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子
电视剧《渴望》剧照
家庭往往是折射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渴望》是由鲁晓威与赵宝刚执导的中国第一部长篇室内电视连续剧,该剧于1990 年12 月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既不同于反映社会革命抗争的红色叙事,又不同于20 世纪80年代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预言式地呈现了90 年代文化沉寂和市场经济转型中,北京普通家庭个人的道路选择和生活巨变,真实、生动地揭示了那个时代,善良、老实的普通人世俗情感的压抑与涌动。
电视剧主人公宋大成是一个由普通工人成长为合资工厂厂长的艺术典型。他一步步地从车间主任、技术科科长,升为厂长。宋大成的成长一方面得益于他的远见卓识和长年累月的学习;另一方面也是他的自我奉献和勤劳肯干得到了大家的肯定和支持。他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老实人”“老好人”,他虽是领导,但毫无领导的架子,他的身影常常出现在邻里和工厂之中,帮街坊刘大妈家拉煤、打柜子、补墙漆,帮条件困难的同事解决分配问题……但同时,他的形象又印刻着时代的烙印和个体的特殊性,不同于挣扎在战火纷飞年代生存线边缘的人力车夫祥子,也不用像孙少平那样承担原生家庭的重任,宋大成背上的责任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好人与“恪守廉政勤政,用心用力造福人民”的好官想象。
凡要著书立传,总得捋出个“姓甚名谁,家自何处”。然而,为宋大成立传却十分困难。电视剧中,属于宋大成的信息少之又少,我们无法得知他的父母姓甚名谁,祖上有谁,房子何来,只知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面对同样早年丧父的刘慧芳,或许是有感于经历相似,他愿意主动与比他小三岁的刘慧芳接触,看她常常感叹被迫辍学,他便从家带了许多书给她看,又不自觉地想要帮她分担照顾老母亲和年幼妹妹的重担。
宋大成虽是好人,但并不扁平。他的“老实人”形象下暗合的是普通人在面对各种人际关系时候的复杂心理和选择。由于缺少与原生家庭的纽带,我们对他的观察更多只能从社会关系,尤其是感情和事业方面着手。在感情上,和大多数的“老实人”一样,他木讷、寡淡,在表面上似乎毫无波澜。他对刘慧芳的爱很难纯粹地从西方“浪漫爱情”的意义上去解释。他爱刘慧芳吗?无疑是的。在刘慧芳每个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上,宋大成都一直用他的方式默默守护着她,支持着她,可以说,如果没有宋大成,刘慧芳以及她的家庭很难在每次重创下获得重生。但是,他不像厂里新来的小伙、城里的大学生王沪生那样,用猛烈的语言、密集的见面和重金去“摘取”这样一段“激情之爱”。他表达爱意的方式更像中国传统夫妻或同胞兄妹之间的“恩情”,看似水面平静,实则已暗流汹涌。从刘慧芳的视角,即使她拒绝了宋大成的求婚,宋大成也似乎总是“笑嘻嘻”,像个没事人一样。然而,在大众不可见的视野,宋大成像发了疯一样失眠、喝酒,疯狂地砍他为自己和刘慧芳新婚打造的柜子泄愤,甚至因为过度悲伤瘫倒在地。他的“老实”在明,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在痛失所爱之后的情感宣泄在暗。“老实人”之所以给人一种“老实”、容易受欺负的感觉,便在于他们在面对大众或者说公共关系时,总以平和和任劳任怨的姿态出现。然而人之所以为人,则会有情欲和对合理生存价值的追求,它总要以其他方式表达出来。
从社会关系来看,宋大成一直处于亲密关系缺失的状态。他和妻子徐月娟的结合更多是同事关系的延伸,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更多意义上是介于工作和家庭之间的一种合作者形态。在工厂,徐月娟不仅有能力在宋大成为水泥紧缺焦头烂额时,利用身边的人脉关系解决厂里的问题。在邻里中,她也能前后张罗刘慧芳一家的难事。可以说,宋大成的“老实”是围绕刘慧芳一家的大小事务展开的,而徐月娟的忙活又是围绕着宋大成展开。在这一同心圆结构中,宋大成沉默之处,正是徐月娟活跃之地,他想完成的事情,是非自我的,且是以“老实人”身份无法完成的。徐月娟的作用,正是在宋大成的盲视之处,成全宋大成“为他人”意图的重要环节。从宋大成、刘慧芳、徐月娟三人的形象,我们能够看到在20 世纪90 年代从公有制到私有制的时代转型中,“潘晓讨论”(1980 年5月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的一封署名为潘晓的来信,引发全国青年对于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讨论——编者注)触及的普遍心理:“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
王朔在《我看大众文化港台文化及其他》中的解释是“使人想变小变透明的感动”,一种“感到人性的一面在苏醒,一种结了壳的东西被软化和溶解”[1]王朔:《无知者无畏》,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5—6 页。。相比于此前以成熟小说为底本的“精英电视剧”,宋大成身份的模糊和典型从一开始就集合了中国的传统价值观。王朔在回忆这部剧刚开拍的情境时谈道:“一进入这个剧组我就感到了这一次与以往的不同,大家上来就达成了共识:……这部戏是给老百姓看的,所以这部戏的主题、趣味都要尊重老百姓的价值观和欣赏习惯,……(就是)扬善抑恶,站在道德立场评判每一个人,歌颂真善美,鞭挞假恶丑,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好人一生平安,坏人现世现报……”[1]王朔:《无知者无畏》,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8—9 页。在这个模式下,宋大成、刘慧芳的无私、热情、木讷正对应着王沪生、王亚茹的自私、冷漠、油嘴滑舌。王朔也是小说原著《刘慧芳》的作者,在他看来,宋大成“老实”的极致正是服务于通俗文艺要有“情节密度”、要有“戏剧冲突”的铁的律证。
但是,我们如果暂时放下作者和制片的意图,从电视剧文本出发来细品宋大成,能隐隐感觉到,在“老实人”的面具之下,宋大成的形象常常游离在刻板印象之外,在语言沉默之处,举手投足之间,人的丰富性总会不经意地流露。以下,我们从他的爱情、婚姻和事业来勾连这个人物的历史和复杂性。
宋大成对刘慧芳的爱是平静海面下的汹涌奔腾。就像大多数初涉爱情的少年,当意识到对刘慧芳这个邻家小妹产生了别样的感情后,他局促又谨慎,害怕太过,又害怕不知,爱人的微小举动都会扯动少年敏感的神经。他的“老实”体现在他在表达感情上的木讷。用刘慧芳的话来说,就像“蔫儿了的黄瓜”,丝毫没有厂里果敢的样子。而他的内心并非没有悸动,只是相比于忧郁博学而热情洋溢的小伙王沪生,他缺乏表达的勇气,千头万绪只能化作在刘大妈家拼命地干活,来转移内心的不安和汹涌的爱慕。
面对王沪生对刘慧芳发起的猛烈攻势,老实的宋大成开始并未多想,只当是热情的刘慧芳在帮助困苦的新厂工,因此他会帮忙将王沪生的电话转接给刘慧芳,对于刘慧芳屡次三番去王沪生家帮活,也并未在意。而当有一次刘大妈将刘慧芳的信交给他读时,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王沪生对刘慧芳的爱意。宋大成表面不动声色,对刘大妈只消说是托王沪生给自己弄点油漆的事。私下里,却很想了解刘慧芳的想法,面对刘慧芳的支支吾吾和犹豫再三,宋大成只能背对着她,默默地抽烟,反复地拿毛巾擦拭着桌面,来掩盖自己的不安。虽然刘慧芳还是答应了宋大成会和他在一起,但是相比于一开始愣头青的热情回应,此时的宋大成是沉默的。他太明白刘慧芳了,她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想法和感情,因此他默不作声,他需要通过自己的观察来确认,刘慧芳的承诺究竟是出于爱还是责任。
电视剧《渴望》剧照
然而,形势发展得比他想象中更快,随着下放通知即将下达,为了留在北京,王沪生需要刘慧芳这样一位北京“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属做担保。为了保护王沪生,本来对他有好感的刘慧芳默认了王沪生的愿望。她没有明确和宋大成说,只是更加频繁地去王沪生家照顾他的母亲。宋大成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也逐渐感觉到了刘慧芳的真正想法。他并未挑明,而是通过拒绝刘大妈几次三番的邀请来默默地表达他的态度。在一次胡同口的偶遇时,当刘慧芳满怀歉意地想要拒绝宋大成时,宋大成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被阴影遮挡,再度回到灯光下时,面部已经恢复平和,像往常一样笑笑,他拍了拍刘慧芳,说:“没事,你好好看着沪生。”寥寥数语,万千汹涌已汇入大海。他的退出,虽然也遭到了刘慧芳妹妹燕子的不解,但是他毫不在意,因为只有这样,刘慧芳才能更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婚后的宋大成也并未因此有“小家”的观念,他一方面继续以“大舅”的身份照顾着刘家,同时自己的升职也让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他的婚姻与其说是为刘慧芳结婚铺路而偶然发生的事件,不如说是他原本社会关系的再一次延伸。
宋大成的妻子徐月娟和刘慧芳本是厂中闺蜜,一直暗恋宋大成,在得知刘慧芳放弃了宋大成之后,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宋大成在外是温和、大气、无私奉献的“老实人”,然而他的脆弱、痛苦在刘慧芳离开后发酵到了极致。一个人在家时,他酗酒、痛哭、彻夜难眠,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劝刘大妈想开些。回到家的他终于卸下了最后的力气,一头晕倒在了门框上。这一幕正好被上门关心的徐月娟看到了,她将宋大成背到床上,给他打扇,又打水给他抹脸,还彻夜照顾他。父母双亡,从来都是照顾别人的宋大成动容了。当这个热情、奔放的女孩前所未有地羞涩,吞吞吐吐且笨拙地表达着她的爱意时,宋大成一方面感动,另一方面也是有感于如此可以彻底断了刘大妈招自己为婿的想法,便答应了徐月娟的请求。
一开始,这段婚姻让宋大成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温馨,徐月娟的热情体贴和泼辣干练的办事能力让他摆脱了家庭琐事,能更好地服务于刘慧芳一家和工厂工作。在王沪生留京事件中,为了证明王沪生的“合法性”,徐月娟不仅一大早就跑到革委会,找到了宋大成学徒时的同期、后来成了工宣队队长的张志达,还拉出了一大串自己的工人阶级关系,成功地把王沪生留在了北京物理研究所。在建厂时,她又找到刘慧芳的哥哥刘国强,努力帮宋大成解决了水泥建材的问题。
电视剧《渴望》剧照
然而,这种建立在“为了他人”之上而缺乏沟通的婚姻是存在问题的。宋大成身上有着东方式“老实人”特有的集体主义,因而他和徐月娟的关系只有在社会关系层面最为接近。但一旦涉及“自我”和“他人”的领域,二人的差异就显著了。宋大成的“自我”在一开始是不明显的,他无法理解徐月娟为何让老工人拉来了下放知青留下的柜子之后,只给一半的钱。他当面虽没说什么,但对徐月娟的行为也表示质疑。站在老工人的视角,人岁数挺大的,何苦又去为难人。徐月娟却一脸得意地说:“你知道什么,我买个柜子才八块钱,闹了半天,买个马鞍子倒比马贵啊,合算吗?”
“老实人”之所以“老实”,表面上是为他人而缺乏自我,但细读宋大成时,能发现他身上有更高维度的追求,这种追求和当时市场化的时代观念形成了某种错位。在物欲上,宋大成的需求是很低的,只要能吃饱睡暖就满足了。而对于徐月娟来说,生活的物质品质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在她的张罗下,二人的小家布置繁复起来。尽管在眼光上,大成夫妻都有着时代的前瞻性,他们很早就发现了公有制下工厂生产的惰性和问题,但区别是,徐月娟是从个体出发,希望利用这个时代的红利,做生意、喝早茶,出国玩乐,享受生活。而宋大成则是想着如何提高厂中效率,最大程度让大伙都能赚钱,让中国的技术能赶上国外的发展速度,而对于自己却很少在意。一次会议后,宋大成急匆匆地回家从冰箱里拿出了冰馒头就准备啃,被徐月娟立刻呵止。二人的出发点的差异,也使他们多有龃龉。
在刘慧芳家的问题上,宋大成延续着他一贯的做法,在刘慧芳婚后仍然抽空就上刘大妈家,不仅看看燕子,也顺道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一开始,徐月娟并未认为有问题,有时还陪着宋大成一起去帮忙。然而久而久之,二人在“小家”和“大家”的权重差异就愈发明显了。宋大成工作忙时,经常不着家,即使有空,也是先到隔壁刘大妈家转一圈再回来。刘慧芳家出了事,她收养的女孩儿小芳腿瘸了,宋大成不经徐月娟同意,二话不说,将夫妻二人积攒了五年的积蓄一次取出,全部交给了刘慧芳。小芳的亲生父母找到了,刘慧芳万分不舍,为了刘慧芳有新的精神寄托,宋大成不断鼓励她来工厂继续上班,并且给她特殊照顾,安排灵活的工作。这直接引起了一直想要调岗未果的徐月娟的不满。从徐月娟的视角,和丈夫缺少沟通;丈夫前女友的经常拜访;自己怀了孩子,丈夫还坚持和他的前女友出国考察;加上厂里的谣言“大成官不大,有了女秘书了”等种种事件,让徐月娟愤怒羞恼,冲动之下,她跑到了刘慧芳家破口大骂。对于宋大成而言,徐月娟的行为无疑是给刘慧芳家雪上加霜,当徐月娟奋不顾身地用头重撞宋大成,寻死觅活的时候,宋大成无法理解徐月娟的盛怒。在他看来,徐月娟吃穿不愁,每天过着和朋友们打打牌、逛逛街的有钱人生活,但仍不满足。反观刘慧芳家,长年照顾的女童别人说要走就要走了,孤儿寡母冷火秋烟,自己的儿子不仅见不到,还误会母亲不要他。似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落到了她们一家。宋大成对刘慧芳家的照顾早已出离了对刘慧芳的爱慕,而是出于一种社会道义。此时的徐月娟,在宋大成看来就像发疯的野兽,他不留情面地将徐月娟推开。而一石激起千层浪,刘慧芳因为去追徐月娟被汽车撞成重伤,而徐月娟虽然内疚但还在反复为自己开脱。宋大成因此也看透了徐月娟的“自我中心”,他一言不发,默默写下了离婚报告。不久后,象征着他们关系纽带的孩子也在徐月娟的郁郁寡欢之中流产。尽管“离婚”在徐月娟的“忏悔”中未能真正执行,但徐月娟的“受惩”也再一次印证了编剧对宋大成“老实人”正义性的倾向。
宋大成的“老实人”品质同样也体现在他的事业上。尽管生活一地鸡毛,但是他从未放弃工作上的钻研和探索。相比于20 世纪后半叶社会斗争的主题,他不屑于参与,他将精力全部放在生产中。可以说,他老实但不保守,精进但不激进。面对阶级论、革命论、出身论,他从来不被这些话语所捆绑,作为技术工种的他,很早就意识到中国当时整个工业体制本身存在的惰性问题,并致力于改善技术、提高员工的积极性。
在与同事的关系上,他贯彻着能力范围内与人方便的原则。在工厂,他为人和蔼,不与人为难,老主任退休了想找点活干,他给人安排管理的工作。年轻长工需要调岗,他也会尽力为人说好话。即使是对于“情敌”王沪生,当有人上门询问他的基本情况,他也会公道地对其评价,不会因私人恩怨就迁怒于人家。最能体现他在工作上为人公道和情绪内化的是王沪生的姐姐王亚茹上工厂找他的事件。一开始,面对这个陌生的女性,宋大成以为她是兄弟单位来了解情况的,不仅热情地给她倒水,还将王沪生夸赞了一番,“小王表现不错,跟师傅们处得挺好的”,说罢便要去劳资科帮她找王沪生的个人材料。王亚茹这才亮明身份、反客为主。她先表示,“明天我就要走了,……这就剩下了沪生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工作,也没有了亲人”。然后又用阶级论给大成戴了顶高帽,“我觉得你们工人阶级最直率,有什么说什么”。此时的大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亚茹此时才展现了她的真实目的,她强行将宋大成对刘慧芳家的帮助曲解成领导对下属的“预谋”,将刘慧芳朦胧的感情说成对上级淫威的服从,并“控诉”宋大成,若不放弃刘慧芳,则是利用了表面的宽容和忍让,让刘慧芳牺牲了她和自己弟弟的爱情。面对王亚茹的质疑,“老实人”宋大成以简单的言语,表达了他的抗议, “你的话说完了吗”,“您可以走了”。
此处,电视剧并未过多着墨宋大成的心理变化。老实人之所谓戴着“老实人”的光环,在于人物内心隐秘之处难以在表面的情节、情绪和语言中发现足迹。他们似乎只是遵循应激—反应的程式,被动地接受外在的“馈赠”。但事实真是如此吗?对于王亚茹的质问,久经阶级斗争的宋大成必然已经司空见惯,按照他的一贯做法,对于其他厂工的污蔑和谣言,厂里如火如荼的斗争,他有很快的心理恢复能力和屏蔽能力。王亚茹的小心思必然不会对他有太大的冲击。他不需要自证,也不屑于回应这种诋毁。那么真正触动他的是什么?是刘慧芳,一个邻居、朋友、厂工,她的真正幸福和自由。这才是宋大成真正关注的。
这种为他人的原则,是宋大成实现自我价值的重要一环。这不仅体现于他与他人的关系,也体现在他对工作的严肃态度上。在空间上,宋大成常常出现在工厂的车间、办公室,或者技术培训的道路上。对于他而言,工作并不仅仅是获得收入的手段,他也从未仅仅将眼光放在自己工种的一亩三分地上。由于厂里的机器还是抗日战争时日本人留下的,工人们用起来困难,效率也低,为了更新设备,宋大成很早就有意识地着手研究,利用闲余上夜大、调研,参与研讨班,甚至开始学习国际上企业管理的方法,对工艺流程,成本核算、劳资、市场反复进行了系统性研究。
在20 世纪90 年代的经济结构转型中,宋大成抓住了时代的脉搏,在担任技术科科长和副厂长期间,调动资源建新厂引入新设备,组织手下人员学习国外先进技术,重新调整人员配置。在人事安排上,他积极招揽人才,建厂进货,不拘一格地发挥身边人的特长:返聘经验丰富的老主任管理人员,找罗刚梳理国外先进管理和技术的最新文献,和在广州做生意的刘国强合作进货,鼓励刘慧芳重新拾起外语做好对外接洽工作。尽管权力越来越大,但宋大成始终保持着谦逊,面对罗刚这样的知识分子,他恭恭敬敬地给人敬酒,坦然承认厂里遇到的困难:“罗老师啊,我们厂里搞管理,一缺资料,二缺骨干,说白了,咱不能披上西服,扎上领带还穿着布底鞋吧。我是想啊,请些专家来给咱们工人讲讲课。”“您要是不嫌弃我,您就先收我做一个学生!”在团队管理上协调好了各方的资源,他对大家伙一视同仁,厂里效率有了实际提高,这也为他赢得了“乔厂长”的美名。
电视剧《渴望》剧照
而宋大成能赢得大家的肯定,还与他在重大抉择面前勇于承担责任密不可分。新厂建设步履维艰,有了方案,上级不给批,没有经费和材料,老主任像热锅上的蚂蚁,嚷嚷着要辞职:“这不明摆着吗?今儿缺这,明儿缺那,你总不能让我拿气给你吹个工厂吧。”面对下级想打退堂鼓,宋大成虽然内心焦急,但行动上从未退缩。他的“老实”之“实”便体现在他的坚毅品质上。他有犹疑吗?有。面对吃官司的威胁,办公桌前一团团设计稿纸体现着他的心急如焚。然而宋大成愁的并不是自己的前途,此时他看着一张张设计的图纸即将付诸东流,想着项目成员们吃不上饭,工厂又要回到过去落后的局面,内心非常的痛苦。此时刘慧芳的安慰并不是让他好好休息,而是“我们都相信你可以,不要放弃”。可以说,刘慧芳的话是宋大成的心声,他事业心背后的动因并不是自己的功成名就,而是传统中国乡绅社会的普遍愿望,带着朋友们过上好的生活。
为此,在上报停止项目和继续项目但自己有可能坐牢之间,宋大成选择了后者,独自承担了所有的后果。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市场经济和人心的复杂度。为了尽快获得建造工厂的原材料,宋大成接受了徐月娟的建议,向刘慧芳的哥哥刘国强求助。刘国强在广东练过摊、门路广,经打听,他的朋友所在的公司刚好可以从外地调来大量水泥。出于信任,宋大成迅速将工厂的麻袋抵押给了该公司。而不承想,刘国强求成心切,绕过了朋友,又直接去找了该公司的副总经理。这个经理本就与刘国强的朋友有过节,经此一听,就从中使了绊子,私贩了工厂的麻袋不说,还只给了水泥厂一车水泥的钱。偏偏刘国强的朋友又怕事大,自己瞒了下来,当工厂去水泥厂欢欢喜喜地进货时,大家都傻了眼。尽管该事得到了补救,工厂建起来了,厂工有饭吃了,但宋大成却被送进了牢房。对此,他却甘之如饴,毫无怨言。好在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推行,他才被摘了“投机倒把”的帽子,得到了工厂的返聘,继续被委以重任。
至此,在暗流涌动的改革浪潮中,宋大成坚持了自己内心一贯的原则,并主动融入了时代的浪潮中,维持了自己灵魂的高尚,和刘国强、罗刚、燕子一起,成为默默推动中国现代社会转型的重要力量。
宋大成由一个车间的普通工人,成长为一名车间主任、技术科科长、厂长。他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经历过爱情受挫、婚姻艰难、同事刁难、商场陷害,也蹲过局子。他有着传统劳动者善良、淳朴的一面,也有着新时代的眼光和魄力。鲁迅在面对淳朴善良的人力车夫时,尚且感到“异样”,“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1]鲁迅:《一件小事》,《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82 页。。在女性群像的电视剧里,宋大成通常处于灰暗处,他沉默寡言,升迁和情感的流动在刘慧芳的光辉下也容易受人忽视,然而当重新挖掘这个人的心路历程时不难发现20 世纪90 年代大众文艺创作中的时代氛围、大众的道德理想和潜在欲望的补偿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