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纪事

2024-04-24 08:14梁炜
参花(下) 2024年4期
关键词:鸡娃鸡窝泉水

梁炜

老家的村子在一条窄原上,由北朝南形成一条细长的山梁,伸到泾河里去。村里人美言说,那是一条汲着河水的龙,咱们就住在龙背上等待腾飞。村子西边是浅浅的驮水沟,那半山腰里有一眼黑黝黝的泉水,沿着弯弯曲曲的沟渠跳涧跌宕向西流去。它清亮亮地在村子边转了大半个圆,最后就流进三水河去。它像一位美人的臂腕,把村子揽在怀里,给村子增添了无尽的温暖和亲昵。

几十年的老家日子,刻画着我无数的记忆,特别是童年那美好无比的桩桩趣事,永远记忆犹新。

四合头大院里的故事

我的老家是一院地坑庄基,人们叫它四合头大院,就是平地挖下一个近似黄金比例的长方形深坑,坑深三丈余,四面挖了八孔窑洞,东西各一孔,南北各三孔,北面中间的窑洞作为出路,后边连接着两折三节的长坡。自然那孔窑洞两头都安着门,靠院子的一头只是一个门框,靠长坡的一头是一合结实的黑油漆大门。那门扇挺厚实,门后的扶木也是四棱着线的椿木做成,两条扶木中间安着结实的门关,门外有一对门环,上有门栓,下有门贴板,锁起来就严实得猫狗无法进入院子。

妈妈说,我自从满月后,奶奶就一直陪伴着我在那个大院子里欢度日子。三岁前,奶奶像牵着一页擤鼻涕的手帕一样,时刻抓着我。她给我喂吃喂喝,照顾我,给了我最好的保护。那时候,奶奶要一天烧两次土炕,给我换洗七八次尿布。她抱着我在院子里看天看树,看崖畔上长出的枣树、椿树以及说不出名字的花草。

我哭了,她就喊:“看看看,狗来了!老鼠来了!”我就会立即止了哭声,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寻找那狗和老鼠。其实,我那时还不知道狗和老鼠长啥模样,是什么“怪物”,只能从奶奶故意洋气的声调里,感觉到那两个“怪物”的可怕。奶奶看着我止了声就又补充道:“那狗咬人哩!那老鼠专门啃娃娃脚指头,流血哩!”于是我就再不敢哭上一声了。

我会走路了,奶奶就牵着我的小手走路。要是忙事了,她就把我放在院子里,让我自个儿玩去。奶奶每天都用糜芒笤帚把院子扫得特别干净,或在院子里的芭蕉树上摘蕉叶。她手里干着活路,还不时间隔着瞅着我。开始学走路我很执着,可学会走路了,却时时要奶奶抱着走。奶奶说你长大了,长胖了,奶奶抱不动了,我就躺在地上哭着打滚。奶奶终于想出了办法,她把五六个长长的、尖尖的、红褐色的枣刺别在胸膛上,说,“你看看,这枣刺扎人哩!”我便不求着奶奶抱我了。

等我再长大些,奶奶年龄也大了,就不再去田野里作务庄稼,继而承担起家里的一切捏弄与打点。她做饭、洗衣、纳鞋底,每年收获玉米后就剥玉米壳。她把一页玉米壳撕成两三绺,用它拧玉米皮墩墩。奶奶手真巧,她能拧出各种大小不同的玉米座墩来。那样子看上去是用玉米壳拧成一条长长的绳子,再盘起来的,结实耐用,隔潮暖肤,人一坐上去,它就把人的屁股满满地承着。

在灶膛里,奶奶坐着它拉风箱做饭;在院子里,奶奶坐着它拴辣椒,或者绑烤烟杆子;在窑洞的脚地上,奶奶坐在它上面转轮纺棉……坐在玉米墩墩上的奶奶永远是盘着双腿。我佩服奶奶的腿真软和,她会一大晌一大晌地坐在墩墩上不伸一次腿,直到纺出一个线穗子来,取下一个纺线筒筒时才伸出腿来。我学着奶奶盘腿坐上一二分钟就感到腿不舒服,想起身,一动身就像圆球一样地滚了轱辘辘,惹得奶奶大笑不止。

“碎东西,那盘腿坐是一门硬功夫,要练习几天才行。”

养猪养鸡趣闻

记得我家一年四季都养着一头或两头猪娃。那买回来的猪娃多半年就长成一头大猪了,体重都在八九十斤以上。爷爷就把它拉到镇上的集市卖掉,之后就拿出一点钱继续买回小猪娃喂养,从中获得一点钱,补贴家里的各种开销。如果到年底不卖大猪了,那就要杀猪吃肉了。人们说那猪就叫年猪,一般不会轻易杀年猪的,那里面总有不少名堂。

养鸡则是为了吃鸡蛋,间或孵鸡娃卖钱。

奶奶开始养着大小八只鸡,其中有一只大红公鸡,让它司晨打鸣,让它护佑母鸡。其他都是母鸡,特别是那只芦花母鸡最爱下蛋,而且下的蛋最大,鸡蛋有白色的、浅红色的,还有“麻子脸”的,那上面有许多浅红色圆点。在产蛋旺季,每天都能收到六个鸡蛋,我们一家六口人,每人可以吃到一个鸡蛋。

为了鸡的生活环境更舒服,奶奶在院子里的鸡房房里为它们铺好鸡窝,在鸡窝里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干土,上面再铺上一层麦草,最上面铺上一层麻刀(碎麻絮),那蛋窝就柔软而暖和。可是,那只芦花鸡就是不在那窝里下蛋,它总是要跑到人们想不到,寻不见的地方去下蛋。比如,麦场里的麦草垛顶上,废弃的塌窑洞里,粮库里皮囤的夹缝里,甚至在不烧火的炕洞里。好在它下完了蛋,就会“咯咯咯蛋——咯咯咯蛋——”地叫唤,奶奶寻声就会找到鸡蛋的。

自然,时间一长,母鸡走远了,甚至不叫唤了,就很难找到鸡蛋了。奶奶常常让我和妹妹找鸡蛋收鸡蛋。我们找到了下在麦草垛顶上的鸡窝,妹妹推着我的屁股,让我扒到草垛顶上去。我收下鸡蛋,想递给妹妹,两人伸开胳膊就是够不着。于是,我就拿上鸡蛋从草垛顶上绺下来,弄了个屁股墩儿。可拿着鸡蛋的手永远高高地举在头顶,生怕摔破了鸡蛋。

七岁那年,我上学读书了。那只最爱下蛋的芦花母鸡近一个月都找不见了,奶奶发动全家人几路寻找,结果毫无线索。奶奶确信,那只母鸡一定被狐狸吃掉了。她死了心,只是眼眶里有泪水流出,奶奶从此把大门整天关得严严实实,不让一只鸡走出深深的院子去。

一天,爸爸下地回来了,忘记了及时关上大门。他在院子里正抽着一支烟,丢失的芦花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娃,吱吱啾啾地唱着歌儿走进大门,穿过门洞,来到院子里。

那母鸡一边走一边寻觅着食物,還间断着“咯、咯、咯”地呼叫着小鸡娃。它像一位立了战功的将军,带着部队凯旋。一家人都喜出望外,笑脸盈盈。特别是奶奶惊愕得张开了掉了一颗门牙的嘴巴不知说什么好。她急忙去抱那只母鸡欲疼爱一下,没料想被母鸡用尖尖的嘴啄疼了她的手指头,它还拍打着翅膀向她进攻。它坚定地护佑着它那群可爱的鸡娃。

奶奶急忙用大洋瓷缸子舀了半缸子糜子米,撒在院子里让它们啄食。看着那一群毛茸茸的鸡娃,她真想逮上一只亲亲,可她又怕母鸡会啄她,便打消了自己好心的“非分之想”。

十九只鸡娃

天越来越热的时候,有三只母鸡停止了下蛋,趴在鸡窝里不吃不喝,时不时发出呼唤鸡娃的咕咕声。奶奶明白,那些母鸡要抱窝孵鸡娃了。自然,让三只母鸡一同孵鸡娃是不行的,一是当时没有那么多的鸡蛋,二是孵三窝鸡娃也养不过来。于是,奶奶就选择了一只体形最大的母鸡来抱蛋孵鸡娃,其他两只母鸡就用窄窄的布条绑住它的两只爪爪,反复放在凉水盆子里,让它凉凉头脑,之后就让它四处游荡去,反正阻止它蹲窝。

紧接着,奶奶就把最新的鸡蛋笼提出来,一个一个地挑拣着鸡蛋,要求大头大,中等个,大小均匀,一共挑了十九个。晚上还要把挑拣的十九个鸡蛋对着电灯光照看上半晌,最后确认鸡蛋没有一点瑕疵后就开始准备鸡窝。

搭窝的时候,奶奶先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看准了那个绽开了半截的烂担笼,立即抽出了笼襻,在后场里的麦草垛上撕下一撮干净柔软的麦草,放在那个半截烂笼里,弄出个鸡窝状。之后又把麦囤顶上的麻刀撕了一大块,放在麦草窝上,才轻轻地把十九个鸡蛋转圈儿放在麻刀上,然后就把母鸡捉着放在鸡蛋上。卧在鸡蛋上的母鸡红着脸,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它看到有两个鸡蛋在自己身子外,就伸长脖子,用它的尖嘴把它一个一个搂进自己的身下去。

谚语说,“鸡孵鸡,二十一”。是说孵鸡娃时间约为二十一天左右。在这二十多天里,除过进食喝水,离开鸡窝拉撒几分钟后,它就一直暖着身下的鸡蛋。母鸡会永远记着自己的使命。它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站起身来,把每一个鸡蛋用尖尖的嘴巴翻动一次,让鸡蛋受暖均匀。它常常眯着眼睛似在打盹儿,其实,它在坚守阵地,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奶奶每天三次四次地喂养着母鸡,看着鸡窝的周围。尽量把鸡房房的门窗时刻封闭得严严实实,她就怕晚上会有狐狸来偷袭。每到半夜时分,奶奶就要起身去鸡房周围看看。睡在炕上的奶奶总是竖起耳朵听院子里的动静。

十八天后,就有小鸡破了蛋壳。那时,奶奶急忙把鸡窝端回自己睡觉的窑洞来,放在炕角里,保证它们既安全又暖和。她趁母鸡出外拉撒活动的机会,就把那十九个蛋细细检查一番。有破蛋壳的,她就轻轻剥开半截蛋壳,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小鸡娃的尖嘴,试着小心地拉出一点,让圈在蛋壳里的小鸡伸开脖子,那时它们还带着半截蛋壳,卧在母鸡胸部下继续温暖着,直到它们自己脱掉了那半截蛋壳。

再过了一两天后,脱掉了蛋壳的小鸡娃就会跌跌撞撞地爬行了。那时,奶奶就几乎整天都守护在炕角里,看着鸡娃,不让它们掉下鸡窝来。掉下来了,就及时把它捉回鸡窝去。

两天后,没有破蛋壳的鸡蛋,奶奶就会用面罗来检验它是否为水蛋(孵不出鸡娃的坏蛋)。奶奶把面罗平平地扣在炕上,把要检验的鸡蛋放在罗网上,细心地看那鸡蛋是否会颤动。能颤动的就证明小鸡娃在里面蠕动,不颤动的就是水蛋无疑,先把它放在热炕等上一天,再看看它有无动静。

才脱壳的鸡娃从不安分,它们“叽叽”地叫着连跌带爬地从母鸡身下爬出来,爬到鸡窝边缘,不知高低地跌下鸡窝,在炕上摔了个两脚朝天。它们似乎没有一点伤痛,翻身钻进被角里去。我最爱看那些才孵出的鸡娃,它们傻傻地,毫无目的地爬行。同时还会张开小小的翅膀。它们睁着一对圆圆的黑眼睛,抬起尖尖的嘴巴向天叫唤。

自从鸡娃一孵出来,从学校一回到家,我就扒上窑洞的热炕,看那些出窝鸡娃的傻样儿。我想接近它们,刚一抬手,那母鸡就“咯咯咯”地对我提出严厉的警告,我只有立即缩回手来。

泉水叮咚

新農村建设的劲风吹醒了村子,吹美了村子。

村子里的地窑庄基都用推土机推平了,我家的四合头大院子也被填得无踪无影了。按照新的规划和设计,在原来的地基上建起了东西走向的五排平房,弄出了四条街道。所有的地方都是同样的格局,一准是红砖蓝瓦,门面都是用鸡血红瓷片砌成的。家家户户一个样,一律的红铁门,上面都有三十二个铁钉。要找一户人家,只有按门牌号才会找到。有个别户还会在上房位置盖起两层小洋楼。

我家住在南边第二排西边顶头,那里距离驮水沟有三百多米。站在沟边,可以看见那弯弯曲曲流动的泉水,听见那跳涧跌宕的水流声,看那远山近水,百鸟穿沟飞行。正巧,那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教我们唱歌曲《泉水叮咚响》。于是我就整天唱着它,唱得奶奶也灌上了耳音,我放学回家唱,她就跟着唱,竟然唱会了第一段。她一听到泉水流淌声就不自觉地哼唱起“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南边最后一排房子后边是大半块生产队时代的碾麦场。而现在,那里是一个小队人家打晒庄稼的地方。拾掇完庄稼后,就会在麦场里留下四五个麦草垛。冬天一下雪,厚实的白雪把大地银装素裹。那时,麻雀、鸽子、喜鹊,斑鸠、黄鹂等鸟儿就寻不到食物。于是,我们这些娃娃伙们就开始套鸽子、扣麻雀,用弹弓打喜鹊。

在奶奶的帮助下,我制作了鸽子网,在麦场里扫出一小块空场,固定好鸽网,撒上麦壳和糜子、小豆,只等着鸽子来投网。我那时要上学读书,就在每天早饭时分置放好鸽子网,等下午放学吃午饭时再去收网,看看有没有套中鸽子。我的辛劳收效甚微,十天八天也套不住一只鸽子。不是我的技术不行,而是鸽子们太聪明。

一天,我放学回家,走到大门口,一条野狗叼着一只鸽子正向街道深处跑去。那鸽子腿上还带着我的鸽子网。我一边喊着奶奶,一边摸出门口的一把铁锨向野狗追去。我高高地举起铁锨向野狗砸下去,野狗一叫唤,鸽子掉在了地上。迟到的奶奶把那只鸽子捡起来,放在自己的撩襟里,让我解开箍在鸽子腿上的鸽网。回到家,奶奶让我捉住鸽子,自己寻来布条条,细麻绳,准备重新绑住鸽子的一条腿,拽着绳子让它飞着玩。

正在我要松开鸽子腿时,那鸽子一翻身,箭一般地飞上了蓝天。我和奶奶追着鸽子走到驮水沟边,看着那鸽子向对岸的山头飞去。沟边的泉水又唱着歌儿向西流去。奶奶说,我们放生了,让它还是回到大自然去吧。

此时此刻我想,我也要远走高飞了,像鸽子一样飞向广阔无垠的天空,像泉水一样流向远方,走出老家,走向更广阔的未来。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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