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城堡

2024-04-29 12:33杜阳林
芙蓉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希爸爸妈妈

今天,我十八岁了。

不是我想到了自己的生日,是妈妈专门为我准备了一个奶油蛋糕,上面插了十八根蜡烛。

“儿子,生日快乐。”烛光在妈妈的脸上闪烁跳跃,但她扑哧一口,吹灭烛火,黑暗顿时像铺天盖地的厚绒布,将她团团包裹。

点缀在蛋糕上的草莓,是妈妈亲手种植的。为了在这里创造一个温度适宜的暖棚,从我的十岁生日开始,她就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探索这件事。制作奶油的牛奶,来自一头名叫“妞妞”的奶牛,它像是一台机器,每天勤勤恳恳地生产热腾腾的乳汁,爸爸专门写了一首诗来歌颂它,题目就叫“伟大的妞妞”。妈妈清晨从鸡窝里拾捡了刚刚落地的鸡蛋,它还带着母鸡的体温。她总是这样,希望将最好的都留给我,留给她十八岁的儿子。

哪怕我再也无缘品尝一口妈妈制作的蛋糕,也努力想象着蛋糕的扑鼻香味,以及蛋糕的柔滑触感,还有妈妈那一颗爱我不渝的心。

今天是我的冥寿。从五年前离开人间,我已在这座童话城堡里飘荡了整整五年,谁都看不到我,只有妈妈偶尔会忽然转身,暗淡的眼珠朝向身后的虚空:“谁?谁在那儿?”除了穿行无忌的风,没有任何回答她的声音。

妈妈的眼睛晦暗得让我心疼,五年前黑亮的秀发,如今已花白了小半。她眼珠死死盯着半空虚无的某一点,干裂起白皮的嘴唇翕动着:“小希,是你吗?”

一个鬼魂,永远无法回答妈妈的问题,这是令我最心痛的事。

不,我已经没有心了,从它停止跳动的那一刻起,我再也不用为了这颗心脏而患得患失。

有的人记事早,有的人记事晚一点,作为一缕鬼魂飘荡了五年的我,多多少少比过去的自己成长了,认清了自己资质之平庸。

我记住的第一件人生大事,是自己动阑尾手術。妈妈、外公、外婆三个人轮番照顾我,我从麻醉中醒来,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躺在床上疲惫不堪,因为麻药的劲头还没完全过去,感受不到刀口的疼痛,只觉得口渴。我喊妈妈,我要喝水。

妈妈扑到我的病床前,右手死死撑着床沿,仿佛稍微松手就会摔下去,身上只剩下这一根咯吱作响的骨头作为支撑了。她看着我,又哭又笑,眼泪从笑容的褶皱里流下来,像是怪异的小溪滚过了山谷。

“小希,你还不能喝水,乖啊。”

医生不准妈妈给我喂水,顶多拿棉签蘸上水,润一润我爆皮的嘴唇。嘴唇成了撒哈拉沙漠,那一点点小水珠润上去,立即就蒸发了,比不蘸水还要让人煎熬和失望。难过的情绪,像泡泡一样越吹越大,我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愤懑,大哭起来:“爸爸呢?我要爸爸啊!”

病床前来来回回都是三个人,他们把我的爸爸藏到哪里去了?

我这一哭,妈妈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了。外婆将她劝到外面,换外公来安抚我。只有外公单独陪我,我慢慢止住了哭泣。更小的时候,我偶尔会将外公和爸爸认混,将外公叫成爸爸,也曾将爸爸喊作外公。他们脸上有相似的皱纹,身上有相似的气息。

这不能怪我,我的爸爸,比外公还要大两岁,比我妈妈大三十岁。在家妈妈叫他“康老师”,与她的姐妹淘聊私密话时,她甜蜜地称他“康先生”。

现在,万恶的白大褂强制我躺在病床上,我连喝水的小小心愿都难以达成,康先生呢?在妈妈眼里万能的、伟大的、魅力无穷的康先生,难道他就不过来看儿子一眼吗?

外公温厚的手掌和爸爸相似,都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他摸了摸我的头顶,我假装是爸爸陪着我,合上眼皮,睡意就来了。

我终于可以下床走动,外婆给了我一只白水煮鸡蛋,让我坐在小椅子上看看窗外。她嫌医院床铺的褥子太薄,怕我睡着不舒服,特意从家带了褥子铺垫。

看着窗外多无聊啊,我要走到窗外去。

趁着病房里的人各忙各的,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顺着走廊,直走了几十步,那儿有道小门,与小花园相通。

花园中间砌着一个水泥花台,台沿十分低矮,即使是我这样的小孩,双手按着台沿轻轻一撑,屁股也能稳稳当当地坐上去。

这是我找到的“宝地”,不亚于满镶黄金和钻石的王座。我心满意足地坐在上面,从蓝白条病号服口袋里掏出鸡蛋,轻轻在花台上一磕,原本完整的蛋壳表面立刻变得四分五裂。蛋壳如此脆弱,让我困惑地举起鸡蛋,朝着太阳仔细看了两眼。那时,我太小了,不懂得什么叫“不堪一击”,命运让我先与“不堪一击”相遇,再找恰当的时间和空间,用刻骨的感受反复告诉我这个真理。

从碎裂蛋壳中剥出来的鸡蛋,是另一块完整的白玉,摸上去像爸爸的缎子汗衫,滑滑的,软软的,凉凉的,举高一点,穿过树叶间隙的阳光落在上面,平添一分瓷白与晶莹。我好似面对世上的珍馐美味,它的美丽让我目眩,不敢贸然将它放进嘴里,这是一种莽夫的亵渎。

一只手,像一只不讲道理的鸟儿,翅膀轻轻一扫划过天空,鸟喙准确无误地直奔猎物而来。

我回过头,逆着光,只看到一张胡子中藏着的嘴巴,喉结蠕动几下,鸡蛋就神奇地消失了,永远消失了。我刚想咧嘴大哭,嘴的主人蹲下来,我看清原来是爸爸,一下子转悲为喜,一头扎进爸爸怀里。

“爸爸,你怎么不来看我呀?”

“儿子,爸爸这不是来了吗?”

要等好几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时爸爸和妈妈之间,正在经历一场重大的分歧,妈妈甚至想过离婚的事。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来说,“离婚”是多么可怕的词,即便事后已过去几年,她提起来还会浑身发抖,像风雨中的燕子,满心绝望地在黑夜里乱撞乱飞,每一根羽毛都被淋得透湿沉重。

妈妈从结婚那天起,大概就没想过要和爸爸分开,虽然那时的爸爸是康先生,也比她大三十岁,但她有信心与他“白头偕老”。

妈妈身边的小姐妹,奇怪她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老男人”。

“因为,他有才华啊。”妈妈局促不安地用手指反复绞着衣服边儿,有点不自信地小声回答。

那时,妈妈还没看完一本康先生写的书。她只知道,这个叫康明亮的男人,出版过好几十本书,摞起来有半人高,除了写书,他还在大学课堂上讲课。天哪,大学课堂,一辈子都没进过大学校园的妈妈,无法想象在那里面听课的学生有多幸福。

“这有什么要紧呢?你想进大学看看,随时欢迎啊。”康明亮慷慨地发出了邀请,仿佛大学校园是他家的私产,随时都能让她进去看看。

事实上,妈妈第一次鼓足勇气去大学,就差点吃了闭门羹。

原本妈妈和康明亮约好两点在校门等,他自己一点多提早过来了,施施然踱进校门,一直走到教学楼下,坐在紫薇树下喝茶。妈妈打电话给他,他正和两个前来请教学问的学生聊得火热,没有听到电话响。妈妈连打了几个电话后,朝门卫茫然地摇摇头,牙齿咬着嘴唇,一脸恳求的表情:“那个,快到上课时间了,康老师一直没接电话。”

“没接就不能进去。”门卫斜看了母亲一眼,脸上的表情冷冽如万古冰川。

妈妈往后退了半步,她左右看看,仿佛想从陌生环境中找出一点佐证,证明她真的认识大学兼职讲师康明亮,是他邀请她来听课,不是她故意来胡搅蛮缠。

当然,除了周围朝气蓬勃的学生,妈妈什么都没找到。她自惭形秽地往旁边站了站,既想离开又怕误了康明亮的约——人家好心请她来见识未见过的校园,就这么走了,会不会太不识相?

我的妈妈一直都怕给别人添麻烦,她从门卫的神情里读到了不耐烦,这让她局促不安。想走的念头渐渐占了上风,事实上她已经悄悄侧转身,凭着她在体校锻炼十年的肌肉爆发力,她相信自己能在三秒钟以内跑过斑马线,跑到街的那一端,如同隔着一条河似的来看大学校门,也许这能大大稀释她的尴尬。

但妈妈听到了康明亮的声音。

“萍萍,萍萍。”他边跑边喊,后面还跟着他的两个学生。

他的亲密称呼让妈妈脸上有了窘色,伸出去的左腿定了格。妈妈名叫郑玉萍,她不知道康先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她的小名,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才好。她紧张地瞪大眼珠,看他吁吁地大口喘著粗气,离自己越来越近。

“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来了也不进教室。”康明亮先发制人。

妈妈口吃起来。她来这座城市时间不算短了,以前是体校学生,每天早上起床就没日没夜地练习铅球投掷。体校实行封闭式管理,她又人生地不熟的,很少有机会去外面逛街,也很少和外人打交道。前两年受伤退役,她不愿回老家,留在这里打工,本能地畏惧一切身穿制服的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保安,她都怕自己哪句话不慎,得罪了人家。

郑玉萍嘴上不说,眼神却往门卫脸上瞥了好几次,康明亮当即明白,她是被当作“校外无关人员”遭到了拦阻。

要说门卫拦郑玉萍,也不算冤枉她,其实每天进进出出大学校门的男男女女那么多,门卫也只能选“可疑人士”拦阻。

为了来听课,郑玉萍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前胸后背的衣料上都有在箱子底压久了的折痕,她脸蛋黑红,手关节粗大,竟敢冒充听课的学生,这不是撒谎不打草稿吗?门卫自然要揪着她再三盘问了。

啪!康明亮生气地重重拍了一下门口放登记簿的长条桌,桌上的签字笔受到震动,滚落脚下。他指了指郑玉萍,又冲门卫嚷道:“看清楚,这是专程来听我讲座的,我朋友!”一秒钟后,他又以更响亮的音量补充道:“我女朋友!”

妈妈曾对最要好的小姐妹说,她就是从那一刻起,爱上我爸康先生的。

认识康先生时,妈妈是超市促销人员,她并不热爱这份工作,因为深知自己嘴笨,就算她将经理发下来的产品介绍一字不漏全都背下来,一紧张还是会严重影响发挥,结结巴巴说不到点子上。妈妈从前以为当运动员是全天下头一等吃苦的事,原来在偌大城市要养活自己才是更大的苦楚和考验。

有好几次,妈妈都想算了,干脆回老家吧,她练了十年铅球,就算没练出一个全国冠军,但比起一般的同龄女子,体能和力气都占优势,实在不行,回农村种地好了。可她又被另一重害怕萦绕,前两年,家里人就要给她介绍对象,如今她不名一文地回去,恐怕家里人急着要办的大事,不是让她熟悉农具,而是将她赶紧“推销”出去。这一年她二十四岁,城里女人觉得青春大戏刚拉开帷幕,在她老家,她却尴尬地踩在了“小姑娘”和“老姑娘”的分界线上。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相亲、结婚、生孩子?妈妈两眼一黑,浑身打了个哆嗦。

我的妈妈很漂亮,她个头高挑,身形修长,皮肤虽不细腻,但泛着健康的黑红光泽。在我们相处的短短十三年,无论何时她看到我,眼里都会溢出温暖的笑意。她却从来不敢承认自己长得好看这一事实,有时爸爸的朋友来看我们,住在童话城堡里,享受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会对爸爸大发感叹:“老康,你上辈子是拯救了银河系吧,才娶到这么漂亮贤惠的媳妇儿。”妈妈听了这话,竟会窘得耳朵与脖子根发红。

“我又不好看。”有一次爸爸的摄影师朋友,想为她拍几张照片,她实在推拒不过,只能真心实意地先将劣势摆出来,试图让人家知难而退。

“做人太过谦虚就是骄傲。”摄影师朋友抬着下巴,一本正经地和妈妈开玩笑。妈妈肩膀一抖,脖子缩了缩,实在没有抓住这话好笑的核儿在哪里。

不光是这个玩笑,康老师和他身边的朋友常常说一些怪里怪气的话,每句都有深意。妈妈听不懂,也理解不了,她发呆的样子被人抓拍下来,那个摄影师朋友冲洗了一张十二寸照片寄给爸爸。

“纯真,老康的老婆真是数年如一日地纯真啊。现在的美女好找,人造的比比皆是,哪里能遇到这么自然纯真的女人?老康是走了狗屎运!”

妈妈同样不理解,自己身上被朋友们追捧的“纯真”到底是什么,她想找人问一问,却发现已无人可联系。

妈妈在结婚前有两个要好的闺密,随着她成为“康太太”,闺密就像改道的河流,与她渐行渐远。

其中一个闺密,是在城南卖煎饼馃子的李阿姨。李阿姨长着一张雪白的团团脸,摆摊当小贩,怕日晒雨淋拉低了颜值,她脸上总爱戴一只白色口罩。没想到这倒阴差阳错成为她的个人特色,人家都说她爱干净、讲卫生,唾沫星子不会溅到煎饼上,乐意去照顾她的生意,还亲切称她为“李馃子”。

李馃子虽是小贩,收入却并不比一般白领低。她有本事赚钱,心地也不错,尤其对妈妈郑玉萍十分仗义。妈妈有两个月销售额垫底,经理扣了她一半底薪以做惩罚,她连房租都交不起,多亏李馃子借钱给她救急,每天还请她白吃一个煎饼馃子,帮助她渡过难关。

这么要好的两个姐妹,却在妈妈告诉李馃子,她要嫁给康明亮后,两人渐渐断了联系。

“这个老男人比你爸还大,你图什么?”李馃子不客气地质问妈妈。

那时,世上还没有我这号人,否则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帮妈妈解围,告诉敬爱的李阿姨,我的妈妈,从来没有贪慕过富贵,她就是单纯地喜欢我爸爸,崇拜我爸爸。一个女人如果老是抬头仰望一个男人,当他是天上星辰一般,时间久了自然会产生爱。

“你是没去过康先生的书房,他自己写的书,就占了整整一扇柜……”

“那你看过吗?”李馃子截住妈妈的话头儿,口气里带了十足的火药味。

“我就翻了翻。”妈妈越说声音越小,近似于蚊虫嘤嘤。她不好意思承认,那些书也只能“翻翻”,稍微多看两页,头脑发涨,眼皮下耷,磨盘大的睡意黑沉沉地压过来,三两下就将她砸晕过去。有一次她手里抓着爸爸康明亮的小说自选集,斜倚着藤椅扶手酣睡,爸爸推门进来时,妈妈睡相松垮,嘴角还挂着一条晶亮的口水。

“我说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是‘史湘云醉卧芍药丛呀。”

爸爸并不认为读书读得梦周公的妈妈多幼稚肤浅,他呵呵笑着,一点都没生气的样子。妈妈手忙脚乱地擦口水,心中疑窦丛生:“哪个是史湘云?难道是你的前妻?”

康明亮是二婚,这也是李馃子坚决反对郑玉萍嫁给他的理由。

郑玉萍第一次兴冲冲去大学旁听康明亮讲课,他与两个学生聊得投机,差点忘记约了她在校门等他。后来康明亮总算想起这事,带着两个学生一通小跑,前去接应。康明亮当着众人的面,大声点出郑玉萍的身份:女朋友。

别说郑玉萍觉得石破天惊,不可思议,连那两个学生也目瞪口呆,他们张大嘴巴,傻乎乎地盯着年轻的郑玉萍,实在不知道老师这一出风流戏,该从哪里说起。

两个学生中,个头矮一点的男生林铭,是康明亮的铁杆粉丝。在郑玉萍第三次来学校听课时,就由他担任联络员,轻车熟路地去校门口接应她。一路穿过体育馆、足球场,从学生三食堂绕过去,顺着一条两边遍植银杏的小路走上几百米,路尽头处的红灰色六层建筑,底楼101阶梯教室,就是康明亮授课教学的地方。

就算两人加快步伐,这条路也至少要走一刻钟左右。就这样干走着什么都不说,挺尴尬的,林铭挖空心思,想找些话题来聊一聊。

林铭原本不是中文系的学生,自从去年旁听了康明亮的一堂公开课后,他像是被彗星尾巴烫了一下,灼灼的火光和高温令他满心激动,鸿蒙初开般地意识到:原来文学还有这样的魅力!原来人还能这么活着!他很快成为康明亮的忠实追随者之一。

面对康明亮,林铭有问不完的问题。康明亮虽是靠文学写作扬名立身的作家,但他兴趣广泛,博览群书,哲学、艺术学、社会学甚至经济学的知识,统统有所储备,林铭如同面对一本永远也看不尽的百科全书,师徒之间的对答精彩绝伦。林铭真心实意地崇拜康老师,对于“师母”,内心不自觉地也设置了苛刻条件,无论哪一条,他都觉得和同行的郑玉萍不搭边。当然,纵是颠覆了认知,林铭依旧对郑玉萍礼敬有加。

林铭发誓,自己忽然讲起“前师母”的话题,并不是蓄意挑拨老师和“现女友”之间的感情,纯粹是他难以找到一个能和“郑师母”产生共鸣的话题。那天风吹叶儿落,一片银杏树叶打着旋儿落到头顶,他忽然就头脑发昏,问郑玉萍知不知道康老师离过婚的事。

“离婚?”郑玉萍停住脚,眼里抛出问号。

林铭这时才自觉失言,但已经来不及了,郑玉萍的表情写着明明白白几个字:愿闻其详。

其实林铭也只是道听途说,内里详情并不知晓,甚至不知道前师母的名字,只知她以前是本市另一所大学的教授。她这个教授和康明亮不同,康明亮是因为写作成就斐然而被学校特招来兼职的,校方对外介绍时也不敢称“康教授”,前师母却是硕博一路连读的学霸,学历硬资格老,毕业后留校任教,不到四十岁就评了正教授,算是非常厉害的人物了。

郑玉萍听得牙齿直打架。

康明亮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要是没有一点“过去”,她反而会害怕他是否“不正常”,但粗粗了解到他过去的“另一半”这么优秀,又让她内心波涛起伏。

当天晚上,林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索性翻身起床,给康老师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坦承了下午自己的“失言之过”。康明亮却没有半点怪罪他的意思,淡淡回他:“前尘后事,本来也要讲给她听的,既认定她是我下半生的伴侣,绝不刻意隐瞒什么。”

这话让林铭动容,十几年后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他觉得全世界的幸福女人绑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郑玉萍。

康明亮亲口告诉郑玉萍,他的前妻和儿子康桥现都定居英国,前妻在那边的大学拿到了终身教职。

康明亮说得云淡风轻,郑玉萍的头却越垂越低。他不干了,一根指头托起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视线,与自己对视,温柔得像每个字都在黄油里打了滚儿:“我和她的故事早就翻篇了,现在心里只有你一个。”

郑玉萍还不习惯和男人脸对脸地直视,他的鼻息咻咻地喷到她脸上,像春天小虫子爬过去,痒痒的,又不敢动,眼睛也不敢眨,眼皮不中用,撑的时间稍微久了一点,眼泪就大颗大颗砸下来。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旁呢喃:“你的泪珠儿简直让我心碎啊……”她觉得委屈大过了感动,具体为什么委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想去,更恨自己念小学时不该在体校选人的老师面前穷显摆,手劲大的女孩有什么稀奇?只要拿不到金牌,练到死也不过是个粗笨的“大力妹”,会读书的女孩子才是人间珍宝,就像康桥妈这样的大教授,离开多年,林铭说起她这个传奇,还是会不自觉地满脸放光。

不过,就算是大教授,有多了不得的学问又怎样呢,现在倚着康明亮的人并不是她。

李馃子得知康明亮不仅是二婚,前妻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气得敲了敲郑玉萍的脑门:“你这脑子是被门夹了吧?难不成,还要上赶着去当后妈?后妈是那么好当的吗?”

郑玉萍不好意思告诉李馃子,她只比康桥大两三岁。人家康桥正在英国读研,知书识礼,学贯中西,大概也不会跑来捣“年轻后妈”的乱。

即使当晚辈的不投反对票,长辈也被郑玉萍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

郑玉萍的爸爸年轻时是大队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闺女带回来的女婿,比自己还要年长两岁。他当即甩了脸子,不肯留在家里吃饭,披上外套丢下客人径直去了邻居家。

玉萍爸窝了一肚子火,正闷闷地和邻居下象棋,邻居小孙子跑过来急急地报告:“郑爷爷,村主任带着镇长去你家了!”

玉萍爸吓得差点碰翻了棋盘。虽说当过会计,比普通农民要“高一篾片儿”,但他平生并没和镇长级别的官儿打过交道,镇长怎么会往他家去?

玉萍爸腿肚子颤颤地跨进门槛,却见“老男人”坐在八仙桌的主位上,镇长紧挨康明亮而坐。村主任站在两人后面,康明亮刚从烟盒里掏出一支香烟,镇长忙不迭地摁打火机帮他点燃。玉萍爸看得仔细,站在后头的村主任也在摸打火机,不过还是人家镇长“近水楼台先得月”,先让火苗烧起来。

玉萍带回来的老男人,到底有什么来头?

村主任转身搓着手小声告诉他:“了不得,叔,人家康老师是作家,听说某某中央领导都爱看他的书,还给他题字呢。咱不敢奢望领导题字,眼看我们村也要搞文旅产业呀,能不能请你未来女婿帮忙题几个字,咱们找石匠凿成匾,就挂在进村的门楼上。”

村主任这话,说得好像玉萍一定会嫁“老男人”似的。不过转念一想,儿大不由娘啊,爹娘管头管脚的,子女能听进几分?她在城里体校待了这么多年,算是半个城里人,脑子应该比一般乡下姑娘好使吧?“老男人”是她自个找的,人家一定有过人的长处,看在村主任、镇长都上赶着巴结的分上,缺点揉巴揉巴,好像也能四舍五入,忽略不计了。

玉萍爸心里头的算盘珠子一拨拉,定下主意,拉住老伴,从此对女儿施行三不政策:不管束、不反对、不阻止。

康明亮面对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岳父”,倒从来没有什么拘谨不安的神色,他要么直呼名字,要么酒过三巡,噼噼啪啪拍打玉萍爸的胳膊亲热地喊“老弟”。老弟就老弟吧,结婚前,康明亮在县城出全款,给玉萍爸妈买了一套商品房、一个门面房,从此他们洗脚上田,再也不用苦哈哈地插秧打谷。玉萍爸将门面房改装成小超市,每天人来人往的,说不上客似云来,一家人混个温饱绰绰有余。小超市最醒目的装饰,要数墙上那幅巨大的、女婿和“重要领导人”握手微笑的照片。

李馃子坚决反对闺密郑玉萍嫁给“老男人”,对方又老又有婚史还是其次,李馃子最怕的是“人家吃的盐多过你吃的米,到时随便耍点花招,让你老婆变保姆,有你哭的时候!”

李馃子这么说,算是一种逆向思维的大胆推理。以前老爱结伴儿来她小摊照顾生意的,有三个安徽籍的保姆。异地打工,同乡关系特别亲,这几个保姆要好的时候,恨不能穿同一条裤子。各家雇主要求不一样,能凑到一起来买煎饼馃子,算是小小的“聚会”,她们围着炉子叽叽喳喳有讲不完的私密话。李馃子发现后来只有两个保姆手挽手来买煎饼,她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那位同乡呢?最近都没看到她,她这么忙啊。”

“人家啊,”长着一张方脸的保姆夸张地摆了摆脑袋,“人家命好哟。”

女人哪有不八卦的呢?李馃子稍一打听,就知道那个“命好”的保姆,如今已“荣升”夫人。虽说新老公比她大二三十岁,但对方是退下来的老干部,每月退休金可观,对一个“伺候人”的中年保姆来说,岂不是从糠箩篼跳到了米箩篼?

李馃子的单线条思维就是这样养成的:保姆既然能变老婆,老婆怎么就不能变保姆呢?对比你大三十多岁的结婚对象,天晓得他们肚子里藏了啥牛黄狗宝的。

来自闺密的反对声音虽然令自己痛苦,郑玉萍却从这痛苦里尝到一点有别于过往的滋味,叛逆的滋味。

体校生的一大优点是“听话”,将教练说的每个字都当金科玉律,郑玉萍的教练以前却严厉批评过她,认为她最要命的缺点在于“毫无主见”,缺乏一个运动员该有的野心,即使真的上了赛场,也会因为少了那么一点爆发力而输给实力相当的对手。

郑玉萍知道自己的短板在哪儿,但从十岁到体校,一晃十来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像刻印在骨子里,搬不动也抹不去了,哪怕是个明晃晃的缺陷,也只能让它一如既往地展示丑陋和软弱。现在不一样了,她爱上一个“身边人不看好的男人”,父亲甩她冷脸,闺密给她白眼,他们都说康明亮不能带给她幸福,可在她看来,事实恰恰相反,康明亮愿意娶她,是她郑玉萍烧了高香、撞了大运才对。

世人都错了,只有自己占了便宜还被误会是“下嫁”,这种和所有人拧着来的感觉,让郑玉萍感受到了陌生的“成长”痛感,像是笋子破土时艰难地拱开黑土,她被“听话”封印的青春叛逆期,在二十多岁时姗姗来迟。

全世界都反对她和康明亮在一起,反而说明她的决定是多么惊世骇俗,多么铿锵有力。郑玉萍忙着和李馃子罗列“非康先生不嫁”的理由时,没想到最反对这场婚事的人出现了,他是准新郎康明亮。

在领证前两周,康明亮兼职的大学发放福利,不管专职还是兼职老师都安排去省医体检一次,他自诩“国防身体”,从小连感冒都很少发生,体检报告却告诉他,肺部发现“疑似肿瘤”。

什么?疑似肿瘤?康明亮捏着报告单,狠吸一口雪茄,对着他的忠粉林铭喷了一口浓烟:“不如直接说我患癌好了,还玩什么文字游戏呢?”

接着,康明亮喉咙里咕咕两声,鼻头一皱,仰脖子古怪地笑起来:“我倒要问问老天爷,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

他一如既往地爽朗大笑,几个追随他的“弟子”都跟着捧哏笑,只有林铭注意到,老师情绪有点过了,捏雪茄的手指抖抖的,眼神也比平日涣散。

康明亮告诉他的学生,别说是“疑似”,就算真的患了肺癌,老天爷也别想打倒他!他还有鸿篇巨制要创作呢,至少要等他获得诺贝尔奖再说命长命短吧,大把的计划攥在手里,不能只攥出黏糊糊的手汗。

在约好领证的那天,康明亮失联了。郑玉萍到处找,发动学生一起帮忙,林铭也不知道老师去了哪儿,他本着自己对偶像的了解,大胆猜测:“老师可能是不想连累您,毕竟,您还年轻。”

郑玉萍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鼻息烫烫的,像腔子里着了火,她好歹将热辣辣的眼泪压了下去,却抑不住胸腔的猛烈起伏,拉风箱似的鼓了又鼓,瘪了又瘪。

“我要找到他,我们还要结婚呢。”康明亮的逃跑,反而坚定了郑玉萍非他不嫁的决心。

林铭在一旁感动地看着,检讨自己以前对“准师母”认识不够,即使她文化层次远远比不上老师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精神世界是纯粹高洁的。他愿意为这段伟大的爱情,奉献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康明亮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找,失联七十二小时后,他回复了林铭的短信。林铭急切地问他人在哪里?他先让林铭不要管,后来“耐不住追问”,发了地址过来,是深山一座古刹。之前康明亮带几个亲近弟子去山里住过一晚,寺里的大和尚用清泉烧野茶给他们喝,所有的简陋和寂寥都带着几分禅意。

从山脚到古刹,一共走了6333步,郑玉萍数着自己的步子,她用6333步将自己送到了未婚夫面前。

未婚夫变了脸,转过身一副不想浪费口舌的样子。

“有病咱就治。”郑玉萍恨自己嘴笨,说不出更有力的安慰的话,“康老师,我陪着你。”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康明亮狠下心肠,拿后背对着郑玉萍说话。

十几年后,在那座童话城堡里,我曾经很想问妈妈,如果她在得知爸爸“疑似肿瘤”时立即走人,反正是康明亮“单方面撕毁合约”,她不过是“附议”,无须背负什么道德重担,她为什么不借此离开呢?

当然,我知道她不会走,之前她一直一边窃喜一边不安,窃喜是因为自己的“高攀”,不安则是因为身边人的反对。如今康明亮身体可能生了恶疾,倒激发了她殒身不顾的勇气,她战栗着发现,当年在赛场上百寻不着的强烈意愿,现在轻而易举就充塞了她的四肢百骸。

“我不走,我要和你结婚,我要给你生孩子。”郑玉萍义无反顾地喊出这一句。站在门槛里的大和尚双手合十,垂目念了句佛经。他不是责怪这位女施主扰了佛门清净,而是被她一片痴心感动。她明知对方可能命不久矣,还要和他结婚生子,这种痴妄越是强烈,越是让人感慨。

“你说什么?”康明亮终于愿意面向郑玉萍,“你不怕我……”

“怕。”郑玉萍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厚的脸皮、这样壮的胆量,敢不管不顾地对一个男人求婚,“我只怕你不要我。”

他们如愿结婚了,康明亮放弃了去北京、上海的医院“进一步求证”。他说人身体的病,不该用药来治,要彻底更换“外在环境”,才能“像在清水里洗过一样干干净净”。郑玉萍都听他的,她信赖她的新郎,他做事有条有理,什么都无须她操心。康明亮出手阔绰,将她父母安顿得很好,她辞了职,也不用再受超市经理的气。林铭带头改口,恭敬地唤她“师母”。

新婚燕尔的那段时间,大概是妈妈一生中少有的高光时刻,我的到来,是她生活的锦缎上,开出的一朵花。

妈妈从来没和我说过,爸爸曾经不那么欢迎我的到来。这些话,她宁可沤在肚子里一百年,也不会和我讲,我要庆幸自己当了五年的幽魂,魂魄能自由自在穿行于城堡任何一个角落,偷听任何一个人讲话。这个秘密,是爸爸和一个大胡子叔叔聊天时,我一块一块捡起他们散落在地的碎片,完成了一幅十几年前的拼图。

“老康,那时听说你生了病,我正在国外办展,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回来看你。”

“没啥好看的。”爸爸摆了摆手,将雪茄剪递给大胡子叔叔,“我这不好好活下来了嘛,十几年了,肺也没有烂出一个大窟窿来。”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你现在住得山高路远的,年度体检怎么办?”

“下山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不碍事。”

“我听说那天早上,你老婆打了120,车也是一小时才赶来,医生都说,如果再早一点,说不定小希……”

爸爸揿下打火机,一团蓝色火焰在风中跳跃,成功地堵住了大胡子叔叔的后半句话。

他点燃了大胡子叔叔手中的雪茄烟,叹息道:“都是命,小希这孩子,也许不该来这世上的,老天爷送他来一遭,可能只是为了给我虚妄的欢喜。”

我在记事以后,觉得这世界没有一颗星,比爸爸更耀眼了,没有一个人,比爸爸更聪明了,他是我在世上最大的偶像、最亲的亲人。他和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恨不得装裱起来,挂在墙上,反正我们居住的童话城堡有那么多房间,那么多堵白墙。如果将“爸爸语录”用颜真卿的楷书一一写下来,装订成一本厚厚的书,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做这件事,反正时间还长。妈妈错了,从我出生那一天起,上天已经在我襁褓旁边,设置了一个倒计时的闹钟。咔嚓,咔嚓,秒针每走一步,就将我的生命时光轻轻地剪去一小截,剪去的时光落地就成了灰。

妈妈是在监督修房大计时,发现自己怀孕的。她是一个马虎的妈妈,因为早年的体校经历,体力耗费过头,她的例假并不准时,一连两个月没下山买卫生棉,还以为自己是每日守在工地太累了,身体唱起了反调。原来赛前集训,也有过这样的“反调时刻”,她并不当一回事。如果妈妈那天不在烈日暴晒下晕倒,被工人紧急送往医院,她大概还不会知道自己身体里,已经悄然生长着一个“不速之客”。

在青苍山的山腰跑马圈地、修房筑屋,是爸爸的主意。当然,也只有他这位身价不菲的著名作家,才有能耐协调地方官员,拿下一块荒地,大兴土木。关于他从高校的骤然离职,林铭等忠诚弟子虽然心有不舍,但了解老师的身体情况,都纷纷表示理解。他们以为康老师想通了,从古刹回来,就会平心静气接受现状,住进医院详细检查。如果能排除“疑似”,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不过,一切都要建立在“科学查验”的基础上不是吗?

爸爸的人生轨迹,从来不按他人设计好的路线行走。他向来是这样,年轻时放弃稳定的工作跑去写小说,外人都道他“疯得不轻”。他在一篇作品都未发表时,已经狂妄地称自己是“当代唯一能超越鲁迅的作家”,他曾是过往朋友们的共同笑料,却用自己的实力,打了所有人的脸。

爸爸的成功,让他所有的自大嚣张都有了依归与出处,他为自己制定规则,世俗拿他没有办法。他是否能超越鲁迅,需要历史来检验,但至少从他三十多岁成名到现在,他秉持“绝不活在任何人期待之下”的态度,活成了年轻人的精神偶像,也许他们所向往的,就是一个敢于不断打破成规的偶像。如今,爸爸打破了忠粉们希望他“住院治病”的期待,反而是另一种迎合,让年轻的忠粉们看到了康先生宝刀未老,他还是那个不走寻常路的精神领袖。

康明亮娶了郑玉萍,他放弃“寻医问药”,而是选择和新婚妻子一道隐遁。动身去青苍山之前,康明亮设了一次小小的家宴,林铭是座上宾之一。多年以后,他还清晰记得,那日在家宴上的康先生,是多么意气风发,而平日总有几分拘谨土气的郑师母,又是多么光鲜照人。

“我们要融入真正的大自然,在自然的环抱之中创作出一部让全世界都拍案叫绝的不朽之作。”康明亮揽着新婚妻子的肩膀,席上坐着的宾客更像他的信徒,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金科玉律,他们坚信康先生一定会再度成功,卷起文坛飓风,成为归来的王者。

在康明亮的昂扬气度下,忠粉们暂时忘记这个男人数日前,还因为一张“疑似肿瘤”的报告单惶惑无措,一头扎进深山古刹,不愿出来见人。就算有人提起这一茬,他们也会乐观地联想,这只是康明亮写作计划的一部分,疑似绝症,以及面临“疑似”时的懦弱和逃避统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痛苦经验,而所谓伟大的创作,不都是从痛苦中开出的美丽花朵吗?

几乎所有人都被红光满面的康明亮感染时,只有他手臂揽着的女人,始终无法丢掉那一丝忧心。毫无疑问,她爱他,在得知他可能患上恶疾时,她对他的爱达到了顶峰。一个道德高尚的女人,绝不能在爱人生病时翻脸无情,郑玉萍相信自己的道德感,也相信自己此刻的万种柔情。但她并不相信所谓“好运”,康明亮说换个环境,换一方水和土,就能置换掉身体里所有不好的东西,驱除病魔,赶走“疑似”。她努力相信这种说法,却又觉得这大概是属于神的奇迹。

在发现自己怀孕时,郑玉萍才第一次相信“人的奇迹”,相信老天爷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刻板无情,他会让自己最渴求的愿望变成现实。

康明亮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惊喜。

“怀孕了?那咱们的房子怎么办?”康明亮将现实问题抛给了她。

郑玉萍愣了愣,旋即才想起来,这些日子他们夫妻分工协作,康明亮在山下一边养病,一边构思他的鸿篇巨制,着手撰写提纲,而所有现实中的问题,修建时与工人沟通协调甚至扯皮吵嘴的事,统统归属于郑玉萍。

是啊,一个怀孕的女人,怎么继续这一切工作?

不过,世上既然有林黛玉这种被大风吹一下就要歪歪倒倒的大小姐,也会有身怀六甲还翻雪山过草地的女红军。郑玉萍将自己想象成长征路上的女人,不管是病痛还是怀孕,她都不能半途而废,只有走下去,坚持走下去。

“确定咱们现在要这个孩子吗?”康明亮见妻子不为所动,他不妨将话说得更加直白一点。郑玉萍肩膀抖了抖,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懂了之后,她点点头,大声回答:“康老师,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啊,孩子来了,你的病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的,还有房子。”

“嗯,还有房子。”郑玉萍脑子有点乱,孩子、身体和房子,在她这里是无法站在一条线上来排序的。康明亮郑重其事地将“房子”抛出来,她又不得不接受,并且告诫自己:这就是我的职责,再说监督工人快马加鞭地将房子修好,孩子出生时才有一个安稳的家啊。

郑玉萍在体校读书时,住的是八人间,她鼓足勇气,从地摊上买了一大块花布,想在蚊帐外再拉一道“帷障”,却被教练扯下来狠狠踩在脚下,还让她写了检讨书,承认自己的“小资产阶级倾向”。

检讨书是写了,郑玉萍却一直没弄懂什么是“小资产阶级”,她只希望有一方小小的个人私密空间,能暂时容下她,她在里面哭也好笑也好都没人发现。现在,康明亮要给她的“家”,比这一块花布围出来的长方块儿不知要大多少倍,光有感激是不够的,她必须全力奉献,才能配得上他对她的好。

妈妈翻来覆去和我说了很多次,爸爸看到我第一眼,就爱上了我,他从助产士手里接过我,放在臂弯里,怎么也看不够。外公外婆专程从家乡赶过来,外公因为县城的房子和小超市,自觉在女婿面前无法再端老丈人的架子了,如今他看女婿哪哪都好,女婿喝了酒唤他“老弟”都是一种好,现在抱着初生的孩子爱得不撒手,当然是好上加好。

外公已经懂得察言观色,偏偏世上笨人那么多,有个产科的小护士,不是负责看护妈妈这个病房的,她在走廊遇到抱着婴孩的康明亮,走上前来瞅一眼,自来熟地搭讪:“呀,好漂亮的孩子。恭喜您,您是爷爷还是外公呢?”

我爸爸这辈子不走寻常路,被人误会的次数多如牛毛,但被不长眼的小护士错安了辈分,还是令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快。我知道现在的人会怎么讲,“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是的,小护士有口无心的一句话,绝对不是想为伤谁而说,偏偏让爸爸大受侮辱。

“我要把儿子带在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我。”康明亮走进病房,对着产后虚弱的妻子说道。像一个誓言,气鼓鼓的誓言。郑玉萍甚至没有力气抬起手捋一捋额上汗湿的头发,只能轻轻附和他:“那是当然的,你是爸爸呀。”

“对,我是爸爸。”康明亮像是昭示自己的主权,一字一顿挤出这句话。襁褓中的我,皱了皱小眉头,嘴巴一咧,哭了起来。

“我儿子附和我了,他也觉得我说的都对!”我的哭声顿时成为爸爸眼中的掌声,我们父子默契配合,我在出生一个钟头内,赢得了他盛大得不讲道理的爱。

这不是康明亮第一次当爸爸,但他对康桥是怎么出生,怎么学步,怎么开口说第一个词,怎么上学,怎么出国,都不清不楚。仿佛在他不经意间,儿子康桥已经长大成人,成为像他母亲一样优秀的学者。

康明亮新婚,康桥曾寄来一幅壁画,听说是他在英国淘到的古董,价值不菲,礼貌周到地恭贺父亲新婚。儿子康桥如同朋友一般的妥帖与细心,也是令康明亮感到硌硬的原因。他从康桥的言行举动之中,挑不出任何的刺,也给不到任何的“黄金建议”——儿子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优雅稳重,父辈的建议在太过出色的后代面前,都成了一纸废话。

抱着康小希,康明亮觉得这才是他的儿子。他血肉的一部分,他精神的一部分,融成了这个小小的婴孩。这个婴孩哭啼时握紧拳头四肢乱蹬,不足他巴掌大的脸孔皱成一团,这么不讲理,这么懵懂无知、柔弱无助,却是他的,血缘深处最深最深的牵挂。

郑玉萍靠坐在床头,心满意足地望着丈夫。他抱着儿子不肯放手,用最笨拙、最真诚的爱,迎接小生命的到来。她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哪怕在国外当着大教授的康桥妈,也不能拥有这幸福的万分之一。

郑玉萍永远也不知道,就是从我呱呱落地的那一天起,她和我,一条脐带连起的母与子,成为命运无法摆脱的人质。

妈妈在临盆前,还忠诚地守着我们的“家”,耐心地陪着施工师傅,让它从纸上走到山地。草图是爸爸手绘的,一座有着尖顶的城堡,漂亮得像是一只闯入野鸭群的白天鹅。设计师和包工头都在妈妈面前大力夸奖康明亮:“你家康先生,多么有才华,多么有想法啊!”

妈妈两眼放光,她将右手轻轻放在肚子当时鼓起的地方,那是我伸懒腰时凸出的一个小拳头,或者猛然蹬起的小脚丫。妈妈在心里悄悄和我说话:“孩子,你爸爸多么了不起!”

是的,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但我更有一个任劳任怨的妈妈。她在指导工人铺卫生间地砖时,羊水忽然破了,如果不是包工头的越野车性能好,他一路加速狂奔将妈妈送到医院,我可能会在颠簸的路途中出生,或者干脆死在下山路上。谁知道呢?老天爷能看清每个人的牌面,不管我们出哪张牌,他都了然于心。此时他不横插一手,抽走妈妈手里攥得紧紧的牌,也许是怜悯,也许是怜悯的反义词。谁又说得清楚呢?

五年前,我枕边钟的指针停止了走动,我成为一缕随风飘荡的游魂,没有了沉重的肉体,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轻盈。这样轻盈的我,在童话城堡里晃晃悠悠地钻来钻去,依旧会觉得累。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妈妈一个人打理整座城堡,她该有多累。爸爸从来没扫过一次地,擦过一次玻璃。

“我这双手,天生是用来读书写字的。”爸爸振振有词,妈妈频频点头。她相信从敬爱的康老师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再说,结婚时他已年过半百,健康状况不佳,怎能胁迫他参与到繁重的家务劳动之中,阻挡他全速奔往“诺贝尔奖”或“超越鲁迅”的伟大道路呢?

妈妈对于鲁迅的认知十分浅薄,只记得在哪儿看过一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爸爸肯定了她的记忆和直感:“你是天生的艺术家。”

妈妈惊惶得不知如何才好,“艺术家”这三个字,离她实在太遥远了,但嫁给康先生以后,她觉得所有的不可能,也许都会被一种“奇迹”变成可能。

比如,这座童话城堡。前后花了一年的时间,也不过是勉强修好了房屋主体,关于花园、亭台、鱼池等景致,在我记事后还在继续推进,隔一段时间,我所居住的环境就会有一些改变。爸爸的朋友说这是“童话城堡”,大概所有的童话城堡都会变模样吧,只是正宗的童话城堡,是仙女挥舞着仙女棒轻轻一点,便焕然一新。妈妈不是仙女,她从早上一睁眼,身上就系了一块蓝花花围裙,到夜里洗完澡换上睡衣,才会从围裙的软壳中暂时离开。我从未听她对谁抱怨过自己的辛苦,但在我三岁那年,她在震惊和愤懑之中,生出了与爸爸离婚的念头。

一切都是因为我。

阑尾炎并不是被毒蛇咬一口或被马蜂蜇一下的“急症”,毒牙或毒刺会让人很快发病,很快变得危急不堪,倘若不及时送医,也许小命不保。我虽然患的是“急性阑尾炎”,但在急性发作之前,有过几次浮现蛛丝马迹的“铺垫”。

比如,忽然感到肚子痛。妈妈停下劳作,将我放到膝盖上,我半倚她柔软的胸腹坐着,她一手抱紧我,腾出另一只手来顺时针帮我揉肚子。

“康老师,小希这个月第二次肚子疼了,要不我们带他去山下医院看看?”

康明亮肚子上摊着一本书,从躺椅上慢慢侧过脸,他懒得起来,还沉浸在午睡的慵懒情绪中,视线落在我们母子身上,像慈悲的上帝看着他的羊群。“小孩子,总喜欢这里摸摸那里抠抠,小手脏兮兮地就往嘴里塞,当然要肚子痛了。不要紧的,你去摘一点儿蒲公英草熬水给他喝吧。”

搬到青苍山后,爸爸成了半个中医,他对照着书本找到不少野生野长的药草,指点妈妈采摘这个晒干那个,只要对他健康有利,妈妈无所不从。但这一次,妈妈有些犹豫,我有气无力地蜷在妈妈怀里,她的抚慰暂时止住了我的哭闹,疼痛却还潜藏在肚腹的某个地方,就像深海中狡猾的食人鱼,在黑暗的海底耐心地慢慢磨着雪白牙齿,等待时机,一跃而起,搅起一轮更猛烈的疼痛。

三岁的我,无法向妈妈清晰表达自己“越来越痛”的感受。但事实就是这样,疼痛是老天爷不动声色增加的砝码,从一斤渐渐增加到两斤、五斤、十斤。我不知道加到多少斤会彻底压垮我,因为在这之前,我直挺挺地晕倒了。

妈妈丢掉了手中竹编的药匾,惊叫着跑过来抱起我。

“救命啊!”她朝空空如也的山谷喊了几声,才想起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打电话找山下的朋友帮忙。

所谓朋友,是这几年修房时认识的人,他们对“一家三口城里人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感到十分困惑。甚至有人跑去向当地政府报告,要求“查一查那家人底细”,得知康明亮是国内著名作家,他们更困惑了,最后只能勉强找个答案来安慰自己:人哪,不管读书还是写书,跟文字纠缠得太久太深,就容易变傻,脑子短路。

当地人称呼妈妈为“作家娘子”,这个不伦不类的称谓,初看是尊敬,其实含有隐隐的怜悯,毕竟是有了“作家”,这个“娘子”才有依附,她是他身后的影子、衣服上的花边、用得惯熟的手杖。

妈妈打电话给一个小包工头,就是曾一路疾驰送妈妈去分娩的那个好心人。他二话不说,以最快速度将越野车开到山腰。

爸爸却不允许越野车带走我。

“你无权带走我的儿子。”爸爸曾是包工头的雇主,真金白银地雇用过包工头及手下十几个工人,又有“著名作家”这重身份,说话自然有分量。

包工头舔了舔爆皮的嘴唇,脸上盛着虚弱的笑:“康先生,我就是来帮忙送小希看医生,你看他都晕过去了……”

“小希不看医生。”爸爸固执地说,“世上的医院都是骗人的,就算没病也要治出病来。”

“我们走,我们走,不要理他!”妈妈忽然像变了一个人,紧紧抱着我,手上挎着一个布包,里面揣着户口本、银行卡、现金等。她的眼白被红色晕染,如同天空被晚霞占领,这种发狂的模样镇住了在场的两个男人。

“你今天要是不同意我走,我马上和你离婚!”妈妈怎么会有勇气喊出这样决绝的话?我很感谢她,她曾经将整个生命,包括生命的所有悲喜都系在康明亮身上,在我昏迷不醒时,她却愿意为了我,抛下自己生命的意义。

十一

急性阑尾炎,听起来很凶险,如果再晚一些动手术,可能会肠穿孔,造成生命危险。但一切都在“有惊无险”中化解了,我被及时送医,手术也算顺利,除了右下腹部一道蜈蚣形状的伤疤,这场病没有给我带来更多的“纪念品”。但有些东西还是被这场疾病悄然改变了。外公外婆结伴从家乡赶过来照顾我时,妈妈受到了双亲对她“冲动行事”的责备,陷入痛苦的自省之中:一个好女人,能动不动就说离婚吗?自己嫁给这个男人时,已经做好了这辈子只和他一个人过的准备,现在能够说斩断就斩断一段缘分吗?

妈妈结婚时,外公采取“三不政策”,现在反而意见多多:“当时让你想清楚,你自己非要嫁,当老的管不住,嫁就嫁吧。既当了人家媳妇,就要懂事,拌个嘴吵两句便嚷嚷分手的话,连累我们老的脸面都丢尽了。”

妈妈不说话,手里的蓝围裙揉揉扯扯,像是她无处安放的情绪。她当时抱着我坐上包工头的车,一路飞驰到医院,竟一直都没取下它。围裙像是长在妈妈身上的另一层皮肤,就像愧疚感,也是长在她身上的另一层皮肤。

她怎么会口不择言地吼出“离婚”两个字呢?康先生是小希的爸爸啊,他那么疼爱小希,绝对不会故意让小希涉险,他只是从自己的固有经验出发,认为医院和医生并不可靠,产生了错误的判断。

康明亮能“尽释前嫌、宽宏大量”地赶来医院看我,外公外婆嘴上没说什么,表情都是松了口大气的样子。

“夫妻俩和和气气的,以后好好过日子呀。”临走前外婆蹲下身,抱住我,贴了贴我的小脸。

康明亮朝比他小五岁的岳母感激地点点头,目光对准他的“老弟”:“我帮你们补买了社保,过两年就能每月领退休金了。”

“退休金?”外公舌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瞪圆眼珠,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这离他的生活与认知实在太遥远了,几年前,他还是一个靠着几亩地吃饭的农民,两脚泥巴一身汗馊,一年到头,都为老天爷的旱或涝悬着一颗心。如今,“老女婿”却告诉他,今后能像在城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头那样,堂堂正正地挺直腰杆,按月领到国家发放的工资,老天爷打霜下雪都不必害怕啦。

康明亮只是花了一笔小小的稿费,却换来外公对他的好感倍增,他激动得气都粗了,对着女儿大声说道:“你妈说得没错,遇到这么好的老公,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外公的脸色一本正经,妈妈越发羞愧地低下头去。

“萍萍,你们以后三个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嗯,不分开。”

妈妈不敢和她的康老师视线交接,他大度无私地原谅了她。她终究是女人啊,遇到芝麻绿豆大一点儿事,立即就慌乱得找不着北,“离婚”这种话也敢抛出来了,她是吓唬谁呢?离开她,康先生依旧是康先生,而她,却要从“作家娘子”变成一个愚蠢短视的弃妇,身后拖着孩子,还不知道能不能靠一双手养活大小两张嘴巴呢。

郑玉萍再一次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好运的女人,丈夫待她多好啊,不计较她的错误,不纠结她的过失,还要一心一意地和她永远在一起,三个人守在城堡里,便守成了自给自足的小世界。

“小希,这座城堡是爸爸为你而修建的,以后你长大了就是城堡的主人,永远住在这里,好不好?”

我左边坐着父亲,右边坐着母亲。父亲身上有油墨与烟草的气息,妈妈身上有柴火与姜葱的味道,多么好闻啊。我快活地转动脑袋,深深嗅吸,大声说“好”。

十二

阑尾手术过后,妈妈决定学车。爸爸也许是心有微词,但并未出言反对。之前要买米买油,都是委托山下朋友帮忙捎带,妈妈会开车以后,每月下山一两次,采购日常用品。我很喜欢下山,几乎每次都争当妈妈的小尾巴。

爸爸不让我跟着去,妈妈自己心里也发怵,山路路况复杂,她又是新手菜鸟,唯恐出什么事。但我闹着嚷着一定要去,妈妈没办法,只能让我当了拖油瓶。她到底有运动员的基础,车开得平稳沉着。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妈妈打开了半扇车窗,我两手扒着窗沿,一直痴痴地看着外面,哪怕是一模一样的小树或野花,我都觉得山下的比山上的好看百倍。

“妈妈,看哪,那儿有一只蝴蝶!”

“妈妈,这棵树的花好多,把枝丫都快压断了!”

“妈妈,云,云变形状了!”

山下的妈妈,好像也和“城堡里的妈妈”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呢?我的小脑袋想啊,想啊,想了很久,才得出一个粗浅的认识:妈妈没有系围裙!

没有系围裙的妈妈,神情舒展,在商店买完东西,总被好客的老板娘拉住聊一聊。就算“作家娘子”在这里定居好几年了,在老板娘看来,她还是一个“不一样的外地女人”,她们对她充满了好奇。

那个胖胖的头发卷卷的超市老板娘,每次见到我都要给我衣兜和裤兜里塞满零食,塞得实在装不下才作罢。“小希长得真好看,眼睛像妈妈!”她们高声表扬,争相亲我的脸。我有点激动,又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将脸往妈妈身后藏。

“要带小希多出来走动走动啊,一个男娃娃,长大了如果还这么腼腆,可怎么得了哦!”妈妈感谢了妇女们的好心建议,不过“多出来走动”是很难执行的,我们住得那么偏僻。也许妈妈觉得不能真正采纳人家的意见,对不起这些热心的阿姨,下一次再进城,会送她们土鸡蛋当礼物。我们的童话城堡,常年养着几十只鸡。

山下的阿姨们,接过妈妈装鸡蛋的小篮子,拉着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作家娘子,你这手怎么这样粗糙?平时都不保养吗?”瞧她们的意思,“作家娘子”也要靠一双手来写作,凭着爬格子挣口饭吃的,手的形态便十分重要,代表着职业的尊严。

妈妈不好意思地将手往背后挪移,“作家娘子”的称呼让她骄傲又惭愧。严格来说,她连九年制义务教育都没有完整地接受过,但她嫁给一位优秀的作家,从此夫荣妻贵,与有荣焉。

回到山上,我发现卷发老板娘在我衣兜里,放进了一支护手霜。

“钱大姐就是太客气。”妈妈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甩甩头,将我从车座上抱下来,她还沉浸在温暖的友谊之中,“我成天忙忙叨叨的,哪有时间用这个?”

“你们可回来了,快要饿死我啦。”

爸爸的声音打断了妈妈甜蜜的小回味。他刚跨出门槛,小狗肉松已抢先一步,箭矢般奔过来,脸蛋一个劲儿蹭我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嗯嗯呜呜撒娇的声音。

我抱起肉松,夕阳洒在爸爸妈妈身上,给他们披了一层金色的亮光。他们真好看,肉松也真可爱,其实住在城堡里也有很多快乐,只是离山下的热闹很远。

此时,我愿和我爱的人一道,全心感受城堡里的快乐。

妈妈刚将围裙系好,爸爸已在旁边喋喋不休地抱怨:“你一走就是大半天,鸡司令带着它的部下简直要造反,你看!”

爸爸展示给妈妈看的是一本外国人写的书,书皮上印着几个黑色梅花状的小脚印,还有已经风干的鸡屎痕迹。

“哎呀,鸡司令又飞到桌上捣乱啦?”妈妈赶紧放下菜板和菜刀,想替爸爸整理他的宝贝书籍。他却带着一点情绪摇摇头:“算了算了,你快做饭吧,鸡屎就算擦掉了也有味道。我说你就不能少养几只鸡吗?院子成天都被这些‘毛毛怪兽弄得乱七八糟的。”

妈妈没有吭声,专注地烧热油锅,给爸爸煎制单面“太阳蛋”。他去国外大学当过一段时间交流学者,带回来“单面煎蛋”的偏执爱好,经过无数次尝试和失败,妈妈终于掌握了煎蛋的精髓,让爸爸心服口服:“国外五星级酒店的厨师,也不外乎我老婆这样的煎蛋水平。”

可要随时吃到新鲜美味、绝对原生态无污染的“太阳蛋”,就需要乱嚷嚷地养一大窝鸡,大鸡小鸡时常打扰爸爸,打断他的创作思路,妈妈对此深感抱歉。

十三

家里又该采买了,妈妈带我下山,卷发老板娘的小侄子来店里玩,我们很快就玩到一块儿。他教我唱一首儿歌,还教我做游戏,做出夸张的表情:“小希,你真的不会‘打地鼠吗?我们幼儿园小班的小朋友都会!”

“幼儿园?”我愣愣地看看小伙伴,抬起视线向妈妈求教。

老板娘抢在前头叹了口气:“不是我说你们,小希一天比一天大了,明年该上小学了吧?你们住在山上,怎么整?”

“小学?”我眼中的迷惑更大了。小伙伴已经发现了我见识浅薄,控制不住一个儿童的自豪情绪,挺起胸脯大声说道:“就是,小学!读完幼儿园才能上小学,认很多很多字,还要学算数!”

老板娘发现妈妈脸色不好,顿时虎起脸孔斥责侄子:“就你懂得多!架子上有巧克力豆,你拿一袋下来,和小希一起吃啊!”

我现在不想吃巧克力豆,小伙伴的话引燃了我的好胜心,我不能在他面前一直像傻瓜似的,也要展示实力:“我爸爸早就教我写字了呢,还有算数,一百以内的都会,不信你考我?”

老板娘尴尬地笑了两声:“呵呵,呵呵。”当然没人考我,妈妈离开时神情有些恍惚,我们已经出了城,她才发现忘记买一袋糯米粉。她原本告诉我,现在山里的清明草长得很好,小时候外婆教她用清明草做野菜粑粑,是她春天最难忘的美味。她答应要做给我吃,但偏偏忘记购买重要的原材料。妈妈打着方向盘,毫无退回去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安慰我:“下次吧,下次下山一定记得。”

可下个月的清明草已经老得不好吃了,妈妈循着记忆,蒸了一锅粑粑。我吃了一个,再也不想吃第二个。它们不是属于春天的味道。

有些东西,过了这个时令,就是过时了,晚了一拍,错过一季。夜里躺在床上,我开始抑制不住地想:我错过了幼儿园,接下来能上小学吗?

妈妈答应我,一定会和爸爸商量这件事。超市老板娘和她侄子的话,也许只是导火索,真正的犹疑和期望藏在妈妈心里,像是一包危险的火药,她从来没放下过。

爸爸惊讶地眨了几下眼睛:“小学?为什么要上小学?”

仿佛妈妈提了一个特别好笑的问题,他抿抿嘴唇,忍住笑意,耐心回答:“难道有我教小希还不够吗?”

“你当然教得很好。”妈妈明白爸爸的意思。他是一个全国著名的作家,由他亲自教小孩子,堪称大炮打蚊子,难道还不够资格吗?

从两年前开始,爸爸开始为我撰写童话书,这是独一无二的教材,他是唯一的老师,我是唯一的学生,我通过童话故事来认字写字和识道理。爸爸将我们都写进童话里,除了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小狗肉松、大公鸡、小麻雀,甚至院子里生锈的水龙头,山坡上一棵歪脖子杨树,统统都是故事的主人公。我像一个骑士,大摇大摆走进专门为我而设的世界,重新认识自己,以及身边的一切。

爸爸说天上的星星能分清地上的好孩子和坏孩子,所以它从来不在坏孩子面前出现,而愿意整夜整夜陪伴好孩子入眠。我半躺在爸爸怀里歇凉,山里夏夜的星空,璀璨得像一匹缀满钻石的锦缎,这么多星星都为我闪耀,因为我是好孩子。

爸爸的话像催眠曲,让我快乐地入睡。我有点想问问卷发老板娘的侄子,他看过星星吗?不,他当然不是坏孩子,他还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只是好奇,想从他身上得到验证——我相信他一定也见过明亮而繁多的星,布满头顶的天空。

我六岁的夏天,即使从儿童的视线看过去,妈妈都比别的日子显得更加忧心忡忡,越是临近九月,她越是沉默寡言,每天脚不沾地地操持家务,照顾家禽,去新开辟的菜园浇水捉虫,黝黑的脸庞上永远挂着汗水。一个湿漉漉的妈妈,一个不愿开口说话的妈妈,将她的希冀和不安藏在忙碌下面。

直到八月最后几天,有一位客人造访童话城堡,才舒展开了妈妈越皱越紧的眉头。

十四

这是我第一次见林铭,他是当叔叔的年龄,但他恭恭敬敬叫妈妈“师母”,我只好唤他“林哥哥”。他称我是“从没见过面但已经很熟悉的小朋友”。我不信,他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点了几下,弹出一个网页给我看:“喏,你爸爸在网上写的日志,几乎每篇都有你!我早就‘认识你啦!”

真的呀,我只认识一点点字,但这并不能阻碍我快乐地跳读爸爸在网上写的日记。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下这么多关于我的照片,爸爸在照片下面备注:我的小王子。

我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了。爸爸爱我,这是我从来都不怀疑的事实,但爱得这样深刻、绵长、细腻,点点滴滴记录着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常,记录我们生活的琐碎快乐,还是令我感受到作家的超凡魅力。

“我也要像爸爸这样,长大当一个作家!”鬼使神差地,我对林铭大声说道。

林铭个子不高,他原本想抱住我往上抛一抛,但他发现这很难实现,便半途改为给我一个大大的熊抱:“那要好好读书,学习知识,如果在学校里遇上像你爸爸这样优秀又爱护学生的好老师,你一定可以实现梦想的!”

“嗯,我要上小学!”

没想到让妈妈纠结了几个月的心事,因为林铭无意中的几句话,钥匙开了锁,藩篱撕开口,不再继续缠绕了。

爸爸微笑着朝我点点头:“咱们过几天就去报名!”

哇!我跳了起来。幸福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林铭并不知道前因后果,我的高兴感染了他。他摸摸我的脑袋:“小希要当学生了,我得送你一点入学礼物才好!”他拿过平板电脑,打开别的网站,开始认真地挑挑拣拣。过了一会儿,他向妈妈要确切的收货地址。

“这是干什么呢?”妈妈刚从地里摘了一盆顶着黄花的嫩黄瓜,还有红着脸蛋的西红柿,将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的端上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手,凑过来看林铭的平板电脑。

“喏,这里,师母,只要填上您家的地址,过几天就能收到小希的书包和文具了,联系电话就留您的吧。”

妈妈忘记和康老师曾经的学生客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林铭操作,咽了一口口水:“你能不能教教我?”

林铭真是一个好信使,他不仅让爸爸爽快答应送我去读书,还教会妈妈网购。此前妈妈并非没听过网购,但爸爸对此嗤之以鼻:“网上净是卖骗人的东西,就骗你这样单纯的家庭妇女,学来干什么?”

好多次,妈妈开车下山,都想找山下的朋友问问网购的事,但想着爸爸撇嘴角翻白眼的样子,她的心提前凉了半截,也打不起精神来“强求奢望”。再说,妈妈始终有一种放不下的自尊心,她觉得山下的女人们对她越好,眼里的悲悯仿佛越深,她是跟着丈夫被放逐到荒岛定居的女人,她和“她们”不是一个时代的。妈妈从小念体校,最怕的就是“不合群”,如今一家三口住在远离人烟的半山腰,草深林密处,凭空修了一座高高的城堡,样样都透着“各色”“与众不同”。她的自尊心约束了她的手脚,管住她,不让她在“她们”面前请教露怯。

林铭不属于她们的世界,她是“师母”,虚心向一个“晚辈”学习,内心十分轻松。妈妈问了几个问题,又在林铭指导下给手机下载了两个软件,她带着战战兢兢的兴奋,生平第一次下单网购,给爸爸选了一个古朴的眼镜盒。

爸爸对这份小心翼翼的殷勤并不十分买账。“什么质量,一点都赶不上我的原装眼镜盒!”爸爸将他的“原装”丢到桌上,与崭新的“替代品”摆在一起。“原装”身上横七竖八缠了好几道风湿膏药,像一个风烛残年的孱弱老人,一根指头都能让它摔倒,甚至四分五裂。任谁去看,都会选新的来用。爸爸当然还是“从善如流”地做出了正确选择,他只是口头批评妈妈:“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浪费!”

“浪费”这个词,对于不同的人也许要设不同的标准。一个贫寒家庭的孩子,花掉父母给他买书本的钱去吃肯德基,当然是浪费。但换过来,一个富翁,应该不会揪着“今天的包子为什么比昨天贵了五毛钱”这种事不放。

我不知道爸爸有多少钱,但一定比我想象中还要多。他天南地北都有朋友,除了接待朋友来访,每年他也要离开城堡去外面走走,和朋友碰碰面,订机票时爸爸从来都不买经济舱。如果按照妈妈或当地人的朴素想法,顶多在天上飞几个钟头,何必要浪费多一倍的钱去买商务舱呢?这不是浪费吗?可钱是爸爸挣的,他愿意怎么花,外人无法指手画脚。在这件事上,妈妈也成了“外人”。

妈妈没有和他争辩,因为她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去做。爸爸好不容易才答应送我去学校读书,本地小学不提供住宿,她得尽快在山下租好房子。当然,不可能让六岁的我独立生活,谁去照顾我好呢?

爸爸提前猜中了妈妈想和他商量的议题:“想都别想,你得留在这里陪伴我,你走了我怎么办?”

十五

妈妈绞尽脑汁思量的结果,是说动她的父母搭把手,外婆留下看店,外公从家乡赶来,送我上学,接我放学。

我喜欢外公,更小的时候分不清外公和爸爸,现在他们又被时光推着老了几岁。男人上了年纪会出现更多相似的神情,比如得了老花眼,需要将纸拿远一点看的专注神情,外公给我听写“人口手”时,就是这副尊容。我看着他直着手臂把课本推得远远的,嘿嘿笑起来。外公拍拍我的脑袋:“笑啥?专心写字!”

他拍我脑袋的亲昵动作也像爸爸。

我下山念书,是爸爸亲口答应林铭的事,等妈妈备齐证件,真的要带我去小学报名的前一天,他又反悔了,捂着腮帮子像牙痛患者,嘟嘟囔囔:“小希,你再想想吧,你留在城堡里,能学到的知识,绝对比别的小朋友多,多得多。”

看我不说话,爸爸接着打起感情牌:“你要是下山了,一周只能回来一次,你会想爸爸的。”

爸爸的话让我有点难受,但我仍然没停下手里的事——转动卷笔刀,削尖一支又一支带着松木香味的铅笔,将它们放进文具盒,又将文具盒放进崭新的小书包。

爸爸说得没错,离开他,我当然会想念他,但有外公在身边,似乎能够稀释一部分想念。

妈妈开车下山采购的次数多起来了,城堡里坏了一个灯泡,打碎的盘子须补充一只凑齐一套,妈妈都要下山来及时购买,仿佛一天一刻也等不了。妈妈的举动与小学生无异,外公当面揭穿她:“想你的儿子就直说嘛,每次还扯这些有的没的!”

妈妈脸红了红,没搭外公的腔,她不堪一击的借口,偏偏是对最聪明的爸爸所设,就相当于举着鸡蛋硬要撞石头。爸爸看她愚蠢地遍寻理据,并不出言嘲讽,他一开口,讽刺指责的是别的事。

爸爸看不惯妈妈“大手大脚”地一路狂奔,在网购路上勇当“败家娘们”。

“你就不能少从网上买点东西吗?”

“都是生活必备品啊,比如同种牌子的大米和色拉油,我在网上买,人家能送过来,价钱还比山下的超市便宜十几元,为什么不选择网购呢?”

“你以为的便宜,就是一种隐藏得很深的浪费!就是你们这种天真的家庭妇女爱上当受骗。”

“可我上了什么当呢?我认真比较过了,网购的东西是正品,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是假冒伪劣产品。”

“我没有说假冒伪劣产品,我只是说这种方式害人,就像吗啡一样,让人不知不觉被麻醉,让你意识不到自己受害。我当初不愿留在大城市,觉得那里乌烟瘴气,就是想回归田园牧歌的纯净生活,你倒好,你在亲手打破这种生活的平衡感!”

妈妈很少和爸爸争执,大概知道就算与他针锋相对,最后败下阵的人也一定是自己。她只能私下愤怒地嘀咕:“可这种田园牧歌的生活,是需要有人从早到晚去维护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你。”

妈妈还是收敛起“败家娘们”的手脚,乐得多跑几趟山下,去实体店购物,还能多看我几眼。

她很想留在外公和我的出租屋里,和我们一起吃顿晚饭。但每次她将饭菜做好,就解下围裙,蹲下来亲亲我的脸,抱歉地说:“儿子,我得赶回去给你爸爸做饭了,你和外公趁热吃,多吃点,身体才健康。”

只有在送妈妈开车离开时,我会有小小的冲动,想回到山上,继续一家三口朝夕相守的生活。每一顿晚饭,都有妈妈的陪伴,她会记得我刁钻的口味,我吃的油醋面不爱放醋,要用柠檬汁来代替。外公才不会这样惯着我,他将一海碗面推到我面前,没好气地说:“爱吃不吃!”

外公开始有些后悔来“陪读”了。他肯过来,是为了还女婿一次性购买社保的情,但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发现女婿对外孙山下读书这件事,虽不反对却也不支持。就像他曾面对女儿的态度,好好坏坏都和当老子的没多大关系。

即使用脚指头想想,外公也猜到女婿并不那么情愿送自己儿子下山,骨肉分离。

再说,在家乡待着,外公已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在超市门口支张麻将桌,他美其名曰“守店”,其实理货收银都是外婆的事,他只须专心玩牌。如今陪小学生读书,时间被切割得零零碎碎,下午手气好一点,刚想“逆风翻盘”,外孙又要放学了,与打牌的麻友说一声抱歉,抬起屁股走人。人家嘴上不说,下次不愿带他一起玩——玩得不尽兴,不如不要玩。

外公开始琢磨下学期换外婆来陪读,他还是回去“看店”好了。就在他的心绪起起伏伏时,我迎来了人生第一个寒假。

十六

康桥哥哥很多年没有回中国,今年他受国内一所名牌大学邀请,过来做一场学术研讨活动,他想干脆留在国内过个春节再回英国。海外华人的春节,虽然也包饺子舞龙灯,却不是小时候那种“味儿”。康桥不仅要留在他爷爷奶奶的城市过年,还邀我一起过去玩——当然,我们拥有共同的爷爷奶奶。他们年事已高,九旬老人,十多年前已结伴住进养老院。费用是爸爸出的,他不在乎这点小钱。

爸爸和妈妈结婚时,他正在受“疑似肿瘤”的噩梦困扰,忙着用双脚丈量祖国的大好河山,寻一方“水土绝佳”的地方“排尽身体病毒”。行程繁忙,因此未带新娘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

后来在青苍山修房筑屋,事情多如牛毛,一年一年耽误下来,我终于上了小学,但还没去探望过住在养老院的爷爷奶奶。妈妈早就催着爸爸带我回老家“认祖归宗”,爸爸一直说“忙”,“有空了再说”。他当初辞去教职,说要抓紧时间写一本惊世之作,让文坛再次见识他的实力。几年过去,提纲改了很多次,正文还没落一个字。

妈妈暗自琢磨,康桥哥哥的妈是否太过优秀,将康桥培养成了卓越人才,康家人便只认人家是儿媳妇,就算离了婚,都是康家的无上光荣。而她郑玉萍,一个草芥似的女人,不值一提。自卑的想法在心里落了根,就要长出蓬蓬勃勃的满地野草来,遮盖得呼吸都不顺畅。她不敢再催爸爸带着我,回去见爷爷奶奶,生怕她这个当妈的身份低微,连累了我会被康家人集体瞧不起。

康桥哥哥打电话来,说要带着我一起飞往爷爷奶奶的城市。这个提议让妈妈欣喜不已,哥哥比她想象的还要高情商,不显山不露水地解决了她心里一个沉沉搁置的大问题。

“萍姨。”年岁与妈妈相仿的康桥哥哥,从头发丝妥帖到了脚后跟,他唤她“萍姨”,妈妈有了当长辈的尊严感,唉了一声。哥哥却没有马上说话,像是摁错了号码打错了电话,他在思考该如何收场。时间长到让妈妈有几分尴尬时,他忽然抛出一个古怪的问题:“您曾带小希看过心脏科吗?”

“心脏科?为什么要看心脏科?”除夕夜,童话城堡里早早挂上了红灯笼,贴了红对联,但偌大院落、偌大房屋,只有爸爸妈妈二人。哥哥好像是在大街上边走边和她打电话,听筒里隐隐传来店铺音响外放的《恭喜发财》,刘德华的歌声不厌其烦地恭喜走过路过的每个人“新年发大财”。嘈杂的背景音也未能安抚妈妈忐忑不安的心情。她像是被冒犯了,抬高声量,再次质问哥哥,小希到底怎么了?

“他今天和邻居孩子滑雪时晕倒了。”

郑玉萍的心狂跳起来,她想到了三岁时晕倒在地的儿子,那是一种母亲永远也忘不了的情景,她抱着他,以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决绝,跳上了朋友的越野车。她宁愿丢掉婚姻,丢掉大房子和衣食无忧的生活,也不能失去怀中年幼的儿子。

“萍姨,您先别急。”康桥保持一贯的冷静,“我已第一时间将小希送去医院,做了详细检查。他脑袋没事,全身骨头也没事,甚至连软组织都没受伤,但医生查出他心脏瓣膜先天闭合有问题,这不是摔倒的毛病,应该是天生的。”

“天生?你是说小希有先天性心脏病?”那一刻,郑玉萍的心仿佛停止跳动,卡在那儿,被悬崖相挟,临万丈深渊。

爸爸不愿离开他的城堡,哪怕是去他自己的故乡,接自己的儿子,他也觉得“费劲”。他安慰妈妈不要着急,有康桥在,事事稳妥,他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将小希送回来,到时他们去青苍山下接一下就好。

郑玉萍没有听从他的建议,她剁肉剁菜,揉面擀皮,包了大半宿饺子,将冰箱的冷冻室都塞满了。“康老师,你饿了就自己煮来吃。”她说。

她用一块围巾包住头,像是一头扎进风雪寻找迷路羊羔的牧羊女,天一放亮就开车下山,买最早一班的飞机票,去接她的儿子。

十七

康桥哥哥延迟了一周回英国,陪着妈妈去了好几家国内知名的大医院。春节期间,要找心脏科专家看诊并不容易,幸好邀请哥哥过来参加学术研讨活动的大学牌子够硬,相关联系人也很给力,一路绿灯,动用了不少人脉关系来给我看病。

哥哥毫无怨言地奔前跑后,中途还被人误会,被人说“这位爸爸真是年轻啊”。他不容易七情上脸,这天也闹了个面红耳赤,再看他的“萍姨”,神情也很不自然。妈妈感觉对哥哥有一万个对不起,越发埋怨爸爸:身为亲生父亲,他为什么不出面来陪伴?如果有他在,自己和康桥又何至于被人误会?

妈妈当然不能启口说出这些话。再说误会虽令人气恼,但并不致命,现在她更加关注的,是几家医院出具了相同的检查报告,不用再怀疑了,我真的有先天性心脏病。

妈妈不敢相信自己,我在娘胎里就落了隐疾,藏了病根。三岁时动阑尾手术,难道是医生忽视了我的心脏问题?没人告诉妈妈,我和别的男孩子不同,多跑动两下就会气喘吁吁,这是不正常的。她把一切都归咎于我长年在山上生活,没有读过幼儿园,之前从未接受过科学的体育锻炼,因此我才比别的孩子容易劳累,现在只要小学老师细心地教我,让我掌握正确的呼吸方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郑玉萍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现在一门心思想的是这些事。她像是痴愚的堂吉诃德,明知力不能胜,偏要和风车作战。是的,她不能接受现实,这不是现实,老天爷不该这么残忍,甩给她一个病弱的儿子。她从来没做过坏事,小希也很善良,这样的坏运气不该落在小希头上。

“萍姨,您振作一点。”康桥天生的冷静让他处于任何境地,都有从容分析的能力,“就算是先天性心脏病,现在医学发达,并不是不治之症。医生也说了,像小希这种病例,做手术后活到三十岁以后的比例超过了百分之五十。”

“超过百分之五十?”

“对。”康桥沉着地点点头,“您和爸爸商量一下,选择最佳时机来动手术,如果恢复得不错,能活到三十岁以后,也就可能活到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

“这么说,小希也能和正常人一样,一样长寿?”妈妈终于抑制不住东奔西突的情绪,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水纵横了脸孔,“小希能活到三十岁,能活到六十岁?”

“什么三十岁?谁告诉你老天爷在三十岁这里画了一道门槛,不准我们的小希迈过去?”康明亮严肃地摇晃脑袋,“你啊,是被那些庸医给吓魔怔了。”

“不是庸医,康桥带我去的都是好医院,都是专业大夫,他们总不会串通起来骗我吧?”

“我没说串通。”爸爸没好气地摘下老花眼镜,手指捏了捏鼻梁骨,“那么,这些‘专业大夫有没有告诉你,在心脏上动刀子有什么危险?”

这个猜测,妈妈一开始就有,但她努力抑制自己不往那个方向想,爸爸却撕开遮盖畏惧的一层薄薄绵纸,释放出了来势汹汹的恐慌。“你知道每年因为术中事故,死在手术台上的人占有多大的比例吗?何况这还不是小手术,是和心脏有关!危险性要比别的手术高太多了,你硬要推小希上手术台,不是将他推上鬼门关吗?”

“我希望小希接受手术,就是送他见阎王?”妈妈打了一个冷战,这是什么逻辑,她这个当妈的,难道就这么狠心恶毒,要亲手杀死自己唯一的儿子?眼泪渐渐蓄成两个小小的湖,两个泪湖可怜巴巴地望向康明亮,希望他刀片一般的薄唇给出一点安慰、支援一点力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而将心力交瘁的她推到自我怀疑的泥沼。

爸爸却不愿遂她的心愿,他顺着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其实每个人生下来,或多或少都会带一点疾病,你不是一喝冷风就爱打嗝吗?这也是一种病。有病并不可怕,我们能和疾病共生共存,像是与邻居相安无事地生活,走过一生。当年医生不也给我出具了可怕的体检报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换水计划证明是没错的,我没有被肿瘤打趴下吧,还不是健健康康地活着?小希是我的儿子,我绝不允许他在手术台上出现任何医疗意外。上天赐予他的心脏不会有问题的,你耐心等一等吧,他再大一点,心脏再长好一点,就会没事的。”

十八

康桥劝不动爸爸,林铭也劝不动他的老师。他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榜样,当年将“疑似肿瘤”置之脑后,选择在河清水甜的青苍山定居。他从古代的医术典籍中学到一些补气强身的食疗方子,自己服用。多年过去了,病魔不敢来打扰他,年过花甲之后,他硬朗的身体再度被人津津乐道。

这些是外人能看到的“事实”,并非有伪,只是不太全面,即使和他同床共枕的妈妈,也不一定能窥得全貌。在爸爸的书房抽屉里,有一张全是外国字的检查单,那是他结婚三个月后去国外出差时顺便做的体检。国外医院采用了一台更加精密先进的检测仪器,推翻了“疑似肿瘤”的可能性。

妈妈看不懂的化验单,是爸爸的护身符,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没事了,老天爷只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决定含有多少偏执,这偏执又多么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妻子。妈妈向他求婚时坚毅无悔的面容令他动容,那时,即使他将不久于人世,她也不肯放弃他。这样的勇敢是她一生中少有的时刻,他将这一刻固定下来,不时咀嚼,不愿打破镜子,粉碎幻影。

山下的女人们,得知我心脏不好,都劝妈妈找一个保姆上山照顾爸爸,她到山下来当陪读妈妈,有亲生母亲照看孩子总归更好。妈妈甚至没有争取,她想了想就放弃了:“算了,康先生身体不好,在我们结婚前,他身体里就藏着一个‘定时炸弹,这些年,他已习惯了我一个人来照顾他。”妈妈甚至还反过来劝那些好心的妇女:“康先生的说法也没错,小希年纪还小,长一长,说不定心脏就长好了,青苍山水土好,有这个可能性。”妇女的心都是柔软的,愿意顺着这个母亲的话说:“就是就是,一个小娃,能有多重的病?”

康桥是无意间发现我心脏有问题的人。就因为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回英国之前,他将我视为与之等肩的成年人,与我严肃地长谈了一次。

“小希,你要想办法说服爸爸,让他尽早答应给你动手术。”顿了顿,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书的封面很旧,里面有数个折页,折页上拿铅笔画出数道波浪:“这是爸爸早年出的一本书,等你再大一点可以读一读,他在文字里将自己当神了,这不好。”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哥哥批评爸爸,作为一个“稀里糊涂就长大成人”的儿子,我不知道康桥是否也渴望过毫无保留的父爱,但他只能一面催熟自己,一面通过阅读爸爸的书来了解他、走近他,达成两个成年男人的思想碰撞。现在看来,这碰撞并不是特别令人愉快。

康桥哥哥离开了,我又回到父母身边。童话城堡张开温暖的怀抱迎接我,只要不剧烈运动,我就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小希,如果你动手术,一个小小的意外,比如麻醉师放多一点点药水剂量,比如医生缝合针法的节奏不对,或者护士在旁边打了个喷嚏……反正,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都可能让你永远闭上眼睛,永远见不到爸爸,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我肚子上留着一道“小蜈蚣”式的疤痕,天气炎热时,早已结疤的伤口仍然会有痒痒的感觉,我总忍不住去挠它。切除阑尾时我还年幼,不可能记得太多的事,但医院惨白的墙壁和床单,躺在床上无休止的输液,还是给我留下了模模糊糊的不快的印象。我再也不愿当“小病号”了。

“儿子,好样的,你要相信自己,只要你想,就会成真。现在,你希望自己健健康康,身体就一定会听从你的想法!”

康桥叮嘱我警惕爸爸将自己当神,却忘记提醒我,不要在爸爸的鼓励下,以为自己也能成为一个有能力战胜命运的“小神”。

外婆从千里之外的故乡赶来,接替了外公的“岗位”。较之事事上心的外婆,我好像更喜欢粗枝大叶的外公,外婆总是偷偷让我吃喝一些古怪的东西。有一次她让我喝下一杯“不干净”的水,我原先不愿喝,她竟然背过身哭了起来,哭声不敢放大,一只手捂着嘴巴,肩膀剧烈地抽动:“小希,我会害你吗?外婆永远都不会害你啊,这是我跑了好远的路,给你请来的‘神水,你只要喝下去,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得身,不管啥病都会好起来的!”

我被外婆的眼泪所俘虏,终究还是喝下去了。那味道像是烧煳的涮锅水,令人难以下咽。

过了一段时间,爸爸不知从哪里知道外婆去找神婆求“符水”给我喝,气得大发雷霆,在城堡里连连说了十几个“愚昧”。

“我妈确实做错了,但她出发点是好的啊。”妈妈先是强忍着不为外婆辩解,因为连她都觉得将燃烧的神符纸灰混在水里给我喝,是桩很离谱的事,像是倒退了一百年,无知无识的乡下妇女,依靠各种偏方治病,没有一点科学性。可爸爸止不住的怒气,还是让妈妈生出一点护短的欲望,她弱弱地为愚昧的外婆说话,说完之后感到百般心虚,不敢抬头看爸爸一眼。

“你并非分不清是非对错的人。”爸爸以一句冷冷的话,中止了他的滔天怒火,以及妈妈苍白的求告。

外婆回老家了,而我,再度回到童话城堡。

十九

这时的我已和六岁不太一样了。

林铭哥哥曾说一个好老师对学生影响至深。在山下读了几年书,我在全校老师队伍里默默寻找,确实找不出一个比爸爸更加聪明、更有魅力的人。他们平庸地活着,如果教育局的官员要来听公开课,他们就会提前几天做好周全准备,甚至安排学生记背答案,给官员留下最佳印象,以免耽误自己的定级或升迁。

我在正式上小学前,已经跟着爸爸学会了至少五百个汉字,能囫囵翻看他写给我的童话书,我发现他的童话故事与现实之间,有一堵厚厚的墙。墙这边,是学校校长、老师得知我是“著名作家康明亮之子”后,对我格外照顾,哪怕是我满口土话的外婆,他们也表达了足够的耐心和温情,但我总感到这样的“照顾”包了一层保鲜膜,让人看不分明;墙那边,是一个真诚、温馨、明亮的童话世界,在父母的爱护下,童话反而比现实更具有真实感。

爸爸的说法也许是对的,我跟着那群压根不如他的老师,学不到什么真本领,不如直接拜爸爸为师。在妈妈帮我提交休学申请时,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让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山上。

我的班主任老师,和另外一个班的班主任在卫生间说私密话。

“听说你们班的康小希要休学了?”

“是啊,其实像他这种情况,早点走对他更好。”

“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这么糟糕了吗?”

“那倒不至于,参加一般的慢跑、球类活动,那孩子都没有大问题。但他爸爸是名人,小希若有差池,就要我这个班主任来背锅。这年头,谁惹得起名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人。”

我藏在厕所隔板后面,不知抱持怎样的心情,偷听了老师的聊天。

老师不喜欢我。在即将离开学校时,我发现了这个辛辣讽刺的事实。好呀,我捏紧拳头鼓励自己:从现在开始,你终于可以离开这些虚伪的大人,不用再受他们的骗了。

人真是矛盾的动物。明明我是“心甘情愿”甚至“迫不及待”回到城堡生活的,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强烈地回想起自己在学校的时光。

“小希,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呢?”曾救过妈妈也救过我的包工头,现在是我们全家很好的朋友,他的越野车在路过城堡门口时刹住了。

我抱着篮球,从门槛上站起身来:“杨叔叔,您去城里吗?”

“不去,我要到肖村的工地去。”

“哦。”我再度百无聊赖地坐了下来。现在,妈妈又恢复了一个月只下山一两次的频率,我从昨天起就坐在门槛上,等待有一辆过路车能将我带到县城,我能找过去的朋友一起打球。

我身后的院子里,已开辟出一块小小的场地,地面浇筑水泥,支起篮球架子,对于我的愿望,爸爸妈妈总是毫无保留地满足。

“你看,小希能打球,能采茶,他的心脏在慢慢长好,不会有任何问题。”

妈妈对我打篮球一事原本抱着提心吊胆的态度,但听爸爸这样讲,她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我告别了人多嘈杂的县城,回到山清水秀的自然之中,身体当然会一天比一天好。康先生果然知识渊博,懂得很多,妈妈崇敬地望着他,点点头。

我随时都能打篮球,没有任何人和我争场地,我却着魔般想下山,想和过去的伙伴一道,你争我抢。球场上谁也不让着谁,如果走狗屎运,投得一个“三分球”,将会赢得满堂喝彩。

“下次叔叔捎你去城里啊!”越野车卷起尾尘,疾速开走了。我很羡慕这辆灰扑扑的车,它性能很好,折腾了这么多年,换过不少零件,但都能继续使用。我身体里最重要的零件,它到底是像爸爸说的那样,“慢慢长好了”,还是在悄悄“变坏”呢?

谁也不知道。

二十

爸爸的大胡子朋友过来看他,问起他“新作”的进度。其实从他查出“疑似肿瘤”那年开始,爸爸“计划中的作品”就一直停留于计划阶段。这几年,他陆陆续续写的几本书,都只是给我的“教材”。

“我现在哪有时间呢,要好好照顾儿子啊。”爸爸的视线投过来,我稳稳接住,他冲我眉眼舒展地宠溺一笑。

爸爸的话让我感到欣慰。他说的是事实,我不帮妈妈干活的时间,几乎都和爸爸腻在一起。过几年他就七十岁了,一个古稀之年的爸爸,的确是不能和儿子一起打篮球的。但他能陪我一起读书,给我讲无穷无尽的故事,在他的鼓励下,我也开始写童话,并且用妈妈缝被套的白棉线,郑重其事装订了一册“故事集”。

“老康,真是虎父无犬子,小希以后长大了,和他哥哥一样,也是个角色。”大胡子叔叔潦草地翻了翻我的“故事集”,看得马虎,并不妨碍他用最热烈的话语来表达赞赏。

“像康桥有什么好的?”顿了顿,爸爸才说,“希望小希以后就留在山里,当一个无忧无虑的茶农,种种茶,采采茶,和草木相伴,与自然共生,何必要到乌糟糟的人世,混那些功名利禄呢?不重要,那些一点都不重要。”

大胡子叔叔嘴里啧啧有声,也许是感叹,也许是否定。爸爸的朋友们和他一样聪明,我常常猜不出人家的真实意图,只能循着自己的心,摇了摇头。

我不想当茶农。收茶季,我和妈妈累得半死,每天要重复一个动作成千上万次,那些柔嫩的叶尖,在沸水中赢得二次生命,我一直怀疑无论怎么冲泡,都洗不掉一点汗水的咸苦味道。夜里躺在床上,我感觉两只胳膊仍旧支在半空,它们已摆脱了意识的约束,重复白天的机械动作,掐下嫩叶,放进竹篓,它们是两根毫无生命热度但勤奋过头的棒子。

爸爸说我不用努力,生来什么都已拥有,别的小孩可能要奋斗一辈子才能买一个小小蜗居,我却拥有一座大得不像样的梦幻城堡。别的小孩必须努力工作才能赚来一日三餐,我什么都不做也不会缺衣短食。所以,我能“一步到位”地过上在外人看来理想的日子,摈弃无用的拼搏,拿出闲情逸致来侍弄后山茶树,在绿色的清香中远离尘嚣,隐居度日。

我想爸爸向来是为我好的,他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我,但我还是不肯当一个茶农。他眼中的“清高飘逸”,沾着太多汗水和劳累,我实在难以从中获取快乐。

如果一直纠结下去,纠结到我真正长大成人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跳出茶农的拘囿,甚至跳出童话城堡的围墙,去外面寻找我想要的生活。如果到了那一天,当爸爸看到他苦心抚养的儿子,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超脱、那么睿智,他会后悔这十几年付出的父爱吗?

好在我身体里负重前行的心脏,伴随枕边的生命之钟停了下来,它太累了,实在太累了,不如就这样吧。

不如就这样。十三岁以前,爸爸妈妈从未向我隐瞒过我的病,他们甚至会当面讨论,外面世界关心我的人,康桥和林铭哥哥,也会不时打来电话,苦劝爸爸。

“哪怕不动手术,隔一段时间,也该带小希去做个检查,得知最新情况。”哥哥们退后一步,希望爸爸至少能答应这微不足道的要求,毕竟他自己每年都定期做体检,对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在医生的建议下,现在每天都会服用降压药。

“小希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要给他增加无谓的心理负担呢?”

爸爸不高兴了,将手机拿给妈妈,示意妈妈转告“多管闲事”的儿子与学生,“以后少管小希的事”。

妈妈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想再为我争取两句,但爸爸的眼神制止了她。

“是啊,宽松的环境,良好的心情,让小希心脏比以前强健了很多。”不经专业医生检查,我不知道妈妈从哪里得来的勇气,她开始转变舵向,附和爸爸。

那个清晨,对我来说平淡无奇的清晨,却成为一道分水岭,天降大雪,将妈妈的希望统统掩埋,从此她必须习惯在绝望中度日。于我而言,当然也是一种“分离”,但我的感受远远不如妈妈强烈,我只是变得异常轻盈了,人世间的纠结沉重,再也与我无关。

我低估了命运的强大,终究成为童话城堡里永久的人质。

当我肉身轰然倒地时,我这缕小小的幽魂被永远圈禁在城堡中。大门就在那儿,窗户就在那儿,但我走不出去,所有的出口都有无形的阻碍,也许只有我和妈妈的眼睛,才能看到它们。

杜阳林,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主席团委员、小说专委会副主任、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任《华西都市报》首席记者、《成都女报》总编辑;作品见于《十月》《收获》《中国作家》《作家》《湖南文学》《海燕》《大家》等期刊;著有《惊蛰》《山岗》《长风破浪渡沧海》等长篇小说和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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