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关怀与生命诗意
——洪源修诗词读后漫谈

2024-04-26 11:51庄伟杰
心潮诗词评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诗者诗意诗词

庄伟杰

拜读移居澳洲已二十载的泉州籍乡贤、诗词家洪源修先生近年来所作的诗词作品集《寸草集》,一本暮年客居异国他乡,“虽逾杖朝心不死,扬清激浊续诗篇”的结集,所录的一首首发自肺腑倾诉且娓娓低吟的诗赋词阕,都是出自一位孜孜矻矻于诗词数十载的老诗家之手笔。面对先生用钢笔字认真誊写的诗稿,一撇一捺,字字抵心。作者可谓用心用情,阅者则动心动情,仿佛从故国文化的血脉里,依稀流传到我们的指尖。感慨之余,发觉原来洪先生是通过诗词寻找到属于生命的一种诗意。

诗之为诗,贵在诗意。究竟何谓“诗意”?又应如何理解“诗意”呢?依愚浅见,从狭义上说,应是文本中的诗意,它存在于语言世界中,特指通过诗歌文本表现所体会到的超越日常生活而获得的精神愉悦,它呈现的是一种自由状态的美,是一种摆脱功利欲望的精神满足。为此,许多诗人或“推敲”或“苦吟”,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旨在通过特定技巧与语言形式,创作出具有本体构成性与自足功能性的“有意味”的诗性空间,并给人以美的意境、情思及意蕴,乃至精神能量等。从广义上说,应是指生命中的诗意,即我们平日所讲的“诗意人生”。它存在于人的生命及日常生活中,指向的乃是一种超越于现实的生命情调,比如品茗啜茶、饮酒赏乐、品读书卷、观光览胜,本身带有人间烟火气,却没有世俗功利心,其指向应是一种与谋生无关且具有休闲享乐的高雅生活方式。对此,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言的“人,诗意地栖居”,应该涵括以上所说的两种诗意。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中生成的诗意,既来源于生活,又存在于语言中。换言之,一首诗的完成,乃是诗人借助语言载体,传达或呈现出生命的诗意。

作为诗词界名宿,洪源修不仅“与诗结缘七十余载”,移居国外前已在家乡出版多部诗文集,作品多次获奖并收入多种诗词选集,而且发起成立晋江南英诗社,以诗会友,广结善缘,耕种心田,长存素怀。如今流散寄寓,依然乡月恋心,怡然自乐,笔耕不辍,备受同道称许。在笔者看来,洪源修诗词体现的既是一种情感关怀,又是一种生命诗意。一方面在形式上显示出生命意志与个人品质,另一方面在内容上让人看到他注重情义和家国情怀。这种情怀不局囿于某个特定的时空间,而是倾情于众生忧乐与关爱。他的诗并非以软弱的声音去感应人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沉浸在以往曾经的痛失遭遇中感到伤怀,而是在顺应自然与抵御岁月中沉淀为一种坚毅而积极的精神人格。进一步说,诗者的生命诗意始终植根于个体的人生追求与情感关怀。这在他早期所写的获奖作品《春日偶成》中已显露端倪:“万里神州锦绣堆,无边春色历寒来。朱门宴舞须三省,莫把江山付酒杯!”与其说这是一首感兴之作,毋宁说是警醒之作。看似“偶成”所至,实乃经由一番深思熟虑的咏叹。作为一个从艰难年代成长起来的诗者,诗中蕴含着深刻而丰富的感悟。那是作者在阅尽沧桑和洞明世态之后,所激发的温婉而善意的真切心声。如果说,这是直面现实境遇与特殊情境中的一种清醒与悟觉,那么,反映在诗人这部即将付梓的诗集中,除了力求表现生活的一般形态外,更多是具有了精神疗愈与生存关切的感性之作构成了主轴。其中流露的情感特征,在某种程度上与作者的人生阶段经历,尤其是寄寓异国之后的所见所闻所感紧密相关。正是:“溪山信美非吾土,独坐黄昏伴夕晖。最是子规能解意,声声呼唤不如归!”(《客中感怀》之一)是的,移居海外,看异域的山川景色确实美如画图,可惜毕竟不是我的故乡,如今漂泊在天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土?作者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远离故土,乡情难忘,父爱如山,这种至爱的生命意识一旦变成为一种理念,并转化成作为心灵产物的诗句,指向的就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根性思恋。在洪源修先生这部诗集里,最为感人的莫过于常常在字里行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对故国乡土乃至民生关切的大爱和思恋。尽管身处他邦异域,但他并没有因寂寞消磨掉个人的意志,而是在多元语境下的国度,以诗词、母语、真情来催生诗的生命。读其诗,初看朴素无华,平和畅达,并无惊人之笔。然而,细读其中奥妙,别有一番清雅之意趣。无论是平常时分情难自禁的“北望家山万里遥,乡愁缕缕酒难消。夕阳也解离人意,送暖西窗慰寂寥”(《客中感怀》之二),还是逢年过节时有感而发吟叹的“烟水茫茫日欲斜,故园远隔在天涯。一杯岁酒添离思,爆竹声声魂梦赊”(《壬寅岁除》)。诗中或融情于景,或借物寄情,可谓情景、物我互为交融,诗情韵味尽在其中。如“爆竹声声魂梦赊”一句中之“赊”字,妙不可言,味道尽出。寄寓异国,在除旧迎新欢度佳节之际,连魂牵梦绕的故园根性与离思乡情都得“赊”来,情何以堪啊!传统的旧体诗词重在字思维,怎一个“赊”字了得!可见借用动词“赊”字,无疑是相当恰当的,且充满生趣。唯其如此,方能真切地表达诗家置身于此情此景的心境和感受,也才能充分地表达其中的情感诉求,让那些有着相似境遇或正在经历的人以抚慰以感染。再如:“一年难得一回亲,把酒谈天笑语频。今日不知身是客,座中尽是故乡人”(《澳洲晋江同乡会重阳雅集尽兴》),在海外客居,幸在总能遇到乡音,相遇故乡人,于是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乡情,难得这一日雅集尽兴,竟不知身是客,也不知何处是故乡还是他乡。这种家园情怀至今之所以依旧不绝如缕,是因为它本身是华族乃至人类的一种文化源流和生命精神。洪源修笔下的这种乡情,我们不妨称之为“升华了的乡情”。

有道是,心怀美好,幸福常在,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场修行。例如:“尘世纷纷利与名,何如诗酒伴余生。园中花木真朋友,案上群书好弟兄!”(《客中偶成》)客居异国他乡之后,本可颐养天年,然而,面对日常,诗者觉得生活中还是缺少一种诗意的情调,于是即兴赋诗。起句道出了喧嚣的尘世总在追名逐利,即重于物质功利而失却精神的根基;次句思考着如何以诗以酒来打发时光,伴随渐行渐远的岁月;第三、四句在转与合中指向园中花木与案上群书,并发现它们才是自己在日常中的“真朋友”和“好兄弟”。诗中的感悟表现出长者式的自我安慰,并巧妙调动拟人的修辞,注入诗者的生命体验。这种安慰实际上是针对诗人自己的,但在客观上却是向生活发出的声音。那是以长辈般的温厚,将日常生活感受提炼为诗语,且作为一种情感符号形式,完成了对于诗意栖居的诠释。

整体上看,与其说乡情之深、诗情之真是这部诗集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毋宁说洪源修诗词中透射出来的是一种赤子情。这对于一位晚年才客居异域的传统文人,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从《望海潮·晋江颂》《游崇武鱼龙窟咏“潜龙”》等诗词篇章,隐约可见作者饱含深情,浓墨重彩地抒发自己对故土家园称颂的肺腑心声。

值得一提的是,咏物诗(七绝)作为洪源修诗词中的一种类型,同样可圈可点。如《归燕》《啄木鸟》《咏鹤》《咏菊》等等,不管是《归燕》律动的“辛苦衔泥不怨嗟,无心物竞附风华。茅檐虽小旧情在,不肯移巢到别家”的坚定声音,还是《啄木鸟》中吟咏的“为除蠹害不辞劳,无怨无嗔品自高。燕雀不知当事苦,悠然枝上语叨叨”的对比反衬;不管是倾心赋歌《咏鹤》:“寒浦羁栖风雨侵,双翎似雪唳清音。高标未泯凌云志,一举扶摇万里心”的高迈豪情,还是对《咏菊》的抒情寄意:“细蕊轻微聊自慰,疏篱独立趣无穷。霜侵雪压浑闲事,虽死枝头犹抱香!”这些诗作看似状物,实则写人,写自己,写心态,写人格精神。如果说这类诗歌以充沛的情感强度展示诗者生命意志的坚忍,那么对于其他更多的诗篇而言,哪怕多有唱和联韵,或应景酬酢之作,同样可以看出诗者对人生对万物的理解和热爱,以及对人性和社会伦理的关切。我们不仅可以在洪源修的诗写与人生经历中获益——既要拥有一种情感化的意识,又能从对诗歌共同的亲近出发,去感受和领会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意义,乃至心灵与心灵之间的融通。窃以为,洪源修作为一位旧体诗词写作者,一方面以他历经沧桑的人生里程,自觉地彰显出生命的意志和毅力,从而表明人在现实世界中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通过传统的诗词形式,表达自身看世界看生活的慈悲情怀。假如活在当下的每个写作者都拥有一支“修辞立其诚”的妙笔,或许就能寻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体有万殊,物无一量,各具其性焉。况白璧微瑕,未能尽善尽美,试问谁能免之?遍览洪源修诗词之后有所感想,得此短文,小言詹詹,仅为管窥之见,不足为据,重在交流,尚祈洪先生暨同行方家雅正。

行文至此,不妨以洪源修诗家一首气象雄浑而又意味悠长的五言律诗《海滨观潮》当作结语:

亘古敦诚信,虚怀纳众流。

蛟龙胸里出,日月腹中收。

浪涌倾山岳,风平荡竹舟。

大宗留哲语,载覆警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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