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代乾嘉文学文化界,洪亮吉是代表性人物,他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思想在当时及后世都具有全国性的影响力。在文学创作方面,洪亮吉以诗文为主,代表性的如《更生斋诗(文)》等;在理论研究方面,《北江诗话》是经典范例。他的创作与理论观念相统一,在诗文创作中,他践行了自己的理论思想,“性”“情”“气”相结合,在理论研究时,他也能够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在思辨性和批判性的同时,彰显诗人的真性情。
洪亮吉的诗文和理论都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这就是表现自然真山水、书写人生真性情。在诗文中,他十分关注自然、关注人与自然的情感联系;在理论建构时,他特别关注文学对人的自然本性的表达。从政治的漩涡中拔出身来之后,他对自然的情感就愈发浓烈了。在西行贬谪之路上,陪伴他的是雄奇壮阔的北疆山河;在放归回乡后,江南水乡的温润唤醒了诗情,即所谓“枕葄坟典,管领山湖”(伍崇曜《粤雅堂丛书北江诗话跋》)。特别是在归乡之后,洪亮吉终于找到了灵魂的栖居地,他回返的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家乡,更是回归人的自然本性。
转向自然的心性之源
洪亮吉转向自然最初是“被动”的,甚至是“被迫”的。他并非主动为之,而是因时局和自身仕途受阻,不得以放弃“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在中国传统士林文化里,洪亮吉选择参加科举入仕符合大多数文人的理想和人生选择。仕途遇挫后,他选择避居乡野,也符合大多数谪寓文人的人生轨迹。从这点来说,洪亮吉是一个遵循儒家教化与传统的文人,他自始至终未有跳出儒家政治伦理和道德规范。因为,无论是入仕济世还是退居山野,都是儒家伦理的一部分,人与自然的关系并没有因入仕或出仕有所改变,只是在不同的阶段,自然与人的亲和度、自然在文人作品中出现的频次有所区别。
在科举入仕进而从政的过程中,洪亮吉把他人生的主要精力放在积极作为方面,深度参与社会政治生活,以实现儒家文人的政治理想。这一阶段,他的社会影响力都处在上升期。他通过个人努力得到皇帝的重用,为汉人,尤其是以文教著称的江南文人们树立了信心。洪亮吉的成功是深受儒家伦理精神影响的汉族士人普遍持有的梦想。这也就可以解释,缘何洪亮吉履职贵州在当时的文人圈引起震动。
贬谪新疆是洪亮吉人生的拐点。嘉庆对洪亮吉的所作所为不仅改变了洪亮吉本人的人生,对社会政治风气也造成了不良的影响。汉人官员犹如冷水泼头。这极大地打击了那些渴望通过科举入仕,最终在政治上有所施展的汉族士人。尽管嘉庆很快纠正自己的行为,却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负面影响,洪亮吉本人也没有再得到重用。
在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阴霾中,洪亮吉只能被迫在人生路上做出新的选择——他在陶渊明的诗歌中得到了精神慰藉。从洪亮吉的诗歌作品和他的文艺理论著述来看,在历代诗人(文人)中,他对陶渊明最为推崇,后者对他的影响是最大的。洪亮吉在《北江诗话》开篇便提到陶渊明,他将庄子、陶渊明这一类诗人奉为圭臬。很明显,这些诗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在精神上亲近自然、在作品中讴歌自然、在日常生活里融入自然。追求理想的、崇尚自然而然的生活,是这类诗人带给洪亮吉最大的精神财富,也是洪亮吉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思考的一大动力。受到庄子、陶渊明这类诗人的感召,洪亮吉逐渐从被动远离社会政治转而主动投身自然山水。
《万里荷戈集》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完成的。自京城被贬到亲历边疆,洪亮吉对西北风光的态度是逐步变化的。
最初,他对被贬西北表现出了畏惧的情緒,前路漫漫,生死不明。于他而言,心理上的担忧远远胜过对未知荒野的恐惧。在部分诗歌中,自然万物显得诡异怪诞,荒凉的戈壁、寂静的山川、嶙峋的怪石、凛冽的朔风、啸叫的百兽,幻化出令人惊惧的氛围,文由心生,这样的自然景观反映了洪亮吉抑郁低徊的心境。
之后,在真正领略祖国大好河山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虽然他在思想上仍旧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但是浩瀚广袤的自然景观却给他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借此机会,他还对新疆以及西北地理进行仔细考察,舆地学的研究兴趣促使他转向自然,注目于山川河流。在描绘西北边疆的诗文中,洪亮吉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华。作为诗文通才,他不仅娴熟于山水诗,还继承了边塞诗豪迈的风骨。这些诗文同他晚年回乡后的诗歌形成鲜明对比,两者相得益彰,充分展示了作为顶级文人的创作能力。
返回家乡常州,江南水乡的娴雅生活让洪亮吉彻底投身于自然,小桥流水的环境和富庶悠闲的日常生活成为他创作的主题。在《百日赐环集》《山椒避暑集》之后的诗文,交游诗、饮酒诗、闲逸诗全都笼罩在一片和谐的自然环境之下。他的诗歌变得轻松愉悦,不同于边塞诗的险峻,自然万物的形象在他的诗歌中变得立体而充盈。
对于洪亮吉而言,从热衷社会政治活动转向醉心庄子、陶渊明这样的诗人及其作品,并不意味着背弃儒家传统,也并非选择道家式人生,而是在田园诗的生活中寻求心灵的安宁,是在政治前途无望后的无奈选择。因而,洪亮吉转向自然的心性之源来自儒家伦理教育和他本人的自然天性。
总之,客观的社会因素是促使洪亮吉的创作转向自然的前提条件,但不是唯一的原因。主观上,他对自然的亲和、向往和热爱是更为深层的动因。江南水乡的闲逸生活、对舆地学的热爱以及自然万物在其生命低谷时给予的精神力量,最终使他从复杂的社会生活中脱身出来,转而表现自然,表达内心深处对热爱自然万物之情。这是他转向自然的心性之源。
自然全美与万物皆可入诗
在诗文创作中,洪亮吉毫不吝啬地将自然万物都纳入诗文时序,展现了绚烂丰富的自然意象。在他眼里,自然万物皆具有美的意蕴,皆可以入诗。不管是崇山峻岭、奇峰怪石,还是小桥流水、湖光山色,都值得书写。
在参加童子试的考试前后、成功考取进士之前,洪亮吉大部分时间游走在各地,借入幕的机会游山玩水。他行遍祖国大好河山,眼界大开,对自然万物与人生宇宙有了新的认识。这段时期,洪亮吉与黄景仁、赵怀玉等交往密切。他们唱和应答,结伴相游,一时之间传为美谈。
交游唱和诗是洪亮吉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特别是在他的诗歌当中,文人酬答唱和一度成为创作的主要内容。《附鲒轩诗》收录了不少洪亮吉与友人畅游山水的作品。这一时期洪亮吉尚未考取功名,他心性洒脱,热衷交游,诗歌也多为赞誉山水田园的内容。在这些作品中,自然万物呈现欢悦怡人的样貌,万物与美景自诗人内心蓬勃而生,诗人将对自然、对生活的热爱全都注入诗文的字里行间。《附鲒轩诗》卷第二《采石敬亭集》、卷第三《黄山白岳集》、卷第四《长淮清颍集》、卷第八《天台雁荡集》等,皆以此类诗歌为主。以卷第二《采石敬亭集》为例,很多诗句从容优雅,描绘诗人心中美好的自然景象:
雨止修竹间,微风起天末。呼童卷疏帘,面面看山月。(《依绿亭得句》)
岩腹藏月华,幽房露虚白。山鸡识天曙,过岭噪林隙。(《山行》节选)
骑鲸江山客,曾忆谢将军,江月长如此,青山不见君。(《江口见月》节选)
今日风光总无恙,水西明月水南楼。萧瑟秋光满画图,几株风流水平铺。(《云溪即事》节选)
不知何年树,寻根不能到。枝低独鹘借,心空百虫闹。物性谋安居,催君路旁倒。(《古柏》)
春来爆竹声,灾及松与竹。宁知枝柯上,斑斑总成玉。(《斑竹》节选)
食荠味苦酸,食藿饥苦併。青青一畦菜,味与萝卜永。(《荠菜》节选)
离离千百种,种种出池沼。深知造化心,无名尔偏好。一与春风缘,还应作小草。(《池草》)
从这些诗歌来看,与朱筠、章学诚、黄景仁等同游,是洪亮吉人生中最烂漫幸福的时光。他关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与各种各样的自然物,并将这些微小之物转化为诗歌意象。在他吟咏自然物的诗里,没有雅俗之分,也没有好恶之别,无论日月山川还是动物植物,任何自然形态都值得书写,值得褒扬。
大到层峦叠嶂、江月长河,小到鹘虫、苦竹、荠菜,都被赋予“主角光环”。它们在洪亮吉的作品里摇曳生姿,尽情绽放自然原生之美。洪亮吉赋予这些意象以丰富的象征性。一些意象隐喻诗人自身的愿景,或是在人生事业上,或是在社会政治方面,背后都隐匿着深沉的思想,另外一些意象则寄托诗人对友人的相思,还有一些则表达诗人与自然万物在精神上的互动。洪亮吉敏锐地捕捉到自然景观的精微之处,在内在精神与外在自然之间架设起互通之桥。在他的诗歌中,自然不再是无言的客体,而是值得倾注情感的友人。江月如歌,他在自然之境里实现了精神的超越。
所谓一切景语皆为情语,洪亮吉诗歌的字里行间透露着些许无奈,他虽然沉醉于山水之间,却不时会感到失落与彷徨,这同他屡试不第的经历有很大关系。考童子试两次、考举人五次、考进士四次,十余次的考试失败在清代可能并不鲜见,但是对于个人来说,这样的经历算是非常曲折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考试与落第的反复中蹉跎,耗尽了心力。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就成了一剂疗愈心灵创伤的良药。与友人相携共游,与自然万物为伍,这给他的内心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从他后来的人生轨迹和生活情趣来看,这段时光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很深的印记。他之所以在放归后选择沉寂乡野,也与这段阅历有很大关系。
当然,在自然景物中,洪亮吉也是有所取舍的。他最喜欢的是“时雨既降、山川出云”(洪亮吉《北江诗话》)的景象。洪亮吉诗歌中的自然并不只是江南水乡的温婉,也有大气蓬勃的一面,“奇气喷薄而出,益如天马行空,不可羁靮”(伍崇曜《粤雅堂丛书北江诗话跋》)。但是,无论在风光旖旎的贵州,还是在大漠长河的新疆,洪亮吉都没有忘记江南家乡的美景。这也让他的诗歌总是带有水乡的溫情。
总之,自然万物在洪亮吉的诗文中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现。洪亮吉用的他创作真正实践了“万物全美”的理念。在诗文里,自然万物得到了平等的权利,一切自然物都呈现出本来面貌,象征创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可以说,通过诗文作品,洪亮吉展示了他对自然万物的真性情。
崇尚人的自然本性与真情
洪亮吉崇尚人的本性,偏爱抒发人的自然本真之性情,如其所言:“诗至今日,竞讲宗派,至讲宗派,而诗之真性情真学识不出。”(洪亮吉《卷施阁文甲集卷第十·西溪鱼隐诗序》)他看重的是文学背后的真性情。从精神生态的角度来说,文学的真性情即人的真性情,人的自然本性。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洪亮吉追随朱筠等同游黄山、九华山等地。此时的洪亮吉是朱筠幕府中的重要成员,与黄景仁等时常游历山水,寄情风物。《附鲒轩诗》卷第三收录诗文正是对这段经历的描绘。纵观洪亮吉一生,他得志的时间较短,多数时候都是在闲逸的氛围中度过的。这次的黄山之行,给洪亮吉留下深刻印象,不仅因为伴游者皆为同道好友,更是因为黄山绮丽的景致让他对人生与世界有了新的认识。《黄山白岳集》中的很多诗歌堪为典范:
客心已驰黄海云,天意还留石门雾。(《齐云山阻雨》节选)
独峰峨峨百尺身,刻削极处归真淳。地灵草木识山性,石骨自瘦肤仍春。(《叶岭》节选)
我寻舆地志,药物此最足。(《文殊台望天都峰》节选)
凉暄本难齐,草木各有心。(《自文殊院下云谷寺别休宁戴霖》节选)
观鱼入幽垌,看鸟择爽垲。峰离自成岳,川断不入海。以此望远心,山川庶能待。(《发云谷寺》节选)
间钟百年心,披衣出游急。(《天台》节选)
洪亮吉用他的诗歌证明,诗人热爱自然的情感来源于天性。人的心灵与天地山川、鸟兽鱼虫之心是相通的,无论山川之精神,还是草木之本心,皆不外于人心。人对自然万物的喜好肇始于人的自然本性,幻化为诗歌的真情。洪亮吉毫不掩饰他对人的自然本性的赞誉,山川览胜之间,洪亮吉得以领悟人生之真谛。尽管他后来命运多舛,却始终能在精神上化解忧愤,走向豁达,其原因同此时之经验是有很大关系的。
洪亮吉用真性情去感悟自然之真山真水,再将其融入诗歌之中,以妙笔生真情,以万物铸雅兴。在刻画黄山景观的诗歌中,洪亮吉将大气磅礴与生动空灵相结合。自然界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既是客观真实的存在,也是洪亮吉内心情感的象征。他一时之间忘却了功名利禄,在山水之间觅得心灵栖所,乾坤万象的变化,皆牵动诗人内心的波澜。
在精神层面,洪亮吉用诗文来构筑人的心灵与自然之间的桥梁。自然为洪亮吉提供了心灵的栖居地,使他在人生的绝大多数时候能够从自然万物与千般景象中汲取精神养分,使他得以度过人生的艰险。一方面,纵观其一生,洪亮吉的人生是比较坎坷的,除了任职翰林院和外放贵州的短短几年时间外,几乎没有特别顺心的时候,这也让他的诗歌蒙上一层阴霾。像杜甫这类诗人一样,洪亮吉也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儒家知识分子,屡试不第、官场倾轧以及朝廷的迫害,这是令他们最难以接受的现实。在这一过程中,以自然为主题的诗歌创作抚慰了他的精神,对他的人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另一方面,在乾隆嘉庆执政的时代,以洪亮吉为代表的文人们并不敢将自己的真正想法诉诸文字。这样一来,通过诗歌描绘自然的托物言志之法,就成为他们发泄内心抑郁的主要手段。这些诗歌自然就成为他们真情实感的寄托。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万物并非客观存在之物,而是诗人内心情愫的依傍。他将自然万物描绘得越真、越美,诗歌就越能体现真情实感。
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自然万物在洪亮吉诗歌中的显现是有所差异的。这种差异性刚好反映了诗人感情经历。年轻时屡试不第,诗歌中的自然景观是轻盈的,飘扬如絮却带有忧愁的。他并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是遵照儒家士子们科举入仕的传统行事。但是,理想和抱负不能够实现,情感上是愤懑的、压抑的。自然景观虽美却总是带着些许的遗憾。中年时被贬西北,诗歌中的自然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暗喻其人生的大转折。西行路上,诗歌中的自然万物是他内心焦虑与惶恐的写照。直到复返江南,他诗歌作品中的自然才又重新焕发生机。回乡之后,他眼中的自然景象又有所变化,这是人生进入总结期的情感投射。诗境中的自然景观变得丰满而厚重。相比而言,這一时期的情感最为真挚、最为深沉,也最能够体现洪亮吉学人的本色。这些诗歌宣告,洪亮吉最终选择了不与俗世同流合污而自我修身的道路。
此外,洪亮吉的一些怀古诗也是真性情的流露。在诸如《六舒道中怀古》等诗歌中,洪亮吉将自然之景与人生之境相融合,表达了他对社会历史的深切感悟。这一时期,洪亮吉对人生与社会尚抱有儒生的幻想,如传统士人一般,在初出茅庐时渴望治国与平天下。这些诗歌都是其真性情的寄托,没有丝毫的矫饰,直抒胸臆的同时,透露真实的理想与信念。
总之,对人的本性与真情的关注和书写,是洪亮吉诗文作品的主要内容,也是他本身人生追求和人格信念的表达。在来源上,人的本性是从属于自然天性的,人对自然的认知、人对自然的态度以及人对自我与自然关系的思考,都包含在人的本性之中,这恰恰是文学与诗歌所应表现的真正主题。洪亮吉抓住了这一点,在诗文中尽可能地去展现自然真情。
还乡者的追求与精神归宿
从京城到贵州、再到新疆,洪亮吉始终都在寻找自我心灵之路不断前行。离开京城越远,他对江南家乡的思念就愈发浓烈。洪亮吉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考中进士,顺利成为翰林院编修,这一年,洪亮吉四十五岁上下。但是,他在京城的时间很短,没过几年就被任命为贵州学政,回京后三年即遭贬谪。这些经历让他对故乡的感受就更加深刻了,返乡之情自然也变得十分迫切。
终其一生,洪亮吉多数时候都处在压抑、甚至恐惧中。从大的社会环境而言,这与清朝政府对汉人的疑虑、排斥和监控有很大关系,像洪亮吉这样的江南文人很难得到朝廷的信任。贬谪期间,洪亮吉始终遭到严密的监视,他谨小慎微,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从小的人生境遇来看,这源于他坎坷的仕途。洪亮吉前半生的主要精力都耗费在考取功名上,从五岁起入读私塾开始,一直到四十五岁取得榜眼为止,四十年都陷在科举的泥潭里挣扎。洪亮吉一生不过六十四岁,三分之二的时光就这样被科考耗损,而且官运并未亨通,几近死于非命。
假如将洪亮吉的一生进行分段的话,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求取功名而不得的阶段。这个阶段也分为两个时期:一是考取榜眼之前,二是贬谪放归之后。这两个时期的生活大同小异,作为慕客也好,任教书院也罢,都不过是为了糊口,他真正的生活是交游——与友人徜徉于自然山水之间。另一个阶段就是在京城做翰林、贵州做学政以及复返京城为官的短短数年,这是入仕从政的阶段。他有抱负,有能力,却难以施展。同大多数汉人官员一样,洪亮吉得以身居要职,不过是清朝政府为了安抚汉人打出的幌子而已。
纵观清代历史,像洪亮吉这样的士子多如牛毛。他们发奋考取功名,以期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能够考取举人都是极其不易,更何况进士及第,即便侥幸跻身官场,也难免会落得个身败名裂。洪亮吉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他的一生是多数文人的写照,他的事迹为大多数文人所仿效,多少人梦寐以求像他一样成为学界楷模且掌管实权。但是,对这样一个学识过人、博学多才的文人来说,这样的人生何其乏味。他的思想被禁锢,他的行动被控制,他的言论被监督。贬谪期间,他几乎丧失了人身自由。放归之后,他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特别注意,时时刻刻都要担心再次卷入毫无意义的政治旋涡中。
面对这样的人生,洪亮吉既不敢表现出反叛的情绪,也无法从中脱身出来。寄情山水是一种无奈,也是唯一的方式。还乡是最好的解脱,这意味着身体上的归乡与精神上的复归,两者缺一不可。很多文人特别是那些功名利禄之心深重的士人,在归乡时仍不忘入仕,身体的复归并没有带来精神的解脱,相反,回返乡野的处境更增添了心灵的折磨,欲壑难平时时刻刻摧残着他们的精神。
洪亮吉则完全不同,他像陶渊明一样,真正实现了精神的返乡。这是能够从他晚年的诗歌中看到的。青年时期的记忆同晚年回乡后的感悟相互交叠,使得他在晚年归乡后的诗歌真挚真诚且深邃动人。于他而言,重回故乡恍若隔世,涅槃再生之后,他的诗歌风格和诗歌中的自然景象也随之发生改变。
《更生斋诗》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完成的。它是洪亮吉自贬谪放归后所做诗歌的总集,也是他晚年最具代表性的诗集。其诗文雅致深沉,虽不再似青年时期的高昂浪漫,却增添了浓郁的哲理性。自此,洪亮吉的人生境界渐入另一个层面。与青年时期的踌躇满志相比,洗去铅华的诗句显现出了智慧和成熟,犹如冰下冷泉的呜咽,读之更令人感佩,既因其忧国忧民之品德,也因其超然物外之高格。
自《抵家》一诗起,《更生斋诗》余下的篇章皆是洪亮吉归乡所做。在《百日赐环集》的谢恩声中,洪亮吉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他历经千里,风尘仆仆,一到家便受到亲朋故旧的热烈欢迎:“邻舍墙头望,亲朋户外呼。”(洪亮吉《更生斋诗卷第二·抵家》)这样的场面让险些丧命的洪亮吉倍感安慰,“生还亦何乐,聊足慰妻孥”(《抵家》)。在经历了“雪窖冰天”(《抵家》)后,洪亮吉终于回到了“琼楼玉宇谪仙人”(《抵家》)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曾令他感到压抑和痛苦(因未能考取入仕),现在却令人沉醉。
总之,洪亮吉回到江南常州故里,是为精神的回归,而不仅仅是身体与空间的返乡。在迤逦温婉的家乡,洪亮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灵的安宁。对于这个历经人世沧桑的诗人来说,回到家乡意味着回到了内心深处潜意识的理想家园。在洪亮吉的诗歌中,陶渊明复活了。洪亮吉向这位前辈致敬。他不仅在《北江诗话》中盛赞这位前辈诗人,更是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与现实生活中,践行归隐者的精神追求。
结 语
洪亮吉对自然的观感延续了中国传统士子的基本态度,自然在他的理论话语和文学作品中呈现出令人叹赏的形貌。洪亮吉对陶渊明的喜爱就是出于思想精神层面,而非仅仅是个人的感性经验或喜好,这是对中国自然观念的继承。从陶渊明到洪亮吉,这个精神传统得到了延续和发扬。因此,洪亮吉的自然观既不是突然间产生的精神变体,也不是其个人的首创,而是数千年深厚诗学文化积淀和延续的结果,是一种文脉的传承。
[该文为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洪亮吉对常州文脉传承影响研究”(批准号:22ZWD002)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
常如瑜,1982年生,文学博士、教授,现任江苏理工学院社科处副处长,主要从事文艺学跨学科研究和地方历史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