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子、花栗鼠和太平鸟

鲍尔吉·原野

白查干和塔娜走向毛榛丛，狍子们飞也似的逃走了，他们跑起来就像被弓射出去一样，隐没在毛榛丛里。他俩穿过毛榛丛，果然看到了白查干丢失的那只羊，他被卡在一段废弃的铁丝网中间，前腿在铁丝左边，后腿在铁丝右边。羊迈不过去又退不出来，呆呆地站立着。

白查干扔下麦拉苏，上前抱住这只羊的头。羊垂下眼帘，没表露出激动的神态。羊历来不激动，他不知道咋激动。

白查干和塔娜用手拉开铁丝网，把羊牵了出来。白查干说：“谢天谢地，总算找到这个‘祖宗了！”

塔娜说：“就像你捡到1000元钱一样。”

白查干说：“比那还要好。如果我捡到1000元钱，交给我爸，他最多亲我一下；如果丢了羊，赔别人钱不算，我爸还得揍我。”说着，白查干又把自己的脸贴在羊的小窄脸上，充满感激。

塔娜说：“咱们往回走吗？”

白查干说：“是的，我要尽快把羊牵回去。”

“咯咯咯，哒。”麦拉苏叫起来。塔娜向四周看，并没发现什么。麦拉苏仍然叫，塔娜抱起她听她的腹语。

麦拉苏说：“狍子回来了，花栗鼠回来了，太平鸟回来了。”

塔娜问：“我怎么没看到？”

麦拉苏说：“等一下他们就来了。”

不一会儿，狍子们悄悄回来了。他们在芦苇边上露出半张黄色的脸，上面有大黑眼睛和发亮的黑鼻头，露出带白毛的尖耳朵。

麦拉苏又叫起来，塔娜听她说：“花栗鼠在你身边。”

塔娜转身，看到离自己半米远的地上站着一只大花栗鼠，后面还有两只小花栗鼠，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朝这边看。

塔娜早就想捉一只花栗鼠当宠物养，但是捉不到。花栗鼠白眼圈，腮帮子像含了两颗花生米一样鼓着。最可爱的是他后背有五条黑纵纹，下颌和肚子是白的，尾巴像松鼠一样蓬松，身长半尺左右，尾巴也有半尺长。

塔娜伸出手，说：“花栗鼠，你来呀！”

大花栗鼠动了动嘴，发出“吱吱”的声音。

麦拉苏“咯咯”叫起来，塔娜问麦拉苏：“你懂得花栗鼠的语言吗？他在说什么？”

麦拉苏说：“花栗鼠让你保证不伤害他。”

塔娜说：“我保证不伤害他！但是我怎样告诉他呢？他能听懂我的话吗？”

麦拉苏说：“所有动物都能听懂人的话，但人听不懂动物的话。”

塔娜说：“动物能听懂人的话，就能说人的话，他们为什么不说呢？”

麦拉苏说：“这是一个禁忌。如果动物说人话，会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给人类，他们就该遭殃了。”

塔娜问：“动物知道秘密吗？”

麦拉苏说：“动物当然知道秘密。他们的洞穴在哪里，他們在哪一条河里喝水，在哪一棵树上筑巢，在草原上走哪一条路，这都是秘密。人类如果知道了会捕捉他们、杀害他们。所以动物不说人的语言，除非他们信任你。”

“好吧，”塔娜对大花栗鼠说，“我向你保证，我现在不伤害你，以后也不会伤害你。请你用人类的语言告诉我，你来做什么？”

大花栗鼠转身一跳，跳到那两只小花栗鼠边上，他们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会儿。接着，毛榛丛里跑出来七八只花栗鼠，刚才那只大花栗鼠跑到塔娜跟前张嘴说了一番话，但声太小，塔娜没听清。她把耳朵对着大花栗鼠的嘴，说：“请你再说一遍。”塔娜听到大花栗鼠用人的语言说：“羊是我们的朋友，请你们不要把他牵走。”

塔娜大惊失色，对白查干说：“这只花栗鼠说羊是他们的朋友，请求咱们不要把羊牵走。”

白查干惊讶地低下头，对大花栗鼠说：“你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

大花栗鼠说：“今天早上。”

几只花栗鼠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羊可怜，他的腿被铁丝网卡住，吃不到草，快要饿死了。”

“羊想动，动不了。”

“羊很渴，他想饮水。”

白查干说：“对，我应该牵着他到河边饮水。”

他俩又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河太远，我领羊到泉水边饮水。”

白查干回头看，原来是狍子在说话。好几只狍子悄悄来到他们身边。

白查干吃惊地问一只狍子：“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这只狍子没反应，他边上的另一只狍子说：“刚才是他在说话，他说边上有泉水。”

白查干说：“你们也会说人类的语言啊。”

狍子说：“我们不会。”

白查干说：“你正在说啊。”

“他们不敢说，”花栗鼠说，“我们都会说人类的话。”

塔娜说：“可惜你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我们听起来很费力。”

花栗鼠的声音突然变大，而且尖厉：“我不敢大声说，因为我胆子小。我现在的声音够大了吗？”

塔娜笑了，说：“够了，你真是一只了不起的花栗鼠。”

狍子说：“先让羊饮水吧。”

白查干牵着羊去饮水，狍子走在前面引路。狍子这种动物走路好奇怪，他不会像马和牛那样稳稳当当地迈开四条腿往前走，他跳着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弹簧上。

他们穿过草丛，在山脚下见到一汪泉水，泉水周围堆着石块。羊到泉水边低头饮水，饮一会儿，抬头，好像回忆起一件事，再低头饮水。抬了四五次头，饮了五六次水，羊饮饱了。

白查干牵羊回到铁丝围栏边，看见塔娜正跟花栗鼠们说话。

这些花栗鼠活泼地坐在自己的尾巴上，说话时两只前爪在胸前比画，又眨眼睛，又晃脑袋。

一只花栗鼠说：“狍子用嘴扯来好多青草放在羊跟前，让羊吃。”

白查干惊奇地看向狍子，狍子似乎点了点头。

另一只花栗鼠说：“太平鸟怕羊想家，站在羊背上唱歌。”

塔娜问：“太平鸟在哪里呀？”

花栗鼠大声喊：“太平鸟，你们出来吧，他们不会伤害你们。”

四五只太平鸟从一棵甜杨树上飞下来，落在花栗鼠身边。

塔娜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太平鸟。太平鸟头上向后翘起的那片棕红羽毛，越看越好看。这几只鸟黑眼睛、黑嘴、黑爪子，身上的羽毛棕色偏一点儿红。

塔娜问太平鸟：“你们给羊唱了什么歌？”

一只太平鸟说：“我们唱这里的歌。”

塔娜问：“这里的歌是什么歌？”

太平鸟说：“白音敖包山的歌。”

塔娜说：“你再唱一下吧。”

太平鸟说：“我要站在羊背上唱才好听。”说着，他已经飞到了羊背上开口唱起来。

这首歌的歌词由叽叽、溜溜、屈屈、珠珠这些词汇组成，这就是白音敖包山的歌。

塔娜说：“你唱得很好听。”

太平鸟问：“你听懂歌词的意思了吗？”

塔娜说：“没听懂。”

太平鸟说：“没听懂就不要说好听。”

羊说话了，他说：“太平鸟站在我背上唱了九首歌，最好听的那首是《林堇菜的蓝花花》。”

塔娜对太平鸟说：“你唱一下《林堇菜的蓝花花》。”

这只太平鸟从羊背上跳下来，对另一只太平鸟说：“你来唱这首歌。”

那只太平鸟说：“好的，我要到树上去唱。”他飞到甜杨树上准备唱歌。

塔娜说：“你最好用人类的语言把歌词唱出来。”

太平鸟说：“嗯。”

甜杨树的枝叶里传出了太平鸟的歌声：

穿白裙子的蓝花花，

是林堇菜的花朵。

圆圆的绿叶带白纹，

是林堇菜的叶子。

白音敖包山堆起白雾，

泉水向上冒泡。

唱完，太平鸟从树上飞下来，落在他们中间。

白查干还没反应过来，这只太平鸟问道：“我唱得好听吗？”

塔娜说：“好啊好啊。”

白查干说：“想不到你们还有歌唱林堇菜的歌。”

太平鸟说：“我们什么歌都有，还有吃死蚂蚁唱的歌。”说着，他唱起来：

死蚂蚁你不动了，

死蚂蚁你腿掉了，

死蚂蚁你睁开眼睛看一看，

死蚂蚁你要被我吃掉了。

狍子说：“活蚂蚁听了这首歌会生气的。”

太平鸟说：“生气又怎么样？他们能飞到天上把我吃掉吗？”

狍子说：“既然你会唱歌，还是唱那些美好的事情吧。”

太平鸟问：“美好的事情是什么？你每天都藏在草丛里，怕人抓住你，怕人用铁夹子打你，怕掉到人挖的陷阱里，你告诉我美好的事情是什么？”

狍子说：“美好的事情是金黄的月牙儿躺在天上，萤火虫在月牙儿下面飞来飞去，像一群会飞的星星。”

太平鸟说：“你好搞笑。我吃过好多萤火虫，按你的说法，我吃到的都是星星吗？”

这些太平鸟一起笑，他们昂着头，张开的喙指着天空。

狍子说：“我不觉得好笑。”

花栗鼠说：“太平鸟因为自己头上戴着漂亮的‘帽子，所以爱用骄傲的口气说话。”

羊说：“太平鸟站在我背上唱歌，拉了五次屎，拉到我的羊毛里了。”

这些太平鸟又同时大笑，把喙齐齐指向天空。唱歌的那只太平鸟说：“难道你让我把屎拉在树上，再飞回来唱歌吗？”

塔娜仿佛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原来动物们不光跟同类说话，也能跟其他动物沟通。他们好像比人更有意思，首先他们长得各有特点：花栗鼠半尺多長，鼓着腮帮子，脊背有漂亮的黑纵纹；太平鸟只有两寸长，喜欢不断晃脑袋，展示头上漂亮的羽毛；狍子比羊大，比鹿小，长得干干净净，像运动员一样矫健，但他们很羞涩。长相和体形不一样的动物在一起，比长相和体形不一样的人在一起更有趣。

塔娜伸出手掌对一只花栗鼠说：“你到我手上来吧！”

花栗鼠跳到塔娜的手掌上。塔娜把花栗鼠托在眼前端详。

花栗鼠抬起双爪，端详塔娜。

塔娜的眼睛棕黄带绿，花栗鼠的眼睛漆黑闪亮。四目相对，塔娜笑了，她说：“花栗鼠，你知道你哪里最漂亮吗？”

花栗鼠摇摇头。

塔娜说：“你背上的五条黑纵纹最漂亮。在民间故事里，贵族才穿这样的大衣。”

花栗鼠点点头。

“第二，你的尾巴蓬松。如果我有这样的尾巴，该多骄傲啊。”说着，塔娜用脸蛋儿蹭了蹭花栗鼠的尾巴，“第三，你的腮帮子很可爱，像含着两颗花生米。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花栗鼠想了想，说：“我们想让别的动物害怕我们。”

塔娜哈哈笑了，问：“他们害怕了吗？”

花栗鼠摇摇头：“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黄的，还闪绿光？”

塔娜说：“为了让动物喜欢我。”

一只太平鸟“嗖”地飞到塔娜的手腕上，挡住了花栗鼠。

塔娜说：“太平鸟，我知道你要我赞扬你，因为你是骄傲的鸟。”

太平鸟双脚一跳，掉了个儿，头朝向另一边。花栗鼠被他挤到地面上。

塔娜说：“太平鸟，你不光‘帽子好看，你的脸也漂亮。黑黑的面孔绕一圈白道，像舞台上唱戏的人。”

太平鸟又跳一下，掉转身子，让塔娜看。

塔娜说：“当然，你的翅膀也漂亮，你的爪子多么精致。但是你不应该太骄傲。”

太平鸟说：“如果你一使劲就可以飞到树梢上，你也会骄傲的。”说着，他展开翅膀，飞到了甜杨树的树梢上。

白查干说：“谢谢你们为我的羊做了这么多事。你们用嘴衔草喂羊、站在羊背上唱歌，羊感到了你们的友善才不恐慌。他胆子很小。”

花栗鼠说：“我虽然没衔草，也没唱歌，但我一直在跟羊说话。我告诉他，你一定会得救的，你不能垂头丧气。看到他把脑袋垂在铁丝网上，我们都难过得流下了眼泪。”

塔娜问：“你们为什么要流泪？”

狍子说：“我们以为羊会死在这里，我们没办法把铁丝网从羊身上弄下来。”

羊听到狍子说的话，眼角流下了泪水。

太平鸟说：“我还没说话呢。我认为羊是可爱的动物，又温和又老实。我的爪子踩在羊毛上非常舒服。我愿意当羊的朋友。”

花栗鼠说：“我问过羊，你愿不愿意吃树籽和苔藓，这是我们最爱吃的东西。但是羊说他不吃这些东西。”

羊说：“我只吃青草。刚才我饮到了最好的泉水，比河水好多了。”

狍子说：“那当然，泉水是山神赐给我们的礼物，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白查干说：“一会儿我们就分别了，可惜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们。”

狍子说：“我们什么都不要。你说的好东西白音敖包山上到处都是，青草、泉水、浆果、树籽、苔藓，还有新鲜的树叶，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更好的东西吗？我们不需要把好东西带在身上，这些东西就在大地上，很容易找到。”

白查干说：“人类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好朋友，表达友谊。”

花栗鼠说：“你没有我们喜欢的东西。你有树籽吗？我们花栗鼠喜欢树籽。”

白查干说：“我没有。”

花栗鼠说：“你刚才说分别，你们要把羊带走吗？”

白查干说：“是的。他是别人的羊，我只是个放羊的小孩儿。”

花栗鼠说：“我们不愿意让羊走，他是我们的朋友。我喜欢说话，如果羊走了，我跟谁说这些话呢？”

白查干说：“可是我们要回家，要走很远的路呢。塔娜的舅母还要生小孩儿呢。”

狍子说：“我们听不懂你说的‘塔娜的舅母还要生小孩儿这些话。你们不能再待一会儿吗？羊也喜欢待在这里。”

羊说：“摆脱了铁丝网，我愿意在这儿多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