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俊峰
乡土之美是《迟桂花》研究中不可忽略的命题。小说借助几个矛盾体的对立融合表现出一种诗意美,同时以乡土之家的风土人情感化读者,又在“灵”与“肉”的冲突中完成自我形象的分裂与转化,在“沉沦”到“忏悔”中实现心灵净化,完成自我救赎。
从文学史观的角度看,《迟桂花》完成了对以往小说在形式和内容上的超越。小说中书信体的大胆运用和对性欲的直观描写都深深震撼着读者的心灵。《迟桂花》的创作周期正处于郁达夫面临着文学创作的转型和个人文学道路的艰难抉择期。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在文学作品中也有体现,表现出郁达夫精神世界的迷茫和两难,而小说中塑造的乡土叙事空间就是郁达夫构建的理想化的精神世界,以完成自我的精神疗救。本文就从《迟桂花》的乡土之美谈谈小说的审美价值。
文本矛盾的冲突与融合
—对立交融的诗意美
《迟桂花》是一篇充满矛盾对立的小说,两个文本的对立冲突表现出郁达夫当时精神陷入了迷茫和怀疑的深渊以及传统与现代两种思想在郁达夫身上造成的影响。这种对立性并没有使读者感到矛盾,反而在作者诗意化的处理下增添了一种美感。
一、主体性到主体间性的转向
由主体性到主体间性的转变主要表现在小说叙事角度的变化。《迟桂花》的创新在于郁达夫将书信放至小说开篇。信的叙事体现出郁达夫忧郁的个人风格,他塑造了一個柔弱多情但才华横溢的乱世才子。翁则生的写作充满了对过去的追忆、对现实的无奈与对故人的崇敬。这些都将读者带入一种感伤的境界。待转至正文,风格突变。作者巧妙地将追忆与现实层叠,同时借用书信体,弱化了文本叙事视角转换时的割裂感。二人的相聚显然是欢乐的,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但翁家败落、情感的失败、生活的摧残都使这个家庭遭受到不小的打击。此时再看二人的交谈就好似平静湖面下隐藏着的一股湍流。然而,作者运用巧妙的留白将风波消融在追忆和现实的融汇中。小说自然地过渡到轻松愉快的氛围。小说以老郁的视角展开,以老郁、翁则生及其妹妹的关系为主线展开。其叙事一改忧郁的风格,由悲转喜。人物之间的关系也由单一的翁则生为叙事主体到以老郁为核心的三个主要人物之间关系的演变,完成了由主体性到主体间性的跨越。以老郁和翁莲为例,小说的叙事空间主要出现在翁家、五云上、车站等几处。从“家—上山—下山”,二人的关系从“陌生人—主客间—兄妹”发生了质变,也发生了由性欲冲动到道德抑制的精神变化。总的来说,这种叙事关系的转变揭示了两个叙事主体的矛盾性,但作者在叙事形式上的大胆创新让读者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风格,让对立的矛盾体实现交融。
二、人性与道德的冲突
郁达夫说过“性欲和死是人生的两个基本问题”,其小说经常出现性的苦闷与压抑、病的呻吟与哀怨、爱恋的追求与向往,这是人最原始的欲望。小说将人的原始性欲与道德放在同一层次,在对立与冲突之中人物的心灵得以净化。欲望与道德的转折点是在与翁莲同游的过程中发生的。起初老郁“……看的要簇生异想,就是她的两只圆而且软的肩膊,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贪鄙起来……”翁莲康健自然的美与天真活泼的生性深深吸引着老郁。但“洁白得如同白纸”的翁莲促使主人公的心境从“沉沦”到“净化”以至“忏悔”,最后得到“救赎”。当然,我们也不排除年龄的增长带来的成熟与山中环境对作者心灵的净化这些外在因素的影响。小说从人的本性出发上升至伦理道德层面,实现了精神上的自我超越,也因此被赋予了一种诗意化的美感。
老郁从“沉沦”到“救赎”的变化反映了作者在欲望与道德之间的摇摆。郁达夫早年留学日本,受到西方人文主义思潮的影响,思想中有对人的感性认知,抒发个体的欲望,但同时他又受到中国本土抑情主义的限制,难以完全突破伦理纲常,因此,郁达夫在欲望和道德的艰难抉择之间摇摆不定,最后选择由欲望向道德的转化上升之路似乎是最优选了。郁达夫将两种对立的文化意识加以融合,最后完成突破,其对人的性欲不加掩饰的描写引起当时文坛的极大轰动。在人欲与道德的冲突对立下,作者巧妙地以心灵的净化完成二者之间的转化,从而消除对立与矛盾,让小说更近乡土之美。
三、都市与乡村的对立交融
都市与乡村的对立是小说的一条暗线,虽然文本没有对城市环境的描写,但作者均以种种暗示或侧面描写将城市与乡村处于一种对立面,主人公老郁对翁家村的感性认知也是来源于和城市经验的对比。这种对立性主要表现为两点,其一是城市与乡村的自然风光不同。其二还表现在城市与乡村的风土人情不同。城市的喧嚣与乡村的静谧、城市的淡漠与乡村的纯真……老郁则是连接城市与乡村的媒介。有学者指出很多五四时期争取个性自由的人性格中都有“叛徒”和“隐士”的双重性,老郁从城市到乡村的空间跨越也实现了人的本真的弘扬,脱离了城市的喧嚣和污浊,找到了自然的归属感,构建出无负担地袒露人性理想的精神世界。当老郁回到喧嚣的囚笼,这次经历就好像一场幻梦。走出乡村,梦也该醒了。因此,我们不难看出郁达夫小说对都市压抑的苦闷,急需一场精神疗救。作者在处理二者的对立矛盾时,可谓用心良苦,他将对城市生活的压抑与苦闷完全掩盖在乡村生活的静谧与美好之下,让读者感受不到二者的矛盾冲突,从而实现一种圆滑的融合之美。
情景张力中的风土人情
—乡土叙事下的人情美
一、风景的审视与书写
郁达夫的小说多以个体的情感为中心,抒发自我的欲望,将现实风景审美化,将象征风景隐喻化,形成一种浪漫主义的叙事风格并将对生命的升华与思考诉诸到审美意向中,因此“风景”一词是郁达夫小说绕不开的命题。老郁以一个都市生活者的身份审视着翁家山的自然风景,从城市的生活经验出发,在不自觉中完成了二者的身份对比。作者大都描写的是自然景物风光,这些景物不同于城市工笔,带有一种独特的乡土写意,具有真实、浑然天成的美感。从线条上看,小说中的景物大多带有爽朗、干净、清澈的特点,没有拖泥带水的描写,且几乎都是白描,作者似乎是想用最简洁的方式呈现乡村最真实的美。从色彩上看,景物描写都是单色调,且颜色鲜艳。如“澄鲜得可爱”的空气、“银线似的月光”“红箭似的朝阳”等。另外,老郁对景物的观感也是流动的,也就是说景物并不是静态的,而是在时间流动和空间转换中呈现一种动态美。如写山时,在翁家眺望的山是幽静的,在半山亭看到的山是幽僻的,秋夜的翁家山又是幽深的。郁达夫受到中国古典主义的熏陶,其小说的风景叙事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古典主义的美感,带给读者一种淡雅、清新的气息。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对“迟桂花”的描写多次出现,是文章的一条暗线。这一中心意象不仅是风景的一部分,也被赋予了象征意—“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经得久”,这也使读者在景色美之外能看到景物内在的景观,外在的动态美与内在的象征美共同构成了小说风景的乡土之美。
二、都市视角下的乡土人情之美
作为一种“隐喻的风景”,小说的主人公也可看作是风景的一环,他们的身上具有人性的美好与纯真,让小说散发着人性美的光泽。首先,表现为翁则生“善良之景”。翁则生心思细腻地发现了妹妹的隐忧,让老郁作为开导者来消除妹妹内心的忧思。他没有直截了当地谈话,而是以自己的方式来维护着妹妹的自尊心。到了中年,基于自己的身体状况,翁则生本不想娶妻,但出于对母亲的孝,他依然同意了这门婚事。可以说,善良是翁则生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他以一种超然于物外的心境对待自己,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支离破碎的家庭,不禁让读者潸然泪下。其次,有老郁的“率真之景”。老郁生性直率坦诚,收到翁则生的来信后第一时间就赶来赴宴。这种真性情在二人的谈话中也可窥见一二。老郁闻到桂花的香气,“我闻了,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老郁的率真和乡村的质朴气息相对应,降低了老郁作为城中人身份的突兀感。第三,有翁莲的“纯真之景”。翁莲的纯真是小说主要描写的一处,她单纯善良、质朴腼腆、勤俭持家,不通性事,甚至“洁白得如同白纸似的小孩”。翁莲几乎具有村中人所有的美好品质,这也是作者将该角色高度审美化、集中化、形象化的结果。也因此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梦幻之感。最后,有乡亲们的“质朴之景”。翁家山上的人保留着原始的质朴的生活情态,翁莲与老郁的散步是“三步一招呼,五步一立谈”,山中人的质朴立显。小说以翁莲的纯真为核心塑造了系列的乡土人性美,作者极力掩饰着乡土社会的桎梏,仅把美呈现给读者,引起读者对乡土人情的肯定与追求。
美好的幻梦与自我救赎
—超越乡土的生存哲思
一、自我形象的分裂与挣扎
郁达夫的小说具有浓厚的自叙传色彩,文学是他与生俱来的血液,他在文学中倾注自己的情感与理想,构建一个超脱于现实的审美世界。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窥见作者挣扎于现实与理想之间,希望借助理想化的世界来找寻突破困境的答案。但这终究只是一场美好的幻梦,郁达夫看似在作品中找到了解决人性和社会的种种矛盾的方法,其实不过是做了一个聊以自慰的社会拯救之梦而已。
小说中的老郁可以看作是郁达夫自己的形象寄托。老郁的出现一扫之前翁则生信中表现的零余者的形象,带来一种清新欢乐之感。如果说翁则生是郁达夫青年的投射,那么老郁则是离开上海到杭州养病的郁达夫的潜意识的表现。小说中这二人的价值取向存在巨大分歧。翁家山一行是以老郁的视角展开的,这一叙述表现出极强的主观性。在老郁的笔下,翁则生不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穷书生,反而生活中处处彰显着美好和纯真,这与信中零余者的形象矛盾冲突。因此,老郁的叙事已经是脱离了现实,站在理想化的层面对现实的一种感性处理和认知罢了。小说将两种不同价值观的人物放在同一时空进行对话,表现出郁达夫从前的生活经验与当下的社会现实的对立冲突,他在两种价值观之间痛苦挣扎,两种人物形象都可看作是郁达夫自己的精神分裂与再现。
二、生命的升华与救赎的人生
小说不仅是在描写爱欲,更是上升到了对生命哲学的思考—“灵与肉的冲突”。上海作为一个现代化大都市的快速发展致使郁达夫陷入了城市纸醉金迷的欲望迷途中,这就迫使他急需一场精神疗救来升华生命体验,救赎残破的人生。翁家山的理想化世界就是作者构建的自我救赎的精神世界。正是此行,老郁抑制了欲望,实现了欲望的道德转化和从“沉沦”到“忏悔”的自我救赎。在一定程度上,《迟桂花》可以看作是郁达夫与个体欲望的一次抗争和告别,完成了从生物本能到理性克制的自我超越。郁达夫在“灵”与“肉”的冲突上,抗争得到了勝利。那胜利果实带来的影响会一直持续下去吗?还是说翁家山的经历只是环境的暂时决定论?小说的结局给了读者一个开放性的回答。老郁从乡村回到都市,意味着幻梦的破碎,重回欲望的牢笼,作者能否坚持本心,我们也无从得知。但《迟桂花》作为郁达夫小说成熟佳作,的确是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一个柔弱多情但才华横溢的文学才子,一段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郁达夫像一个伤感的旅行者,用文字来打发寂寥的时光。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他的忧郁、他的迷茫、他的无助……但这就是郁达夫,一个多情的忧郁王子。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