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又青了的时候

2024-04-24 07:34向阳
绿色中国·B 2024年2期
关键词:万源罗文毕业

向阳

春节期间,翻老照片,无意中看到一张题为“当山又青了的时候”的黑白照。这张老照片,是罗文中学高81届文科班的毕业合影。标题是班主任谯义三老师想的,字也是他亲手写的。看着老照片,当年在罗文中学求学的情形一幕一幕又浮现出来。

那是公元1979年,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二年,恢复高考制度第三年。那一年的9月1日,父亲送我从曾家走80里山路到罗文中学读高中。我们那一届,是经过四川全省统考,择优从万源县的罗文、长坝、青花、王家、草坝、曾家等地初中招生到罗文的,共4个班,200多学生,统称罗文中学高81届。我被分配到1班,班主任是谯义三老师。一年后,为应对高考,文理分科,我进了文科班,班主任仍然是谯义三老师。1981年参加高考,落榜,到万源中学复习一年,1982年考入当时的西南师范学院即现在的西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

如今4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罗文中学早已经成为万源第四中学。当年的窄校门早已经换成了宽校门,当年矮小的教学楼早已被高大漂亮的教学楼取代,当年食堂打饭的朱师傅,当年的校园小路,当年的苹果树.......当年的林林总总,已经踪迹难寻,但记忆中的碎片,还时常在心里、在梦中,很真实,也很清晰。

赌吃烧白

应该是第一学年的下学期,开学不久的一个中午,该到食堂打午饭了。同班的朱作义神神秘秘地对我和周仕福说:“要不要赌吃烧白?”四川、重庆地区所说的烧白就是其他地区说的扣肉。我们开始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后来听明白了:我和周仕福出8份烧白的菜票,打8份烧白端到教室,他一口气吃完,如果吃不完,他赔我们双倍,就是16份。一份烧白2毛5,大约有2两猪肉,我们一般一个星期最多吃1份。不是不想吃,是没有那么多钱买菜票。8份烧白要花掉我们2元钱的菜票,直接说,如果我们赌输了,一个月都吃不上烧白了。我和周仕福合计了一下,觉得8份烧白接近2斤猪肉,已经非常多了,吃完的可能性很小。万一赌赢了呢?我们不就每周可以多吃1份吗。凑齐打8份烧白的菜票,周仕福同学迅速从食堂端来热气腾腾的烧白,朱作义同学开吃,中间不能停,不能站起,也不能走动,我们坐在旁边监督。前面几份几乎是两三口就吞下去了,到第五份时,作义同学打了好几个饱嗝,面有难色,想起身走动走动,我和仕福目不转睛盯着,心中窃喜。但是,似乎是稍作调整,8份烧白进了朱作义的肚腹。但获得胜利的他,仍旧坐在那里,捂着肚子,眼中好像有泪水,又像在笑,应该是喜极而泣吧。然后小声对我们说:“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们赌输了。后来如何填补菜票的亏空,已经记不清了。若干年以后,在高中同学群里,提起此事,大家记忆犹新,如在昨日。

“盘比碗坦”

我们高考那一年,英语还不记入成绩,但英语课是从高一就开始上的。教我们英语的是唐映程老师。当時学校有三个英语老师,一个是初中部的高老师,据说他教的是韦氏音标;还有一个赵老师,教我们上面一个年级。对于我们这些没有英语基础、连普通话都不太会讲的大山里的孩子,英语入门非常难。但有两件事,我印象深刻。一件是听高年级同学说:“赵老师讲了,英语主要是发声,声音念像了,就入门了,所以要多读,多背诵,多练习发声。”高年级同学还模仿赵老师举“盘比碗坦”“剥了壳壳吃米米”为例。他说:“盘比碗坦”,这是四个汉字,意思是:“盘子比碗要坦一些”,但如果我们用英语的音调和节奏念,听起来就是一句非常棒的英语。课堂上,他先示范了一下:盘比碗坦(panbiwantan)。每一个音节都要用一声念出来。结果那一堂英语课,整个教室,此起彼伏,都是“panbiwantan”的声音。第二句也同样,是一句四川话。米米,意为“果实”。整句话的意思是:剥掉外面的壳壳,吃里面的果实。同样,如果按照英语的音调、节奏念,念得稍微快一点,也是一句很不错的英语(剥了壳壳吃米米,boliaokokochimimi)。第二件事就是英语背诵比赛,记得当时要求背诵的课文是:Monkey and Crocodile(《猴子与鳄鱼》)。我除了认真背诵准备之外,还特别邀约了一位要好的同学帮助配合,像模像样地到学校礼堂的舞台上彩排了几次,一个人扮演会说英语的猴子,另一人扮演会说英语的鳄鱼,但最终应该是没拿到奖。

文理科分班

我们那一届,小学读五年,初中读两年,高中读两年。为了应对高考,到了高中二年级,分文理科。高一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谯义三,数学和物理老师是廖武臣,化学老师是廖征循,政治课老师是周定勇。分科的时候,廖武臣老师专门找我谈了话,希望我去理科班。他的理由是:我的语文成绩好,数理化也不错,读理科有优势。我没有吱声。实话说,我一进校就受到谯义三老师影响。一是他的板书,每堂课下来,黑板上留下的就是一幅书法作品;二是他讲写作,结合自己的写作经验,娓娓道来,精彩得很。更重要的是,我们分科那一年,他的小说处女作《先生娘子》在《四川文学》上发表,轰动整个万源县,当然也让我们这些当学生的震惊,原来我们天天都能见到的老师如此了不起。于是暗自立志:将来当一个作家,写出旷世名篇,留芳千古。尽管那正是“科学的春天”,处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我毅然选择了读文科。不仅如此,进文科班第一篇作文,我就写了《驳文科不如理科的奇谈怪论》。若干年以后,我的妻子,也是我高中同学,还在说,如果你当时选择读理科,很可能当年就考上了。我说,也许吧。但人生的很多事情是没有如果的。即便现在,我仍然觉得,读文科符合我的个性。虽然离当年的那个作家梦,还有遥远的路程,甚至那梦似乎也有些缥缈了。但文科的训练,使我在处理人际关系和手头各样工作时,获益匪浅。

长干疮

罗文坝属于川东北大巴山腹地,潮湿。罗文中学建在一条叫做后河的岸边,水汽特别重。罗文中学学生的大寝室至少住40多位学生。像我们这种离家80里的学生,一般情况一周回家一次,主要是回家背下一周的粮食,有时甚至两周回一次家。在学校是没法洗澡的,回家最多可能烧水倒在木桶里,洗洗。或者在堰塘里、小河沟里洗洗。潮湿、水汽、拥挤的寝室,一两周洗一次澡。其结果是什么呢?长干疮。干疮又叫疥疮,是一种皮肤病,特别痒,有传染性。所以,一个寝室只要有一个人长了,该寝室就无人能逃脱。

应该还在高一时,四班一位我的本家女同学,因为长干疮休学了。她背着铺盖卷,穿过教学楼,慢慢远去的背影,至今我还记得。从初中到高中和我关系最好的同学于建平,预考后(我们那一届参加高考前还要先预考,预考上的才有资格参加正式高考)高考前,长了干疮。因为治疗干疮的特效药是硫磺膏,硫磺的气味很大,他只要一进教室,全教室就是一股硫磺味。最先是让他坐最后一排,但后来还是让他回家复习,他那一年考进了宣汉师范学校,现在是一所中学的历史课教师。

6位年轻人复办罗文中学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难处和不如意,但实话说,像我这样上个世纪60年代出生在大巴山腹地的穷学生,要特别感谢罗文中学的存在,如果没有这所中学,受各方面条件限制,很可能我的高中就没有学上了。

罗文中学的前身是创办于1943年的私立炳昌中学,校址位于罗文严家坝(1964年因泥石流砸坏了部分校舍,被迫搬迁到罗文镇渔渚坝),由当时罗文坝的首富邹炳昌出资创办,并以他的名字命名,是万源县有历史记载以来第一所私立中学。到1949年底止,炳昌中学共开办12个班,培养学生700余人。1958年10月,原万源县委将其改名为红星中学,后又更名为罗文中学,现在叫万源第四中学。

1958年至1963年期间,由于师资力量短缺,罗文中学完全处于停办状态,原罗文中学的学生一部分转到旧院中学学习,一部分转到河口中学学习,还有一些因此就不再上学了。

1963年九十月间,这所曾经驰名万源的中学来了6位年轻人。其中一位就是后来为我们治疗干疮、给我们兑制硫磺膏的张锦华老师。出生于四川省彭山县的这位年轻人,是6位中唯一的女性,毕业于乐山卫校,学的是医士专业,当年20岁,分配到罗文中学医务室。除了负责全校师生的医务工作之外,还要负责防疫,为初中学生上生理卫生课,后来缺老师的时候,还上过地理课。在她的记忆中,罗文,对她来说有两件事情最困难。一是走路,从小在平原地区长大,根本走不来山路。探访学生、上山打柴、外出开会,都要走山路。很多年以后,她依然不会忘记自己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山路上的情形;第二件事情是夜里有学生或老师敲门急诊、拿药。在那个修在乱坟堆上的黑咕隆咚的校园里,一个人到医务室去拿药,还要送到患者手上,心里非常害怕。即便如此,她从来没有推托过,总是急患者所急。从1963年10月分配到罗文中学,一直到1987年调到涪陵地区财贸学校,张锦华老师24年服务于罗文中学,24年没有回过彭山老家,并在此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无怨无悔。

李锦文老师,四川省垫江县人(垫江县现属重庆市)。1963年7月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数学系,同年9月被分配到罗文中学任数学课教师,后来成为张锦华老师的丈夫。与李锦文老师同时分到罗文中学的还有:汪芳华,四川省万源县人,1963年7月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物理系,9月被分配到罗文中学任物理课教师,1976年调达县地区文教局物理教研室,已去世;何治世,四川省万源县河口区大沙人,1963年7月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9月被分配到罗文中学任语文课教师,1981年调万源中学,已去世;蒋启胤,四川省广安县人,1963年7月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生物系,9月被分配到罗文中学任生物课教师,1990年调万源中学;查昌炳,四川省邻水县人,1963年7月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历史系,9月被分配到罗文中学任历史课教师。

有了这五位刚毕业的大学生,羅文中学的各科师资就基本配齐了,有了卫校毕业的张锦华老师,罗文中学的医务室就有人负责了。

据李锦文老师回忆,他们六位到达罗文中学的时候,已经开学差不多一个多月,当时学校招了64级、65级、66级三个年级的初中班。64级是毕业班,有18人。刚从川师数学系毕业的李锦文,一到罗文中学就被安排作64级的班主任兼数学教师,比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只大4岁。一年后,18位学生,考上师范、中专的占比为百分之四十。带完64级接着又当65级的班主任兼数学教师,65级一个班,16人,毕业后考上中专、师范、高中的占比是百分之六十。带完65级的初中班,据李锦文老师回忆,那一年的7月,上级主管部门就通知他去大竹县石河区万源社教工作团参加社教工作。1966年到1969年,与全国其他学校一样,罗文中学处于断断续续的非正常状态。1970年,罗文中学基本恢复正常,并且开始招收高中学生。李锦文老师担任过高72级、74级、77级、79级的班主任兼数学教师。1978年下半年被任命为学校教导主任,1980年被任命为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兼教导主任。1986年下半年到1987年上半年,校长马天福调走,虽然李锦文仍然是副校长,但已经全面主持学校工作,直到1987年下半年调涪陵地区财贸学校。

从1963年到1987年,24年扎根大巴山区,从24岁到48岁,人生最好的年华留给了山区学生。据李锦文老师回忆,在罗文,最难受的是哮喘病发作。因罗文属于川东北山区,冬天不仅潮湿而且寒冷,哮喘在这样的环境下,最容易发作(一般是夜间发作,服药缓解后,第二天照常上课,以至于好多学生和老师都不知道李老师有哮喘病)。即便如此,在罗文中学24年的教学生涯中,他没有缺过一次课。在他看来,作为一名教师,铃声就是命令。

李锦文老师只是6位年轻人、甚至是那一代年轻人的一个缩影。

“当年,如果没有你们这6位年轻老师,罗文中学还能再办起来吗?”当笔者以这样的问题问李锦文老师、张锦华老师这一对已经80高龄的老夫妻时,他们非常平静地说:“没有我们还有别人。我们没那么重要。况且,我们和罗文中学是互相成就。罗文中学锻炼培养了我们,罗文坝的山山水水、粮食、蔬菜、猪肉、禽蛋养育了我们一家。”

问到对当年的选择有何感受时,他们的回答很肯定:“我们那时的个人志愿是:服从组织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边疆、边远山区去。国家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其实,在很多新闻报道里,都可以听到同样的表达。这难道不就是那一代人的精神气质吗?

当山又青了的时候

我的罗文中学,有2毛5一份的烧白、奇痒无比的干疮、难啃的英语、文理分科的困惑,更有一种献身山区教育的精神气质。这样的精神气质,不仅体现在李锦文老师、张锦华老师身上,也体现在一大批教师身上,他们的名字是一串长长的清单,早已经刻在每一位学生的心里,我写出来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们是:符代仁、周世凡、马天福、李锦文、汪芳华、何治世、蒋启胤、查昌炳、邱厚云、陈德荣、罗福祥、廖征循、廖武臣、唐开俊、何继平、谯义三、浦占怀、邓正常、石登文、吴建业、常洪昌、杨仁兴、唐大明、罗钊元、赵学渊、唐云华、梁经碧、周定勇、唐映程、张锦华、赵金梅、黎方秀、罗才忠、陈静、罗光全、郭绍华、李舒曼、梁铮……

没有问过谯义三老师为什么给我们毕业照取的标题是“当山又青了的时候”。但我想,这个标题是不是至少包含有三层意思:第一,我们照毕业照的时候,正值初夏五月,从罗文中学任何一扇窗口望出去,满眼都是青色,美不胜收;第二,我们这些即将毕业奔赴前程的年轻人,像青山一样壮实有力,个个前程似锦;第三,与我们在同一张照片里的老师们,送走了我们这一届,又接着培养下一届。他们守着这覆盖方圆百里的一所中学,为当地的孩子们传授知识、文化,看着远山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年又一年。

我要特别感激我的老师们。我想象不出没有他们的罗文中学会是个什么样子。正是他们的坚守,才让一代又一代大山里的孩子,有书读、有学上,有诗、也有远方。

(本文图片除署名者外由万源第四中学档案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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