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烨
《三国演义》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章回体小说,描绘了从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之间近百年的历史风云,讲述了东汉末年的群雄割据以及魏、蜀、吴三国之间尖锐的政治和军事斗争。本书留下了一段段脍炙人口的精彩篇章,也塑造了大批闪耀在历史星河中的英雄人物形象。在书中,关羽是归属于刘备集团的得力干将,神勇无敌,忠义千秋。其生前声名赫赫,威震华夏,乃至被困麦城后引得“洛阳城曹操感神”,足见身后余威尚存。“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等佳话千百年来广为传颂,关公其人也是公认的“忠义”和“勇武”之化身,更有后人推之为“三国武将之首”“关圣帝君”。那么,如此光辉的形象背后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文化内涵呢?作者罗贯中在笔下塑造关公时又是出于何等的文化因素考量呢?本文将立足《三国演义》原著,选取典型事件和人物描写,就此展开论述。
东汉末年群雄并起,割据纷争连年不断。正所谓“乱世出英雄”,三国时期的确是豪杰齐登场、才俊竞风流。这些人物或勇力绝伦,或智谋出众以擎天架海之能而名噪一时,可最终难以抗拒历史风烟的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他们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流星罢了。然而,关公似乎例外。他生前威震华夏,死后风姿为万代敬仰。他的形象在后世超越了肉体凡胎而封神成圣,即使逝去千年,在他身上荡开的一股英雄气依旧在中华广袤的天地间驰骋纵横—他成了一种文化的象征。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不吝生动传神的笔墨,描绘了一个忠义无双、恩怨分明、神勇无敌、才智超群的关公,使得一代代读者为之倾心。关公其人“形”与“性”的立体化、鲜活化,关公精神的广泛传播乃至关公文化的形成和发展,都离不开《三国演义》对这一形象的出色塑造。要知道,中国古典名著中的任何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都不是突兀干涩的,它必然是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其内在熔铸着那些积淀千百年的、深入人心的优秀文化内涵;不然,则空余躯壳而缺乏底蕴和精神,仅得知名而无法为大众所认可和铭记,更不可能世代流芳。本文将要着重探究的关公形象就是一例。
一、赤面与忠心
在《三国演义》开篇第一回中,桃园三兄弟依次出场,作者借刘玄德之目,状关公相貌如下:“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据此而周知,关公生就英雄气概,一副赤红面庞犹引人注目。迄今“红脸的关公战长沙”的戏歌也已传唱不衰。后文中关公从曹操处得了赤兔宝马,红面人骑赤兔马,似乎在羅贯中笔下,“红色”便是关公形象最鲜明的艺术特征。这里应当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究一究关公人格品质和红色之间的关联所在。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红色象征着忠心与正义。结合作品分析,打在关公身上的第一烙印确属“忠义”。而就“赤面忠心”这一特征的文化内涵而言,战国时期阴阳五行家邹衍提出的“五德始终”之说是绕不开的。“五德”是指水、火、木、金、土五行所代表的五种德性,“始终”指德性的依次交叠运转,将王权统治归于某“德”,“德”的交替对应到现世社会便是统治迭代。这是一种以“天人合一”思想为基础,用水、火、木、金、土这五行的相生相克和循环往复来解释人间王朝更迭交替的传统思想。这里,我们将从“相克说”的角度进行分析。秦末,刘邦斩蛇起义后路遇老妇沿途而哭,老妇称其子为白帝子,化作一条白蛇为赤帝子所杀,自此传闻刘邦乃赤帝子转世。赤,即火也。张守节注引的《合诚图》中也记载:“高祖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意指刘邦属火德。且前朝秦人先王襄公、献公曾先后祭祀白帝少昊,认秦室后裔为白帝子嗣,而《史记集解》云:“少昊,金德也。赤帝尧后,谓汉也。杀之者,明汉当灭秦也。”赤色本为火色,赤帝杀白帝意为火克金,又象征汉亡秦。故时人普遍认为汉朝属于火德。
红色是火的颜色,作者将关公的脸色描绘为赤,意在向世人宣称关公的特性是符合汉代正统德性色彩的。换言之,赤红的外表面色象征着关公内在的一颗赤胆,意味着他是无限忠于炎汉的。《三国演义》有诗云:“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驱驰时、无忘赤帝。”诠释的正是这层含义。因此,我们大可以认为,“赤色鲜明”的关公形象很大程度上根植于传统文化中“五德始终”的概念,反映着“应天合人”“忠君护主”的思想内涵—作者以赤色代其顺应汉朝火德,进而象征他的忠义。
另一个层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红色有着神秘的寓意吉祥、除恶辟邪之功用,如春节时家家户户都要穿红挂彩、贴符燃鞭以示吉祥,祭祀时也要用到红色的牲醴之血。这一层文化内涵也是促成关公红面特征的重要因素。在关公死后的千百年里,自宋代始,几乎历朝君主都会基于统治需要对其进行“追谥”。例如,北宋徽宗时,徽宗追谥关公为“义勇武安王”;到了明神宗年间,关公又获得了“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的尊号。据统计,后世对关公的追谥共计十三次,使他的地位从侯到王,由王至帝,身份也由现实存在的“人”进化为通达三界、恩泽万姓的“神”。在统治者看来,关公忠义勇武,是拱卫社稷的精神寄托;在大众眼里,关公则是护佑一方平安、驱邪镇魔、广散祥运的“民间保护神”。因此,将其描绘成一张大红脸,正是增添其形象的祥瑞之感,又赋予了其辟邪的意味,这和帝王期许、民间信仰之所在相应相合。这样的塑造体现着包括作者在内的广大群众对关公的无限敬仰和诚意信奉,也离不开我们对传统红色文化的吸收与继承。
二、文武双全
在《三国演义》中,关公骑赤兔马,仗青龙刀,他的武艺高强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十八路诸侯会盟时,董卓大将华雄骁勇异常,先是大败“江东猛虎”孙文台,后又连斩盟军数将。作者把华雄的跋扈和盟军的颓萎之势渲染到一定程度时,安排此时屈居马弓手的关羽主动请战。曹操为其斟酒壮行,关公停杯径出,稍时全胜而归—“其酒尚温”。到了后文中,袁绍先锋颜良兵围白马,先杀曹军二将,又败徐晃。而后关公出马,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颜良未及迎战便被关公手起一刀刺于马下。及至文丑引军来,则是“关公马快,赶上文丑,脑后一刀,将文丑斩下马来”。罗贯中运用侧面衬托、直接描写等多重手法把关公的神勇无敌绘写得淋漓尽致。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关公不是空逞其勇的一介武夫,而是文武兼备。《三国演义》评价关公有诗曰:“汉末才无敌,云长独出群。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对于此,“夜读春秋”就是明证。《三国志》记载:“羽好《左氏传》,讽诵略上口。”罗贯中写关公过荥阳关时夜读,“左手绰髯,于灯下凭几看书”。勇力过人而又“秉烛达旦”读儒家经典,关公的形象逐渐趋于一位“儒将”。此外,关公才智超群,对敌用计不乏事例:兵困樊城时巧借地势水淹七军,斩庞德擒于禁,威震华夏。作者这样塑造关公,背后反映出儒学文化的深远影响,体现的是与儒教相关的文化内涵。
首先,儒家思想讲求的是“中庸之道”。中庸思想提倡恰到好处、无过无不及。为将者,精习武艺而缺乏文才,临阵不怯但寡智少策,抑或谋略有余然战力不足,无论偏侧哪一方都是不甚理想的,都不能称作大将。而书中的关公文武双全,能征惯战且颇通韬略,兼有威武之姿和儒雅气度,这不正是“不偏不倚”的中庸思想之体现吗?再者,演义小说描写关公夜读《春秋》,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有言:“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这就点明了《春秋》守正去邪、扬善止恶、尊正统、挞奸伪的核心要义。而正史记载中关公读的《左氏传》是一部以《春秋》为纲、据“瞍赋朦诵”而作的春秋史著,称《左氏春秋》,由于孔子整编《春秋》时微言大义,讲究“一字寓褒贬”,言简而意深,后世多以之为辅助来进行《春秋》的解读,二者“犹衣之表里,相持而成”。所以,无论关公读《春秋》还是《左传》,他通晓儒典,深谙大义,桃园设誓力扶汉室,尊正统,扫邪恶的形象是颠扑不破的。这等鲜明的儒风体现的是他对汉代皇权正统的积极维护和对儒家伦理纲常的自觉践行。这样的形象正反映出儒学文化中护正除佞、遵道复礼、褒善贬恶的文化内涵,与仁、义、礼、智、信“五常”恰相呼应,也很好地反映出汉代儒术大兴熏染下的历史环境。
三、强不执弱
赤壁之战让曹操损兵折将,二十七骑人马败走华容道。关公奉命驻守于此。曹兵力颓,见关公阻道,尽皆胆裂。谋士程昱说曹操曰:“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著。丞相旧日有恩于彼,今只亲自告之,可脱此难。”曹操便重提过关斩将之事,晓以旧情。关公念起往事,又见曹军溃败惨状而越发不忍,遂放曹军逃生而去。按照后世解读,所谓“诸葛亮智算华容”正是为了让“关云长义释曹操”。曹操若死,北方必乱,且孙刘两家失去了共同敌人,联盟将不再牢靠。留下曹操,则三方彼此牵制,相竞相生,为刘备集团的发展壮大创造有利环境,以促成“三足鼎立”的局面。照此来看,“华容道”是诸葛亮谋划的一出好戏,但这也足以说明作为智囊的孔明对关公为人有着十分到位的了解。战长沙时,关公与黄忠对阵,关公欲使拖刀计败中求胜,恰逢黄忠马失前蹄,关公本可乘势一刀取其性命,却放黄忠换马再战。也许关公认为斩杀落马之将胜之不武,于声名有损,但这也确也能够说明他“不凌弱”的英雄本色。
《三国志·武帝纪》记载,曹操于赤壁战事不利,又兼军中“饥疫”,遂引兵北还。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援引的《山阳公载记》中描述这段历史时也仅涉及曹军从华容道退走,道路泥泞,填草而得过,并没有关公“截曹”和“放曹”的记载。《三国志·黄忠传》中对长沙之战的涉及仅是“先主南定诸郡,忠遂委质”,其他史料中亦无“关黄激战”的表述。由此可见,以上两个为人熟知的情节都是演义中虚构出来的。那么,罗贯中为什么要让关公在这些事件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并赋予他强不压弱、义薄云天的性格特征呢?
从上面所举的两个事例中,我们不难感知到,关公之“义”不仅是前文涉及的于国于主之“忠义”,更是一种闪耀着人道主义光辉的“仁义”;他的“勇”亦不单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骁勇,而是一种超越了狭隘的敌我界限的“仁勇”。强不凌弱,这本就体现着“仁”的思想。从中华文化这一宏观层面来看,“仁义”文化在中国渊源已久。中国传统思想崇“仁”而弃“暴”,倡导善待他人,即使在矛盾斗争中也追求美美与共。墨子在《兼爱》中提倡“强不执弱,富不侮贫”,孟子则将“仁”与“义”并论,提出“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这一论述表明,“仁”是“内心”,是天然本源,好比安稳的住宅;“义”是“仁”的实践和外化,恰似由住宅延伸向外的道路,当然这种道路是“人间正道”。没有“仁”,“义”自然无从生发;缺少“义”,“仁”也就不得体现。对应到书中,关公义薄云天的背后隐藏的应当是他熟读《春秋》、深谙儒道而形成的一颗“仁心”。他是基于此而行“义”举的。关公斩将无数但从不滥杀无辜,甚至面对仇敌也宁戴“以私廢公”之罪而刀下留情,这是他重情重义、大仁大义的充分体现。作者赋予关公这样的性格特征,映射出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源远流长、内涵精深的“仁义”观。倘若关公恃强欺弱,暴而不仁,凭武艺高强横行天下,想必他的形象不会如此伟岸光辉,也不会为后人所认可和尊崇。
《三国演义》中关公忠义千秋、勇而显仁、文而富谋的光辉形象引人景慕,这样成功的形象离不开中国博大精深的优秀传统文化之滋养。我们在品读名著时不应忽视这里面蕴藏的深厚文化内涵。关公形象为万众认可且千百年来栩栩如生、久而不衰,恰恰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其根植的文化土壤是深厚而内涵丰富的。随着时间推移,一代代后人或许对关公的解读新意迭出,但唯其不变的,是中华文化精华成分的不朽,是民众对优秀文化的认可,对英雄人物发自内心的喜爱。