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群
自创办“吟坛群言堂”以来,“今人佳句”的选评受到许多诗友的瞩目,关注者与“期”俱增,目前已过六百。预期点击量每期三百,实则每期四五百,六七百,上千的也有。在不组团、不建群、不约稿的“三不”情形下,以每期十首的迷你体量,在公众号泛滥的当下,能有这个点击量,已经很令人满意了。北京潇雨诗社主编潇雨就是个清醒的人,她说,有的点击量看似一两千的,实际是占了“人多力量大”的便宜,一期上百人的作品,那就上百人转,真正看完的有几个?所以潇雨说:你那个阅读量才是真的高。后台显示实际阅读量有时是点击量的一两倍,说明不少诗友是反复点开观摩的,这就是了。
受到的鼓励当然是大多数的,但也有一些热心诗友欣赏的同时也提出不同的疑问,代表着不同的声音。这是好事,让我时刻保持清醒。现在也就借此做一些答复:有的诗友不解为何选评拟古之作?有的诗友不解为何选评“老干”之作?有的诗友不解为何选评浅近之作?有的诗友不解为何选评古雅之作?有的诗友不解为何选评瑕疵之作?……其实大家看看我在编者按里的《本号点评八不原则》就知道了:“不存门户之见、不偏个趣之私、不饰名家之瑕、不掩草根之美、不屈诤友之长、不逞炫技之能、不打虚言之诳、不出尖刻之讥。”
就我自己而言,我是不喜欢拟古之作的,说句得罪人的话,那是我中学时代走的路,为此我还放弃高考,单车独骑学李白仗剑云游天下,行吟四方,在全国报刊上发表过许多“半拟古”风格的诗词,可见那是何等的“我为诗狂”了。比如有首《闲吟》:“独坐闲云下,悠然调素琴。指间流水意,日日浣冰心。”其实我哪有这样的隐士生活啊,就是拟个古而已。后来觉得读者与其看我的假古董,人家不如直接去读古人的了。咱再怎么着,也无法与古人比肩啊。所以自觉无法突破自己,就搁笔二十年不写诗词,转而去专攻长篇小说去了,还算好,小说排行榜咱每部也都能登上许久,那是最快慰的事情。好在这样的拟古作品后来都用到我的历史小说里了,也算没有白写。这首《闲吟》就用到三国大隐水镜先生的名下了。直到网络时代,在虚拟世界遇到很多诗词高手,才又重新燃起心底那份割舍不了的诗词热情。
虽然我自己寻求突破,不再写拟古之作,但我从无门户之见,对于还处在学习阶段或一心摹古之作,并不排斥,倒是很敬佩他们的执着,感谢他们能够将古人遗风继承下来。吟坛需要百花齐放,所以但与佳句有缘,拟古之作我也报之以极大的热情。有些拟古之作,水平之高,完全可以和古人经典平分秋色,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流传。比如“今人佳句”第二十三辑徐艺宁那首《高士吟》:“曳杖游仙去,归期不可闻。临行嘱童子,看好一山云。”这是典型的拟古之作,可与贾岛《寻隐者不遇》之意境相媲美。能达到这个高度的,凤毛麟角。但并不是说徐艺宁老师一定就是个拟古诗人,这是单就这首诗而言。即便偶尔为之,也是出手不凡。
如此佳句,虽然拟古,为什么不能选呢?
一直以来,“老干体”成为传统刊物主流,网络上也成风习,备受行家高手鄙薄。一是古人作品读得少,入门便受该风影响;二是尚在初学阶段,还没度过那个时期;三是天资所限,悟性不够,无论如何也认识不到何为诗语,这个是没办法的事。该体大多喜欢高瞻远瞩,宏观叙事,套用堆砌,标语口号满天飞……有人把紧跟时事也作为该体的特征,我个人不太认同。“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古人也这么说的。其实“老干体”的特征是在于“手法”而不在于“题材”。许多写时事的诗词就不是“老干体”。比如“今人佳句”第十一辑月映霜华的《乌东》:“冻土春回炮火隆,沉沉履带峙田中。篱花不识人间事,飞弹坑前络绎红。”这首七绝以俄乌战争为题材,非常“时事”,却绝非“老干”,写得非常深刻。诗从小处切入,以坦克战车田中对峙为背景,弹坑花开为特写,痛陈战争的残酷,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转结句“篱花”与“弹坑”形成对比,“络绎”二字犹见沉重:花之愈盛,惜之愈深。可见写时事绝非“老干”的专利。
革命题材是最容易写成“老干体”的,但高手笔下,同样可以写得生动形象,富有意境美。“吟坛群言堂”总第四期选评的丁芒【般涉调·耍孩儿】《夜行军》就有不一样的意境美:“马蹄儿裹布软绵绵,左臂上白巾儿缠。茫茫夜海大行军,影绰绰一溜烟。恰似轻风掠过了草尖,碰落个露珠儿也听见。只小鬼机灵,拉住马尾,挨上个梦边。”这首虽然是曲,但于诗词一样有借鉴意义。此曲描写传神细致,一如精致短片。从头到尾,无字不美,无句不佳。战争年代,夜海行军,本是艰苦之极,作者偏能营造出美妙意境来。丁芒老师是位货真价实的老干部,写出的却不是“老干体”。我们有好的诗友不是老干部,写的却多是“老干体”,因为“老干体”入门太容易。
“老干体”主要在于它表现手法上的形象性、艺术性不足。记得中学语文课,每篇文章都要提炼出“中心思想”,也就是说“中心思想”应该是文章“内含”着的,让读者品味咀嚼出来的,而“老干体”就相当于不给你文章本身,直接给你一篇“中心思想”,给你一碗白开水了事。
但凡事不能绝对,也有“老干体”偶尔讲究个修辞什么的,比如改换个词性,讲究个跳跃什么的,即便是标语口号,这标语口号也喊得蛮有特色,这个呢,你们在“今人佳句”专栏里可以看到,我就不举例了,那样作者肯定不舒服,即便选入“今人佳句”,我想作者也不愿归入“老干”一列。
如果你开个“老干体”专栏,保管你收不到投稿。因为尽管大多数人都在写“老干体”,却很少有人愿意戴上“老干体”这顶桂冠。
喜欢古朴典雅的诗友常常质疑我为何选评不少浅近之作,他们认为诗词就应该“雅言雅语”,这也没错。但没有哪个标准规定必须首首古雅,句句韵致。浅近、朴拙也自有其风味。古人脍炙人口的诗词还是浅近之语多吧?无论是李白的《静夜思》,还是孟浩然的《春晓》、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不都浅近如白话吗?关键是诗句是否自然、立意是否新颖、意境是否美妙……浅近与古雅都能成为诗语。当然,追求浅近诗风的,要严防一不留神就会滑到“打油”的阵营去,成为“口水诗”,那确非诗语。
“今人佳句”里选评了不少浅近之作,不乏佳妙。黎平县得渔书苑四年级学生谢文博《翘街灯笼》:“吆喝传深巷,炊烟出小楼。谁将红日子,挂满屋山头。”同是该校的三年级学生吴昊谦的《蜜蜂》:“嗡嗡自在飞,好似做游戏。忽向乱花中,藏些小秘密。”不仅浅近,简直就是童言童语了,却又绝非儿歌。很多以古雅为傲的诗友,不妨写个同题比一比,看比这两个小学生强多少?
首先要区分拟古作品与古雅作品的区别。拟古是直接模仿古人的情境,选取的也是古人惯用而这个时代已经消失的素材,比如鸣环佩玉、铜壶更漏之类。而古雅之作,是讲究诗句语言的古朴、典雅,是艺术风格的问题。所以前文说过拟古,这里再谈古雅,并非重复。
因为接受完喜欢古雅诗友的诘问,也受到喜欢浅近诗友的非议,问我为何选了很多古雅之作。我一向认为诗词创作不应该强行站队某种风格,最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就像写小说,有了素材,就要看短篇合适还是中长篇合适?语言是简约合适,还是繁复合适?主人公刻画是个体合适还是群像合适?……一定要选择最适宜的。在高手手里可以任意调度。
诗词也是如此,有了某个好素材之后,就应该琢磨一下,是吟诗合适,还是填词合适?写诗的话是用绝句合适,还是用律诗合适?填词的话是用小令合适,还是中长调合适?语言上是古雅合适,还是浅近合适?……甚至有的素材就写成竹枝词、山歌、儿歌反而更出挑。所以不能内心先存门户之见,你不喜欢的就否定它。古雅之作我也是十分喜欢的,“今人佳句”里也选评了很多,比如第四辑中彭明华的《山行有遇》:“无心惊草木,何处振清响。一影动空枝,已在青云上。”以草木、空枝写猛禽,不见其势而其气冲天,不见其行而其影夺人,实笔虚写,大家手笔也。谁云今人无精品,此绝尤夺古人也。又如第二辑中王志伟的《夜岗》:“戈壁繁星暗雪山,寒枪孤影月犹弯。阳关莫道西无险,西出阳关我是关。”此绝苍凉旷莽,立意高远。“阳关”“西”字的重复使用有递进之美,特别是“关”字三重,起到回环往复的艺术效果。自唐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写阳关之句,当推此作。再如李梦唐的《咏史》:“高阁垂裳调鼎时,可怜天下有微词。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此绝用典虽多,却自然无痕。尤其以苍生之泪喻覆舟之水,意蕴沉重,两个“不”字含多少愤懑、无奈、叹息之意,当为历代当权者诫。我可以断言此作必然流传后世,成为经典。
有人说现代题材难以写出古雅之味,那也不尽然,有人就可以将现代题材写得十分古朴雅致,关键在于现代名词如何用文言表达,新旧意象如何巧妙勾兑。“今人佳句”第二十五辑金鱼的《地球仪》就做得十分好:“抬手拨地球,光阴旋未已。上或有生灵,尺寸如粒子。万类各生存,一族忽崛起。钻火裁兽皮,结绳记文字。部落聚村镇,村镇汇都市。流水王朝换,自由或专制。一秒圣人生,一秒圣人死。历史凭谁书,亿万渺悲喜。战火日见深,资源日见匮。一朵蘑菇云,开在春天里。陆沉寸浪升,存亡方知悔。数船向太空,默默载原罪。某点零某分,地球仪缓止。抬手欲复转,文明待重启。”诗人以上帝视角俯视地球,从地球诞生生命写起,写到人类崛起、发展全过程:从钻木取火、结绳记事,到王朝更替,世界大战,再到科技发展,宇宙探索,甚至以象征手法,写出对人类或将自我毁灭的担忧。以地球仪写地球史,非常独特。毛泽东写人类发展史,一句“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令人倾倒。之后如此宏观叙事而又细节如潮且生动者,所见唯此作耳,唯期未遇者过之。
我也喜欢古雅,尤其喜欢那些容易为大众所消化的雅致与高古,但不喜欢晦涩艰深之作,尤其不喜欢那些以生词僻典掉书袋为能事以炫其学者,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读了几本古书。“今人佳句”第五辑中诗人天许《本集题记》中有两句诗我十分认同,也是我的一贯作风:“知卿不喜艰深语,僻字生词一例删。”
“今人佳句”里有很多尖新之作,是时代气息浓,又不乏诗味的作品。有些还借鉴了新诗手法,别有情趣。比如“选中选讲”第六辑新韵地沟油的《路过失联好友家门》:“风中孤柳空相忆,雨后宅门我又来。许是时光生满锈,鸟声染上绿青苔。”这首诗中,“时光生锈”“鸟声染苔”,都是新诗意象,运用通感技法,道前人所未道,达到无理而妙的效果。绝非标语口号“老干体”,抑或是口水打油诗,分明是今之雅言,但却不入一些拟古者法眼。认为“时光生锈”不高古,不风雅,对其艺术手法视而不见,或根本没有领会。一直以来,新诗与旧诗疆域分明,甚至相互鄙薄,说实话,我对那些用回车键分行的文字也瞧不上,压根没把它当作“新诗”,真正的新诗也是运用一定的艺术手法经营过诗句的。所以我对真正的新诗并不排斥,有时也会借鉴借鉴,却没有诗友们运用得好。又比如“今人佳句”第二十三辑孔梅的《稻城亚丁观雪山》:“一路乘风一路行,高原七月正新晴。阳光砸在雪山上,听到冰川哭泣声。”这首诗也是以新诗手法经营意象,以旧体方式遣词造句,新旧结合得非常好。一个“砸”字炼得奇,与“声”相呼应,通感也。以“哭泣”写冰川融化,意象奇。
古人创作也是不断探索试验、求新求变的,如果前人也一味食古不化,故步自封,且不谈唐之诗何来,唐之后当无宋之词,宋之后当无元之曲……今人诗词借鉴吸收新诗表现手法,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即便尚未成熟,也是一种探索,你连探索的勇气都没有,那就只能抱残守缺,永远停留在那个阶段。
我做微信公众号的初衷其实没有其他诗友那样情怀高远。吟坛有很多选家,他们有志选出当今佳作,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确做得十分好,也让人敬佩。比如留取残荷老师带领一个团队在做,质量非常高。郑力老师也立志要简拔绝句妙品。他们的标准都非常高。而我没有那么苛求,甚至一些明知有瑕疵的作品也选入专栏,这就涉及我做这个专栏的本意了,那是有原因的。
选评今人佳句,首先是为了学习提高,这个是毋庸置疑的。有人说今人无好诗,我不赞同。哪个时代都有好诗,只是可遇不可求而已。我探索“新味·韵味·趣味”之“三味诗词”,力图以传统诗词营造现代情境,当然得向写得好的今人学习。事实上的确学到了许多高妙技法。这些技法通过赏析品味,逐步吸收为自己所用。
选评“今人佳句”另一个重要目的是举例方便。我除了写小说、写诗词,也写一些理论文章。近年来,探索“三味诗词”颇有一些心得,正在撰写《炼诗百得》(暂名),写了一小部分,有时需要举例,且是今人作品,就要到处去找,影响了写作的流畅度。于是就想到做一个栏目,将平时读到的佳句妙品收藏起来,将心得体会以简评的方式附录于后,每次要用的时候,立马就想起来了,随手一翻,便可举例。其实之前在中财论坛就开过一个“我最欣赏的今人佳作”和“我最欣赏的今人佳句”,很受欢迎。现在自己开平台,也就水到渠成了。实践一段时间以后,写理论文章的确很方便举例,就像今天写这篇文章一样,示例可以信手拈来,所以我会一直做下去。
写理论文章举例时,不仅需要有毫无瑕疵的绝璧妙品,也需要有微瑕白璧作为论据,对一些论点进行论证,这就是为何明知一些作品还有瑕疵,仍然选评。当然,这里说的仅仅是“微瑕”,首先必须是白璧,普通顽石自然不在选评之列。同时也借此与作者交流,一起让作品更臻完善——当然,我认为的瑕疵不一定就真的是瑕疵,只代表我个人审美而已。
以上是我选评“今人佳句”的一些初衷和体会。适合您口味的请多多品尝分享,不适合您口味的请多多包涵,可以选择忽略。
吟坛需要包容,出类拔萃的高手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达不到您希望的那个水准,但我们应该鼓励,毕竟,他们都有一颗爱诗的心——诗心在,诗就在。没有普通诗友的存在,哪有你们高手的彰显。
现在诗评比较火,很多人加入评诗行列,就有人不满,我觉得应当鼓励。评诗肯定都是一家之言,肯定有评得不到位、不精准的,毕竟评者不知道作者的创作背景与创作初衷,只能从字面上理解。不管评得准不准确,至少人家认真地读了你的诗。评我诗的也有没读出我本意的,但我依然感激他(她)的点赞或批评。即便是背后对我言语不恭者(我是知道的),但与其佳句有缘,我也一样选评不误,此所谓“不屈诤友之长”。
擅评者评别人的诗也切勿高高在上,多以学习、鼓励、交流的姿态出现为好,不偏不倚,坦诚以见,即便觉得有瑕疵,也应委婉商榷。
当今吟坛有太多自以为是的人,和你的“自以为是”一样,人家也很“自以为是”,你在鄙薄别人的同时,可能也正被别人鄙薄着。还是“自家揭短”——多反省自己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