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河边的错误》:以悖谬的眼光看待人的生存困境

2024-04-22 20:35:49焦倩倩
三角洲 2024年6期
关键词:马哲疯子命运

焦倩倩

余华同名小说《河边的错误》改编的电影自2023年9月上映引发了全民解读的热潮,广大观影者初次观影体验纷纷表示,电影的复古风格与阴暗氛围耐人寻味,细细品味自有背脊发凉之感。实际上,观众的疑惑涉及文学与影视之间的转化问题。即视觉影像如何再现文学对真实人生的抽象思考问题。文学的影视改编绝不止步于讲述故事,而是通过镜头语言表现人物复杂的心灵世界,展现抽象深邃的人性思考,这些考验着导演的艺术技巧。本人从电影中的实体象征、电影中的人物、电影中的循环叙事三个方面解读魏书钧导演的《河边的错误》,得出了无论是原著小说还是电影改编,都展现了现代人类生存的悖谬困境的结论。

电影中的实体表征

破败不堪的高楼,孩子模仿警察办案,戴着警帽,手持警枪,寻找凶手,推开大门,迎面而来的是倾盆大雨还有一群看不清脸孔的身影。向下望去,一片支离破碎的荒芜。孩子与马哲产生了一高一低的遥相对望视角,马哲就处在深渊的底部。正如尼采所说:“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这句话出自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这是尼采对于人性善恶的一种认识。与强大的敌人战斗得久了,长期过多地关注和了解,敌人也会慢慢改变着你内心的想法,就会不自觉地想让自己也成为像对方那样的人。因为当你审视面对邪恶的时候,邪恶也像一面镜子那样在审视着你的内心。善与恶是相互转化、相互依存的。影片至此,馬哲出场,就成为整部电影的中心人物。人物的悲剧命运可想而知,人性的善恶刻画在导演的镜头下天衣无缝地显露出来。孩子模仿“马哲”侦查行为,追查真相,预示着“马哲”就是成年后的“孩子”。而一路追踪,真相也如“深渊中的悬崖峭壁”一样,无路可走,人类的命运濒临绝境。整部电影的灰暗基调初步奠定。

警局拆迁需要安置新的办公场所,局长告诉马哲废弃的电影院可以作为警察办公的地方。于是,警察办案场所就理所当然地搬到了影院的表演舞台。舞台是供演员表演,观众娱乐观赏而设置。把警察办案的严肃性与舞台表演的娱乐性错位安置,消解了司法机关的权威性。这一设定既是为呈现20世纪90年代电影在国内不受重视或者电影院倒闭的历史,也是延续魏书钧作品中一贯的电影元素。人生如戏,影院的观众虽是看戏,实在是审视人生。将大众的娱乐性与生存哲学的严肃性结合思考,这部电影意在警醒观众,不可沉迷真相,不能对“错误”偏执,正如影片宣传语中所说“没有答案,不如发疯”。以一种戏中戏的方式,让画面、故事变得不真实,甚至隐喻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场真假难分的大戏。导演魏书钧表示:“电影院的设置是一个视角,马哲被置放在一个舞台上面,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看他的视角,给影片本身增添了一种虚构性。”

乒乓球可以是马哲妻子腹中的胚胎,是“爱乒才会赢”的比赛,也是散落一地的“三等功荣誉”。散落一地的乒乓球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观众为表彰三等功发出的鼓掌声。而其中标着数字“3”的乒乓球正像是抽奖得来的大概率。难道荣誉的得与失取决于抽奖和摇号,取决于运气这种不稳定因素?由此联想,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充满了不确定性、偶然性、随机性。此处的三等功注定是不真实的、不可靠的、虚幻的假象。

电影中的人物寓意

电影中并没有对疯子和幺四婆婆两人的关系做过多的交代和处理,除了幺四婆婆在草丛深处俯下身子递给疯子鞭子,还有幺四婆婆卧室天花板上的抽打的痕迹。结合原著小说幺四婆婆和疯子的畸形关系—白天儿子和晚上丈夫,充满了隐晦的“性暗示”,暗示幺四婆婆的受虐怪癖。

钱玲在录音磁带里提到的秘密被火车声打断,下一个镜头就是马哲陪妻子产检,孩子的心跳声就像火车跑动一样,暗示钱玲的秘密可能是身孕。钱玲手中的红苹果,就是偷尝“禁忌果实”的暗示。这是一段不被认可的禁忌之恋。王宏小小的个子穿上臃肿保守的黑色大衣,里面是白色衬衫和绿色毛背心。在满头满脸的须发中架一副眼镜,在焦渴的嘴唇间点上一支烟。人物造型与海子十分相似。王宏死后仰躺于河边的设计,也容易唤醒我们对海子那张四肢张开在大地的著名照片的记忆。海子在生命最后的时期,也在品尝爱情的痛苦中度过。王宏和钱玲的爱情悲剧让我们想到海子那首名为《新娘》的情诗里的诗句:今天我什么也不说/让别人去说/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有一盏灯/是河流幽幽的眼睛/闪亮着/这盏灯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但是这盏灯点亮的屋子,现在有人粗暴闯入。王宏在自己的诗句里写道:可诗歌不是我们的避难所/你是我在牢笼里打开的天窗/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枷锁/你是我漂泊的岛屿

也是我安稳的故乡/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乌托邦

在这个真诚的诗歌朗诵只会引起哄堂大笑、刻骨铭心的爱情遭遇道德审判的年代,王宏别无选择,从诗歌中出走,死亡是他最后的避难所。

马哲先是救了喝安眠药自杀的许亮,许亮的锦旗救死扶伤与他在电影院门口的坠楼自杀形成了悖谬。马哲从救人的英雄、正义的警察变成了直接害死许亮的凶手。“救人的英雄变成害人的凶手”完美体现了古希腊式的命运悲剧,正如俄狄浦斯王越是逃脱杀父娶母的预言,越是阴差阳错地实现了杀父娶母。真实的世界隐藏着命运的荒诞,不确定性,偶然性因素,毫无逻辑。因为马哲的追寻办案线索,窥探到了许亮的隐秘角落。许亮的异装癖是不能够被社会认可的,他的话里话外充满着讽刺,是马哲让他受到社会舆论的非议,在舆论中许亮丧失了人的尊严,他面临的只有死亡。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从可怕的舆论中逃离。

影片中有两个人对马哲讲过寓意相同的话。一句是诗人王宏说的“你们迟早会找到我”,一句是理发师许亮说的“我早就等你们来了”,一句是马哲因为孩子基因问题跟妻子争吵时,妻子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都是天意”,很好地呼应了余华的观点,命运的看法比人更准确。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混乱的时代中寻求自我的庇护,在荒诞悖谬的世界中,真相与谎言交错发生,无法辨别,最终庇护变成枷锁,困顿着自己无法抽离。他们都是边缘,都是“错误”,都是不被人关心的存在,都因为脱离“正常”的主旋律,而命中注定般走向毁灭。

电影中的循环叙事

魏书钧导演继承了原著小说的循环叙述,运用特殊意象和镜头在影像中完美展现。原著小说中展示了荒谬的循环,疯子杀人—马哲杀疯子—马哲变成了疯子,小说以“这真有意思呵”结尾,实质是对悖谬人生的巨大嘲讽。正如影片中红色轿车车牌号的数字是31415,圆周率,无限循环的无穷小数。它无限趋近于,但,却永远不等于,暗示着马哲永远接近于真相,但,却无法真正找到真相。

电影中出现四次下雨,发生在谋杀死亡之后。下雨是值得深思的意象,似乎雨水可以洗刷罪恶,掩盖真相。每一次“错误”被纠正都会被一场大雨洗掉所有痕迹。真相就在河水之中。河里的水变成了雨,下雨之时,回到河里。循环反复,正如人生。河水依旧平静地流淌,水底的暗流只有河水知道;日子依旧平静地过下去,日子里的波澜早已注定。

电影中疯子使衣服漂浮在河面上,把石子放到衣服上,马哲模仿疯子的行为,最后甚至成为了“疯子”(衣服漂浮在河边),电影补充原著小说的“空白”发挥想象,把主人公马哲的精神恍惚状态凭借朱一龙的完美演技展现出来。马哲与妻子给孩子洗澡,孩子也是在做着疯子的动作,看似天真可爱,实则是暗藏城府。孩子是带有10%的基因突变出生的,孩子就是疯子的幼年,“疯子”就是长大后的“孩子”,“孩子”与“疯子”形成了一种角色循环叙事。疯子、马哲、马哲儿子的同款动作,使影片形成了一个关于“疯子”的闭环。

疯子的疯癫行为和疯癫思想会不会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人性中先天就带有疯癫(非理性)因子,只不过接受了理性文明的教育,将疯癫(非理性)压制在潜意识深处(冰冷的河水深处)。马哲也是沉浸在河水中又浮出水面,潜意识深处的恶终于浮出了水面,在非理性的引诱下,杀害了岸边的疯子,此时疯子穿上了马哲的衣服,疯子变成了“马哲”,疯癫嘲笑着理性,马哲成了“疯子”,角色再次相互转化,疯癫与文明,非理性与理性、人性善与恶成为统一。

马哲在寺庙射杀疯子时,鲜血溅到墙上的钟馗捉鬼图。钟馗是鬼,捉的也是“鬼”,钟馗的身份是捉鬼,是捉捕行动的主导者。罪犯在捉捕行为中是被动者,马哲是追捕真相、追捕罪犯的主导者,是警察身份。相对而言,疯子是被动者,是逃犯。这是一个十分清晰的逻辑关系。然而,马哲跟局长说,是疯子设计让马哲杀死自己,这固然是马哲精神错乱的表达,但是不容忽视的是,疯子在两人的关系中成了主导者,马哲沦为被动执行者。从疯子与马哲的地位互换中,似乎肯定了疯子的摧毁力量。疯子是否就是诸神的具体化身,是否充当了“命运”?正如人理解不了命运,人也理解不了疯子的行凶杀人。

当马哲以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向那冰冷的河水时,疯子穿上马哲的衣服,站在岸边,居高临下的旁观者和沉溺于泥淖者身份互换,再次形成了悖谬与反讽。警察与罪犯,正义与邪恶,理性与非理性组成了一对悖谬关系。马哲最终返回岸边,将矛头对准了疯子,是否可以认为马哲超出了“命运”?

孩子被疯子杀害,马哲的“四声枪响”,未出世的婴儿10%基因突变,拼图的缺失与完整,着火的摄像机,被害者的嘲笑,马哲沉浸冰冷的湖水,三等功表彰仪式,结尾的洗澡,真实与梦幻相互交织给观众带来了理解上的艰难晦涩。这些怪诞荒诞的人生境遇围绕着马哲展开。马哲追求绝对的真相,绝对的真理,绝对的正义。他是一个执着追求的行动派与荒谬反抗者。西西弗斯神话中,诸神处罚西西弗斯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而由于石头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马哲和西西弗斯一样,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真相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绝对真理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命运”本身就是充满了神秘性、诱惑性、偶然性,马哲越是执着于真相,越是看不清真相,越是掉进命运的陷阱无法自拔。这便是影片中的宣传语“没有答案,没有真相,只有发疯”。对人的生存困境的关注是文学艺术的永恒的话题,同时也是影视作品《河边的错误》反映出的整个人类的生存困境问题。

电影中的实体表征如坍塌破败的危楼、舞台中央的警局断案、含义模糊的乒乓球,使凶手杀人的案情变得扑朔迷离。波澜起伏的查案过程正是对人生曲折动荡的暗示。查案会有真相,也可能永远没有真相,那么人生的真相又该去何处窥探?电影中的人物如马哲、疯子、幺四婆婆、钱玲、王宏、许亮等人物,代表着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些人物又分别具有典型的性格,但是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在荒谬的人生困境中寻找庇护和解脱,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这荒诞的命运。导演魏书钧将个体在生活中的例外状态,虚伪与真实、施虐与受虐、规训与反抗真实地展现出来。电影中的叙事继承了原著小说的循环叙事,将命运的循环往复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观众面前。每个人都试图理解命运,每个人又深陷命运的“围城”之中,这便是影片的答案:“没有答案,只有发瘋”。我们生活在“疯言疯语”的世界,充满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现实和虚构之间往往没有清晰的界限。正如王学谦解读《河边的错误》所说:“我们以往构筑的所谓坚实的世界,是一个靠不住的世界,支撑这个世界的价值基础如法律规范、道德原则、理性智慧等诸多力量,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根深蒂固、牢不可破……这个世界与其说是清晰透明的秩序性存在,毋宁说是一种偶然性的混乱不堪的不伦不类的怪物。”

作者简介:

焦倩倩,1991年出生,河北邢台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文学艺术评论。作者单位:邯郸学院文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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