉默寡言,可是暴脾气没有改。夏坚强说:“你为什么不去发達地区打工?拿出你强奸赵汝缨的勇气和力气来,一定能闯出一条路子。”

陈海不语。

“还单身?”夏坚强说。

陈海不语。

“你讨不到老婆,主因应是强奸妇女。”夏坚强说。

“谁敢下我强奸妇女的结论?他比公安还牛?”陈海说。

“当我的面都不承认强奸,我无法原谅你。”夏坚强说。

“你太没出息,走了一圈又回来了。”陈海反击说。

夏坚强有所耳闻,陈海强奸赵汝缨后,有过短暂的痛悔内疚,但他本性难移,不懂彻底反思和改造,还是那般盛气凌人,不讲道理。

夏坚强转天买了礼物上赵家。赵昌均老了许多,今年开始,他不再赶马车去县火车站拉货,他的马还在,偶尔赶着马车穿过镇子,在公路上溜一圈回来。马车铃铛摘下后不知去向,马鞭挂墙上也不使用了。赵汝缨在广东混得不错,赵昌均用不着周末挣钱养家,她母亲也不用再打零工。赵昌均还没退休,老婆操持家务。两个人的家务很简单,赵汝缨母亲有时间去市场,看守她家那个干货摊。夏坚强来请赵昌均夫妇吃饭,赵昌均不答应,他说:“我跟你坐不到一起。”赵昌均不吃请,改天夏坚强又送来一些礼物。礼物赵家收,但双方坐在一起,必定尴尬无话。夏坚强也有同感。只是他看在四年前即将上大学时,赵家送来的那一篮祝贺鸡蛋的分上,这份情意夏坚强要还。

夏坚强专业知识扎实,因工作努力,脑子灵活,没几年,当选芳香厂厂长。他天生会经营厂子,半死不活的芳香厂被他盘活。

这年,赵汝缨回到镇上。她离开半月镇十年了。下了班车,她有走错地方的错觉。半月镇变化如此之大,父母没向她透露半句。无特色的老街巷拆了,有特色的老街巷打造成古街古巷。赵汝缨回家前没通知父母,她找不到家,她家那条巷子不复存在。她在家乡这座陌生的小镇行走,街上人她不认识,他们大都是来旅游或者开店做生意的。她在去父亲他们酱料厂的路上,碰上一个熟人,但没认出来。这个熟人是夏坚强。夏坚强脚步匆匆,不时回头看她。夏坚强对赵汝缨的记忆模糊,因此边走边回头看几眼。

赵昌均还没退休,两口子住镇里拆迁安置房。赵汝缨多方打听才找到家。

“别再外出打工,半月镇有发财的机会。”赵昌均说。

“好。”赵汝缨回答。

故乡虽好,却是她的伤心之地。最后留下,她下了很大决心。

同一个镇上住着,这些年来陈凡奇几乎没碰上赵昌均。事实上不是这样,是双方极力回避。这回陈凡奇与赵昌均碰上,无法回避了。两人停下脚步,看了对方一眼,都想说句话,却谁也不先开口。像两军对峙,谁也不愿承担开第一枪的责任。

夏和平打破僵局,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暂且不提。“赵汝缨嫁人了吗?”夏和平问。赵昌均沉默不答。“陈海未娶,赵汝缨未嫁,这不正好吗?”夏和平说。

赵昌均后退半步,眼里发出强烈的怒火。

回到家,赵昌均还在喘粗气。老伴说:“爬个三楼,就累成这样,你真的老了。”赵昌均把刚才碰上陈凡奇的场景说了,老伴说:“杀陈海的心都有,还要嫁给他,天下好事他全占?”当夜,老两口仍然咀嚼夏和平的话,身子翻来翻去,床咯吱咯吱响。厅里灯亮了,赵汝缨起夜。赵昌均来到客厅,说:“夏和平建议你嫁给陈海,这个挨刀砍的!”赵汝缨定住,说:“明早先把陈海砍了,接着砍夏和平!”

夏坚强提着礼品上家来看望赵汝缨。眼前的夏坚强,赵汝缨对不上号,夏坚强的变化不是相貌,而是心智。

“半月镇变化真大。”她找话说。

“是的,外来人口多了,原居民被稀释。老邻居各自忙,大约已经记不得你和我了。但是不管岁月怎么流走,社会怎么变化,镇子如何扩大,留在我们心中的快乐、悲伤,依然不会消失。”夏坚强说。

她低着头,说:“广东打工十年,验证了我较高的综合素质。但是一回到半月镇,我的智商直线下降。”叹口气,她又说,“你跟陈海一样坏。”

夏坚强说:“我固执地举报陈海强奸你,伤害了你,改变了你的命运,我的确坏。这么多年过去,这个案子仍然在我们三人心头纠缠,无法释怀。法律惩治不了陈海,原因在你。就没有办法了吗?我想过了,有。你嫁给陈海。中和你心灵的创伤,甚至能治愈创伤。”停顿一会儿,夏坚强又说,“你需要跟自己和解,跟精神伤痛和解。”

她暗自吃惊,夏坚强出的这个主意,三年前她想到过,有一次她甚至冲动地买了票想回到半月镇。但当快要登车,心想,居然主动向陈海告白,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冲上头顶。她将车票撕掉。面对自己的伤害和疼痛,她束手无策。

夏坚强安排的饭局,赵汝缨满口答应。

陈海的锰矿厂已倒闭,陈海失业,成天瞎混。陈海想进芳香厂,但不敢提,怕提了夏坚强不答应倒面子。陈海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拉关系,他没有任何本事进单位。陈海除了个子大有几斤力气,别无是处。夏坚强请他吃饭,他受宠若惊。陈海提前来到包厢,一个人吃水果点心,包厢里备有白酒,他斟上喝起来。夏坚强推门进来时,他喝到第三杯了。

陈海说:“就我俩?”

“三人,或者两人。”夏坚强说,“你爸没跟你说吗?前天,我爸、你爸、赵汝缨爸,三人站在一起 ,我爸出了个好主意,撮合你跟赵汝缨。你肯定猜出来了,是我的主意。”夏坚强说。

“这个啊,”陈海没想到,心里欢喜,“她同意吗?”

“同不同意,关键看你的态度和诚意。”

“找老婆重要,找工作同样重要,我想进芳香厂。进了芳香厂,不怕找不到老婆。”

“今天只扯你俩的事。”

“你答应招我进芳香厂,我就娶她。”陈海说。

“你没资格跟我提条件。芳香厂的员工必须德才兼备,你两样都缺。”夏坚强说。

“你这样做,只能让我生恨。”陈海说。

赵汝缨推开门,见到陈海,转身想走,夏坚强拦住。陈海站起身,对赵汝缨说:“你打我一顿吧,杀了我也行。”赵汝缨说:“我干吗要打你杀你?我从不碰脏东西。”

“事情简单明了。接下来你俩坐在一起吃饭,我不当灯泡。”夏坚强说着离开。

赵汝缨和陈海干坐几分钟,陈海说:“我们边吃边聊。你喝酒吗?”赵汝缨不理会。

“你怎么想?我比你大点吧,年龄上合适。”陈海说。

“你赖上我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别以为我就看得上你,日子都是凑合过的。我俩结婚,恩怨一了百了。细想来,夏和平,不,夏坚强的建议无比正确伟大。”陈海说。

“你凭什么看不上我?”赵汝缨质问。

“因为你谈过男朋友,还被人强奸过。”陈海说。

“荒唐,滚!”赵汝缨说。

“大龄青年,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好好地、冷静地聊正事。”陈海说,“我想有个家,你也想。你虽然没说,你父母却常替你说。”

两人并没有好好聊天,一直在小声争吵。陈海边喝边吃边吵,赵汝缨没动筷子,但她没有离开,坚持吵到最后。

事情挑明后,陈海每天提着礼品去赵汝缨家,他去找赵汝缨吵架,两人吵到筋疲力尽时,陈海才离开。偶尔,赵汝缨也上陈海家,找上门吵架,借吵架骂陈凡奇一家。陈凡奇不接招,任凭她骂。赵汝缨像街上的泼妇,好多骂不出口的话都骂出来了。面对陈凡奇陈海父子,丢掉斯文和素质,她没觉得不妥。你来我往地争吵五六个月,陈海说:“我们吵累了,亲友都知道我俩在谈恋爱,不如结婚吧。”赵汝缨不回答。陈海跪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金戒指,说:“赵汝缨,请你嫁给我!”

赵汝缨给了他一耳光。

又過了三个月,赵汝缨默认了这桩别扭的婚姻。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夏坚强,然后说:“嫁给仇人能不能治愈内心的伤痛,我不知道。但你借我惩治陈海的目的一定要达到,一定能够达到。”

婚礼那天,陈海送给赵汝缨的金戒指她没戴,为她做的新娘衣服她不穿。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将陈海拒之门外。她不跟他同桌吃,不跟他同床睡觉,陈海跪求,她装聋作哑。她要的正是这样的生活:报复陈海,可以得到快感,惩罚自己,能缓解内心伤痛。

赵汝缨盘下一个门面卖本地特产和旅游工艺品,做小买卖她有经验。赵汝缨收入多少,自己花或存,没有陈海的事。陈海像一只癞皮狗纠缠她。这天,她渴望有自己的孩子的念头十分强烈,这才放他进房。

陈海先是到处打零工,后做生意,一年下来,血本无归,还欠下一屁股债。他走投无路。陈海硬着头皮找夏坚强,请求进芳香厂。夏坚强不答应,口气坚决。

这次求工作再次失败,他讲给赵汝缨听。赵汝缨意外地回应了他的话:“你是坏人,夏坚强不可能要你。恨夏坚强,你就想办法整他。”

陈海心领神会。两人意外地没争吵。

陈海走进派出所。“我要报案!”他对民警说,“十多年前,夏坚强强奸了赵汝缨。案子的经过,十年前你们已记录,主角名字把我换成夏坚强即可。”派出所民警换了三四茬,十多年前虽然最终没立案,原始记录却还在,有民警将它找了出来。

“为什么现在才报案?”

“那时,夏坚强还小,刚考完大学,我考虑到他前途无量,就忍住了。这个案子折磨我超十年,我扛不下去了。”

“具体说。”

“夏坚强把我绑在树上,开始我以为他开玩笑,我们常开一些过分且好玩的玩笑。当年你们在我家没找到那根绳子,当然找不到,绳子在他家。”

“他强奸了人,当年却告发你,逻辑上不通。”

“我也想不通,也许他备战高考,脑子混乱了,神经错乱,也许恶人先告状。谁知道呢。”陈海说。

陈海详细讲述强奸案经过,有一点与当年夏坚强说的不同,被捆绑的“陈海”不是背对强奸现场,而是面对着。“他变态,他让我眼睁睁目睹一起强奸案。”陈海补充说。

做完笔录,所长组织大家开了一个小会,研究案情。此案的关键人物是赵汝缨。一位女民警将赵汝缨请来。赵汝缨一句话不说,只哭,哭过,又笑,笑过再哭。考虑到赵汝缨有孕在身,公安民警只得送她回家。

两名警察进厂里来,要带走夏坚强。通过门卫夏坚强知道了警察来意,他一阵冷笑,主动下楼,走进院子。进了派出所,夏坚强一个字不说,民警想撬开夏坚强的嘴,却没有成功。笔录无法进行。双方耗了两小时,夏坚强终于开口:“十年前,我就把案子说清楚了。对这两口子的生活来说,我也许有错,但对我来说,我什么也没做错。错的是人心,不是我。自从他俩成一家,强奸案我就放弃了追究。如今却被他们反咬一口,荒唐透顶。”关押快到十二小时,派出所将夏坚强放了。第二天,又把夏坚强抓进来。如此反复三次。夏坚强在交代材料上详细记录当年的案情,写得很详细,从第一次进北山开始,一直到他进派出所报案,另一页纸详写他跟陈海的交往。

派出所复印陈海、夏坚强分别书写的案件材料,拿给赵汝缨看,请她在真实材料上签个字。她的情绪仍未稳定。小店门关着,她无心开门做生意。赵汝缨迟迟不给答复,民警着急,让她尽快表态,她在另一张纸上写道:两个神经病!

都耗着,派出所只能申请延长关押夏坚强的时间。不觉间,夏坚强被关押累积两三个月,他的厂长职务被停止。案子仍无进展。

此刻,赵汝缨躺在产房床上。她有过产后一个多小时的昏睡,现在,她眼睛睁开了,粉嘟嘟的儿子就在臂弯里,儿子闭着眼,她发现刚出生的儿子会微笑。护士将窗帘拉开。透亮的柔光穿透窗玻璃,照在她跟儿子身上。

出月子,赵汝缨去到派出所,从包里拿出那两份材料。干警接过去。赵汝缨在夏坚强的材料上写道:真实无误。陈海的材料她写道:一派胡言!赵汝缨十分冷静,口气平缓,她详细讲述了案发经过。她的口述,与十一年前夏坚强的报案材料几乎无差别。

两份材料指向陈海,强大政策攻势面前,陈海不再抵赖,承认了强奸事实。民警押着陈海去现场指认,夏坚强、赵汝缨也去了。重建的寺庙吞噬掉当年的现场,但在他们三人脑中,现场永远不会消失。陈海现场讲述强奸经过,夏坚强和赵汝缨点头同意。后来,赵汝缨疲惫了,坐下来休息。“刀子再次猛扎我的心。”她说,“不过,我心灵的伤口将从此愈合。”

夏坚强下意识看看手表。正是星期四的下午,天上乌云翻滚。暴雨说来就来,大瓢大瓢地浇着北山。大伙急忙躲进车去。昏天黑地,只闻得哗哗雨声。天地被吞没,车内却安全舒适。暴雨持续一个半小时。雨停,天地明亮起来,空气无比清新。

光盘,桂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后三剑客”之一。广西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上海文学》《钟山》《当代》《北京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小说多次入選各文学选本。出版长篇小说《英雄水雷》《眼睛里的声音》等六部。曾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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