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向阳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中有这样一句话:“知识这种力量,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人。”是的,我也是一个被知识所“重新塑造”的人。
我能走上文学创作与研究之路,与家庭氛围与成长环境有关,与少年时代最初的阅读分不开。我20 世纪60 年代中期出生于陕西省延安市延川县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祖父是家乡一位有名的书生,父亲则是位乡镇语文老师。我是在窑洞里裱墙的报纸上完成所谓“学前识字”的。我小时候,祖父经常指着炕墙上的报纸教我认字,久而久之我就养成了爱识字的习惯。我爱看书,在全村孩子中出了名。我少年时代的所谓零花钱,几乎全部来自挖药材所得。这些零花钱,大都买成连环画了。少年时代长期翻阅连环画,就建立起了自己最初的“文学想象”。我老家的北京插队知青很多,知青退潮后,留下很多“知识青年用书”,我一度迷恋上知青留下的这些书籍。我记得大约是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偶然得到北京知青留下来的《各国概况》,淡蓝色封面,书前配有许多彩色插图,专门介绍世界各国国旗;正文文字介绍世界各国基本情况。这本书对于一个正在向往外部世界的山村少年的诱惑可想而知。在那个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年代,这本书自然就成了我的好朋友。后来,我读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发现田晓霞送给孙少平的礼物中就有本《各国概况》,看来它也给路遥留下了深刻记忆,把它设计成重塑孙少平人生的重要“道具”。
书籍给我提供了瞭望外部世界的窗口,同时也使我有机会产生兴趣与爱好。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一直影响到我后来的职业选择。2015 年,我在《中国政协》杂志上发表《最是书香能致远》,系统回忆了少年时代读书的种种趣事。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延川“山花”作家群路遥等人的直接引领。陕北有句俗语:“文出两川,武看三边。”其中的“一川”就是延川。延川百姓有着深厚的“尚文重教”传统,延川的几位文学青年于1972 年9 月办起一张八开文艺小报《山花》。就是这张《山花》小报,点燃了延川人的文艺激情,推动了延川文艺的繁荣与发展。从此,延川的文学艺术以《山花》为“辐射源”,形成了一个以文学为引领,民间美术、戏曲、音乐等竞相开放的独特的“山花文艺”现象。我曾在《路遥传》“前言”中这样写道:“路遥是我的文学前辈,我是路遥的追随者,我们都是延川人。我少年梦的形成,人生的展开与飞翔,均与路遥、谷溪、闻频、陶正、史铁生等人的文学引导分不开。”
我在80 年代曾是延川县的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因喜欢文学创作,并在《当代》《延河》等文学期刊上发表过几篇小说,1990年秋从延川中学调入延大中文系担任基础写作课教师。进入延安大学任教后,我要翻越由中学教师到高校写作教师角色转换的大山,也要翻越由文学创作到文学研究转换的大山。在翻越这些大山时,我也曾有过苦闷,有过烦恼,但更多还是咬牙坚持。为了补齐自己的知识缺陷,我分别在复旦大学“文艺学暨现当代文学骨干教师进修班”、陕西师范大学“中国文学”硕士课程班学习,此后还跟随北京大学中文系温儒敏教授做了一年访问学者。在“转益多师是吾师”中,我有效地解决了知识短板。
长期以来,我国高校的学术评价制度重在对于教师知识积累的考察,而非对于教师创造性能力的激赏。大学中文系长期以来有一种观点,认为写作课仅仅是简单的写作技能的训练课,是中文系的“三等课”。1942 年,在西南联大国文系担任写作课教师的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先生就在《学习写作》一文中发过牢骚:“因照目前大学制度和传统习惯,国文系学的大部分是考证研究,重在章句训诂,基本知识的获得,连欣赏古典都谈不上,哪能说到写作。这里虽照北方传统,学校中有那么一课,照教育部规定,还得必修六个学分,名叫‘各体文习作’,其实是和‘写作’不相干的,应个景儿罢了。写作在大学校认为‘学术’,去事实还远……我能够做到的事,还不过是为全班学生中三两个真有写作兴趣的朋友打打气而已。”其实,写作课不仅需要传授知识,而且还需要训练能力,它是一门“知识加能力”的课程,更需要既能在知识上融会贯通,同时富有丰富写作经验的优秀教师教授。古人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要真正提升文章水平,就必须长期坚持写作实践,走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道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捷径。
既然到大学任教,就要适应大学的评价制度。与纯粹的学院派研究不同,所谓的学术研究是由文学创作兴趣转型的研究,由爱读散文、爱写散文,走上爱琢磨散文与研究散文的路子上来的。要业余从事散文写作,自然要了解当代散文的写作情况,尤其是特定地域文化状态中的散文,这也是一种逻辑的必然。这样,我的视野逐渐关注到西北散文作家的写作上来,希望通过对他们作品的阅读,从他们文学创作的经验中获得有益的启示,丰富自己的写作实践。当我把目光投向陕北籍文学前辈、首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获得者刘成章先生后,我一方面发现他的“陕北风情散文”有着鲜明的艺术个性;另一方面本省的文学评论者似乎忽视了他的存在,仅仅写过几篇简单的印象式文章。因为文化背景与精神气质的相同,我对他的散文有一种更深刻的认识。这样,我首先以刘成章的《安塞腰鼓》《扛椽树》《走进纽约》等散文名篇为例,撰写了一组鉴赏文章,分析这些散文的美学特征,教授学生如何进行文学阅读、文学鉴赏。我的关于刘成章《安塞腰鼓》的赏析文章《高原生命的火烈颂歌,民族魂魄的诗性礼赞》发表后,很快被选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著的《语文教师教学用书》、上海辞书出版社编著的《学生现代诗文鉴赏词典》《今文观止》等书中。一些读者也来信,充分肯定我对于作品的审美理解。直到现在,我关于刘成章《安塞腰鼓》的赏析文章仍继续在部编版语文教师用书中坚守岗位。这些鼓励,使得我更坚定了要“挖一口深井”的想法。在文学鉴赏的基础上,我又对刘成章散文进行了系统研究,从整体审美特征与创作心理等多个角度切入,研究他散文写作的成功之路,借以找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通过长期对刘成章散文创作的研究,我明白了“哪章得我哪章新”的道理,也就是文学创作一定要拥有一块自己最熟悉的创作领地,一定要坚持自我。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走向成功。于是,我在90 年代花了几年时间认真写出一组题材相对集中的“走过陕北”系列历史文化散文。这组散文中的一些篇章被收入《中国西部散文》《中国西部散文百家》等散文选集,散文《漫步秦直道》被选入“1999 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并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著的2000 年版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语文读本》第一册。可以说,我当初写作这组散文的原动力就是在对于刘成章散文认真研究后的思考。倘若没有对刘成章散文的长期跟踪研究,我是悟不出这些道理的。就这样从自我感觉出发,我的散文研究像“滚雪球”一样滚起来了。
在此基础上,我以散文写作者的敏感心灵去关注“90 年代散文现象”。我的文学创作起步虽在80 年代,但最为用心的时候还是在90 年代。一个散文作者倘若不了解当下散文写作风景,而纯粹地自我复制,那也是十分可怕的。我把90 年代散文现象放置在百年散文体系中,用现代散文的特征指向作为参照系,来进行对比研究和加以评估。找到这种研究路径后,我一口气撰写了《90 年代散文创作中人文精神因素的考察》《困惑与突变的风景——20 世纪90 年代散文现象浅论》《回归自由与真实之岸——1990 年代“随笔热”现象考察》等学术论文,其中前两篇论文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月刊全文转载,《90 年代散文创作中人文精神因素的考察》还被多篇论文征引学术观点。学术界的这种反应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激励,我感觉用“现代散文”的标准来评估90 年代散文成就与不足的方法是可行的。
既然这种方法可行,我就在巩固研究阵地的同时,进一步扩大自己的研究领地,把目光投向整个“当代散文”领域。此时的我已经开始“串岗”,承担“当代散文创作研究”选修课的教学任务。“当代散文创作研究”,就是对于当代散文创作历史的系统把握,从中寻找出合适的研究与解读路径。我要进行“当代散文”研究,就不能人云亦云,而要换个角度看问题,即在用“现代散文”作为参照系的基础上,还必须建立系统的思维观念,充分尊重既成的历史事实,把握当代散文出场的原因、方式、路径、状态与影响。于是,我撰写了学术论文《从自由言说到自觉言说的整合——“延安时期”散文现象浅论》,旨在把握“延安时期”的散文状态形成的原因,以及这种状态对于当代散文的影响。论文发表后,很快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月刊在2002 年9月号“思潮与流派”栏目头条全文转载,也被一些学术论文征引观点。这至少也说明我的观点是得到了一些响应的。循着这个研究路径,我又撰写了《抒情机制的确立与抒情散文的兴盛——“十七年时期”散文现象浅论》《“人道主义”视阈下的“新时期散文”——“新时期散文”(1976 —1989)现象浅论》等多篇论文,旨在寻求当代散文的出场方式、呈现状态以及变化路径。这组研究论文也不同程度地引起一些反响:《“大散文”:意象阔远的散文天地》荣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散文理论奖”,《抒情机制的确立与抒情散文的兴盛——“十七年时期”散文现象浅论》入选首都师范大学张志忠教授主编的《散文批评三十年》。这是从1980 年到2012 年三十余年间的上千篇散文研究成果中精挑细选的30 篇论文,是对新时期以来30 年当代散文研究成果的一个梳理与总结。我觉得我的这组散文研究论文能够产生一些影响,其关键点是我的研究视野相对开阔,同时尊重既成的散文事实,分析它们存在的合理性与必然性,而不是随意判断和粘贴标签。当然,建立在研究基础上的教学就相对容易,学生觉得这位老师是在有理有据地说理,是有自己的话语体系的,而不是满嘴荒唐言。
梁向阳:《当代散文流变研究》
在此基础上,我撰写了自己的第一部学术著作《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并在2007 年8 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我国著名散文研究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楼肇明先生为该书作序,他热情洋溢地肯定了这本书的特点:“梁向阳先生的这部散文专著,倘不能被认为其中最优异的一部,却可以确认为其中学术态度极其严肃、学风优良,具有非平庸之辈所能及的卓越史实的一部。”我也因这部专著荣获2007 年度北京大学访问学者、进修教师“创新成果奖”。这部专著2008 年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11 次“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成果表彰奖”,2009 年获陕西省第9 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2010 年获陕西省第二届“柳青文学奖”。2009 年《中国社会科学》第2 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新时期当代散文研究三十年综述》多处谈到我的当代散文研究;2010 年1 月7 日,我应邀在《中国社会科学报》“学林”版刊发《众里寻他千百度——我如何研究中国当代散文》,算是介绍自己的研究心得。
就这样,我的学术研究从当代散文起步。此后,我又结合学校特色与个人特点,转入延安文艺与路遥研究,进一步夯实自己的学术优势。
路遥研究是我近二十年来的学术研究重点。路遥是我国当代著名现实主义作家,也是延安大学的杰出校友。以申沛昌老校长等为代表的老一代领导与学者,为延大作出了重要贡献。因为长期在延大任教,我有研究路遥的诸多便利。一是我长期致力于路遥研究资料的搜集与整理工作。我曾主持的文学研究所与路遥研究会合作,先后推出《路遥研究资料汇编》《路遥纪念集》《路遥再解读》《路遥与延安大学》《路遥的大学时代》等研究资料;二是我在学校支持下,于2007 年筹建并建成了路遥文学馆。目前,该馆已成为集纪念、研究与文学交流为一体的路遥研究的重要平台,发挥了文学正能量作用;三是我在路遥著作的搜集整理上做了大量工作,先后应邀担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路遥全集》“特邀编辑”,以及2014 年版《路遥精品典藏纪念版》“选编者”。
厚夫 :《路遥传》
我正式产生撰写《路遥传》的念头,是在2002 年路遥逝世十周年纪念大会上。我发言时郑重提出渴望具有学术品格的《路遥传》设想,指出:“直到目前为止,社会上仍没有出现一本拥有学术品格的《路遥传》,这不能不说是种遗憾。呼唤《路遥传》,应是呼唤路遥本体研究的一种重要成果的出现。”我的这个发言稿后来整理成《路遥研究述评》公开发表,被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月刊,以及国内众多路遥研究书籍多次转载。我当时就暗下决心,自己撰写一本介乎文学与学术的《路遥传》。
厚夫 :《走过陕北》
《路遥传》是我“十年磨一剑”的成果,2015 年1 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书自出版以来,先后18 次印刷,发行达十多万册,豆瓣读书一直是8.1 的高分,创造了纪实文学成为“畅销书”的奇迹。该书出版后,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国内上百家媒体先后报道、摘发、连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纪实春秋”节目连播全书;入选中国出版集团2015年第二期中版好书榜推荐图书、凤凰好书榜、2015 年全国教师暑期阅读推荐书目等,入围2015 年“中国好书”入选图书;获得“中国书业”2015 年度“最佳传记类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年“双十佳”图书等多种奖项。这本书在专业读者与普通读者中均产生了强烈反响。《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文艺争鸣》《中国社会科学报》等刊发大量专业评论高度评价。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 年12 月出版的《路遥 路遥——〈路遥传〉评论·访谈集》,收录关于此书的代表性评论与访谈文章。此外,我还应邀在包括中共中央组织部、清华大学、武汉大学、西安交通大学、深圳市民文化大讲堂、宁波天一大讲堂等在内的全国一百多个国家机关与高校传播路遥文学精神,产生了广泛的文化影响。
《路遥传》能取得一些收获,有这么几点可以总结:第一,我任教的延安大学是路遥的母校,这使得我有研究他的诸多便利条件。第二,得益于我长期以来所坚持的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的表达。学术使人理性,文学使人感性,而我这种长期左右开弓的方式,使我较好地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找到平衡点。传记文学不同于虚构的人物故事为内容的其他文学作品,它具有“传记”和“文学”双重性质。作为传记,它有信史的价值;作为文学,它有艺术的功能。正因为如此,我在《路遥传》的撰写中较好地处理了文学性与学术性之间的关系,使这部传记既尊重历史史实,又有流畅阅读的快感,还有深刻思辨的深度,适合多层次读者阅读。第三,得益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及优秀编辑团队的重视和支持。
与此同时,我还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国文学批评》《文艺理论与批评》《新文学史料》《文艺争鸣》《南方文坛》《当代文坛》《小说评论》《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大量路遥研究论文与评论。其中,在《光明日报》刊发两个整版文章:《陕北文化血脉与文学呈现》刊于《光明日报》2017 年3 月21日第10 版“光明讲坛”整版;《路遥:“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刊于《光明日报》2018 年12 月14 日 第13 版 整版。2019 年10 月,我在《光明日报》刊发《为路遥立传是我生命的自觉》,再次明确地表达我的路遥情结。
当然,我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文学表达。我的散文《我的“延川老乡”——关于北京知青的记忆》入选“2013 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我还出版过《心灵的边际》《陕北味 故乡情》《走过陕北》等散文集。此外,我也客串文学批评者的角色。因为有创作体会,我更能理解作家们的创作甘苦,总能在同情中超越,在印象中提升,在整体审美体验中获取批评灵感。
我这个人有一种愈挫愈进的性格,奋进之路越是艰难,越能激发我的斗志。我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梦想,也更懂得珍惜自己的每一次机会。这些年来,我在文学研究、创作、教育与传播之间不断发力。我以为不论是文学研究还是创作,均要有丰富的文化想象力、坚定的文化执行力,进而才能形成深刻的文化创造力。丰富的文化想象力是基本前提,坚定的文化执行力基本路径,深刻的文化创造力是结果。
我记得路遥1988 年曾给母校延安大学赠言:“延大啊,这个温暖的摇篮!”事实上,延安大学也是我“温暖的摇篮”。回首几十年来自己走过的路,我从内心里感激延安大学,是延安大学接纳了我,并引导我走了一条由创作出发进入学术研究的人生之路。不管今后的路如何走,我不会放弃自己,因为有追求、有奋斗,自己的人生之路才充实、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