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一个周六早上,朱大福带着他上高二的妹子急匆匆穿过下河街。街上落下的阳光像一条长长的带鱼。绿头苍蝇在满街的鱼腥气里嗡嗡飞舞。街北头打赤膊的老王正从蓄着水的塑料盆里抓起一条四五斤重的草鱼按在砧板上,鱼尾巴有力地弹動,砧板就成了一面惊心动魄的非洲鼓。老王一刀就把鱼头剁了下来。鱼尾巴仍在有节奏地弹动。一个中年妇人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红色百元人民币站在鱼摊前,等着老王称秤。她后面还有五六个人在懒洋洋地排队。
下河街是一条有一两百年历史的鱼市。街两旁都是卖鱼和水产的店铺,街沿上摆着好长一溜剁鱼的砧板,往下水道哗哗流着的水都是淡红色鱼腥味的血水,漂着情人般相互簇拥的泡沫。
朱大福在前头走,女儿颖子跟在后头。朱大福不时回过头来催促:“快点,莫憨!”颖子有一米七几,比她老爸高出大半个脑壳,一脸不怎么情愿的表情。她应该算得上同龄女孩子中出落得比较好看的那一种妹子,长身秀目,跟走在前头的老爸反差很大,看上去好像不是一家人。朱大福三角眼,塌鼻梁,身形猥琐,如果在旧戏里扮小丑,根本不用化装。
“快点走咯我的祖宗哎!”
走到南头,朱大福瞥到了他自己的摊位。砧板和地上的塑料盆是干的,看不出颜色的遮阳伞收着,像竖在街沿上的一枚肮脏的惊叹号。两边的摊位上的业主都忙着生计,街上是川流不息的提着菜篮子的女人跟趿着拖鞋的男人,还有兴奋地嗅来嗅去的狗,它们拿尾巴不耐烦地拍打苍蝇。
让朱大福停下手中的活计是罕有的事。他是下河街最发奋的人,最早开市,最晚收摊。一双袖口勒上去的青筋闪动的手,五指像钳子一样,溜滑的鲇鱼和黄鳝被钳得动弹不得。
他的摊位是下河街最繁忙的摊位。
十七年前那个雨夜在他摊位上发生的事,朱大福没齿难忘,恍如昨日。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颖子,她那不晓得真实姓名的娘,如今在哪里呢?十六年来,她音信全无。狠心的娘。不可思议的娘。但朱大福从没有恨过她。朱大福只要回忆起当时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屋檐下瀑布一样的雨水,四面八方闪闪发亮的深夜,就像重温了一场难以置信的梦。
下河街横折过去的铜钱巷,安静多了,听得见麻雀叫。低矮的木板房同黑瓦屋,铝合金防护窗,电线杆上老军医治性病的小广告,所有的门口都堆着杂物,老旧、拥挤,阳光仿佛插都插不进脚来。
“是不是这里,嗯?”朱大福停住脚,站在一栋六层高的一看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的砖混结构的老房子前,回过头来问颖子。
颖子离他一米远,也站住了,显得很犹豫。她抬头看了看三楼,窗台上有一盆懒洋洋的绿萝,叶子上蒙了厚厚一层灰。
“老爸……”
“是不是这里?”
“我不要你这样子嘛。”颖子跺了一下脚。
“三楼吧?”
朱大福用力捶楼道右拐的第一张门。颖子站在楼梯半腰,喃喃地说“老爸你不要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张力武住在这里吗?”朱大福朝半开的门中探出的一张困惑的中年男人的脸大声问。
那男人也不搭话,朝对面指了指,把门甩上。
张力武出来了,在狠捶了几下门之后。他穿着白T恤和一条七分牛仔裤,夹着人字拖鞋,平头,浓眉上聚着少年的凶气,问眼前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找他干什么。
朱大福一把揪住他的白T恤,一年四季飞舞着剁鱼砍刀的手还是蛮有气力的。他回头说:“你说这王八崽子如何欺负你的。”
张力武被揪得踮起脚来,才看到这男人身后的女同学。她正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
“说啊!”朱大福颈部的青筋跳了出来。
“老爸,不要……”
朱大福一巴掌抽在张力武的脸上:“我要你欺负我颖子!”
张力武捂着被瞬间抽红的英俊少年的脸,浓眉竖起:“我捅你娘!”他想掰开那只揪住他T恤朝上提的手,但显然力气不够。他用大声的詈骂来掩饰在颖子面前的丢脸。“我捅你娘!”他怒不可遏,又动弹不得。
颖子上来了,她帮张力武掰动老爸的那只捉过无数条鱼的左手。
“你还敢骂老子!”右手一巴掌又抽在张力武的平头上。后者浓眉下的眼睛眯了一下,痛楚一时置换了愤怒。
颖子说:“老爸,不要再打了。你松手,求求你。”
张力武说:“好,朱颖,你记住,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你还敢威胁我颖子,”朱大福又给了一巴掌,“你威胁,威胁噻!”
“老爸,求你了,不要再打他了。”
“你还敢我造我颖子的谣,败她名声!”
朱大福揪着张力武将他顶到墙壁上。
张力武被顶得不敢再骂娘了。他对颖子说:“我造了你什么谣你说。”
颖子哭起来,不说话。
“你不认账?”朱大福回头对颖子吼道,“哭你个死!”
朱大福是头一回这样大声詈骂自己的妹子。骂过了之后立即又心软,不过看不出来。
颖子抽抽搭搭说:“你以后不要再那样说我了好吗你?”
“我什么都没说!”张力武恨恨地望着颖子。
“还不认账!”朱大福又要抽他一巴掌。
“你说随便哪个都可以上她。”朱大福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你说她是你们学校的公共汽车。你这狗婆养的!”
“我没这样说!”
“你说了。”颖子又哭起来。
朱大福又奋力抽了一巴掌,清脆,沉实,张力武脸上凸起了分明的指印。在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过这个男人时,少年的凶气消失殆尽。他继续辩驳,他没有这样说。声音里充满了委屈。他看了一眼他的女同学,目光含恨,同时也有几分乞求。
“是王中兴说的,对吗?”颖子声音很小,似乎是在启示他。她不敢望他有通红指印的脸。那脸上的五官现在可不怎么端正。
“我不晓得是哪个说的,反正我没说。”张力武并不指认王中兴或其他男同学。
“还不认账,老子要——”巴掌又扬起来了。
颖子箍住了老爸的右手:“不是他,我怪错人了。”
“你刚才还说是他!”朱大福凶巴巴地望着这个世界上他最心疼的人。
“松手吧,我错怪他了。”颖子很伤心地哭,“张力武,对不起。”
张力武仰起脑壳来:“我捅你娘啊!”
颖子用所有的力气箍住朱大福暴露出青筋的右手。
走廊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围拢来了好多人。也不问,也不劝,他们是一群看戏的观众。有赤膊的男人摇着蒲扇,抽着三块钱一包的烟。有五十来岁的女人满脑壳夹着卷头发的夹子。一只黄猫在人们的腿间穿来穿去。张力武的父母幸好都不在家,不然这场热闹会收不得场。
这事当然最后还是收了场。张力武也没有报复朱颖。浓眉的少年还是心悸那双捉鱼和操刀的有厚茧的手。他只是常常怒目以对曾经喜欢过一阵子的班上公认的最靓的女同学。这目光让朱颖有点小小的难过。说到底,她究竟还是喜欢他的。他也是班上公认的最帅的仔,身高一米八一,年级的篮球队中锋。她和他好过半个学期。在操场后面的那棵银杏树下,他曾把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裙子里。
除了喜欢他,颖子还喜欢过隔壁班上的李胖子。李胖子最害怕上体育课,因为绕操场跑一周让他几乎要窒息。他爸在解放西路开酒吧。他常常带着颖子去酒吧最里头的那个角落,在上了果盘之后问她要不要尝一点鸡尾酒:“名字好迷人,叫‘蓝色妖姬。尝一口,就一口?”
很快她就把李胖子抛下了。因为她在酒吧里遇到了另一个人。那是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她认为他长得比张力武要帅,他的五官像是被雕刻出来的,而且穿得很时尚。他一个人坐在他们右边的一张小圆桌旁,一听德国瓦伦丁黑啤立在桌子中央,手里的玻璃杯上浮着泡沫。她不停地瞥他,发现他侧面的轮廓里暗藏着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柔弱的气质,让她忽然有种冲动,想把他搂入自己发育丰满的怀中。在这种冲动下,她抛下李胖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你好,我们可以互相认识一下吗?我叫朱颖。”
“中学生也可以进酒吧?”他问,没有太多表情。
“这场子是我那位同学的老爸开的。我们只是找个地方坐一坐。”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李胖子。肥头大耳的他正在手机上痴迷地打《至尊大主宰》游戏。这种爱好让他的成绩在他们班上倒数第二名。
“哦,是吗?”他望着朱颖,猜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颖子和这位她想把他摟在怀中的青年好了一周。愉快的一周,疯狂的一周,她身上四处留下了抓痕和齿印的一周。
“我叫徐铭达。”在星际酒店望得见湘江河的落地窗前,他告诉了颖子他的名字。她正从浴室里出来,光着脚,睡衣下的小腿仿佛闪着缅玉的微芒。
颖子一直猜想这是个假名字。她有一次看到了他钱包里的身份证,但他飞快地把钱包收进了裤袋。无所谓,她想,只要此时此刻他对我好是真实的就行。就在一小时之前,他在酒店一楼给她买了一条巴宝莉的裙子。酒店的东西她都不敢看价格签。而且这么好的酒店她也是第一回走进来。坐观光电梯的时候她有一种在梦中摇晃的错觉。
他说他是从杭州出差来到这座城市的。“哦,一座城市里有山还有水,真他妈好,”他说,“跟我们杭州差不了多少。”
他提到过他的工作,好像是IT业的,也听出来他好像是专门给银行做系统安全软件的工程师。他谈自己的工作只谈了两分钟就打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茫然和心不在焉。
颖子当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她真的勇敢地把他搂在了怀里。但她很快发现她的感觉欺骗了自己。实际上,他根本不柔弱,他很强硬、坚决,甚至鲁莽。一个人外表的模样和他内在的真实自我有时候截然相反。这让颖子又上了一堂学校里教不来的人生课。她比班上那些傻妹子在情感上要早熟得多,得益于她上过好多堂这样的课。
这个名字不知是真是假的青年在颖子怀里待了不到一分钟就钻了出来,一把抱起她,在明亮的房间里转起圈来。有吊灯的天花板在旋转,落地窗和窗外的河流在旋转,漂亮的壁纸和拙劣临摹的世界名画在旋转,时间也在旋转。最后,咚的一下笑得喘不过气来的他们倒在了床上。他在上头,她在下头。他把她的睡衣一下就熟练地扒开了。他一口咬了下去。
在颖子不回家的所有时间里,朱大福魂不守舍。他在家里坐不住,一分钟也坐不住。他漫无目的地乱走,像条流浪狗,这条街晃到那条街,看到旁边的小巷子就走了进去。他喊着女儿的名字。没有任何人应答他。灯光在大街小巷飘着,凌晨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车?车上有笑声。灯火仿佛也有。天空低矮,像墨蓝色的床单,轻轻覆盖在这座城市四处裸露的肢体上。朱大福的身影在街灯下不停地变长,或者变短。洒水车的电子音乐响起来了,在街的那一头,《致爱丽丝》,听得朱大福想骂娘。
清晨五点,从马王堆水产市场过来的第一辆送货车来到朱大福的剁鱼摊前。从不年检只在交警上班之前横冲直撞的黑皮卡,没有牌照,四处凹痕,看不出底色,下来的人把两筐鲜活的鱼倒进了砧板旁的大塑料盆。它们的跳动像是舞蹈。除了大年初一到初五,朱大福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他蹲下来在磨刀石上咣咣地磨刀,脑壳里想的是通宵未归的颖子。街上有人走动了。咳嗽声特别清晰。醒得早的下河街,石块的路面开始发亮,倒映着一排排矮砖房的弯曲黑影。
七点半,朱大福就卖掉了两百多斤鱼。他的摊位是生意最好的。他公平,秤给得足,死鱼半价卖,手脚麻利。“对不起,”朱大福对砧板前的人打一轮拱手,“我有点事去。”湿津津的手在胸前胡乱地擦抹。
他来到颖子的中学。这是一所生源和师资都很差的学校,以学生调皮难管著名。男学生打群架,女学生谈恋爱,老师们得过且过。
朱大福走过如同虚设的传达室,径直来到教学大楼。红砖墙上白漆刷着激动人心的校训,还有过去了至少一个多月的祝贺校运动会开幕的横幅。时间在褪色。颖子的那个班在一楼。他绕过矮树丛走到一个窗子下,踮脚够不着,就跳了三跳,看到了三次妹子。白天也亮着的日光灯下,她的青春的黑发闪闪发亮,面前摊着卷了边的课本。他又跳了几下,再次确证那是他的颖子。他的魂魄回到了他的身体。
太平街的人都晓得他宠爱自己的妹子。她在他面前说一不二。他一辈子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她长到十六岁,一次也没有拒绝过。最近一年来,她有时候夜不归宿,当她回?他“你不要问,也不要管”,一脸骄横和满不在乎,他不再言语,转头就去给她做她喜欢吃的饭菜。她对鱿鱼三丝和青椒海参情有独钟。偶尔他看到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眶潮湿,神情异样,他就会小心翼翼地问她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告诉你老爸啊”。颖子会抓起枕头来扔向他:“不要你管!”他不敢再问,叹口气,蹲到门口抽烟。一会儿,地上就有了三四颗烟头。他什么都舍不得,穿印有啤酒广告的T恤,抽三块钱一包的烟。但只要他妹子开口,他就会给她买两千多一双的阿迪达斯限量版的鞋。
傍晚,颖子回来了。已经看不出漆色的饭桌上,摆着几样她喜欢吃的时令菜,还有一碗她最爱拌饭吃的肉泥葱花豆腐。
討妹子的欢心,是朱大福这辈子最热爱也最顽固坚持的事情。
“回来啦,”他尽可能说得平淡、自然、小心,“快点吃饭。”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扒完两碗饭就点起一根烟,看妹子慢慢地吞咽。她果然把肉泥葱花豆腐拌进了小半碗米饭里。
“我晚上都睡不着觉,”他喃喃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通晚通晚睡不着,担心你。”
他不敢问她在哪里宿夜,和谁在一起。但他知道她在女同学中并没有什么闺密。她出落得太好看了,她是她们的公敌。他想象她在什么男人的怀里,就心如刀绞,痛苦得快要窒息。他宁愿五雷轰顶,也不愿意想到那样的场景。
“我又不是小孩子,”颖子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怕你——”
“我不是好好的吗?”颖子打断了他。
他没有告诉她早上去她学校看她在不在上学的事。他晓得他一说出来她会发脾气,甚至冲出去又是一夜不回家。
他嗫嚅地说:“社会太复杂了,妹子要学会保护自己。”
“你跟我们的班主任一样讨厌!”颖子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要跟我讲这一套好不好,烦死了!”
“我今天可以睡个安心觉了。”收拾碗筷的时候,朱大福对自己说。
颖子坐在床上发呆,手里拿着老爸给她买的苹果手机。
晚上十点来钟,苹果手机响了一下。颖子看到了如下信息:
已回杭州。放心。你令我难忘。另,你不要发这么多信息。我最近工作很忙,可能不会及时回复你。
半夜里,朱大福醒来了一下。他是被颖子的抽泣声惊醒的。
他们的家非常小,又旧又简陋。太平街像鱼骨头一样,两边的刺就是小巷子。朱大福的家就在其中一条叫作青石井的充满穷困气息的小巷子里。这里从前应当有一口老井,但是现在看不到了。巷子里挤挤地住了十来户人家,有三户人家是靠吃低保过日子的。朱大福常常提着一些鱼头鱼尾敲开他们有很宽缝隙的木板门。朱大福的房子只有十二三平方米。这是他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钢丝的高低床,靠在半年前粉刷过的墙边。他睡下头,妹子睡上头。上面的墙上,贴着几张小鲜肉明星的剧照和从《时尚》杂志上剪下来的时装照,长腿细腰的模特是外国的。她们在照得雪亮的T台上戴着墨镜,很酷。颖子知道,她们可以被膜拜,但不可以被模仿,那会很可笑。她痛恨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出生,讨厌这条巷子和这个家,尽管老爸为了她每年都要拿白石灰水刷一次墙,好让没有什么采光的屋子显得亮堂一点。她经常想她为什么没有一个李胖子那样的老爸。那个比他儿子更胖的老爸千层糕一样的短脖子上晃动着一根小拇指粗的金项链。而且她嫌自己的老爸长得太丑,三角眼和塌鼻梁总是被同学们讥笑。她家里只有一只老旧的五屉柜和一个只塞着她的衣服的衣柜。当然也有一个电视机,那是给她看选秀节目的。朱大福不看电视,连《新闻联播》都不看。当然也有一台格力空调,就挂在上铺一米高的地方。朱大福也是不需要空调的。他打赤膊,摇蒲扇就可以对付整个夏天。
颖子十六岁生日那天,朱大福带她在河边上一家体面的酒店吃的晚饭。远处的麓山,近处的湘江,满城灯火像提着灯笼的蜂群一样一团团飞舞。天色墨蓝,一朵朦胧的云浮在落地窗玻璃上。玻璃反映着灯红酒绿。一切近乎虚幻。但是朱大福要把最真实的人生告诉自己的妹子。
“颖子,”他咳一声,“颖子,你今天十六岁了。你应该晓得一些事情了。”
颖子正吃着最后一块甲鱼的裙边:“什么事?”头也不抬。
“你的妈妈,”朱大福直视着她,他很少敢于这样子直视,“她并没有死。”
颖子抬起头来:“什么没有死?你再说一遍。”
“我说她在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是骗你的。”
朱大福吞了一口口水:“我现在把真实的事情告诉你。你十六岁了,也应该晓得了。”
十七年前的一个秋夜,断黑就困觉的朱大福被雷声轰醒了。瓦屋顶上一片豆子爆裂般的雨声。闪电的白光从木板门下头的缝隙中刷进来,把黑屋刷亮好几遍。接着又是响雷。他突然记起自己放刀具的帆布袋还没拿回来,担心什么人会把它拿去,或者,街上的狗会把它叼走。他顶着一把破伞走出青石井,瞬间他的裤脚就被雨水溅得透湿。在一人高的地方,雨水生出了一层迷蒙的水雾。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不需要看,他晓得自己的摊位在哪里,梦游都能走到。除了暴雨、雷电,还有好大的风,把他的破伞都掀得翻了个边,像街上最大的商号屋顶上接收电视信号的卫星锅。他看到浸泡在水中的那个帆布袋,暗自庆幸。一道闪电射过来,他还看到他摊位后头的屋檐下站了一个人,吓得他吼了一声。这不是活见鬼吗?她披头散发,瑟缩在屋檐下,双手抱紧在胸前。闪电把她湿津津的身体照得像样板戏里追灯下的白毛女。在空无一人的太平街,在訇然的雨声中,这模样令人恐怖。闪电过后响雷劈下来,仿佛炸在眼前。但朱大福胆子不小。他居然近前一步,好大的声音问:“你是哪个?”
对方不回答,仍是瑟缩着身子,湿湿的头发搭了一脸。朱大福又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是哪个,并且朝前又走了一步。
“莫过来!”那声音是外地的,太平街做鱼生意的人里头有怀化人,她有点像他们的口音,“我就走,莫过来!”
确定是人不是鬼,朱大福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他大声地问她为何一个人站在这个屋檐下,“你是从哪里来的?”
对方仍然不回答。她把头发撩上去,目光里是惊恐。
“你看你淋得一身透湿,会受凉的。”
“莫过来!雨停了我就走。”
“越落越大,停不下来的。”
朱大福站住了,他把翻上去的伞用力翻下来。他也是浑身透湿的,下巴上滴着水,打到胶鞋头上嗒嗒地响。他们对峙了几分钟没说话。那女人的惊恐在沉默中渐渐消解了。
朱大福又问她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这条街上从来没有见到过她。
她说:“我也搞不懂,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一下雨,四处乱跑,就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哪里啊?”
“太平街啊。你住在哪里?”
“我没有地方住。”女人低低地说,但朱大福听清楚了。
女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你会受凉的。”他和她并肩站在屋檐下,面前是一道雨帘,“肯定会受凉,感冒,搞得不好会发烧。”
女人茫然地看着停不下来的雨,耸着鼻翼:“没事的。”
“我就住在前头的巷子里,”朱大福说,“要不要到我屋里去躲雨?我烧点儿姜汤给你吃,保证不会感冒。”
朱大福跟过十六岁生日的女儿说起这些往事,嗓音低沉,但是清晰,因为他无数次回忆中的细节都是清晰的,一切仿若就在眼前。他说起他是怎么认识她的娘,但是进了屋之后的细节他就说得比较含糊了。事实上,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扯了墙上的电灯拉线,黑屋亮了,他把那女人让进门。她迟疑了一下才踏进来,四处张望。收拢的伞扔在水泥地上,水像蚯蚓一样从伞底下朝四面爬去。
“我找一下姜。我记得还有几坨的。”
朱大福把煮好的一饭碗生姜汤递到她半天才伸出来的手上。她小心地抿一口,抬头看向他:“还放了红糖啊。”
“放了一点,免得辣喉咙。”
“我的衣服,你穿得,”等她喝完了姜汤,朱大福手上捧着从床头上拿过来的叠着的衣和裤子,“把湿衣服脱下来咯。”
他背转了身子。五屉柜上,是父亲的遗像。炭粉画的。父亲和蔼地注视着这间住过三代人的老屋。他听到背后麻利的声音。
“好了。”她说,手里拿着换下来的湿衣服。
“嗬,你穿我的衣还蛮合适的咧。搭帮(还好)我个子小。”
朱大福从床下头拿出了一只扎在塑料袋里的电烤火炉。插上插头后,弯曲的管子红了。
女人说:“你一个人?”
“现在不是两个人吗?”
“你还蛮会逗的。”
“我就是想有两个人。”他受到女人目光中的笑意的鼓舞,胆子大起来。
女人不说话,又抬头看向他。
“你就住下来算了好吗,我可以养活你。”
“你开玩笑。你都不认识我。你不晓得我是哪里来的,也不晓得我是搞什么的。”
“你搞什么的?从哪里来的?”
“我啊,”女人望着手中正烤得冒湿气的衣服,“一言难尽哦。”
“告诉我啊,我想听听。”
“我不想说。”
闪电,雷鸣,世界在风雨中迷蒙,地球冒着水泡。
“雨停了我就走。”
“你要到哪里去?”
“不晓得。”女人叹了一口微小的气,但是被雨声中的安静放大了。
“你不要走啊。”
“我老公欠了一屁股的债,”女人说,“债主们天天到我家里来闹,我老公他就跑掉了。他们扣押我。我也跑出来了。”
“哦,原来你是跑出来躲债的。”朱大福说,“你是从怀化那边跑过来的吧?”
“你怎么晓得的?”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那边的人。”
“是的,怀化。我现在回不去。”
“不回去。住在我这里。我来养活你,好不好,好不好?”
女人不答话,好像在思考。
“不要想了,就住下来,打火求柴,两个人在一起,你可以不做事,也可以帮我打打下手,在我这里落脚好吗?我会疼你的。”
又对着沉默的女人说:“你什么时候硬是想走,你走就是。好吧?”
女人又叹了一口气:“你是个好人。”
朱大福一把抱住了她。
“也就是那一晚,有了你。”朱大福把有些过程省略了,端起茶来喝了一大口。
颖子的漂亮的十六岁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嘴唇微微张开。她上课时,老师让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她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那晚上之前,朱大福一直是个处男。他趴在女人的身上,手忙脚乱,女人看出来了。她帮他完成了他的初夜。他亢奋、急、累,最后像一块煎饼摊在她的胸脯上,手从乳房上松开来。不一会儿,他发出了比炸雷还响亮的鼾声,消灭了地球上所有的动静。颖子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诞生的。她那时是一颗在她母亲子宫里急急游动着寻找卵子的蝌蚪样的精子。
朱大福醒来的时候雨停了。屋檐上的水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看到女人坐在屋内唯一的板凳上,正慢慢梳头。他家里没有镜子。镜子是他脆弱的自尊心的地雷,一触即炸。女人换上了她自己烘干了的衣服。
“喂,你叫什么名字?”他爬起来问,一边摸裤子。
“妓女不要问名字。”她淡淡地说,把头发盘在了脑后。
“你看你说的,你不是妓女。你是良家妇女。”
“差不多。”她说,“我这叫卖身投靠。卖身。”
“乱讲,”朱大福有点急,“明明是我要你留下来的。”
“差不多。我们两不欠。”她站起来,“雨停了,我可以走了。”
“莫走,你没有地方去,”朱大宝上前拦在门口,“请你,请你,请你,听我一句,留下来好不好?”
女人沉默,看着他。
“你就在我这里落脚。没有人找得到。你也没必要东躲西藏。我穷是穷一点,养活你绝对没有问题。好吧?不要走,好吧?”
女人在板凳上坐下来,同时也决定,好吧,留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桃妹就是。”
桃妹相貌平平,但也经得看,身材不错,有一对了不起的乳房和翘翘的屁股。她身上没有穷贱气。青石井巷子里的人开始艳羡丑陋的朱大福了。不过总的来说他们也都是蛮高兴的。他们乐观其成。他们在晚上站在朱大福的木板门外偷听壁脚。那里头每晚上响动好大,听得出桃妹是咬着枕头呻吟的。她有时候甚至爆出了粗口。朱大福只有喘气的声音。那声音像头野猪在拱菜地。
她闲不住。她说她做惯了事,整天坐在家里手脚都会肿起来的。她帮朱大福称鱼。她认得秤。她给人称鱼,秤杆都是像她屁股一样翘翘的。朱大福说:“你跟我一样的。要得,要得。”
桃妹跟朱大福说:“我有了。”
“什么有了?”
“蠢宝……有喜了咧。”
“你是说——”朱大福声音大起来,“呵呵,我我你你是呵呵呵呵!”
晚上,他趴在她肚子上听动静。“蠢宝,现在听不到咧。”她说。
他问她是哪一次呢?她说:“你真蠢,肯定是第一次啊。以后不是都叫你戴套吗?”
“哦哦哦那是那是。”他记得他第二天到药店里去,女营业员把一盒安全套递到他手中的时候他一脸滚烫,像打劫的人一样夺路而逃。他身后是女营业响亮的笑声。
三个月,六个月,九个月,桃妹有几次在鱼摊上蹲下来,捂着肚子,额头冒汗。朱大福心疼她,说:“要你待在家里头,你硬要出来做事。”搀着她一步一步朝青石井巷子里移动。走几步,停一下。拿衣袖给她擦汗。她蹲着干呕,眉头紧皱。
每天晚上他都趴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听胎动,猜是男是女。桃妹说肚皮是圆的,肯定是个妹子,要是尖的就是伢崽。朱大福坐起来说:“是伢崽那最好,是个妹子我也会疼她,都要得,都要得。”
颖子比预产期提早半个月来到人世间。护士长说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女娃娃哭得这么响亮的。朱大福像个傻子一样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颖子生下来七斤半,桃妹说:“你终于出来了哇,痛得我都以为要见阎王老子了!”
朱大福把桃妹和女儿从医院接回来的第二天,傍晚时候他收摊回来,提着帆布袋,走进家门没看见桃妹了。婴儿在三个月前买来的摇窝里响亮地啼哭。身上有一张便笺纸,上面写了一句话:
我走了。妹子你要疼她一辈子。谢谢你对我的好。我会记得的。
便笺纸上印着红字,是医院抬头。看来这不是在家里头写的。朱大福家里没有纸和笔。
朱大福一抱,妹子就不哭了。小脸蛋通红。眼睛是两条缝。小嘴像鱼一样微微开合。他抱着她捶开青石井巷每一家的门。
“你们看见我桃妹没有?”
青石井一巷子的人听到半夜里传来朱大福的哭声,像瓦屋顶上发春的猫一样嚎。
朱大福长到四十三岁,平淡的一生只有这一次传奇。但他把这传奇一直埋在肚子里,直到颖子十六岁生日那天,他才告诉了她,虽然有些地方有所隐瞒。从她懂事开始,他总是跟她讲,她妈妈死于难产。放血,止不住,生死一张纸。这样讲的时候他不敢望颖子的眼睛。每次颖子的眼神都是疑惑的,但她并不问下去。有一年清明节,是她十二岁那年吧,她问他别人清明节都给亲人扫墓,为什么他不带她去看看妈妈的坟。
“太远了,她的骨灰埋在了她老家。怀化,要坐火车,还要转汽车,转了汽车还要走几十里路。她在山里头。”
“总有一天我会要去一次。”
听得朱大福心里一惊。
她一天一天长大了。衣服要不停地买。同时不停的,是他对她那让人头疼的操心。上幼儿园的时候还好,从那以后,家里来得最多的人就是她小学和中学各个年级的班主任,没有一个是好脸色的。他们责备家长不配合学校管教好自己的妹子。她的问题太多了。上课不专心,打瞌睡,讲小话,不按时完成作业,成绩全班倒数第二甚至第一,给男同学递字条,爱打扮,书包里查出了眉笔和口红,班上的男同学和别的班上的男同学打架,听说是为了她,还听说,现在还只是听说,还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听说,她早恋。早恋是学校绝对不允许的。家长有责任管紧她。
他对那些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的班主任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并自我谴责,差一点要抽自己的嘴巴。
等他们走了,他站在屋子中间,一身颤抖,望着她。她不看他,无所谓地绞自己的衣角。很快,这身才穿了几个月的衣服又要换了。
他不敢骂她,更不敢打她。就那样用三角眼望着她,塌鼻子呼出粗气,嘴唇翕动,但说不出话来。
“你会把我气死!”好半天,做事有气力的人,说出了没有气力的话。
没办法,他宠溺她,这个没有娘,没有母爱和母乳滋养的妹子。他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必须用一生来偿还,用有求必应,用不能看到她生气和伤心,用不论做什么她都是对的来偿还。他觉得怎么做都还不清,他造的孽,终生的负债,永远的歉疚。
颖子在半夜里给徐铭达发了十几条信息,但是苹果手机没有任何来自杭州的响动。她哭了。她脑壳里像过电影一样回放了那难忘的一周,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温软的耳语和激烈的动作,喘息,叫喊,指甲在他背上留下的渗血的挠痕,第二天她走路的奇怪的姿势。她幻想有些事情是可以永存的,也是永续的。它到来了,就不会离去。她念着他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在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沉沉睡去。这天上午她又没去上学。
高三上学期有一天,两个留平头穿便衣的公安冲进教室把正在给前排女同学递字条的张力武粗暴地架走了。女同学捏着写满歪歪扭扭情话的字条尖声惊叫。所有其他同学像伸着颈根的鸭子,一脸愕然。很快,全校都晓得了,张力武在南门口打群架,用一块砖头把人砸成了脑震荡。他父亲,一个下了岗之后在街头摆烟摊的一脸皱纹的男人,到学校来说情,给校长和教导主任弯腰递烟,之后面色铁青地走出了传达室。同样很快,校门口张贴了一张布告,张力武被学校开除了。
他毕竟是颖子喜欢过的男同学。他们在操场后面那棵银杏树下拥抱、接吻,他把他的手探入过她的裙底。他们好过半个学期。后来,他喜欢上了另一个班上的女同学。她也报复性地喜欢上了另一个班上的男同学。三角眼的老爸打了他。他不承认他说了她是“公共汽车”,之后,虽然他经常对她怒目相向,但终于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她觉得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像个男子汉。想到在这个班上再也看不到他了,她还是有些难过的。她邀了他的铁哥们王中兴一起到看守所探望他。她给他带去了一副象棋和两包烟。他十二岁就开始偷父亲烟摊上的烟抽,除了篮球打得好,象棋在全年级也没有几个对手。他看她一眼,不是怒目相向,也没有什么表情,当然也没有说谢谢。他们和解了。一副象棋和两包烟,在人生塌方的时候。中年警察一直盯着她看,她觉得那目光里充满了大胆的欲望。她走在街头,到处也射来同样的目光,箭镞一样。
张力武当然拿不到毕业证,也不可能出现在全班同学最后一次狂欢的聚会上。他们在烈士公园的湖边照毕业留影,各人都带来了吃的,还有啤酒。男同学冲向平时心仪却不敢轻举妄动的女同学,拥抱,接吻,对着啤酒瓶你喝一口然后我喝一口。一切顺理成章,一切天经地义。天空蓝得耀眼,湖上传来歌声。班主任坐在草地上,露出卸下重负的轻松微笑。
之后的一段时间,对一些人来说是等待的时间,对颖子来说是无所谓的时间。当那些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学一个个消失在全国各地的时候,颖子每天在家里睡懒觉,一直睡到吃中饭才起来。吃完饭又接着睡。朱大福哭笑不得,在高低床前走来走去,烟头丢一地。他嘴笨,不晓得要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有一所北方的民办大学有个服装设计专业,分数线够不上的交钱可以上。钱的多少由相差的分数决定,最多是二十万。这是和颖子的学习成绩同样糟糕的汪霞告诉颖子的。汪霞的家里准备交钱让她去学这个专业。汪霞想找颖子做个伴,一同去那个遥远陌生的海边的城市,虽说她们的关系平时很是一般。颖子拒绝了。朱大福表情复杂地望着她。颖子说:“我再也不想上学了。听到学校两个字我就想呕。”朱大福扔掉烟头,低声说:“那地方太远了,看你不到,我也不想要你去。”
睡了一段时间的懒觉,颖子觉得自己的腰粗了,腿也粗了。她问朱大福要钱,进了步行街的一个健身房。那里的教练都是一身肌肉的帅哥。也有一个留马尾巴辫的帅姐,长得很文秀,脾气却像男人。颖子在跑步机上跑步,练器械。她身后站着马尾巴辫,但她想最好站着的是那个喜欢偷看她的帅哥。帅哥有女朋友,下班的时候,女朋友开着辆保时捷来接他。她应该比帅哥至少大十岁,肩很圆,骨盆很宽。帅哥出门的时候会回过头来望一眼颖子。她汗流浃背,神形沮丧,因为腰和腿并没有明显地瘦下来。马尾巴辫在身后喊:“继续,不要停下来。继续!”
“你又喜欢睡又喜欢吃,如何瘦得下来呢?”朱大福是收拾碗筷背转身的时候说的。声音不大。他爆炒了一碗田鸡,基本上被颖子一个人吃完了。
“我不到健身房去了,”颖子把手伸出来,这是要钱的标准动作,“我打算去练瑜伽。”
颖子在逛平和堂的时候遇到了李胖子。她喜欢一个人没事的时候逛商场。当然最喜欢的还是在试衣间里试那些贵得吓人的衣服。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穿着那些并不属于她的合身的名牌,左右顾盼,非常陶醉,并充满对生活的幻想和对金钱的渴望。鞋子也试,高跟的,中跟的,平跟的。她天生懂得搭配,颜色,线条,质感。她的身形在练过一段瑜伽之后恢复如初,这让她更加自信。她知道自己好看。她叫营业员换一条Panko小花点黑裙,那营业员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她,但还是取下来放在她手中。她转过背朝试衣间走去时说:“有什么了不起,切!”
李胖子是一堆颤动着行走的肉,胳膊上挂了一个和他相比显得过于干瘦的妹子。他松开她,让她挑连衣裙,在平坦的胸前比画着大小。一会儿柜台上堆了一堆她不称意的花花绿绿的裙子。他站在一旁满意地看着,露出讨好的微笑。他唯一逗妹子喜欢的地方是有一对小酒窝,闪动在朝下垮着的肥颊上。他看到了拿着小花点黑裙的颖子朝试衣间走来。
“哦哟,这是哪位仙女啊?”他显得比较兴奋。
颖子站住了,拿裙子的手背到身后,看看他又看看旁边干瘦的妹子:“你们这是?”
“我表妹。”小酒窝动人地闪在谦虚的微笑里。
“嗯,晓得,”颖子说,“你就是表妹多。”
我曾经也是,她随即想。
“我同学,隔壁班上的,班花。”他向干瘦的妹子介绍,“艳遇,哦不,说错了,巧遇。”
那妹子没有笑,目光里深潜着敌意。颖子无所谓地瞥她一眼,算是招呼。
“你挑了条裙子吗?拿出来看看。”
“不看。”
“看看嘛。”他把她藏在身后的手拖出来,“蛮好看啊。”
他把裙子扯过来,展开,在颖子身前比画了一下:“蛮好蛮好,蛮适合你。你就是眼光好。叫什么啊?哦,绝配。是这么说的吧?”
颖子把它夺回来:“讨厌。”
“不要到试衣间去试了。就是它。”他以一向的大方口气说,“等一下我一起买单。”
“李胖子!”干瘦的妹子以与她身形不相配的巨大的肺活量喊了一声。
“没事没事,”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难得碰到老同学——我们有差不多一年没碰到了吧?”扭动着一堆肉朝颖子说。颖子不作声。
“几个小钱。”李胖子拍拍那妹子的肩,“算个事吗?你继续挑,挑啊。”
“不买了!”干瘦的妹子把手里的裙子朝柜台上一甩。
“不要跟我横,听到没有?”小酒窝严重地消失了,“你今天非得跟我挑一条裙子不可。晚上我还要带你去吃饭的。”
颖子很犹豫。李胖子说他要给这条裙子买单的时候她心里一喜。但是当着干瘦的有敌意的妹子,她又觉得接受李胖子的慷慨有失面子。她有点进退失据。
见干瘦的妹子很服从地噘着嘴又去挑裙子,李胖子朝曾经迷恋过至今仍然在意的女同学眨了眨眼:“你最近在忙什么啊?”
“我有什么好忙的。你呢?”
李胖子示意他们站到旁边去说话。过去的这段不长的时间,他有了明显的变化,好像说话的口气更大了,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也好像更胖了。他说:“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读书,一读书就脑壳大,但是我喜欢赚钱。”他说他开酒吧的老爸拿出一百万给他开了家搬家公司,练手。他现在是老板了。雇了一帮人,买了几台车,车身上刷着“快又快搬家公司”的白漆方块字。开场生意就不错,每天都有十几单。“他妈的有钱人没一个不搬家的。”他很得意地总结,“有些人在外头包了小的,也要叫我们去搬席梦思、实木衣柜还有空调、彩电。我祝愿天下男人都包小的。”
“流氓。”颖子说。
他嬉皮笑脸,跟好久不见的女同学说:“你晓得每天都看得见钱,就是现金,Money,是什么感觉吗?”
“他妈的太舒服了。上瘾。真的上瘾。”他自问自答。
他对她曾经撩上了他又抛开了他还是有些恼火的。不过,谁叫她长得这么好看呢?他似乎一直等待着第二次机会。他看见她就有莫名的骚动,荷尔蒙同脂肪一起燃烧。
颖子的足尖在地上划着,不看他的小酒窝。
“你不想做点事,赚点钱?”
“我要有你那样的老爸,切!”
“我现在靠自己好不好?我肯定要比他赚得大。他给我一百万,到时候我还他两百万。”
“你本事蛮大。”
他没听出她的嘲讽。他说大话是全年级有名的。除了李胖子,他的另一个绰号叫李牛皮。“赚钱嘛,我喜欢。”他说,“偏偏我赚得到。”
他说:“你干脆到我公司来做事,每个月给你开三千块钱工资怎么样?”
“五千?”他见颖子不作声,又提高了嗓音,“本公司最高的工资。管管员工,打打考勤,负责接待,有时候陪陪工商税务的领导,啊,对了,你要学会喝一点白酒。以前我要你喝点鸡尾酒你都不肯的。‘蓝色妖姬还记得吗?”
颖子望着他,在心里头辨别真假。
“你在别的地方赚不到这么高的工资,一般的起步价就是一千五。”他说,“不骗你。你随便问一个刚刚入职的人就晓得。”
她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她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要了这一条,还有这一条。”干瘦的妹子走过来,手里拿了两条连衣裙,不看颖子,望着李胖子。
“不去试试?”
“不要试了,肯定合身。”
“好,一起买单。”李胖子从颖子手中拿那条小花点黑裙。颖子不肯,他一把夺了过去。
临别的时候李胖子手臂上挂着那个干瘦的妹子,艰难地回转身,朝颖子说:“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考虑哦,我是认真的。”那妹子除了见面介绍时看过颖子一眼,再也没有看第二眼。她故意挺直了腰板走路,差点摔了一跤。她的鞋跟有十五厘米高。
颖子回家就把Panko小花点黑裙穿上了,在衣柜里翻找与它搭配的上衣。朱大福诧异地问她这裙子是哪里来的。颖子说:“一个有钱的同学送的,怎么啦?好不好看?算啦,你不懂。”
朱大福说:“人有钱,心眼子就坏。你不要上当。”
“切,少跟我来这一套。”
“颖子,”朱大福说,“人穷志不能穷。你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你喜欢的,我给你买。”
颖子把裙子上的价格牌扯下来,扔到老爸面前:“你买得起吗?”
那上头印着的价格是3600元。朱大福沉默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我会给你买的。会的。”
“以后你不能让别人给你买东西。我不准你。”他又补充了一句,慢慢转身去做饭。
他后来真的又给他妹子买了包、靴子、风衣和香水。都是他一辈子听都没听过的牌子,外国的,他只晓得,蛮不便宜。而且去的都是大商场,地面擦得镜子一样亮,映着他的五短身材,跟在高挑的妹子身后,像个仆人。他没有用过银行卡,带的是现金,鼓鼓的一口袋。每次在收银台交钱,那位涂了猪血样的口红的女营业员总是面露烦躁,把一堆有鱼腥味的卷曲的纸币一张张抚平,鼻孔里轻轻哼一声。
没办法,妹子书念不好,但是从小爱漂亮。要看到她的笑脸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把新衣服递到她手上。看到她开心,他就有人生的确幸感,他的起早贪黑就有了价值。虽然他不晓得讲“价值”这个词,但他晓得讲“值得”。
他身体好,有力气,不生病,饭菜比饭店的厨师都做得有味道。他的生活目标就只有一个:让颖子开心、幸福。
他不逼妹子出去工作。他养活她不成问题,哪怕时不时地,她要他去买好贵的外国牌子的衣服、鞋包,但他还是觉得,一个年轻人,成天游手好闲,打扮得花枝招展,总还是有点不像话,邻居们也有些闲言碎语传到他耳朵里来。当然,他绝对不会要妹子跟他一起去卖鱼。那不是她的生活。
这天吃完晚饭,他从外头买了一盒冰激凌进来,看着妹子一匙一匙地吃。夏天,她每天要吃三四盒冰激凌。他干咳一声,轻言细语地说:“颖子,我看到街上到处都有招聘广告,你可不可以去试一试呢?”
“不去。”
“我不是要你出去赚钱。”他说,“我是想你……”
“说了,不去!”
“好好好,我不说了。”
他蹲在门槛上,抽烟。蓝蒙蒙的一线天,青石井人家的木板门都是打开的,灯影人影晃动,偶尔谁家有人大叫一声,随即又安静下来。
抽了四五支烟,也不晓得他想些什么。暗影里他的面色是模糊的。他会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个雨夜吗?桃妹,你在哪里?
朱大福和青石井巷子里的王眯子打了一架,扭曲的五官,渐渐隆起的肿块,血和鼻涕,骂骂咧咧,鸡飞狗跳。王眯子眼睛细,眯成一条缝,喜欢喝酒,每喝必醉,一醉就成了话痨。黄昏时他炒了一碗猪耳朵,一碟花生米,几杯酒下肚,开始数落巷子里的人家,说到了颖子,声音很高,说她也不出去做事,成天睡懒觉,啃她老爸的血汗,还打扮得像个妖精,一身喷香的。正好朱大福路过他门前,听得清清楚楚。他冲进去,把王眯子从矮凳上一把揪起来:“你这张臭嘴巴!”一巴掌就扇了过去。王眯子也是不怕事的。青石井巷子里的男人,没有怕事的。他们就扭打起来,桌子掀翻了,碟碗打烂了,一巷子的人都围了拢来,大呼小叫,两个人都鼻青脸肿,进了南区医院。这医院治跌打损伤是有名的。
恰好那天颖子下午出去了,深夜十二点多钟才回来。看到老爸额头上扎了纱布,脸肿得像包子,躺在床上轻轻呻吟。“怎么啦?”她在床沿上坐下来,身上散发着香水气和洋酒味,“你这是怎么啦?”
“颖子啊,”朱大福坐起来,又躺下去,眉毛皱成一团,“唉,我不说你了。”
“说我什么呀?”
“没什么。没说。”
“老爸你这是叫人打了?叫汽车撞了?”
“你啊,”朱大福说,“巷子里有人说闲话咧。”
“说我?”颖子瞪大一双好看的眼睛,“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说我什么呀?哪个人说的?”
“你啊,你还是找份事做吧。”朱大福声音颤颤的,“免得别人说闲话。”
“哦,明白了。”颖子站起来,“明白了。”
湘江河在不远的地方流动,带走灯光和星光。河边上的一长排夜宵摊围着一圈圈的人,碰杯,笑,大声喧哗。不眠的夜,不眠的生活。但是有人受伤了。他的痛苦不是来自被包扎起来的伤口。
颖子找到了李胖子的搬家公司,在芙蓉南路一幢写字楼的负一楼。从窗户上看得见马路上女人们匆匆路过的大腿。李胖子坐在大班台后头,头发朝后抹着,涂了发油。面前打开的好像是账本。旁边有四个穿着胸前印了“快又快”三个字的背带工装的男人在玩扑克,围着一个木箱子。纸牌用力甩下来,仿佛在扇谁的耳光。
“哎呀呀呀,我说咧,终于等来了你,我的偶像!”李胖子站起来,很夸张地笑,小酒窝一闪一闪。
“别让我苦苦地等待,伤心的雨落在窗台……”他油腻腻地哼起一首流行歌,手还打着拍子。
“你算了。”
“敝公司有了你,那叫什么?”李胖子说,“蓬什么?蓬……”
“你算了。”
“丽丽!丽丽!”李胖子大幅度地扭转身子喊,“丽丽!”
里头还有一间房,门开了,那个干瘦的妹子擦着眼睛走出来:“喊什么喊?又不是听不见。”
“你给这位,你应该叫姐姐,你给这位姐姐拿一套工装来。要选合身的啊。”
干瘦的妹子认出了颖子,表情一下复杂起来。
搬家公司忙的是那些出粗力的工人,多半来自农村,相对他们的父辈和先祖,土地对他们已然失去了吸引力。他们的工薪是日结的,做一单是一单的钱。钱归丽丽管,他们中有人嬉皮笑脸地叫她老板娘。她很高兴。颖子当然不是日结,她接听电话,联系业务,接待时不时“顺便过来看一下”的工商税务的人和街道办事处的人,递烟泡茶切水果,陪他们吃饭,有几次喝醉了,是李胖子搂着她的腰回来的。那只肥手肯定不老实。他给她泡了一杯浓得像中药一样的茶。“醒醒酒,”他说,“你喝醉的样子几多好看。贵,贵妃醉酒。是这样讲的吧?”
月底,颖子领到的工资是三千。“你不是说五千吗?”她有点生气。
李胖子说最近他炒股亏了蛮多钱,加了十倍的杠杆,被证券公司强行平了仓。“他妈的底裤都没了,还倒欠了钱。我本来赚了这么多的。”他伸出三根肥肥的指头。
“我听不懂你讲什么,”颖子说,“反正你说话要着数。”
“唉,我不是手头紧张了嘛。”李胖子说,“以后补,以后补。”
他又说:“其实三千也不错了,别的地方像你这样只有一千五咧,我都翻了一番了。”
“我不管,你说话又不是放屁。”她还是生气。
“就当它是屁,”他笑起来,“你生气的样子也蛮迷人,我好喜欢看的。”
“呸,不要脸!”
李胖子附在颖子耳根上说:“以后,我不要她管钱了,要你管。”
颖子绝对不会旧情萌发。她对这个死胖子没有任何感觉了。虽然他成了她的老板,但她从心里头也没有把他当老板看。她还是觉得他是隔壁班上的同学,虽然她和他曾经“好过”。她给他打工,主要是为了她老爸,他因为邻居说自己的闲话打了一狠架,额头上扎纱布躺在床上的样子还是蛮可怜的。当然,她也需要赚钱。
后来有一天丽丽和颖子吵起来了,沸反盈天,差点动起手来。李胖子要她把账本交给颖子。“凭什么要给她!她算老几?”李胖子说,以后归她“管财务”,就这么回事。公司里正常的人事调整,怎么啦?不服是不是?
“你……你们……好啊好啊,你们做得出来!”她浑身颤抖。
“你是个妖精!”丽丽又愤怒地转头看着颖子。她是从来不看颖子的。
“你才是。”颖子毫不示弱。
她们开始对骂。在青石井邻居们吵架对骂声中浸淫长大的颖子让从小养尊处优的丽丽处于下风,但丽丽困兽犹斗,张牙舞爪。李胖子拦拦这个又困难地扭身拦拦那个,急出一额头的汗。
“你不要动手动脚啊,你会吃亏的啦。”颖子警告要朝她扑上来的丽丽。
丽丽也晓得自己打起架来不是颖子的对手,气焰顿时收敛了许多,但仍是尖牙利齿。
“我不干了!”丽丽从里头那间小房里取出李胖子送给她的LV的包来,提在手上,“有我没她,有她没我!”把门一摔就走了。顿时一片安静。李胖子走来走去,像笼子里的熊。
刚刚在木箱子上打扑克的几个工人中的一个把手掌横在嘴边说:“老板娘冲气了。”另一个说:“还不晓得哪个是老板娘咧。”
“你们嚼什么烂舌头,嗳?”李胖子站住了,凶凶地瞪了他们一眼,“都给老子做事去!”
“老板,还没派单咧。”他们说。
“那就给老子滚出去!”
丽丽再也没有出现在搬家公司了。里面的小房间让颖子坐了进去。坐在小房间里,颖子不用穿工装。她每天都换一套漂亮的衣服,马尾辫,衣领雪白,青春逼人。打扑克的工人经常看到李胖子走进去,带关门,然后听到里头颖子尖厉的声音:“把你的鬼爪子拿开!”
季节和河流一起奔走。河对岸麓山上的树木绿了又红了,风一吹,枯叶在半空中旋转。河边上走着急匆匆的人、急匆匆的车,还有急匆匆的时代。广告牌又换了新的,楼一座比一座更高大巍峨,到夜晚,它们通明透亮。不真实的幻象,不具体的梦想,飘浮在生活之上。
但是朱大福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且具体,他的忙碌,他每天要抽掉的两包烟,他在塑料盆泛着泡沫的水里洗手上的鱼血,把湿手在吊裆的裤子上胡乱地擦拭,他不停地挥刀,不停地称秤,他进门如果看到妹子坐在家里面脸上浮现的满足的傻笑,他的三角眼周边越来越密的皱纹,还有天微微亮时从马王堆送过来的第一车鱼,鱼倒进塑料大盆时鱼鳞闪烁的碎银样的光点……不管生活多么复杂,他的生活目的却只有一个,这个目的简单有力,饱满充实,渺小而伟大,支撑着他的生命、呼吸,他所有的日子。
他和邻里的关系还是蛮好的,他帮他们,他们也帮他。那天在巷子里劈面碰到王眯子,两个人都站住了。巷子太仄,必须一个人让另一个人侧身而过。他们都没动,也没让。在瞬间凝结的空气中,王眯子朝他笑一下,愣过之后他也朝王眯子笑一下。哦,没事了,从此天下太平。他经常送去鱼子鱼泡的巷子尽头的张娭毑过来坐,手里端着一钵子酸菜蒸肉。“才蒸的,”她瘪着嘴巴说,“我自己晒的酸菜,好香的咧。”
“谢谢你郎家(老人家)哦。”他接过冒热气的瓦钵,“你郎家客气。坐坐坐,抽根烟着。”
张娭毑是抽烟的,一天一包。“你颖子呢?”她问。
“上班去了,上班去了。”
“上班就好。年轻人,要做事。”
“是的是的,要做事。”他给张娭毑点着了烟,回答得有底气。
他们闲聊起来。张娭毑问颖子今年几岁了。朱大福说再过两个月就二十一岁了,不小了。“那是不小了,”张娭毑说,“你看日子好快,看着看着她就长成了大姑娘,我们都老得不像样子了。”朱大福说是的是的。“妹子啊,做什么事都不要紧,要紧的啊,是找个好男人。”张娭毑把烟头在凳子脚上摁灭了,“她要是嫁个好男人你就放心了。”
“是的咧。”朱大福拖长声音说,轻轻叹了一口气。
朱大福开始有心思了。他老是想起张娭毑的话,深有感触。他没有问过妹子,也不敢问,但他感觉到她一直没有缺过男朋友,而且换来换去。不过她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男人带回家过。颖子越长越漂亮。他晓得追她的男人排着长队。他记得她妈妈的样子,桃妹收拾起来,还是蛮好看的。她很少笑,但是笑起来他的血就开始蹿出火苗。颖子比她娘要好看十倍。他在心里头经常这样说。
有一天晚上他去人民医院住院楼看他一位做完了第一次化疗的小学同学,手里提一袋苹果和一盒牛奶。他只有小学同学,因为他没有上过中学。这位小学同学经常下课之后在学习委员刚刚擦干净的黑板上拿粉笔画马,一画就画一群,没有翅膀,但是都飞在空中。隔着解放路,他看见了颖子。她的白色连衣裙很打眼,与她并排走着一个高大的青年。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他觉得他一定长得帅。朱大福横过马路,他的肩膀撞上人家,引来怒骂。他跟在他们身后,装苹果和牛奶的塑料网袋晃来晃去。他看到他们进到一幢霓虹灯闪烁的大楼,进去之前那青年给颖子买了一个蛋筒冰激凌。一到三楼是有名的卡拉OK量贩店,上面都是客房。朱大福站在大堂里张望。他们不见了。一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问他找谁。他说他不找谁,怎么啦?穿制服的人说:“请出去。我们这里闲人免入。”另一个穿西装的人走了过来,像是大堂经理的模样,看着朱大福的背影问怎么回事。穿制服的人说:“一看就晓得他不是来消费的,我把他赶走了。”
朱大福坐在小学同学的病床上聊天,有点心不在焉,脑壳里晃动着那个高大的青年的影子。小学同学聊到当年他在教室黑板上画的马,朱大福好像才回过神来,说:“你比美术老师都画得好。我那时候好崇拜你的。”“我就是随手画,”小学同学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那些马都像飞了起来一样。”
“我觉得马应该飞起来。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
“我梦到的马都是飞的。我经常做梦,记得清清楚楚。”小学同学说。他已经消瘦得不成人样,面色发黑。但是说到马,他眼睛里有光。
这天晚上颖子没有回家。
第二天晚上回来了,但是已接近凌晨。她发现老爸并没有睡着。
“不要瞎操心。”她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不操心。”朱大福躺着不动地说,“我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
“你算了。”颖子擦拭着浓厚的口红。
“颖子……”
“嗯?”
“男人长得帅,一般都没有什么本事。”
“什么意思你这是?”
“没什么,过来人,提个醒。”
“我不喜欢你说话怪怪的。什么意思你明说啊。”
“没什么意思。你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
“上班?不上了。我炒掉李胖子了。”颖子说,“哼,想欺负我,没那么便宜。”
“什么?”朱大福一下子坐了起来,“你说哪个?欺负你?哪个欺负你?”
“哎呀你干什么?半夜三更的。”颖子说,“你要去打人是吧?没你的事,我摆平了。不要脸的死胖子。”
她换上了睡衣,爬到上铺,说明天不上班,睡懒觉。好久没睡懒觉了,不要喊她。
朱大福望着上铺的底板,没有再说话。他失眠了。从那个雨夜直到今天,所有的日子都在他脑壳里过了一遍。无声电影,傍着心绪起伏,有时是激荡,有时是舒缓。
有时候颖子很晚还没回来,朱大福就会把门反锁上,从门缝里看看外头有没有人。然后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发黑的樟木箱子,慢慢打开一把有点点绿霉的铜锁,从里头的一件旧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存折,注视着上头的最新的数字。右手的手指头依次碰触大拇指,反反复复。然后在新换上不久的一支日光灯下露出含义模糊的笑容,坐在床沿上想半天,再又把存折放回去,箱子锁好,推到床下最深处。随即躺下来,双臂枕头,烟咬在嘴角,缥缈地想着只有他自己晓得的心事。
几年前颖子无心跟他说的一句话对他刺激颇大。他那颗迟钝的心猛烈地痛了一下。颖子说的是:“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我还是住在青石井巷。狗窝样的地方,包括我家里。”当时父女两人正在吃晚饭,房门敞开着,巷子里的人家的门也是敞的,灯光泻在门前如泼出来的洗澡水一样。嘈杂的声音和蚊子一起飞了进来。仄仄的一线黑蓝的夜天,没有星光。颖子说起最近遇到几个同学,都搬了新家,都邀她去玩。“我才不去,”颖子说,“我怕他们问我是不是还住在那个青石井。”接着,颖子说了那句给他刺激的话。朱大福没作声。那一晚上他都是沉默的。
从那天起他家的伙食变得简单多了。他把烟量从两包减少到了一包。他很少去买酒了。他也没有再添置过一件衣服,本来他是打算买一件棉袄的。旧棉袄穿了三十几年,根本不保暖了。而且他再也不借钱给别人了,不管别人怎么苦苦哀求。他每个星期去一趟银行,把那些带鱼腥味的没一张是平整的纸币都存在了存折里。他现今的生活目标就是一个:要给颖子买套新房子。他不能让她在那些搬了新家的同学面前丢脸。他晓得颖子从小最爱的就是面子。
朱大福越发起早贪黑。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轻松地抬起一筐鱼,现在他朝别人喊:“来来来,搭一手。”他时不时地有些咳嗽了。咳得厉害的时候,他就到对面的药店里买瓶“咳必宁”糖浆吃,没什么用,但是吃了是个安慰。妹子大了,他的心事重了。
颖子在五一广场碰到了王中兴。这家伙居然穿了一件有模样的西装。皮鞋新擦了油。同学中,她对他的印象不好不坏。
“哎哟,出息了啊,西装革履了啊如今。”打过招呼之后她开始揄揶他。
“调戏我啊。”王中兴笑笑,把它当成了夸赞。
在中学时,他跟张力武玩得好,铁哥们,不,是跟班,崇拜者,男女之间肉麻字条传递者,电灯泡,连备胎资格都没有的可怜虫。
他请她进了一家咖啡店,给她点了一杯卡布奇诺,自己要的是拿铁,还要了果盘。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当然是叙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话题。某某现在在美国,某某开了两家公司,某某和某某,想不到吧,现在他们在一起了。都是他在说,她在听,没有多少表情。
“你发现没有,”后来,他说,“凡是当年成绩不好的,现在都混得有模有样,凡是成绩好的,哼!”他撇了一下嘴。
他跟张力武一起开电游室。“他当老板,我和明佗还有袁猴子刘鼻涕是股东。都是你认得的。”他说他们一共开了十家了,今年还打算再开五家。他说生意都蛮好,每天都看得见银子。他说:“你哪天来打电游咯,找我。”他递了张名片给她,就像当年他把张力武的字条递给她一样。他说上头有他的手机,两个号码,打哪个都行,最好是打下头那个,老朋友才有下头的号码,十年没变过。“有十年吗?”她问。他讪讪地说,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他说他在这一带到处逛,终于找到了一处中意的地方。找地方没别的巧,就是观察人流量,站在那里读表,每分钟多少人路过。刚刚跟房东谈完了租金。“我把它压到这一带最低的价格。我说我不是租你半年一年,我跟你一签五年怎么样?房东看我蛮有实力的样子就不说话了。哦,我好有成就感的咧。”
“你什么时候变得能说会道了?”颖子喝了一小口咖啡,“我记得你以前笨嘴笨舌的。”
“社会上学的啊。”他说,“社会是最厉害的老师。不骂人,也不留校,也不通知家长,就是让你痛,让你哭,哭完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一套一套的啊你。”颖子难得地笑了一声。
“哪天你到我们公司里来玩啊。我们几个到处跑,张力武总是在那里。他喜欢享受当老板那种味道。他还是那么帅,一点都没变。”
“我不去。”
“去啊,张力武还经常念起你咧。说想来想去,他泡过的妹子里还是你长得最韵味。”
“还不晓得是哪个泡哪个。不去!”
“不要这样骄傲嘛。”他说,“哦,都忘了问问你,你在哪里发财?你还住在青石井?”
看来他不晓得她在李胖子的搬家公司待过,他要晓得一定就会问,她很可能是这样回答:“我甩他一个耳光,走人!”他没有问,所以她也没有答。
颖子站了起来,摸到了她的包:“谢谢你的咖啡。”
一般来说,颖子在家里头除了高兴的时候自己哼哼李宇春和张韶涵的歌,不怎么爱说话,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她跟她老爸没什么话可说,她喜欢的东西他没一样是懂的。她喜欢光鲜的衣服、鞋子、包、墨镜,喜欢层出不穷的影星和歌星,喜欢奶茶、冰激凌和麻辣烫,歌厅和夜总会里闪闪的转灯、人影和震耳欲聋的乐队,喜欢一切时尚、霓虹灯、大电子屏广告和沿江大道不眠的灯火和手里举着辣条或串串香的年轻男女。这些和她那个一天到晚只晓得剁鱼的老爸毫无关系。她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像他那样生活。如果那样,她宁愿去死。
她从读小学起就不和他提起学校里的事,不提同学和老师还有期末考试的成绩。后来踏入社会,她也不说自己在做什么事,领多少工资,晚上不回来是宿到哪里去了,认识什么人,有什么高兴或忧愁的事。她老爸倒是很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总是找不到话题。他一提起什么来她就会说“算了吧”,把话头掐灭。有时候他一脸着急,说:“我是关心你咧!”她漠然地回一句:“你都不晓得我心里头想什么,要什么,不要什么,关心我?算了吧!”
这天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吃晚饭的时候她说起话来,先是说好久没吃过鱿鱼三丝了,然后说今天遇到了两个中学同学,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同学开了家广告公司,女同学开了家家政公司。言语中有一丝羡慕的意味。
“你不是也要开公司吧?”朱大福小心翼翼地问。
“算了吧,我没那个命。”她说,“我也不是当老板的料。我啊,清白得很,只配给别人打工。”
朱大福悲哀地看着颖子。他咳嗽起来,心口里有点痛。他想转达张娭毑说过的话,妹子要紧的是找个好男人。他还想补充一句,这比开公司当老板都要紧。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咳得更厉害了。
有几天下午太阳很大,生意清淡的时候,他抽点空,就到周围三公里范围内的在建楼盘打听价格,什么时候封顶,交房,带回来一沓楼盘资料,户型图,配套设施,周边交通,均价和绿化面积。他坐在鱼摊上,没有顾客的时候就把资料拿出来看,实际上,他根本看不懂。但他觉得反反复复地这么看,就会看出什么名堂来。来了顾客,他就赶快把资料塞进帆布袋里,捉起那把磨得锋快的剁鱼刀。他又抽空转了好多天,终于看中了黄兴北路上的一幢楼盘,那里的七十平方米的小户型比其他楼盘的采光更好,南北通透。带他看房的售楼小姐说这里的得房率也比周边其他楼盘高一些。她向他解释了什么叫得房率。他好像听明白了。他算计了自己的存款,呵呵,他刚好买得起。一桩心事就要了结的喜悦油然而生。那天他还是抽了两包烟,喝了四两酒。咳嗽完之后绽开了满是皱纹的笑容,三角眼都几乎看不见了。
颖子最近好像进了一家在万达广场里的什么公司,也不晓得她做的是什么事。反正她进过十来家公司了。当然做得最久的是在“快又快搬家公司”,半年。她穿职业装也好看。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夜不归宿,回到家里也不怎么跟老爸说话。朱大福看到她躺在上床总是玩手机。他喊她一声。她不作声,仍在玩手机。他又喊她一声,两声。“说话啊,”她眼睛盯着屏幕,“喊什么喊。”
“你这个星期天休不休息?”
“当然啊,怎么啦?”
“你忘啦?星期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你生日啊!你看你看,你自己都不记得了!”
“哦呀,我还真没想起来。”
“星期天,我带你去看房子。”
“看什么房子?”
“新房子啊。”
“算了吧,看什么看。”
“我要给你买一套新房子,七十个平方米的,就在黄兴北路。”
“真的啊?”颖子坐了起来,“骗我吧?”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朱大福仰起脑壳说,“你不能再住在青石井了,我要给你买一套新房子,做你的生日礼物。我要让你,嗯,让你——”
“不可能吧?”颖子望着他,好像不认得似的,“你要是骗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了!”
朱大福说:“妹子,你长这么大,你老爸骗过你一次没有?”
颖子说:“你哪里来的钱买房子呢?”
朱大福关上门,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了樟木箱子。
“你看看,”他把存折举在手里,“我给你存了这么多钱。”
他看着小心打开存折的妹子,声音有点抖:“这是你老爸一辈子辛辛苦苦赚的钱。每一分钱都是为你存的。我要一次性付款给你把房子买下来!”接着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一次性付款,可以打九五折。”
颖子在新房里拿手机拍了许多照片,室内的,室外的,尤其是,二十八楼可以看得见湘江和岳麓山,落日像蛋黄一样朝下黏黏地滑去。她给杭州那个男人发了过去,其中当然有自己的自拍照。她已经够漂亮了,但仍然用了相机美颜。这使她看上去像个明星。她仍然没有忘记他,这个痴情的妹子。她都不晓得他告诉她的名字是真是假。她经常给他发照片,有在酒吧的,有在写字楼里的,有在过马路遇到红灯时站在斑马线上自拍的。他偶尔回复,也就是一句话:最近实在太忙了。有时候,只是回一个微笑的表情包。她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他?可以回忆的细节其实并不多,但每一个细节都镌刻在了心里头。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他可能代表了某种她对生活的渴望,她的青春期的梦和她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浪漫。
老爸跟她说,他还要给她存装修的钱:“还有点余款。再拼命干一年,应该差不多了。”
他估算着,后年,上半年装修,到年底就可以入住新房了。“我颖子的新房子,全套都要是崭新的。钱不够就找人借。”他无比向往地说。颖子认为,装修风格要按她自己的要求来设计。不爱读书的她居然买了两本装修的画册,放在膝头上慢慢地翻看。朱大福则兴奋地搞饭菜,袖子高高挽起,扭过脑壳咳嗽,幸福得十分具体、充盈、结实。
颖子看到他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血!”她大叫一声,“老爸,痰里头有血!”
她扶他坐下来。朱大福摸摸她放在自己肩头的肉肉的手背:“我颖子晓得疼她的老爸了哦。”痛苦换成了满足的笑意。
“你明天要到医院里去检查一下。”颖子说,“我跟公司请个假,陪你一起去。”
“不去不去,”朱大福说,“没事的,可能就是上了点火。我到药店里买点消火止咳的药来吃就是。”
“老爸……你痰里头带血,这不是好现象,你一定要到医院里做检查哦。”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唉,我颖子晓得心疼我啦。”他声音哽咽,差不多要掉眼泪了。
药店里随便买的药肯定没什么效用。白天稍微好一点,到晚上就咳得厉害。颖子在家的时候,他尽量忍住,用握剁鱼刀的茧掌捂住嘴巴,背对着她的床。有时候将睡未睡,感觉到一阵猛烈的咳嗽即将从胸口涌上来,他就从床上弹跳而起打开门跑到巷子口上,拖鞋都来不及趿,双手撑住膝盖,拼命地弯腰咳,身子一俯一仰,仿佛朝什么人赔罪作揖。颖子这时候还在玩手机,注意力在字斟句酌地写短信。她经常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词不达意。她读书时作文成绩从来都在65分以下。
一个年轻美貌的妹子在这个社会找份工作并不困难。颖子自己都记不清在多少公司待过。她去应聘的时候面试时间比别的妹子长一些。老板盯着她看半天,要她站起来,转个圈,然后说她适合站前台。当然也有要她做随身秘书的。所有的老板,都想睡她。要不了多久,她就晓得。所以她在一个公司是待不长的。她讨厌他们淫邪的目光、下流的挑逗,以及朝她的胸部伸过来的爪子。他们得寸进尺。
她其实很倔,她喜欢的,什么都可以,不喜欢的,什么都不可以。
她喜欢过一些人,时间都不长,来得快也去得快。她容易对人失望。一旦失望,她转身就走。除了杭州的那个男人,没有谁能在她心头留驻。但是现在,她也很少给杭州那边发信息和美颜自拍照了。时间正在模糊他。她渐渐有点无所谓了。
她在蔡锷路看到了人丛中的李胖子,胳膊上又吊了一个衣服鲜艳的妹子。他没有看到她。她想起自己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还是很解气的。在那间被他带关门的小房子里,他说他下个月就给她涨工资,六千。还说,只要她懂事,他会考虑给她公司的干股。说完就上来抱她,朝她脸上乱啃,霸王硬上弓。她抽出了右手,朝他那有着千层糕一样的下巴的肥脸用力扇去。小酒窝瞬间扇没了。玩扑克的搬运工从外面冲了进来。她大步走出门,又走进来,拿了挂在墙上的包走到外头街上。阳光耀眼,玻璃反光,她脑壳里一片空白。
她又炒掉了老板。从万达广场二十九层坐电梯下来,在街角买了一支草莓冰激凌,慢慢吃着,慢慢走着,回味着老板刚才惊愕的表情和从门外进来拿着文件夹的女秘书一脸的问号。她有短暂的痛快,之后看着湘江水横穿过这座喧闹的城市,又有短暂的迷茫。
新房子终于搬进去了。老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伟大的礼物,爱和日子闪闪发光。一切都是新的,复合地板、吸顶灯、三十寸的平板电视、阳台上的洗衣机和靠墙的转角布艺沙发,当然也包括朱大福的笑声。颖子从没听到她老爸这样开心地笑过。她心满意足,所有的硬装和软装都是按她的要求来做的,其实就是两本装修画册里的几张样板间效果图的组合,她喜欢的样子。她一直有关于自己的闺房的幻想。没有什么比圆梦更具人生的美满感了。
她很想让那几个在街上遇见说起自己搬了新家有些故意炫耀的女同学过来看看。但她没有她们的联系方式。她从不跟过去的同学联系,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她此刻很想跟人分享她的快乐。她问为什么不把张娭毑他们喊过来。朱大福说,那没必要吧,他们看了会眼红的。算了,不要喊。哦,颖子说。她有点遗憾,不过也没什么。
新房子给妹子住,朱大福还是窝在青石井深巷里。晚上,上床是空空的,墙上颖子贴的看熟悉了的明星照永远朝他陌生地笑。他很不习惯。二十三年来,妹子第一次跟他分开住,他心里头空落落的。他想他可能需要蛮长的时间才能适应。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孤独,但是现在他感觉到了孤独带来的空茫。他在咳得越来越厉害的同时也伴随着越来越厉害的失眠。睡不着的时候他双手枕头,总是回想起颖子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没有一处不是亲到骨髓里,也没有一处不是五味杂陈。当然也会想起桃妹,想起他曾经拥有过的幸福时光。她盘起来的发髻,她的有一颗痣的乳房,她给他倒酒的时候小心的样子。他很少动感情,但偶尔会感觉到有一粒冰凉的东西虫子一样在脸上慢慢地爬。
颖子当然还是回青石井来吃晚饭。这是朱大福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他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之后有如释重负的轻松。颖子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紫苏焖黄鳝、老姜煨排骨、豆豉蒸腊肠、茭瓜炒牛肉丝……她有时候回来得迟,看到坐着抽烟等她的老爸,桌子上是她喜欢吃的菜,她会说:“哇!”自从买了新房之后,她开始有了一些变化。她有时候愿意跟老爸说说话了。她会问他咳得这么厉害,吃药了没有。她一直劝他到医院里做个全身检查。她陪他去。她会告诉他又找了一份工作,底薪两千,但是每推销一套护肤品她都可以拿到百分之十的提成。她今天就销出去了三套。朱大福听不懂这些,但他听到颖子跟他说话,他就特别高兴、满足。他喜欢听到她的声音。
颖子到底长大了。她告诉他他们班上有个女同学结婚了。她没有去,因为没有收到邀请函。是街上遇到的王中兴告诉她的。他去了,说女同学站在灯光下,音乐响起来,她捂着脸哭了。朱大福看出来颖子说着这件事,有点向往的神情。他又想起了张娭毑的话。他于是又有了心事。
人生总是一个心事了了,另一个心事又来。
颖子总是看到老爸吐的痰是红色的,那天生气了,逼着他明天到人民医院去做检查。
“不去不去,排好长的队,”他说,“耽误工夫。”
“你一定要去!”颖子态度坚决,“拖这么长时间了,越咳越厉害,吐出来的都是血了你还不到医院去!”
“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他说,“街上刘老倌也是咳嗽,吐血,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如今八十几岁了,照样吃烟吃酒吃肥肉,不是蛮好的啵?他也从来不到医院里去的。”
朱大福也是一辈子不进医院的。他经过人民医院,总是看到门诊部门口排着好长的队,好像里头有什么免费的东西让人领取。但他从来不晓得里头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想晓得。颖子跟他说什么他都听,只有到医院里去做检查这件事他倔强地不服从。
“老爸,”颖子差不多是喊起来,“我不放心咧!”
“真的没事,你放心咯。”
清晨,第一辆运鱼的皮卡停在了朱大福的摊位前。车身更加凹凸,脏得看不见漆色。“李麻子呢?”他看到驾驶室里下来的是一个姓赵的中年男人,他平常总是坐在副驾位上的。
“来不了了,他。”
“何解?”
“脑梗,躺在急救室,”姓赵的说,“医生说可能抢救过来会变成植物人。”
“啊?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边上。他以后来不了了。我接他的手。”姓赵的说,“他堂客现在到处筹钱,找我都借了五千。”
倒了一筐鱼,还有一大袋绿色尼龙网丝袋的田鸡。它们在网丝袋里蹦跳。朱大福提起它们挪了个地方。看到这些田鸡,他想起了小时候到城东乡下捉蝌蚪的往事。一群少年,手里都拿了装了水的玻璃瓶子。有人手上还举着一根一两米长的竹竿,竹头上铁丝绕的圆圈里挂着纱布做的网兜。那时候他们喜欢笑,嘻嘻哈哈,莫名其妙地笑。蝌蚪带回来他们把瓶子放在桌子上,每天看它们摆着尾巴游动。他们想看它们变成青蛙。
买鱼的人顺便也买了田鸡。朱大福的刀不小心割了左手的手指。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吐出来一口血。他骂了一句娘。
派出所的陶户籍走过来买鱼:“哦嗬,有田鸡了啊。”
“是这个季节了。”朱大福给手指敷上了创可贴,“先吃根烟。”
他给陶户籍递了根烟,自己也点着了一根:“最近忙什么啊?”
“多的是事,又不晓得到底忙些什么。”
他笑了。陶户籍说了句粗话,也笑了。陶户籍原来管过户籍,后来换了岗位,内勤外勤都干过,但是街上的人仍然叫他陶户籍。
“你瘦了。”
“没有吧,老样子吧?”朱大福说。
“明显地瘦了,你。”陶户籍看着他的脸,“你自己不晓得?”
“就是晚上睡不好,不晓得什么原因。”
朱大福一口烟吸进肺里猛烈咳起来,田鸡一样地跳。
“哎呀哎呀。”陶户籍扶牢他,拍他的背。他歪着脑壳朝水沟里吐了一口痰,都是血。陶户籍没抓住,他身子一软,栽倒在地,咚的一声,世界拉上了黑天鹅绒幕布。
颖子孤立无援,在人民医院各个人声鼎沸的窗口排队交费,急得一额头的汗。她给老板打电话,带着哭腔找公司借两万块钱。她保证年底之前还上。老板挂上电话把转椅转了半个圈,看着窗底下的芙蓉路,那么多车,那么多人,天际线都是各种几何形的楼顶,他朝空中打了个脆脆的响指,嘴角浮出诡秘的微笑。
要到来的事情总是出人意料。胸片在光屏上清清楚楚。主治医生戴着口罩在跟颖子说话,但是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在一片无垠的空白中。事实是残酷的。确诊。肺癌,并已扩散。颖子是哑哑地哭着走出主治医生办公室的。她扶着墙壁,漂亮的从不穿丝袜的双腿是软软的。她走一截停一下,弯着腰哭。她像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漂在四顾茫茫的大海上,不晓得方向在哪里,港湾在哪里。
朱大福躺在病床上,告诉靠近他胸口的妹子,取款密码就是她的生日。他说他的床板下头还压了一个存折,那里头有万一的时候应急的钱。他从来没有动过,新房子装修缺钱的时候都没有动过。“我还是给你留了一手的。”他说,“密码也是一样的啊记得。”
颖子被这种交代后事一样的话语吓得哭起来:“你要是……要是……我怎么办?”
“蠢宝,没事的。不要听医生那一套。我吃得三碗饭,呷得半斤酒,勒手勒脚做得事,什么病都放我不倒。你看咯。”
“我怕……我好怕的……”
“怕什么怕啊,你老爸打得鬼死咧。”
第三天,朱大福拔掉身上的各种管子,趁护士们不注意,溜出了人民医院。“我才不会被他们割一刀咧。”他对拥到他家里来看他的青石井的邻居们说,“我躺在医院里横想竖想,去他娘的,老子要挨这一刀干什么,索性就跑出来了。”
张娭毑说:“开刀也是一个死,不开刀也是一个死。要是我我也不会挨这一刀。何必呢,这把年纪了。”
王眯子说:“那是那是。而且开一刀要好多好多钱。如今医院里头就只晓得要钱。”
朱大福很好汉地说:“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它个死哎。要死卵朝天,不死当神仙!”
颖子从外头急急忙忙走进来。“医院寻人咧。打我手机问我人在哪里。”
“你还是跟我回医院去做手术吧,你要信医生的。”她说。
“不信,我只信我自己。”
“老爸哎,”颖子又要哭了,“我求求你,好吧?”
“我妹子晓得我要紧了,”朱大福对围着他的邻居们说,一脸夸张地炫耀,“她现在好懂事的。”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一口痰涌上来,他没有吐,咽了下去。喉结上下滚动。喉咙里是血腥味。
“老爸哎!”
“没事的,颖子,你老爸这条命,硬扎得很。医院我是不会去了。你放心,我保证活得好好的。”他牙齿上有红色。
颖子两行清泪流下来。“你莫逞英雄咯,你要是……”她有点哽咽,“要是……你不动手术,会……会……”
“会死是吧?”朱大福呵呵笑一声,“蠢妹子,你老爸死不了的。我还没看到你结婚,还没看到你生胖崽崽,我怎么会死?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邻居们笑起来。颖子语塞了,脸上泛起两朵红晕。
时间和不幸正在改变颖子。她每天下了班就回来陪她老爸,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说话,扫扫地,收拾一下他那凌乱的床。在两份工作之间的无事可干的闲时里,她甚至站到朱大福的鱼摊前,帮他打打下手,把剁好的鱼块装进塑料袋中;鱼从水盆里跳出来在地上翻蹦,她弯腰去捉起来,鱼鳞贴在她漂亮的裙子上,闪着碎碎的光;她给伸过来的手掌放上找零。朱大福不时侧过脑壳看看她,三角眼里都是含糖量很高的笑意。“你莫搞邋遢了衣服啊妹子。”
陶户籍过来买鱼。他下班之后跟同事下了一盘象棋,输了。警服上衣掉了好多烟灰。“好些了吧你身体?”他听到了咳嗽声音。
“没事的,没事的。”
“你还是咳得蛮厉害。”他说,“上回吓死人了。”
“没事的,没事的。要收摊子了,草鱼半价,买条回去做刨盐鱼蛮好吃的。”
“来一条。”
朱大福递了根烟给他,自己也往嘴角送了一根。
“少抽点烟,咳嗽。”他接过一条三斤重的草鱼。
“没事的,没事的。”
“身体比赚钱重要啊。”
“赚几个小钱,赚几个小钱。”
朱大福要把小钱存成大钱。将来颖子要结婚,要生胖崽崽,办大事都要大钱。颖子这里那里打工,赚的钱只够她自己花,甚至,不够她花。她要的包、鞋子、手机、香水,都是他跟着她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商场里去买单。好贵啊。他到收银台付钱的时候心里头是紧的,同时也是松的。只要她高兴,他就满足。他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她才活得有点兴味的。他起早贪黑,赚的每一毛钱都是为了她。
颖子晓得,他有两本存折,密码是自己的生日。
落雨了。满街四散着抱头乱窜的人。一声声吆喝里,水沟卷着一朵朵漩涡。水雾腾起来,美丽而模糊。朱大福退到身后的屋檐下,一边咳嗽一边点烟。这是当年桃妹站立的地方。就是从那一个闪电照亮世界的瞬间,有了以后的颖子。他清楚记得她当时湿湿头发盖着脸的样子,一道突然的闪光让她变成了样板戏里的白毛女,她的惊恐的眼神,还有她说莫过来时的慌张的声音。她的样子停留在那个时间里,永远不会变化,也永远不会老去。她现在在哪里呢?这么多年过去,她音信全无。他曾经无数次地动过念头,要去怀化找她。那地方那么大、那么陌生,他怎么找得到呢?而且他再蠢也会明白,这样的女人一旦走了,是不会掉过头来的。她还好吗?债都还清了吗?再也没有人追她了吗?她晓不晓得她生下来的妹子现在是什么模样?颖子几多水灵、漂亮,脸红扑扑的,牙齿白得像珍珠。走在街上,到处都是回过头来看她的人。她要是回来看看她的妹子几多好,哪怕只看一眼。他能想象她又意外又幸福的样子。雨越落越大。屋檐像挂着水帘子。裤脚被雨水溅湿了,贴在腿上冰凉的。他边咳嗽,边想起那些温存的夜、放肆的夜,他压在她身上,像猪拱菜地一样地在她胸口上乱啃。她的右肩胛有一块颜色很深的疤痕,像是被伤害过的证明。她不肯告诉他这疤痕的来历,就像不肯告诉他她从前的生活,她的丈夫,她的亲人或朋友,还有几次落入他们手中的那些债主对她做过些什么。他和她认识之前的事他不晓得,她走了之后的事他更不晓得。她是他永远无解的谜,也让他永远留恋。
颖子进过一次会计班。她想考个证。但学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望而却步了。她到底不是读书的料。她并不蠢,就是一打开书就走神。字,尤其是数字,在眼前跳,但不往心里去。老师在讲堂上讲的内容,她基本上听不懂。她在笔记本上涂了好多条有尾巴和没尾巴的鱼。她想退学费,办学方不肯,说听不听是她自己的事,既然交了费用,她就应当把它学完。这学费相当不便宜,她没有向老爸伸手,是自己咬着牙交的。上个月的一件意大利的灯笼袖上衣也是自己咬牙买下来的。
她认识了一个绰号叫二毛的人,爵士乐队的小号手,留着及肩的长发,一年四季都是黑T恤,目光清澈又空洞,胸前晃动着一圈银链子,手上也是。在南门口番茄酒吧,他从舞台上下来,在她的台子上拍了一下,然后进了洗手间。出来路过,又在她的台子上拍了一下,朝她笑。
“我看看。”后来他和她坐在一起喝冰镇啤酒,她要他褪下手中的银链给她玩玩。“凤凰买的,苗族人做的,不精致,也不贵。”他说,“上次去那里演出。喜欢吗?”“嗯,有意思。”她说。“喜欢就送给你。”他显得很大方。
她玩了一会儿,递还给他:“还是你戴着合适,是你的风格。”
她继续说:“你要是不戴它,就不是你。”
他哈哈大笑。他笑起来有一股孩子气。这让她喜欢。
他请她吃饭,就在一条小巷子里的大排档上,点了油爆小龙虾、劈成两半沾满了辣椒的螃蟹、麻油猪血和葱油粑粑。叫了五瓶百威啤酒,冰镇过的。“哦呀,喝不了这么多。”她说,“我顶多喝大半瓶。”“不急,慢慢喝。”他又是那样笑。她捋了一下头发,也相视一笑。
他大概三十岁,身上有种东西吸引着她。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孩子气?有时候显得很弱的样子?率性、真实、诚恳?或者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眼神里透露出的某种固执,或者缥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总之对她来说他是一块磁石。
他说他的老家在郴州,“去过吗?”她摇摇头,口里咬着小龙虾。
“有一个东江湖,那你肯定也没去过。”他说,“好大的湖,水好清,东江湖的鱼是有名的。”
“我老爸就是卖鱼的,说不定卖过你们那里的鱼。”
“真的哎?”
“狗骗你。”
他说他高中都没读完就跑到长沙来了。他拜了师,学小号,后来就进了乐队,几乎疯狂地迷上了爵士乐。他买不起房,跟乐队的其他两个人一起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就在万达广场后头。那两个人都有女朋友,他没有。
“真的没有?”
“狗骗你。”他学她说话。
“以前有过吧,肯定。”
“以前,嗯,算是有过吧。”他又纠正,“不,不能算。只是玩玩。”
“只是玩玩。”她看他一眼。“你谈女朋友就是这个态度?”
“我没有态度。”他说,“我都不晓得谈爱是什么味道。”
实际上,她喝了一瓶半。“超量了,我。”她说,“有点晕了。”
他把她剩下的半杯啤酒拿过去一饮而尽:“没事,坐坐就好了。”
他带她去了他们合租的房子。他把他的房门带关。隔壁的房间有女孩子的叫声。他点燃一支烟,给她放音乐,屏蔽掉尘世的杂音。“喜欢路·劳尔斯吗?最老牌的爵士歌手。”她摇摇头,不是表示不喜欢,是表示不知道。她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喜欢的她一定也会喜欢。“他死的时候,晓得不,好莱坞星光大道上都摆满了鲜花。”她睁大眼睛,听着她的生活之外的声音。
他又换了一支曲子。女声,沙哑性感,吉他和低音提琴的伴奏下,如烟绕梁。“戴安娜·克劳。”他介绍说,“新一代最牛逼的爵士女王。你要是不晓得她,你就不晓得爵士乐。”
她当然不晓得爵士乐。她只晓得港台和内地的流行音乐,只晓得李宇春和张韶涵。他给她打开一扇窗,她朝外看去,世界遥远,白云悠悠。
没有先兆,没有挑逗,他突然捧住她的脸亲了一口。然后退到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来,朝她很孩子气地笑,就好像刚刚只是顽皮了一下。
她没来得及反应。在脸上摸了摸,指头是湿的。“你这是干什么?”她问。
“没干什么啊。”他说,递过一张餐巾纸,“突然觉得你好可爱。”
“算了吧你。”她没有伸手接那张纸。
“你什么都不懂,”他说,“所以一干二净,特别可爱。”
“算了吧你。”
“我最讨厌那些装的妹子。她们什么都不懂,又装作什么都懂。”然后他说,“你不装。”
“我是不懂啊,我什么都不懂。我要装什么啊。”
“所以……我说,所以……”他又朝她笑,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撑在她的坐凳的扶手上,脸靠得很近。
颖子说:“我要走了。不早了。我老爸生病了,一个人在家里头。”
她其实心里是矛盾的,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她晓得自己喜欢上了他。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灼热。
他送她到马路上,拦了一辆的士,付了车费。“你不会不再到我这里来吧?”他问。
“谢谢你的小龙虾,还有啤酒,还有爵士乐。”
她又补充了一句:“跟你在一起的感觉,蛮好。”
他们在一起两个星期之后她发现他抽大麻,放在香烟里抽。她晓得这是危险的。但他说玩音乐的人里头很多都抽,有人还吸海洛因咧。他说了一串著名的名字。“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这是真的。狗骗你。”他说得自己抽大麻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好像把自己的名字和那些著名的名字之间画上了等号就等于没有任何错误一样。他指了指隔壁,说:“他们也抽,不信你过去看看。”颖子害怕,退缩了,有一个星期没去找他。他也没找她。他是那种个性很犟的人。
结束了。刚开始的时候颖子这样对自己说。她觉得自己很果断,毕竟还没有完全陷进去。但是最初的轻松过后她感觉得心里头有种东西越来越沉。她刚进入一家房地产公司,在售楼部当售楼小姐,穿着一套公司发的黑色职业装。接受了礼仪培训之后,她站在沙盘前双手握在胸前欠身迎接来看楼的客户。她看上去精神,实际上走神。她不断地想他。他和她吃饭的情景,在他的小房间里听音乐聊天的情景,手牵手在河边上散步的情景,他热吻她并剥掉她上衣的情景,隔壁房间有叫声她自己也在叫的情景,还有他笑起来像个孩子的样子,他胸前和手腕上晃来晃去的银链,这一切都在脑海里翻腾,挥之不去。她想念他,渴望见到他。但她又不想如此。于是越来越矛盾,越来越纠结。客户问了她三遍B栋一单元2604那套朝南的三室两厅房的价格,她才像从梦中惊醒过来:“呵呵,我们一房一价。请问你问的是哪一套?”
被公司炒掉的当天晚上她去找他了。他刚刚演出回来,手里提着小号盒。他看见她站在楼房外的路灯下。影子很长。
那晚上她没有回到她的新房。很疯狂的一夜。他手臂上留下了她的咬痕。她跟他说:“有个条件,那就是你以后再也不吸大麻了。”她要他发誓。他发了,看上去很认真。没过几天,他又抽上了。她哭起来,说他欺骗她。她站起来要走,他一把抱住了她,不求饶,只是不停地抚摩她的头发,什么也不说。她晓得自己走不了了。她已经离不开他。
但是为这件事,她和他还是吵过几次,最后不了了之。她也没有任性地冲出去。
他抽完大麻之后的样子特别陶醉,看她的目光是迷离的,又显得特别兴奋。她心疼,但是又爱,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他问她要不要试一口。她坚决地摇头。“你不吸也好,”他说,继续抽,吐出一团雾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妹子抽了,会变坏。”
“那你为什么要我试?”
“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他说,“只是好玩吧。”
他没有什么钱。他和她都是在大排档吃饭。但啤酒总是摆了一排。和他好上之后,她可以喝两瓶啤酒了,有时候甚至三瓶。
她喜欢听他聊天,谈他小时候顽皮的事,有时也谈谈乐队,谈三岁时父亲和母亲离婚,他一直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他每个月都给她寄两千块钱。有一次他问她:“你妈妈呢?你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妈妈。”
“我没有妈妈。”她淡淡地说,喝了一口啤酒。
“怎么可能?你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吗?”
“我没有看见过我妈妈。”
他望着她。
“不要这样看我。别人有妈妈,我没有。从来就没有。”
她没有告诉他老爸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跟她说的事。她心里有大面积的阴影。
“是跟我一样,父母离婚了吗?”
她摇了摇头:“把这杯酒喝了吧。我不想谈这件事。”
“哦,颖子,颖子!”他把她搂了过来,抱得紧紧的。
她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新房。他很兴奋,到处看,到处摸。推开窗子看见湘江,大叫了一声。“我一直梦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哦!”他很感慨。“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真的?”
“狗骗你。”
她看着他准备点大麻烟,说:“你要是把这个戒了,我会嫁给你。”
“好,我不抽了。”他把烟揉碎,扔到窗外。
但是过了两天他又抽了。他戒不了。她看到他吸一大口赶紧把嘴捂住,那種陶醉的模样,让她难过。她说:“你会出事的咧。”
她说得忧心忡忡的,说的是自己的不祥预感。
后来她的预感被证实了。
二毛他们的乐队在一些酒吧驻唱,收入不多,但他们无所谓。他们很快活,有时也很疯狂。偶尔他们也接一点商演,穴头让他们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演出中表演三四支爵士乐。这样的商演一般都在外地,穴头接的活。那天他们到了岳阳,晚上演出之后开始消夜,就在洞庭湖边上,月亮高挂天宇,湖水波平如镜,远处君山像浮在湖面上酣睡的水牛。这景致让他们开心。这是个周末,颖子也跟着二毛出来散心。他们不晓得吃了多少烧烤和啤酒,还有洞庭湖里十几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鱼。回到酒店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二毛叫颖子先睡。颖子打着呵欠问他要干什么去。二毛说他到隔壁小胖子那里坐几分钟就回来睡觉。小胖子是架子鼓手,陆续有人敲他的房门。连二毛一起他们有四个人。他们抽开了,大麻烟燃在他们每一个人的手指上。每一张日光灯下的年轻的脸都苍白而迷醉。世界渐渐隐退了,消失的尽头,他们的身体飘浮起来了。
这四个家伙经常就是这样聚集在一起吸食大麻。他们的关系比任何人都亲密。他们有共同的秘密和快乐。
突然门被敲响了,急促的声音像架子鼓点。
陶户籍急急忙忙横过街来找朱大福。
“你妹子出事了!”
“什么事?”朱大福一时反应不过来,手里握着刀,“你说什么?”
“你妹子被扣在岳阳了!城陵矶派出所!”陶户籍说话的声音向来大,“城陵矶派出所,听清楚了吗?”
“我妹子?”朱大福三角眼瞪起来,“她好好的,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晓得具体情况。反正拘留起来了。我刚刚接的电话。那边打来的,咨询户籍所在地派出所,核实身份。”
人人都会束手无策。出事,又不明原因,又不知结果,最让人揪心。全世界所有空难事件中的家属大抵如此,朱大福也不例外。他额头上冒出汗来,上衣一下子湿了。“你赶快到岳阳去啊!”旁边摊位上的老余说。仿佛提醒了他。他赶快收摊子。“你快点去,”老余说,“我来帮你收拾,莫耽误时间。”
朱大福小跑着往青石井去,一边跑一边咳嗽,越急越咳得厉害。他感觉到了喉咙里的血腥味。他被老余提醒一定要带上身份证。他进门就到五屉柜里翻找。他在生活上是一个凌乱的人。
一道影子闪进了三角眼的余光里。他把脑壳扭过去。
颖子站在了门口。逆着光,是一条黑影。
“要命的哎,”他第一次这么大的声音对她说话,“我都被你急死了咧!”
黑影走了进来。颖子的脸亮了,面无表情。
“出了什么事啊?说话啊,出了什么事?你到岳阳搞什么鬼?”
颖子呆呆地坐着,目光恍惚,好像还没有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
她从没有把二毛带到青石井来过,朱大福也根本不晓得她和二毛的事。虽然她也常常陪明显衰弱起来的老爸说说话,但感情上的事她从不提及。老爸也不敢问。有时候他会旁敲侧击,说:“妹子你也不小了,应该正经谈个对象了。”她会反问一句:“什么叫正经?”他如果要继续说下去,他晓得她会说“算了吧你”。他不想自讨没趣。
二毛在被关了半个月之后放出来了。四个人都是一起出来的。岳阳警方把他们吸毒的情况通告了长沙警方。
这支乐队解散了。乐队老大去了北京,其他的人各找出路,消失在这个人口日益增多的喧闹的省会里。街上人山人海,彼此都是陌生人。
二毛待在出租屋里面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门,情绪十分低落。另外两个室友干什么他也从来不问。只有颖子天天来看他,提在手里的白色塑料袋,鼓着两三个泡沫食盒,装着二毛喜欢吃的几样菜。卤蛋、肥肠和捆鸡。他们不到大排档去了,就在房间里吃其实是从大排档买来的饭菜。她要他住到她的新房子里去,干脆把这里退了。他不肯。
这天,颖子把两千块钱递给二毛。钱上面箍了她从头发上抹下来的橡皮筋。
“干什么?”他问,身子朝后仰去。
“寄给你妈妈啊。月底了。”她说,“你不是每个月底都给你妈妈寄两千块钱吗?”
“我不要你的钱。”他说,“拿去!”
“你没有钱了啊我晓得。”
“不关你的事。”
“二毛,”她有点来气,“我跟你是一根绳子上的啊!”
钱搁在泡沫食盒翻开来的盖子上。二毛看都不看。
她对二毛又爱又恨,尤其是那天晚上她和他们四个人一起被带到派出所的时候,从未有过的经历让她一夜未眠。她心里充满了怨气和愤怒。她想跟他一刀两断,但是无论如何她又舍不得离开他。
二毛不作声,低着脑壳,然后又在身上到处摸。
“你还想抽那个害人的鬼东西吧。”她说。
二毛望着她,还是不作声。这天晚上,他没有再说话。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
“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她问他。
“说话啊,”她又说,“要不放点音乐?”
二毛把眼睛望向窗子外头。几根树枝挂着转黄了的树叶。风吹过城市上空,灯火闪闪烁烁,像是一片明亮的掌声。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颖子,我们还是分手吧。”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她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跟你说,这不是你要过的日子。你不应该跟我过这样的人生。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我喜欢你,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也不会跟你要什么。我可以赚钱,辛苦一点,节省一点,两个人也可以过下去。”
泪珠在颖子的眼眶里转动。二毛表情漠然。
“只要你不再抽那害人的鬼东西。我愿意跟你在一起。我们好好地过。好吧?”
“戒不了,我发过毒誓,还是戒不了。我没有办法。你也没有办法。”
“它会毁了你的!”
“毁就毁吧,”他说,“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好毁的。”
最后他还是那句话:“我们分手吧。”
他说完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一直盯著窗外。很少见他坐得这样直。那是一种固执的直,下了决心的直。
他胸前和手腕上的银链子,像她初次在番茄酒吧看到时一样,在灯光下闪着魅惑的光芒。
颖子冲到路灯下,扶住水泥的灯杆呕吐起来。之后,半条巷子都听到了她声嘶力竭的痛哭。
虽然颖子基本上每天还是回来一趟看看他,但她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吃晚饭。朱大福看着她喜欢吃的几样菜摆在饭桌上都冷了,他也没了吃饭的心思。他闷闷不乐地坐着抽烟。青石井巷口上的路灯亮了起来。蚊虫围着灯光飞舞。有几只大的甲虫啪地掉到了地上。谁家的女人在大喊大叫,随即有细伢崽的哭声。朱大福拖着自己的影子走出了巷子。他要到妹子的新房子去看看。他很牵挂她。他手里还提了麻辣小龙虾和油炸香干,可以给妹子做消夜。
敲了门之后他站着等。再敲,然后贴着门听里头的动静。他好像听到里头有嘤嘤的哭声。他大声喊:“颖子颖子是我!是我咧颖子!”哭声好像消失了,但是没有人开门。他又用力捶打大声喊叫,里头却没有声音。他有一把新房的钥匙,但是没有带在身上。他连忙坐电梯下楼,回家取钥匙。这个慌张的过程中,他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弄丢了手上提着的麻辣小龙虾和油炸香干。他上气不接下气一路小跑过来,一额头的汗。咳嗽让他脑壳缺氧,他感到一阵窒息。
门打开了,灯光苍白雪亮。颖子斜靠在傍窗的布艺沙发上,右手握着伸长的左手。地上有一把反着光的水果刀,左手的纤长的指尖朝下滴着血,濡湿了茶几下的一片地毯。
过去了好多日子,朱大福只要回忆起这个场面,心里头都是痛的。同时也照样不会明白,妹子为什么要割腕自杀。虽然他没有见过二毛,但他晓得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为什么人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他常回忆自己如何抱着一路滴血的妹子走进电梯,走进人民医院的急救室,他是如何央求医生救救自己的妹子,她才二十三岁啊医生!他常回忆起妹子苏醒过来的一瞬说的话,她说她不要活,然后哇哇地哭。他用力摁住她的右手,这只手想拔掉身上的管子。他常回忆在医院病床边陪护她的那一周,他不敢睡去,看着妹子双眼合上,呼吸均匀,他赶紧跑到走廊尽头抽烟、咳嗽,然后又赶紧跑回来坐在妹子的床边上。他还常回忆出院时医生跟他说的话,医生叫他要看紧一点,“她这里还没有完全拐过来。”医生的食指在他自己的太阳穴上画着圆圈。
半年之后,颖子正常了。他们都不再提那件事。朱大福看自己的妹子,目光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悯、浓得化不开的怜爱。颖子又找了份工作,在红星美凯龙家居市场里的一家健身器材公司,专门推销跑步机和按摩椅。她基本上每天在青石井吃晚饭,再回到她的新房。哦,新房一直新,她十分爱惜,每天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像是刚入住的。
她偶尔会想起二毛,但情绪已经平静。撕心裂肺地痛过之后,时间会让人平静,心如止水。伤口总是要结痂的。二毛是在郴州,还是在长沙,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她都不晓得,也不会去打听。她再也没有遇到过他。
朱大福吐血的频率更高了。他听到猛咳的时候胸腔里有一种难听的声音,拉风箱一样。当然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心里清楚,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有点害怕,但又有点坦然,更多的是担心。他有时候想,如果他撒手离开人世,妹子怎么办。这是他在人世间唯一放不下心的。他觉得他妹子虽然年纪不算小了,但是还很幼稚,很轻信别人,很容易上当,尤其上男人的当。她也很容易受到伤害。受到伤害之后反应激烈,不晓得会干出什么吓人的事来。只有他能够守护她,宠爱她。还是张娭毑说得好,妹子要嫁一个好男人。他想如果颖子嫁了个好男人,他把她交到那个男人的手里,他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不然他会死不瞑目的。
只要是落雨的天气,他就会想起桃妹来。想起那个雨夜里,他家的门开着,她迟迟不敢进来。想起他贴着她隆起的肚子,猜是男是女。想起她第一次端上来一碗她炒的鸡杂,他说:“哎呀,你比我炒得好吃些。”她说自己都没有试味。他们有过一段快活温暖的时光,但转眼就消逝了。她永远不回头地走了。她扔下他,扔下刚刚出生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妹子,她为什么那么狠心呢?但他不怨她,更不会恨她,他只会想念她。他经常在梦里见到她,她在前面跑,他在后头追,但是永远也追她不上。他只能看到她的乌黑的发髻,发髻上的红色的塑料夹子,以及一双奔跑的像男人一样的大脚。
他的那位会画飞起来的马的小学同学进过两次ICU,但还是走了。他去参加了同学的遗体告别仪式。来的人不多,铜管乐队面无表情地吹奏着哀乐,制服皱皱巴巴,皮鞋尖上净是纸灰。来人中有两三个老同学现在根本认不出来了。他们也认不出他来。遗像上的人朝他们微笑,仿佛要加入他们的闲聊。一个精瘦的、脸像核桃一样的同学说:“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另一个同学说:“就是,我每天吃完晚饭要走一万步。”朱大福没说什么话。但是他们被他咳嗽的声音吓住了。他是坐公交车回来的,转了三趟。他从来没有坐过的士。他看着车窗外的城市,阳光像波浪一样卷过去,自己的影子投在窗玻璃上。在一片灿烂中他的心里头是灰暗的,也是空落和虚无的。他想起了和会画马的小学同学有关的一些童年往事,想起春游时他们爬岳麓山,一人手里采了一大把映山红。他们笑起来也像映山红。想起夏天的时候他们一起到湘江边的趸船上直直地朝下跳,他们把这个动作叫作扔炸弹。有一回会画马的同学吓哭了,他的小腿抽筋,是他把同学弄上岸的。他们瘫倒在滚热的沙砾上,一个在哭,一个在笑。为什么快乐的时光总是从前?为什么现在没有了那样的快乐?
他又想起颖子,如果他和这位同学一样走了,她既没有娘,也没了爹,那她怎么办?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往哪里去?桃妹,你回来啊!他在心里头喊。他还暗暗地求菩萨保佑,让她回来接他的手,让妹子身边至少有一个亲人。
天空明亮,河水从容,街面上人车如潮。伟大的变化始于不知不觉中。他猛咳了几下,喉咙里的血腥味涌了上来。他很少像今天这样难过。
观音菩萨生日那天,朱大福跟着青石井巷子里的张娭毑、王眯子几个邻里到了城北的开福寺。他以前是从不到庙里烧香的。张娭毑告诉他如何点香、敬香、跪蒲团、叩头、许愿。他只许了一个愿,愿观音菩萨保佑他的颖子。他不停地叩头,直到王眯子把他拉起来。他的额头一片乌黑,中间有点红的。这天晚上他睡得很好。他相信菩萨是灵的。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相信看不见的力量。
颖子给他带回了一样自己公司的产品,像个大号的耳机,夹在太阳穴两端,按一下选择按钮,会有各种节奏的震动和按摩。颖子说,每天睡觉之前用半个钟头,睡眠会好一些。“你看看你的眼袋,都是黑的。”她说,“电池你要是不晓得换,我来给你换。”很简单的东西,示范了三次,他才学会。他对任何电子产品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
颖子自从那件事以后,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和任何男人谈恋爱。她陪她老爸的时间更多了。这让朱大福特别满足。他没有告诉她自己到开福寺烧香许愿的事。他觉得颖子如今懂事了许多。她以前在他面前的那股子火药一样的冲劲很少看见了。她还跟他学着做菜。他感到欣慰,想以后即便没了他,她至少晓得自己烧火煮饭。煎鱼的时候油溅到她的手上,他冲过去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嘴里吮吸,心痛得眼鼻挤成了一堆。她抽出手来甩了甩,说没事。
“小心啊,”他说,“要是油溅到脸上,会破相的咧。”
她有一天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凌,躺在自己席梦思床上边吃边打开电视,晚间新闻跳出来,她本想换频道,突然听到“杭州”两个字,她把遥控器放下了。新闻里说最近杭州破获了一个犯罪集团,这个集团主要的罪行就是以恋爱为名骗取女性的钱财。然后简单介绍了他们的作案手段,提醒广大女性朋友不要轻易上当。女播音员没有念他们的名字,念的是“以张某刘某徐某为首的犯罪团伙”。她听到“徐某”两个字,坐了起来。随即又躺了回去。她想他的姓名一定是假的。她一文不名,还不够成为他们的猎物。但她现在晓得,他的一切都是表演。她早已把手机里的他拉黑了。她安静地吃完了剩下的冰激凌。
她遇到过一次张力武。他来买健身器材。他有隆起的啤酒肚了。看到对方的时候他们都有点惊讶。“我随便看看。”昔日的英俊少年说,“你在这里做事啊?环境不错。环境不错。”
她笑笑,点了点头:“你呢,还好不?”
“我还不那样,开了家小公司,赚点小钱。”他的眉毛还是那样浓。
“开了好多家电游室吧?”
“你这都晓得?”
“我碰到過王中兴。”
“我在这里第一次遇到同学。”她又说,“你想买什么器材?”
他拍了拍啤酒肚子:“什么可以让它快点消失?”
她笑起来。他也笑起来。
过去的情绪、恩怨,经历过的心跳,一点都不剩了。剩下的是“同学”这个名词所包含的定义。时间冲刷掉了好多东西,但是没有人感到惋惜。人人面对的都是此时此刻,已无感于彼时彼刻。
那天吃晚饭时老爸和她聊起小学同学的遗体告别仪式。“最后都是一把灰。”他很感慨,喝了几杯酒,“有什么意思哦。一把灰。就这么一把。”他把手握成一个松松的拳头,缓缓地摇着脑壳。
她不大明白他低落的情绪。阅历决定理解力。见他又大声地咳,她站起来给他捶背。
“少呷点酒,看你咳得——”
朱大福把血痰吞进了肚子。“要是我,颖子,”他望着她,“哪一天也……”松松的拳头扬了扬。
“不要讲这些!”颖子止住他,“老爸,你好好的,不要讲这些。”
“不晓得哦。”他说,“我就是担心——”
“不要讲这些!”
颖子看到她老爸哭了起来。她长这么大,很少看到他伤心。
渺小的人都感受不到伟大的时间。青石井巷墙基和屋瓦上的青苔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麻雀在屋顶上跳跃、啼唱。它是去年那只麻雀吗?
朱大福走路有点佝偻了。挥刀剁鱼,砧板不再果断地蹦出既有力量又有节奏的声响。做起事来他有点拖泥带水了。陶户籍来买鱼。警服上衣干干净净,没有烟灰。有段时间不见他了。“住院,”他解释,指了指胸口,“里头长了坨东西,割掉了。”
“难怪。”朱大福给他递烟,“这么久没看到人。长了什么东西?”
陶户籍扬扬手:“戒了。住院那天起就戒了。明天就是一个月了。”
他下了班还是喜欢跟同事下象棋,下得臭,总是悔棋。这个他戒不了。
他提着条草鱼横过街的时候回头朝朱大福喊了一句:“你还是要招呼好你自己啊。命要紧啊!”
朱大福切了生姜、大蒜,洗了一把紫苏,打算焖黄鳝。这也是颖子爱吃的一道菜。他低着脑壳,三角眼的余光掠过了黑影。门口站了两个人。
是颖子和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年轻男人。
“这是我老爸。”颖子对那个人说,“他饭菜做得最好了。你等下子尝尝就晓得。”
“汪景春。”颖子把那人拖到老爸面前,“你叫他小汪就是。”
这是颖子第一次带一个男人到家里头来。那男人三十一二岁,戴了副眼镜,白白净净,模样端正。“伯伯好。”他说,声音还很礼貌。
“小……小……”
“小汪。”颖子说。
“哦小汪。坐,坐。”朱大福说,“我这屋里,稀乱的。”
颖子对小汪说:“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头长大的。”
小汪说:“嗯,明白。”他在她后脑壳上摸了一把。
曾经有一回,朱大福跟他妹子说:“你要是谈了男朋友,一定要带回来给我看一眼。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看得蛮准的。”妹子说,除非她打定主意想嫁给那个人了,她才会把他带到家里头来。只是在一起相处,她是不会带回来的。没必要。要是变了呢?朱大福想起了妹子说过的话。
颖子大大方方把男朋友带到了青石井,邻居们围了一屋子,把小汪看得不好意思,不断地扶眼镜架,好像它随时会掉下来一样。
“要得,要得。”张娭毑把朱大福拉到门边上说,“你看他那个鼻梁,人中,耳朵,蛮好,蛮好,是个有福气的相。你颖子命好咧,看上了好对象咧。我早就讲过,妹子哎,就是要找个好男人。”
王眯子挤过来说:“你那炷高香烧得好哦。”
“吃烟吃烟。”朱大福递烟给王眯子,也递给其他抽烟的邻居。
“你们两个人好配的咧,金童玉女咧,”张娭毑声音好大地说,“打算什么时候请我们左邻右舍吃喜酒咯?”
“早咧。”颖子羞得低下了额头。小汪又伸手摸了摸她后脑壳。
他们两个吃完饭回新房那边去了,朱大福横竖睡不着。太高兴了,太幸福了,太意外了。他妹子终于有了着落,看样子她是准备嫁给他了,不然她不会把他带回家里头来。朱大福其实并没有仔细看清楚小汪。他不敢放肆看小汪。但是他看小汪第一眼,心里头就有了踏实感。他觉得他妹子找对了人。这年轻人有礼貌,稳重,沉静,看颖子的目光中有遮掩不住的深情。就这一眼,朱大福就很满意,很满意,非常非常满意。他一阵猛咳,吐出了一口血痰。他对着空气说:“你要是今天在这里就好了。你会高兴的,桃妹。你一定高兴。”颖子以前跟什么人谈过恋爱他都不晓得,唯一晓得的只有她为之割腕的那个什么二毛。他没有见过二毛,但他恨二毛,因为陶户籍告诉过他那家伙吸毒,而且是团伙吸。那家伙差点毁了他妹子。颖子现在找的这个男人几多好,一看就让他放心。当然,也让他睡不着觉。
青石井的老房子隔音都不好,他听到一巷子起起伏伏的鼾声。月光洒在那些错落的黑瓦屋顶上,像是撒了一层白霜。
他喊小汪的时候喊得很亲热。他说他只有妹子没有崽,小汪现在就好比是他的亲崽。小汪还是喊他伯伯,礼貌里也有亲热。小汪给他买了进口药,瓶子上尽是洋文。小汪告诉他一天吃几次,什么时候吃,每次吃多少粒。小汪还给他买了一件羊绒背心和一双加了绒的保暖皮鞋。长沙下雪的时候小汪还带着颖子和他到三亚住了一个星期。他是第一次坐飞机,也是第一次看见海和椰子树,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他在卫生间里出恭之后不晓得按什么地方可以把大便冲下去。他不好意思喊小汪,十几分钟之后总算灵机一动,用水杯接了水朝坐便器里冲。
他暗暗观察小汪对颖子的一举一动,慢慢他越来越踏实,越来越放心了。他看到小汪对她无微不至,不是刻意的,不是做作的,是自然而然的。小汪像他一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高兴。小汪是一个懂得怜爱女人的男人。
小汪在一家上市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偶尔出差。每次出差回来都要给颖子父女带礼物,吃的 、用的或者穿的。他還很细腻,很贴心。他是做产品研发的,是他们公司里的技术骨干。听颖子说,他是有股份的。他们公司的主业是做飞机刹车片。
他是北方人。朱大福开始学着包饺子,剁肉泥,掺进去韭菜或大白菜,有时候是香菇或胡萝卜,笨笨地,把饺子包得像汤包。小汪也把白衬衣袖子挽起来,告诉他如何捏饺子的边。这是他奶奶教他的。奶奶在他考上大学那年去世了。他上课的时候戴着黑袖章,戴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他的同学都不敢跟他开玩笑。
他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吃饭,灯光下,那情景是动人的。以前,夏日里,朱大福和颖子两个人吃饭,他是打赤膊的。现在有了小汪,他穿背心了。颖子给小汪夹菜,朱大福也给他夹菜。他一筷子下去,夹起来的菜比他妹子的要多出一倍。
他们吃完了,陪朱大福坐一会儿,有时候回颖子的新房,有时候回小汪在河西买的一百平方米的江景房。小汪和颖子商量,两个方案:一是把两套房子卖了,再换一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把伯伯接过来住,一家人不要分开了;二是颖子和他住到河西去,把她的那套房子给伯伯住。伯伯在青石井的破房子里住了大半辈子,也应当住住新房子了。颖子吻他的后颈,说:“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说:“你去跟伯伯说,看他愿意选择哪一种方案。”
在一个阳光耀目的周末,小汪带颖子在四百七十多米高的九龙仓顶层的餐厅吃了一顿西餐。落地窗外是这个城市的天际线,无数闪闪发亮的楼顶,一带江水和连绵起伏的麓山,大桥上车辆像飞速爬行的甲虫。小汪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扎着绸结的礼品盒来放在餐桌上。“打开看看。”他对她说。洁白的牙齿闪着复杂的微笑。
“什么啊这是?”
“打开吧。”
“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
“打开吧,慢慢打开。”
她慢慢解散绸结,慢慢打开盒盖,一只钻戒浮现在深蓝色的绒布里,就像旭日浮出了海面。她轻轻叫了一声,一只手捂紧了嘴巴。
“天然的钻石,南非的,”他说,“这是我的求婚戒指。”
他单膝着地,握住了她的左手:“嫁给我吧,朱颖。”
眼泪夺眶而出,她点了点头,缓慢而庄重。泪水从下巴上滴落下来。
他把钻戒轻轻套进她左手的中指,站起来,坐回皮面的椅子上。“从此刻开始,”他笑着说,“所有看见你的男人,都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他们准备在国庆长假里结婚。
两种方案朱大福都不肯接受。他还是只愿意住在青石井。“我们祖孙三代,在这里住了几辈子,哪里我都不去。”他跟他们说,“老话讲得好,金窩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还说:“你们年轻人当然要住新房子、好房子。我离不开这些邻居。我要是一天看不到他们,再好的地方住着都没有意思,等于是在好地方坐牢。”
他们在布置新房。新房还是小汪在河西的那套江景房。颖子的房子既然朱大福不愿意住,那就干脆出租。好地方,不愁租客,而且租金不菲。小汪从给颖子戴上钻戒那天起,改口叫朱大福爸爸了。他说:“爸爸你就每个月拿租金过日子吧,不要再做事了,辛苦了一辈子,你也应该享享清福了。”朱大福很感动,但是他说:“我是劳动人民咧,我不做事,会天打五雷轰的。租金我不要,你们小两口用。你们结婚请客的钱,我来出。不不不不,你们不要争,我颖子办大事的钱,一定我来出。我都存了好多年了。”他说得声音都战栗起来。
婚期一天天逼近。朱大福没有睡过一晚完整的觉。他浮想联翩。那个雨夜总是闪回在眼前。他清清楚楚看见她。她躲在屋檐下,一道闪电把她照亮,她从此走进了他的生活,虽然她决绝地走了,一去不回头,但是她并没有走出过他的生活。他总是想起她,在回忆里,在梦里,在默默的念叨里,她翩然来到他眼前。“你妹子要做新娘子了啊桃妹。”他又对着空气说,在半夜的床上。这床上有过他们翻滚的激情和捂着嘴的喊叫。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之后不停地喘息,喉咙里涌出他刀下的鱼一样的血腥。最近一年多来,他胸口越来越闷,也越来越痛。吃饭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吞咽困难。现在,他吐出的每一口痰里都带着猩红的血。当着他们的面,他都把它吞了进去,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但他说话时牙缝里的血还是吓着了他们。小汪坚持要带他到医院去做检查。小汪说自己一个女同事的丈夫是湘雅医院呼吸科的专家,可以带他去看专家门诊。朱大福顽固地拒绝,一边咳嗽一边摇头。
“不行,爸爸,你都咳成了这个样子。”小汪说,“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病。”
“不去,不去!”
颖子见她老爸来了犟脾气,急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回到河西的时候,她告诉小汪,老爸其实已经确诊了,肺癌。小汪说:“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说:“我怕你担心。”她跟小汪说了老爸拔管子从医院里跑出来的事。“他生性固执,若是横了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她说。小汪感叹:“唉,爸爸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他不肯就医,我们怎么办呢?”颖子红着眼睛说:“谁也拿他没办法。”他们坐着,沉默了好长时间。“他至少应当把烟戒了。”小汪说。“他不会戒的,我劝过无数回了。”她缓缓地摇着头。他把她搂在怀里,心疼地抚摸。
张娭毑来串门。她喜欢坐在青石井这家人家那家人家门口聊天。她提醒朱大福,择个吉日,还是要到开福寺去还个愿。“哦呀,我都不晓得这个规矩。”朱大福说,“那是要去,那是要去。”
“观音菩萨还是蛮灵的。”张娭毑说,“你看看你家里颖子,到底找了个好男人。还不就是观音菩萨保佑的?”
“我家祖坟开了坼咧。”朱大福说,“哪天去开福寺?”
“我算算日子啊。”张娭毑仔细地掐指头,半闭着眼睛。
还是和张娭毑、王眯子一起结伴去的开福寺。朱大福敬了香之后又是一阵叩头,被王眯子拉了起来。“够了,”王眯子说,“够了。”
朱大福问张娭毑:“还了愿之后还可以许愿不?”张娭毑说:“那当然。”
他又再燃了三根香,默默在心里头许了一个愿:菩萨保佑,让我桃妹回来。
“开福寺的菩萨还是蛮灵的吧?”回来的路上他问张娭毑。
“那当然啊,你妹子不就证明了啵?只要你心诚,菩萨都是灵的。”王眯子抢着回答。
朱大福有点恍惚了,他产生了幻觉,他看到桃妹迎面走了过来,脸上笑嘻嘻的。
桃妹没有来,但是国庆长假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后的时刻也来了,看上去平常,实际上辉煌。婚礼在华天酒店举行,人并不多,只摆了四桌。小汪的父母从北方来了,文质彬彬的夫妇,儿子的教养的源头。颖子从小没什么朋友,她也没有邀请同事和老板,倒是小汪他们公司里来了一些人,都穿着西装。小汪和颖子商量了,他们拒绝收礼。朱大福穿着小汪给他定做的一套中式服装,缎面上有圆形的烫金的福字图案,闪着富丽的毫光。朱大福在大堂的明亮的玻璃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他兴奋、意外,也很惶恐。他的手不晓得要往哪里放。小汪的父亲是大学的教授,在掌声和喝彩声中结束了自己精彩而得体的感言和祝福,现在轮到朱大福上台了。主持人给他递上话筒。他拿反了,被主持人纠正过来。他站在中间,觉得灯光耀眼。他拿一只手去挡住光亮。他的三角眼在阴影中闪烁着紧张和不知所措。一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有吐出一个字来。那一分钟显得特别漫长,也特别安静。一生中从来没有站在聚光灯下过的人,一生中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发表过讲话的人,汗如雨下,又背脊发凉。刚准备开口,突然爆出一阵猛咳。场面有些乱了。小汪和颖子连忙上去扶住他。大家又安静了。他吞下了一口浓痰,牙齿上沾着血,离话筒很远地说了一句话。大家没听清。小汪上前从他手里取了话筒放到他嘴边,请他再重新说一遍。
“小汪,你是个好伢崽,我把颖子交给你了,我放心了。你会对她好的我晓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接着听到了掌声,有些人站了起来拍手。他看到了张娭毑和王眯子他们几个青石井的邻居。颖子抱住了他,泪流满面。他给她擦泪,拿崭新的中式衣服的缎面袖子,说:“莫哭莫哭,你今天应该笑。你看,你老爸就不哭。”他说着,一颗映着灯光的闪亮的泪珠沿着皱纹纵横的脸滚落了下来。
“你要快点让我抱胖崽崽,妹子。”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怕我会——”
“老爸,会的,”颖子止住他,“一定会的。明年就会让你抱胖崽崽。你好好的啊老爸,我要你好好的你听到没有!”
这天晚上,那些参加了婚礼的人都在新房里闹洞房。朱大福没有去。他怕自己受不了。高兴和难过他都受不了。他独自坐在家里头,桌子上放了一瓶婚宴上带回来的五粮液。他喝了一半了。“你也喝一口吧。”他举着杯子对着空气说,“今天是你妹子大喜的日子咧!你没看到你妹子几多漂亮,跟个仙女一样!”
他又猛咳了几声,吐了一口热血在地上,拿鞋跟擦了擦。他还穿着那身一生中从没穿过的贵气又喜气的缎面衣服。胸口又痛起来,像有一只手在里头扯着五脏六腑。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观音菩萨啊……”
他的灵魂飘了起来,向着最虚最虚的虚空。
洞房里很热闹。大家用各种恶作剧捉弄一对新人,然后哈哈大笑。颖子也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冲到阳台上透一口气。夜晚的江边刚刚燃放过了节日的烟花。天空蓝得奇诡而安谧。江水流动着,人世的悲欣,它见得太多。它永远不动声色,把一切带走。小汪也来到阳台上,把手放在颖子的腰间。新房灯火通明,人们还余兴未尽,但他们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静静的远方。
突然,像是某种刹那感应,颖子大声说:“我老爸!”声音是颤抖的。
很神奇地,小汪在她睁大的眼瞳里,看到了一颗流星。
何立伟,作家、画家、摄影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长沙市文联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出版有《小城无故事》《天下的小事》《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亲爱的日子》等二十余部小说及散文集,《失眠的星光》《何立伟漫画与戏语》等十余部文人漫画集。《白色鸟》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收入教材。作品被译成英、日、法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