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埃德加·斯诺
(1939年9月)第二次拜访毛泽东之后,我对以前记录的印象没有多少可以补充的。战争年代没有使他发生什么变化。他吃得好些,比以前胖了;他的头发剪得短了些;穿的还是同普通士兵一样的制服。他依旧是普通老百姓的一员,是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奇特的混合物,在他身上不寻常地结合了极大的政治智慧和土气的常识。他的革命乐观主义丝毫没有动摇;他像以前一样深信他的共产党最终将在中国取胜,而且照常通夜为这个目的进行着工作。他仍然孜孜不倦地了解着世界大事,分析着政治形势。他在晚上处理工作之前,总要读完附近军用无线电台当天抄收的一大摞新闻,从山西前线来的,从全国来的,和从外国来的消息。
可以用毛的政治智慧来说明他在共产党里的领导地位,但是这说明不了指战员们和老乡们对他的爱戴。在说话时,他善于把很复杂的问题讲得连没有文化的人也听得懂。他惯用俗话和家常的比喻;他从不向听者讲大话,而总是以平等的口气和人谈话。他和人民之间是交心的;他和群众的思想从来都是沟通的。
革命运动要求它的领袖能够比旁人早一点看到将来要发生的事。在这方面毛很成功,所以他的追随者对他的判断力产生了极大的信心。1936年毛对我作一些重要的政治预言时,许多人认为荒诞。很少人相信中共会存活下来,更少人预见到国共会组成抗日统一战线,只有极少数外国专家怀疑日本能在几个月内迫使中国屈服。中国人中有少数乐观派认为战争开始不久日本的经济就会垮台;而悲观派则认为一旦日本封锁了海岸和占领了主要城市,中国一定会崩溃。
不论他们对中共和中共的事业态度如何,现在大多数中国人承认,而且在承认时往往隐隐流露出自豪感,毛泽东准确地分析了有关的国内国际因素,正确地描绘了未来发展的轮廓。内战确实停止了,中共和红军不但存活下来,而且在全国统一战线里得到了加强。他曾指出,到了战争的某个时期,国民党的一部分人会卖国投降,成为日本的傀儡。这个预言长期引起国民党的不满,但是在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叛国以后,人们无法否认毛泽东正确地了解政府内部的各派力量。毛曾预言,如果某些条件不能实现,战争将是长期而艰巨的。这大概是历史上鲜见的事例,一个主张武装斗争的领袖居然不向自己的追随者许诺迅速和容易的胜利。一方面,他的这种坦率交底防止了人们在幻想破灭时产生失败主义情绪;另一方面,毛正确地估计了中国自己的人力物力,只要用革命方式动员起来,具有巨大和持久的力量,从而帮助全国人民建立起更为耐久的信心。
他在1936年7月说:“许多人认为,一旦日本占领了某些沿海战略要地和实行了封锁,中国就不可能继续抗日了。这是胡说。……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国家,除非每一寸土地都沦在侵略者屠刀之下,还不能说中国已被征服。即使日本占领了中国的一大部分,攫取了人口有l亿乃至2亿的地区,我们还是远没有打败。我们还会有很大的力量同日本军阀作战,日本军阀还不得不在整个战争期间打一场激烈而经常的后卫战。”
毛再次阐明了要获胜必须采取的战略,也就是后来采取了的战略:“我们的战略应该是在漫长和游移不定的战线上的运动战:这种战略的胜利有赖于在艰险地形上的高度机动性,其特点是迅速地进攻和后退,迅速地集中和分散。那将是一场大规模的运动战,而不是长壕、聚众、坚堡的单纯阵地战……攻坚战也要利用,但那将是辅助的,次要的……日本的经济将在旷日持久而昂贵的对华占领的重担下出现裂痕,在无数非决定性的战斗的冲击下,日军的士气将发生崩溃。”
但是预言还没有完全兑现。因为毛曾预言,在国内彻底动员(这点还没做到)和得到“重要外援”的条件下,中国将赢得最后胜利。如果“重要”意味着大量外援的话,后一个条件也还没有实现。
在我重访期间毛所作的有些评论也像他以前的猜测一样尚无定论,不过有些却已被历史所证实。我是在1939年9月中到达延安的,当时关于欧洲外交和政治上的大变化消息很少。许多观察家认为俄国既同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已成了希特勒在战争中的盟国。毛嘲笑这种想法,并且解释说,苏联同德帝国主义的对抗矛盾跟它同英法帝国主义的对抗矛盾一样尖锐。他说只有在俄国遭受直接进攻的情况下,或者欧洲发生革命运动的时候,俄国才会取消它的中立政策。他认为苏德互不侵犯条约首先是一个“军事战略上的必要措施”,说它没有政治含义,仅仅是用来保护苏联免受张伯伦企图同希特勒结成反苏同盟之害而已。
这种说法在那时看来缺乏事实根据。全世界曾受骗相信英苏“谈判”在莫斯科正取得进展。不过几个星期以前,英、苏和中国的外交官都很诚挚地对我说,英苏条约肯定会签字。当时看来,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张伯伦不可能还对柏林做出更多妥协,甚至提议结盟。我要求毛拿出证据,他承认他没有证据,这只是他对客观形势的分析。几个月后我读到英国的蓝皮书,以及内维尔·亨德逊爵士自己的回忆录《使命的失败》,其中透露张伯伦的迷梦果然一直做到最后的5分钟。
那时毛还预言日本不会参加欧战,而会试图强迫西方列强压中国接受决定。他认为,日本只有在从英美那里挤出足够的让步,削弱它们在远东的政治和军事地位之后,才会进而夺取印度支那、荷属东印度,最后是菲律宾。毛说,英国人将试图“制止在中国的战争”。有一次他说,张伯伦认为有必要“牺牲中国以便同日本结盟”。他还预见到,一旦英国或者美国试图搞一个远东慕尼黑时,苏联可能会同日本订立互不侵犯条约——“条件是日本不干涉苏联支援中国”。
毛的观点在重庆引起了轰动。他的观点和委员长的意见恰恰相反,委员长已经发表谈话,宣称欧洲的战争不会影响英国对华政策,即继续维护九国条约和门户开放诺言。连有些共产党人也认为毛走得太远了。他们希望张伯伦会把中国看作英国本身在远东的安全的堡垒,而给予具体的帮助。我不能不承认,我当时也认为毛的预见不大可能,因为这样做看来显然违背英国的利益。以后几个月,当英国没有阻碍中国的抗战时,我就以为毛估计错了。然而到1940年7月,英国保守党政府却向日本作了最后一次绥靖主义的姿态,它违反九国公约和英国在日内瓦做出的“不采取可能削弱中国抗战力量之行动”的庄严诺言,封锁了中国仅剩的通过缅甸的对外贸易通路。
在战争期间,所有共产党的军队,像国民党的军队一样,都承认蒋介石为最高军事领袖。但是他们并不对他搞偶像崇拜,例如,他们并不像其他部队被教导的那样,一听到蒋的名字就站起来立正。他们尊敬“老蒋”不过因为他是抗日斗争的大元帅和国民党的领导人。
毛和蒋之间有着突出的相似之点和相异之点。两人都有坚强的意志。毛也是精力充沛,富于主动性,有决断,是干练的政治和军事的战略家。但是,当蒋以传统的礼教作为他的哲学的核心时,毛却不过是在双方的社会斗争中在宣传上有时引用这方面的词句而已。从社會进步的观点来说,毛本质上是革命派,而蒋则是保守派。蒋是一个内向的人,他似乎时常有意强调自己超脱于群众之上,以保持中国关于权贵的传统。毛则一点也不神秘,他并不声称自己是永远不犯错误的。我听到过他承认犯了错误,而且他并不因为改变自己的主意而感到羞耻。
毛说话一长,总要说一些家常的俏皮话,或者简练的警句。他似乎是靠在所有辩论中取胜而保持自己的领导地位的。他有广博的学识,在辩论中熟练地运用着辩证法。他的策略很有意思。他极少从正面攻击对手。他这里攻一下,那里攻一下,迂回包抄对方的立论,一个一个地驳倒对方的辩护词,直到把对方完全困住,最后用一句妙语或者有力的逻辑把对方打垮。他喜爱和人们接触,使人们欢笑,同各色人等在一起都很自在。他有活泼的想象力。我记得一次有人向他描述在上海看过的一出喜剧,他笑得直到流了泪。那喜剧是一部美国电影——卓别林的《摩登时代》。
(摘自《毛泽东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