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全婷
电影《满江红》的剧本是基于真实历史事件“岳飞之死”的千古谜团再度加工创作的,剧本通过塑造虚构的人物角色和事件,编撰惊心动魄的多次反转情节,一个意料之外而在情理之中的“动机”给予了这个谜团一个全新的诠释。如此丰富紧凑的剧本,张艺谋导演不负众望,运用娴熟的视听元素和叙事手法展现了一个时辰内发生的诡诈离奇而又动人的故事:名将岳飞去世四年后,金国使者离奇死在了宰相秦桧的驻地,而且随身携带的密信不翼而飞。秦桧恐慌,命小兵张大和亲兵营副统领孙均一个时辰内查明密信的下落……
在记者的采访中,导演张艺谋自述说:“自己曾想使用一个长镜头完成整部电影的拍摄,一天拍两遍,拍十天左右就差不多了,但在综合考虑了电影的表达和演员的状态下,还是没有采用这一浩大工程的方案。”虽然没有运用完整的长镜头,但这个想法却在电影上映前后期成为了最大的宣传噱头。穿过重重疑雾,通过狭长的城楼夹道,撕开阴沉逼仄的画面,本文将利用热奈特的叙事学解读这悬疑氛围背后的一切。
《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中对于“悬念”的释义是:悬念是欣赏戏剧、电影或者其他文艺作品时的一种心理活动,即关切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的紧张心情。作家和导演为体现作品中的矛盾冲突,在处理情节结构时常用各种手法引起观众或读者的悬念以加强作品的思想、艺术感染力。创作者们既设悬又释悬,在故事发展之中将谜面抛出,随着高潮的到来适当点破谜底,满足受众的期待视野。创作者为了使叙事节奏保持张弛跌宕,在悬念设置之初便会进行“大悬念”与“小悬念”的构思。大悬念是全片的终极谜底,常出现在全片的开端先行交代,是铸造整个剧情结构和戏剧冲突的核心要素,剧中人物的行动皆围绕它展开并向前推动叙事。
《满江红》中的大悬念是密信的下落。影片开端,由金人之死引入叙述,秦桧命众人追查密信,剧情迷雾重重,真相延宕揭露,使其成为笼罩全片的疑窦,直到接近片尾之际真相才得以披露。分悬念常设置在情节线中,创作者不断地向观众抛出问题,解释小悬念,又抛出另一个问题,牢牢吸引受众的注意力,带动观众一起揭示谜底,直至影片的末尾与总体悬念产生交汇。是谁杀害的金人?舞娘瑶琴是不是撒谎弥补时间差?孙均杀害王彪是否为了上位?孙均为什么要射杀打更兵丁三旺?车夫和厨娘是不是有秘密?孙均到底是哪一派的?为何孙均最终要反水?秦桧的替身为什么要跳出来揭示秦桧?历史上《满江红》的流传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层层递进的小悬念带领观众抽丝剥茧,使得让整个故事情节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具趣味性。大悬念引领小悬念贯穿始终,小悬念支撑大悬念环环相扣,两者在叙事的过程中相互交织,让观众直呼过瘾。
时态。 作为悬疑影片,编剧围绕“找出金国使者给秦桧的密信”,令孙均和张大共同“断案”,在悬念设置上做了层层设定。密信的内容究竟是什么?秦桧到底有没有通敌叛国?成为影片最大的疑点,也是吸引观众一看究竟的看点。舞女瑶琴、青梅、柳燕一身美貌,为金人表演歌舞,瑶琴更是在金人死亡之前单独陪金人度过“良宵”;一心为了择清自己,妄图置身事外的宰相府副总管武义淳;奸邪毒辣、智计双全的副总管何立;承认自己是“凶手”的打更人丁三旺;亦正亦邪的孙均……多方势力纠缠,不断博弈,为了找出真相,每一次以为抓到了凶手,剧情又告知观众上一步的环节行差踏错,一切推翻重来,剧情烧脑却步步逼近真相。编剧安排了大量情节的反转和细节铺垫,令观众跳脱出以往悬疑剧的套路,环环相扣,人物形象和主题立意在情节的推动下逐渐丰满、明朗起来。
热拉尔·热奈特曾将叙事分成了三部分:时态、语式、语态。时态是指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的关系。一般来说,影视剧为了达到悬疑和吸引人的效果,很少采取正叙手法,都会特意采用与故事本身发展顺序不一致的叙事顺序。《满江红》在开场也采用了这种倒叙的叙事手法:开篇一个长镜头跟随士兵们持剑行走在窄巷,赶到金人身旁发现金人已死,孙均押来小兵张大去见秦桧听问话。秦桧与宰相府总管何立却出乎意料,并不关心金人死亡一事,只拿着装密信的羊皮信囊试探张大识不识得此物。这样的反应使人疑窦顿生:为什么二人只关心密信的下落?秦桧如此紧张密信,那么密信的丢失对于他来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导演采用倒叙手法,使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产生了时间差,真相扑朔迷离,吸引了观众探索的欲望。导演除了在情节上制造紧张悬疑的肃杀感,还将全片色调统一为冷静克制的金属蓝灰色调,视觉上可令人沉静下来,投入剧情的走向。
除了整段式地运用倒叙手法,导演还通过人物的语言“插叙”回到金人死亡之夜,张大与瑶琴敌对关系背后的真相,岳飞留诗被毁之谜……为了增添悬疑气氛和紧张感,导演安排了舞女瑶琴回忆陪侍金人的夜晚,引出丁三旺供出自己是“凶手”,随即丁三旺说出了“死之前还想再吃一次宰相吃的东西”,一个“再”字自然而然地将嫌疑人对准了后院厨房里的相关人物。张大假借搜寻后院马车的由头,与马夫刘喜对话,语言交代了适才丁三旺惨死一事(插叙)。从二人对话中,得知张大、刘喜、丁三旺三人是秦桧与何立的敌对面,势力分派就此逐渐明晰。《满江红》的制作成本仅1000 万元,在同期悬疑古装电影里算是“小制作”,因此插叙和回忆的片段没有实际地演出来,只凭借人物之口讲述出来。众人之口悠悠,各执一词,前后反转。既有张大为了“任务”的圆满,手刃刘喜;又有孙均临终反水,欲杀秦桧;何立为自保,私藏密信……俨如《罗生门》,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使得悬疑气息更加浓厚。
运用语言制造插叙,令情节更加丰富完整。在不断推进的真相里,人物接连死去,只剩下一个疑问:是什么支撑这些人舍生忘死也要昭示秦桧卖国的真相?人生大义——精忠报国。故事的背后,原来是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平反——揭露。
场景。热奈特在《论叙事文话语》中提到了电影叙事时长(也即叙事时距)主要分为概要、省略、停顿、场景四种。《满江红》的片长为159 分钟,讲述了一个时辰以内发生的断案故事。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基本持平。热奈特将TR 表示为叙事时间,将TH 表示为故事时间,场景的公式表现为:TR=TH。因此《满江红》的叙事时长可以判定为场景。场景意味着对故事的发生进行相对完整的呈现,是对于人物、情节、场面的真实记录,在叙事上展现了故事发生的完整性、连贯性,画面营造的悬疑氛围浓厚。人物在特定的五进大宅里活动,光怪陆离的镜头运动和肃杀气息,电影结构严格遵守“三一律”的原则,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剧情集中紧凑,豫剧配乐的加持,使电影充满了戏剧性。
热拉尔·热奈特的叙事层解读。 热奈特的《叙事话语和新叙事话语》一书中写道叙事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述行为所在的层。热奈特在此书里将叙事文本按照逻辑结构分层,以便于研究者可以简洁明了地解构叙事文本,也便于创作者规整思路,创作出复杂多路的作品。《满江红》的第一层叙事,也即主线叙事,是张大、孙均等人奉秦桧之令彻查密信所在和密信的内容。两股势力斗智斗勇:秦桧、何立、聋哑侍女为一股,张大、瑶琴、刘喜、丁三旺、孙均等人为一股,他们致力于揭发秦桧嘴脸,为岳飞平反,不畏生死,近乎死士。第二层叙事又称为元故事事件,随着瑶琴在被关押的厢房里向张大表明自己复仇的决心,元故事事件出现:岳飞被秦桧诬告谋逆,获罪入狱,遭受严刑拷打被害死,秦桧与金人的勾结使得大宋尊严碎落一地,百姓生活从此陷入痛苦的泥淖。以瑶琴、刘喜等人为代表的社会底层人物,自是吃了这一朝堂巨变的苦果。为了不曾忘却的家国,为了骨血里的乡土情怀,为了“怒发冲冠”的岳飞,忠孝节义,精忠报国,这就是元故事事件。导演对于第二叙事层的处理极其巧妙,并未占用太多的叙事篇幅,而是通过断断续续的人物交代,起到了对第一叙事层人物动机的补充,使得故事内涵更加丰富,主题升华。
情怀中的元故事。热奈特曾提出“元故事叙事”一词,指的是在叙述文本里的第二层叙事事件是一种“故事中的故事”。影视研究学者和观众若想分辨叙事文本中的元故事,可由一个重要指征来判断:当元故事作为第二叙事层时,是在第一叙事层的基础上产生的。热奈特将这种产生关系分为了三种模式:第一种是第一叙事层与第二叙事层之间存在因果关系,第二叙事层负责解释补全第一叙事层;第二种是纯粹的主题关系,两层之间存在着一种对比关系或类比关系;第三种是两层之间并不存在着某种非常明确的关系。很明显,《满江红》的第一叙事层与第二叙事层是第一种因果关系。第一叙事层里,正邪双方一路斗智斗勇,第二层叙事揭露了双方斗争的原因,起到了对第一层叙述的补充、解释,同时丰满了人物形象。
谈到《满江红》的双男主角,不得不提起张大(沈腾饰)和孙均(易烊千玺饰)。沈腾多年来一直效力于开心麻花舞台剧,以往一般是饰演喜剧人物,表演风格诙谐幽默,充满了小人物的市井气。他在《满江红》里并未局限在喜剧感的表达上,在他卑微懦弱的外表之下潜藏着“计划”的神秘感和本质的清醒,形成极大的反差。台词“凡是局中的人,都想法给自己留条活路”是他并不简单的最好诠释。而易烊千玺作为千禧年一代成长起来的影星,走的是偶像派路线。近几年易烊千玺及其团队逐渐转型,接演了几部口碑不错的电影,例如《少年的你》《送你一朵小红花》等。易烊千玺一改往日路线,在《满江红》里饰演隐忍凶狠、杀人不眨眼的孙均,甚至被导演激发出了武打动作的潜能,手起刀落,毫不含糊,如此反差颠覆了以往的银幕形象。
聚焦:主角与配角的视点。叙述聚焦也称叙述视角,研究的是叙述者在叙述事件时主观采取的视点。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兹韦坦·托多洛夫将叙述视角分为了三种形态:第一种是全知视角(零度聚焦),叙述者作为无所不知的全能者,并且不需解释自己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冷眼旁观故事的走向,不加任何干预。类似于街头巷尾的说书人,通晓书中的故事,而他只需冷静地述说,并且可以根据自己的讲述喜好灵活地转述视角。第二种是内聚焦(内部视角),此时的叙述者等同于人物,叙述者只要将自己当成这个人物,从人物本身的境遇出发,借用他的个人感觉和意识去传达。叙述者局限于本身,无法传递出除此之外的信息。但也正是由于叙述者代入了人物本身,因此可信度大大增强,超过了全知视角。第三种是外聚焦(外视角),这种叙述视角是与全知视角的对立面,叙述者所了解的内情比其他所有人物还要少,像是目睹了车祸现场的路人,只知发生了车祸,而对于为什么发生车祸却一概不知。外视角的叙述方式利于制造悬念和引出下文,富有悬念,神秘而耐人寻味。
《满江红》是一部悬疑影片,人物复杂,为制造影片的紧张感和神秘感,所涉及到的聚焦类型也相对丰富。秦桧与张大作为正邪两方对抗的核心,掌握了全局的走向。诡诈多疑的秦桧假意让张大查出密信,目的是引出张大背后的“团伙”。张大等人原本设定的计划并不包括瑶琴,而秦桧占据零聚焦的叙述者位置,仿佛知晓一切,将瑶琴单独叫入房中让她口述密信内容。瑶琴将武义淳的匕首藏入袖中,动手行刺时却发现刺中的是一个稻草人。秦桧知道瑶琴的身份,知道刘喜的软肋是他的妻女,知道张大表面背后的谋算,更加衬托出他作为权臣的可怖。张大是刺杀行动的头目,虽计谋多出却屡屡被秦桧算计,甚至“团伙”里的每一个人的人物关系都被查得一清二楚,张大作为外聚焦,以为计谋面面俱到,掌握的内情却远远少于秦桧,是隐藏起叙事者最好的人选。
在电影结尾,秦桧的替身(假秦桧)在城楼之上被孙均挟持,被迫复诵了岳飞当年写下的词作《满江红》,剧情再次反转,原来假秦桧才是当年擦去遗词的人,而真正的秦桧并不知道有此词的存在。真假秦桧作为镜像人物,一善一恶,由假秦桧揭露了真秦桧的丑恶,给予了历史真相的另一种可能,善必战胜恶是永远的主题,呼应了电影的立意。
人物视点的内外转换。内外聚焦的转换在于张大和孙均之间。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刻画孙均说一不二、脾气急躁、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的人物特点,孙均为秦桧卖命,第一步先干掉了亲兵营统领王彪,顶替了王彪的位置,掌握了府内的一定兵权;随后为表忠心,洗脱嫌疑,刀刺刘喜;最后刺杀张大,拿到了大统兵的位置。孙均在拷问张大时看到了张大背后的“精忠报国”,并且在和张大单独谈话时被张大说动,唤醒了他的良知和多年以来不曾被人看到的正义。他暗自转换了阵营,临阵倒戈,同意成为张大计划里的最后一枚棋子。导演通过重重安排和细节的铺设,指引孙均由外聚焦转向内聚焦,用已铺垫好的信息将孙均隐藏起来,使得“死路”豁然通达,有了转机。张大说服孙均成为最后的杀手,此时节节败退的他已由外聚焦转向内聚焦。最后的刺杀虽令秦桧意想不到,但生性多疑的秦桧还是用自己的替身“假秦桧”去见了孙均,更加印证了秦桧零聚焦的叙述视角。
《满江红》剧作匠心独运,用悬疑和喜剧的外衣包装了一个厚重的内涵,给予了张大口中的重于生死问题的最好解答,也让千年以来中国人最为看重的家国情怀时隔千年仍历久弥新,在观众的心里唤起热血,唤起思考。编剧陈宇在采访中曾说:“《满江红》的创作初衷是要拍一部极致叙事、具有谍战片色彩的商业类型电影。如果有一帮人去做一件事,压根没打算活着回来,在这样的情境下,将发生一种怎样惨烈的、惊心动魄的极致状态下的故事?我始终认为,一切的目标都是为了讲故事,都是为了主题的呈现,要找到故事的‘魂’。”陈宇的心血并没有白费,成功地打造了《满江红》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