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袁浩,秦子雯
(中共甘肃省委党校甘肃行政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自19世纪末以来,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进入了新阶段,其发展形态带来的重大变化也随之改变了无产阶级的斗争形态——一方面,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相继完成了由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的过渡,马克思、恩格斯等经典作家最初设想的西欧无产阶级革命高潮并没有发生;另一方面,十月革命的经验在西欧各地遭受重大挫折,西欧无产阶级需要新的革命战略。由此一来,派生出理论与实践两个维度的问题。其一,理论方面。革命物质条件并不充分的俄国第一个实现了社会主义的政治理想,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以十月革命、列宁主义为蓝本来理解、定义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其二,实践方面。西欧需要探索一条具有特殊意义的革命道路,其特殊意义就在于其既不能教条化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也不能机械照搬、刻意模仿俄国革命所提供的模式。在与十月革命胜利形成强烈反差的情形下,以“正统马克思主义”自居的第二国际不论在理论上抑或实践上都已行将就木。可以说,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开辟了诠释马克思主义的新纪元,而这也从侧面反映了第二国际理论家们诠释马克思主义的失败——经济决定论的实用主义思想不能用来指导无产阶级工人运动。
较之于第二国际理论阐释的失败,作为实践形态马克思主义的十月革命开辟了一条诠释马克思主义的新途径。沿着俄国人的新途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也找到了自己的理论归宿——以主体意志作为新的视野重新阐释历史唯物主义来奠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
在代表作《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将“历史性”视为是理解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关键所在。在卢卡奇看来,辩证法仅仅适用于历史、社会范畴,而不适用于自然界,其理由是:辩证法是人类思维活动的辩证法,而具体的人类思维活动又是由思维本身及其思维对象构成的。思维对象又只能是除思维之外的客体,也就是说,思维活动是由思维主体和思维客体构成的,因此,辩证法不是能够脱离人的活动而单独存在的思维方式。
以卢卡奇为代表的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为了纠正第二国际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所做的“经验科学”以及“经验主义发生学”的庸俗理解,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新诠释中,从本体论高度将人本主义立场置入其中,以主体客体两范畴之间的循环运动来规定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进而又将辩证运动中的主体规定为历史运动中的主要矛盾,从而彰显了“阶级意识”在人类历史图景展开中的基础性作用。之所以以这样的逻辑推演,正是因为卢卡奇视野中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方法”[1]。
无产阶级迫切要求在理论与实践两方面对面临的新境遇做出回应。在回应的过程中,第二国际内部产生了对马克思主义本质理解的理论分歧。这些理论分歧的存在,使这一时期成为马克思主义传播发展的多元化时期。事实上,从恩格斯逝世直到第二国际解体的这段时期,在对如何理解及其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这个根本性问题上,主张“回到康德”的伯恩施坦,代表经济决定论的考茨基,以及梅林、拉法格等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就从未停止过探索及理论论争。在复杂的理论论争不断推进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趋近的过程中,这些理论家们曾一度试图将新康德主义、达尔文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调和起来以克服、解决无产阶级在新阶段、新境遇的现实斗争中的原则与策略问题。
然而,尽管伯恩施坦一直坚持“资本主义必然崩溃”,尽管考茨基是第二国际的理论权威,但是,以经济决定论和“伦理社会主义”的视野来理解马克思主义,其实质都是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取消。为了消除经济决定论和“伦理社会主义”的影响,重新确立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对不断高涨的工人运动以及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核心指导地位,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应运而生。
具体来说,卢卡奇是通过批判第二国际的方法论错误来阐释自己的历史本体论的。卢卡奇历史本体论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他将自然与社会两范畴割裂、对立,重点强调、主张历史辩证法。卢卡奇给出的解释是:“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2]由此可以看出,卢卡奇认为第二国际的重大理论错误就在于,理论家们从实证科学的视野出发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部门科学,只是注重强调其理论性而无视其实践性,造成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相脱节。为了扭转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的失衡局面,卢卡奇试图以历史本体辩证法重新诠释马克思主义来扩大实践因素在历史推进过程中的权重,以期实现对第二国际科学主义方法论的克服——对社会主义的唯物主义自然观解释导致了对社会历史发展机械性理解的不可避免和革命主体能动作用的根本性缺失。
卢卡奇在试图重新回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过程中,将批判焦点对准了第二国际的“实证经验”逻辑。对于第二国际的理论家来说,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们“对辩证法严重忽视和误解”[3]。卢卡奇认为,第二国际的非历史辩证性具体体现在其对经济决定论的教条化理解。经济决定论认为,社会主义这种历史政治形态,奠基于社会物质经济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得以生长和发育。卢卡奇认为,经济决定论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经济作为工具技术的维度,而取消了作为历史主体的“感性的人”的具体活动。如此一来,社会主义的产生及其发展就将自然导向唯心史观的宿命论——即仿佛历史对于“社会主义”的意义只是在于机械性地步步展开,并将迟早展开。在对经济决定论的理解方面,布洛赫倒同卢卡奇有几分类似。布洛赫曾将经济决定论的逻辑比作“一张开往社会主义的火车票”,而不是一辆“不知驶向何方”的汽车。卢卡奇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诠释,其理论旨归在于:一方面,从方法论层面对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进行理解、澄清;另一方面,“从现在、当下出发”,积极引导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进行深入批判。但是,“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产阶级以及资本主义的批判,悄无声息地取代了现实的、有效的革命斗争方式,然而,批判终究不是,也永不可能是革命斗争本身。
整体来看,卢卡奇以“历史本体——历史过程总体”来诠释历史唯物主义并无多大新意。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这种在历史进程中不断相互循环运动的主客体关系被卢卡奇赋予了两重意涵:
其一,生成性。卢卡奇之所以将辩证法重点限定在历史范畴,为的就是要确立“生产性”是革命实践活动最核心的要素这一本质。卢卡奇认为,马克思主义视野中的历史性,就在于将主体客体化以及客体主体化这一横向的循环往复运动再加上了一个单向度的纵轴——单向度向前,如此一来,绝对运动本身在历史中显现出了流动性,历史主题由此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更迭推进。
其二,社会关系。在深层次上,卢卡奇将他所谓的“历史本体”理解为“社会关系”的总体。社会关系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卢卡奇看来,对于历史本体抑或历史本质,黑格尔唯心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有着质的区别。在黑格尔那里,历史本体、历史本质是神秘的“无人身”的“绝对精神”自身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性开显;而在马克思那里,历史本质则表现为一系列现实性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并且,这些社会关系体现出了“暂时性”——在历史进程中表现为“自我否定”与“自我扬弃”。可以说,通过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卢卡奇较为准确地把握住了马克思主义对历史本质的辩证理解——社会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暂时性的社会形式。
卢卡奇认为“自然属于社会范畴”。卢卡奇先是将自然与历史截然二分,之后,再将自然范畴纳入历史范畴之中。有研究者认为,卢卡奇本体论辩证法中“自然本体论是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前提”[4]的观点是理解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一个切入点。笔者不同意这种观点。“自然属于社会范畴”与“自然本体论是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前提”这两个问题非常容易混淆。事实上,卢卡奇一向排斥辩证法在自然领域的运用。为什么卢卡奇如此看重历史范畴的同时极力压制、限制自然范畴?马克思主义认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关系构成了一切历史的前提,而历史过程则是人与自然物质交换关系的全记录。为什么在卢卡奇的理论论断中,作为马克思主义历史观重要前提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会被无视?卢卡奇给出了这样的解释:之所以说“自然属于社会范畴”,是因为“自然的宇宙”是“社会的宇宙”。“自然”不是一个与生俱来的范畴,而毋宁是认识论的一个概念,是人类社会意识的产物,其形式、内容正是人类社会意识的一部分,因此,有权、有能力对自然作出一系列规定的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这样一来,卢卡奇就将自然范畴限定在社会范畴之中了。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在理论层面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釜底抽薪。卢卡奇认为,“自然界”是资产阶级为了维护其统治合理性的“拱顶石”。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自然界作为“拱顶石”是因为康德哲学中的二元认识论。康德在他的思想体系中引入“自在之物”概念,亦称之为“物自体”。“自在之物”“物自体”是人类感性、知性的对象,是认识、意识产生的根源。人类的感性、知性与“自在之物”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天然鸿沟。换言之,人类对“自在之物”“物自体”的认识,永远只是片面、不究竟、不充分的。所谓认识活动,其实质只不过是“尝试认识”罢了。因此,“自在之物”“物自体”等所谓独立于认识主体意识的客观之物,都只不过出自康德本人意识中的想象与设定,在这个意义上,康德哲学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主观唯心主义认识论的悖论——既然“物自体”不可知,那又如何进行想象设定?想象设定“物自体”的过程不也正是认识“物自体”的过程?康德或许不认可这样一种逻辑,即认识活动本身产生认识对象,通过感性与知性产生表象和杂多,而并没有一个独立于意识的“自在之物”或“物自体”,认识主体的认识活动成了“自说自话”的“掩耳盗铃”,远非由主客体共同参与的不知最终结果的“感性实践”。康德的认识二元论成了主观唯心主义一元论,即认识对象与认识活动同属于认识主体的意识本身,认识论成了为了认识而认识的纯粹思维运动,思维运动也因缺失了物质本源的、客观的思维对象而走向了神秘、不可知的抽象。
在卢卡奇看来,资产阶级借助于康德哲学,将“自然界”概念牵强附会任意套用于其认识论中的“自在之物”“物自体”范畴,自然界的“自然规律”成了所谓永恒的、不可超越的、人类认识活动永远无法企及的“彼岸世界”。资产阶级将本阶级的意识形态客观地投射到不可认知彼岸世界,以此来将生产生活资料的异化神圣化,同时覆盖其在社会历史进程中的时空维度。问题在于,在此岸世界都不能很好领会、感悟的情况之下,对彼岸世界又如何驾驭、把握?卢卡奇明白,只有铲除资本主义物化现象赖以生存的“自然规律”神圣化土壤——资本主义完全摒弃历史的生成性过程,将某一特殊历史阶段的社会经济现象凝固化并歪曲为“无人身”的伪客观性,换言之,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极力为当下社会秩序作辩护的“永恒的自然规律”就是旨在要剔除“感性的人”的具体历史活动以此遮蔽历史生成性的分析方法,最终达到历史观的非生成性以及社会形态的机械化。
诚然,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确实是想通过生成性的历史本体论承诺来探索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本质,但是如此一来,卢卡奇却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渐行渐远——他的历史本体论在排挤自然范畴的过程中,也不经意间将社会的人与自然界之间的物质交换关系从现实的历史中驱逐了出去,成了具有浪漫色彩的唯心主义。对此,葛兰西也认为卢卡奇割裂自然与历史的做法,是典型的唯心主义历史观,而非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
卢卡奇在其晚年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的理论谬误。在其未完成的著作《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卢卡奇试图通过为自然范畴正名来纠正自己的错误。为此,卢卡奇建立了一个社会本体论诠释体系,将自然存在(无机自然、有机自然)与社会存在统一于其中,为了从根本上回归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又进而将“劳动”这一具体的实践形式上升为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核心,以使主体客体在历史进程中完成统一,同时,又突出了“劳动”作为社会存在本体论的现实基础。不难看出,晚年的卢卡奇在匡扶自然范畴的同时,并未降低他早年间所坚持的社会范畴的优先地位,因为他始终认为,在历史辩证法中,社会存在始终是唯一的、决定性的因素,他为此指出:“全部只有在社会存在中才可能形成和发展的人的实践总体的活动过程其形式都是以当时的社会发展方式和社会经济为基础。”[5]
为了以新视野诠释历史唯物主义以保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活力,卢卡奇将马克思主义理解、定义为一种社会发展哲学。卢卡奇认为,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主体能动性的辩证法——主体客体循环往复不断作用,其理论内核是总体的、批判的、革命的,因此,这种辩证法不是固定了程式的结论,而毋宁是一种方法。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理解,贯穿着他自己的“主客体间辩证运动”。卢卡奇辩证法的逻辑理路是为了在认识活动中避免陷入单向度的客体决定论窠臼,旨在在历史维度中引入作为主体的阶级的“阶级意识”,进而将作为主体的阶级以及阶级意识视为历史变迁的根本动力。卢卡奇或许没有觉察到,他的历史本体论实际上已经成为主观唯心主义性质的决定论。诚然,卢卡奇试图以社会存在为本体来突出“实践”对历史进程的推动作用,这似乎符合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然而,卢卡奇显然曲解了“实践”在马克思主义的意涵。事实上,在马克思主义看来,实践并非脱离当下实际历史条件的空洞、抽象的历史主体的任意性活动行为,而始终是特定历史条件下调节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物质交换关系的具体行为,因此,马克思主义并未就抽象、独立的社会存在本体论进行相关论述,而只是关注时刻变化、发展着的历史条件决定下的社会历史存在,换言之,能动性在马克思主义看来只是社会存在的一种具体方式,是具体存在的次级产物,因此,其与卢卡奇的社会存在作为历史本体的历史本体论承诺大相径庭。
总的来说,卢卡奇的历史本体论是一种浪漫主义的主观唯心主义,虽然卢卡奇以其作为武器展开了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但是,由于这种唯心史观从一开始就背离了科学社会主义,因此,根本提不出任何切实有效能够推进革命运动的举措,充其量只能是从批判的武器不断回到批判的武器。
前面已经提及,卢卡奇主张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再理解、再诠释是为了继续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因此是一种方法论需要。以历史本体来阐释历史唯物主义对卢卡奇而言是诠释马克思主义的新的理论基础,而“总体性”方法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再诠释来说也是一个新的切入点。
其实,“总体性”思想最初并非始自卢卡奇,而是源自意大利思想家拉布里奥拉。这位意大利人认为,“历史是一个整体”,是一个环环相扣、相互联系紧密的事件链条的“总和”。这种理论认识实际上是为了消除“一一对应”的机械决定论的,由此呈现、还原出一个“一多对应”“多多对应”的复合型的世界图景网络。对于早期,甚至中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说,“总体性”思想一直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卢卡奇奠定了“整体性”原则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中核心地位。
卢卡奇为什么要引入“总体性”逻辑诠释历史唯物主义?他认为,一方面,十月革命提供了这样的经验启示,即历史辩证法固然有其特定的运动规律,然而,不同民族,在不同的时间、空间(地域)中,历史辩证法的运行结果(外在表现)并不总是始终如一的。由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是一种方法论,是非线性的,因此并不总是提供唯一的范式。对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方式,按照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则需要引入“总体性”的视野来看待主客体之间无限复杂的具体运动。
卢卡奇同样认为,第二国际机械决定论的提出,则出自对马克思主义工具理性式的理解。这种方法论中的工具理性导致了唯心史观的宿命论,在历史宿命论的阴霾下,作为历史真正源头活水的“感性的人”以及“感性的人”之间的物质交往关系的不确定性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被上了永恒发条的齿轮擒纵系统,作为马克思主义灵魂的革命性于是被悄无声息遮蔽掉了。卢卡奇据此认为,对此种情况的克服需要引入“总体性”法则。卢卡奇用本体论承诺降低了自然界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分量,具体做法是极力突出历史规律的多元性从而有效超越宿命的一元机械论,这样一来,盘根错节的历史现象就不以任何人的行为为转移了。
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再诠释中,卢卡奇认为“整体性”“总体性”诠释原则正是马克思主义区别于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关键所在——马克思主义将人的本质的全部可能性都归还给了人本身,而与之正相反的是,黑格尔将人的本质以客观性的方式投射到了神秘抽象的“绝对精神”那里。具体来说,卢卡奇之所以以“整体性”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诠释,正是在于他将人本身视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基础。他曾经强调:“人本身是历史辩证法的客观基础,是构成历史辩证法基础的主客观的客观根据,而且他本身富有决定性地经历了辩证过程。”[6]奠基在主客体相统一的“整体性”之上,进而再强调人本身的一系列感性活动实践对于推动历史进程的辩证联系,这是卢卡奇辩证法区别于黑格尔辩证法的重要特征——黑格尔式的“绝对精神”的阴影太大了,以至于它遮蔽了人之为人的创造历史的“绝对自由性”,人的本质与历史的有机联系被黑格尔压缩到了“去主观性”的一端——人的一切实践活动仅仅“被属于”历史,而不是在“创造”历史,换言之,历史中从来没有人和人的本质,只有历史以及历史的展开。虽然,黑格尔主义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具有“整体性”“总体性”特征的辩证法——在扬弃以及否定之否定的基础上加工整合历史过程,实现“整体性”效果,比如,马克思曾指出,“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失去对象,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7]。但是,黑格尔哲学中现实社会中社会构成要素之间具体实践关系却被完全程式化、机械化,宇宙人生因此失去了鲜活的血液与生命。
凭借“整体性”原则这个方法论武器,卢卡奇将批判矛头对准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自发性以及原子个体性,并且顺藤摸瓜地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进行釜底抽薪——以历史的“总体性”来攻击资本主义基于自然主义的哲学基础——以“总体性”的历史实践与理论的绝对不完善性相统一为总号召来揭示资产阶级以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暂时性。然而,我们要看到,虽然卢卡奇认为“整体性”原则是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钥匙,但是,事实上“整体性”原则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并非十分重要,实质上只是西方诸多思维方法论的选择之一,只是在西方思维方式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卢卡奇之所以推崇“整体性”,权因奠定批判的哲学基础。由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鼓吹实证主义,卢卡奇在批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过程中,意识到了机械性的自然过程与历史主体能动性的历史过程大相径庭。从黑格尔唯心辩证法中得到启示,卢卡奇将所有现象都理解为“思维与存在”两范畴在历史中的辩证统一过程,于是,卢卡奇决定确立一种“整体性”“总体性”的历史诠释原则,以用来批判、克服资产阶级的实证主义自然观。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将社会中的经济现象视为是客观自然规律,具有永恒性和历史超越性。如此一来,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视野中的现实社会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具有了形而上学的割裂性——理论与实践之间莫名其妙的割裂——作为客观的自然规律的对象,竟然可以在思维范畴中不受限制的独立存在。这在卢卡奇看来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在“总体性”“整体性”辩证法中,卢卡奇强调历史规律不同于自然规律,指出历史规律不是普遍的、自动的和绝对的,而是由社会中构成社会主体各个因素相互之间的交互作用的合力构成的,他特别强调“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统一和相互作用”[8],因此,现实社会中的人不是自然规律的“棋子”,也不是被外部社会环境所任意制约和左右的工具,人的本质在于不断感性实践着的人本身,换言之,除了人自身之外,没有任何超越人自身的神秘力量能够替代人类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卢卡奇意义上的辩证法,那就是——历史过程的总体。因此,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看来,“人的本质”不能用“自然主义”进行佐证,而毋宁是“社会关系的总合(综合)”。卢卡奇等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不曾想到的是,在他们试图恢复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竟然无意间引发了新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滥觞——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悄然登场。卢卡奇之后的萨特以及法兰克福学派,均将时代的人的问题与具体社会历史条件结合起来,以一种总体视野透视作为整体意义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危机与矛盾,在此基础上探寻无产阶级革命的前途。这正是卢卡奇重新诠释历史唯物主义过程中的“意外收获”——思想和历史的辩证循环推动所建构的“整体性”的辩证法。
随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称《手稿》)的公开发表,卢卡奇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诠释愈发带有“整体性”辩证思维的痕迹。《手稿》的公开发表引出了关于“两个马克思”的理论论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试图阐释“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之间的关系的过程中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系列观点重新进行了界定评估,他们认为,并不存在所谓的“青年马克思”以及“老年马克思”,马克思主义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且完全统一——即统一于“人本主义”,而卢卡奇又是最先将马克思主义与人本主义统一起来的第一人。卢卡奇之所以如此重视《手稿》,是因为他认为《手稿》的价值正是在于其诠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即在整体性的历史的视野中,具体以政治经济学的武器揭示、批判了作为“类存在”的人的问题与矛盾,最终“用辩证法来认识社会现实”[9]。卢卡奇认为,《手稿》清晰明白地显示,马克思站在宏观尺度以整体性、总体性的社会存在以及社会实践为切入点透视“人的本质”。卢卡奇凭借“整体性”诠释原则进一步推断,在马克思的这部早期文献中,其将单向度的“经济的人”深化到多维度的“感性的人”的逻辑起点就是“历史本身”。换言之,“人的本质”之所以不是抽象和僵化的,就在于其奠基在绵延不断的“历史本身”之上。“整体性”诠释方式对“人的本质”的回应,恰恰也从侧面回答了为什么马克思只有一个——即无论是早期的《手稿》抑或集大成的《资本论》,马克思的思想始终都没有离开人本主义这一主线。比如,《手稿》中所提及的资本、劳动概念并非旨在研究社会经济现象,而在于以社会经济现象为现实根基,以历史过程总体为尺度,最终将两者统一于人本主义世界观。尽管《资本论》时期马克思的行文表达已经摒弃了西方哲学话语体系,但与《资本论》相关联的早期《手稿》中的哲学表达的主题依然熠熠生辉——完成了从哲学界定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嬗变过程——资本主义背景下的“劳动”范畴被商品、资本以及劳动三者之间构成的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现象以更加立体的视角展现出来,从而在整体性的历史过程总体中构成了人本身与人本身对象化之间的异化与反异化的辩证运动。
在对十月革命的理论反思中,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卢卡奇开辟出了一条诠释马克思主义的新路径,其将“主体意志是实现历史变革的关键”的观点在历史进程中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为我们重新阐释马克思主义提供了一种新视角,有助于深化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在卢卡奇的革命反思中始终交织着难以厘清的矛盾:一方面,卢卡奇接受了列宁的批评,开始反思自己因为没能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本质而导致的“左”倾错误;另一方面,卢卡奇是一个始终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理论家,他的浪漫主义情结也自然贯穿、渗透到他的政治理想中,致使他的思想理论始终带有唯意志论的痕迹。这种唯意志论导致了卢卡奇自始至终无法平衡历史必然性与主体意志偶然性之间的张力:一方面,他认为历史发展有内在的必然性和规律性,经济因素是决定历史发展的物质基础;另一方面,他又强调主体意志在历史进程中的强大功用,认为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意愿和行为来改变历史进程。在重新阐释马克思主义时,我们需要关注卢卡奇的矛盾和困境,同时也要看到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贡献。我们需要深入探讨主体意志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并尝试将这种探讨与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有机统一起来,以期更加全面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